并葬荒丘的革命情侶：高君宇與石評梅*

陳漱渝

(北京魯迅博物館，111102，北京)

三百多年前的清代康熙年間，北京西城慈悲庵附近修建了一座陶然亭，取義于白居易詩句：“與君一醉一陶然。”這里不僅留下了很多名人的詩文楹聯(lián)，也留下了不少革命家的身影。1952年在此處修建了陶然亭公園。公園中央島北坡下的綠茵處，有一座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巨型石雕像。高君宇的墓碑上刻有石評梅親自撰寫的隸書碑文：“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毕陆颖牡目瑫∽謱懙溃骸斑@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睋?jù)考證，高君宇在照片上題寫的這幾句話，出自德國詩人海涅的詩作《頌歌》。

遠在東漢時期，樂府民歌中就流傳著焦仲卿和劉蘭芝堅貞的愛情故事。由于這首古詩中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名句，如今安徽廬江縣修建了一處相思林公園。這當然不是真文物，只能引發(fā)今人的一些歷史聯(lián)想而已。東晉時代，又有祝英臺哭梁山伯墳“化繭成蝶”的故事。這當然更屬于民間傳說，所以全國各地的“梁祝之墓”有九處之多。而陶然亭內(nèi)保存的這座“高石之墓”，不僅是真實的歷史遺跡，而且還帶有濃郁的革命浪漫主義色彩。

既然是歷史遺跡，當然會經(jīng)受歷史風濤的沖刷。目前人們看到的這座高石之墓，其實經(jīng)歷了三次歷史變遷。

高君宇于1925年3月5日因猝發(fā)盲腸炎，病逝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終年29歲。同月30日，“高君宇追悼會”在北京大學法學院禮堂舉行，中共北方區(qū)委員會負責人趙世炎主持，鄧穎超等百余人參加。同年5月8日，高君宇安葬于陶然亭——這是石評梅根據(jù)高君宇遺愿操辦的，因為高君宇認為當年的北京城已被權(quán)貴的馬蹄踐踏得骯臟不堪，只剩下陶然亭這塊荒僻土地還算干凈。安葬費用主要由中國共產(chǎn)黨北方區(qū)黨組織支付，石評梅主動墊付了購買墓碑的不足之款30元。三年后，即1928年9月30日，26歲的石評梅因流行性腦膜炎兼蔓延性支氣管炎病逝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靈柩先存放于北京下斜街(原屬宣武區(qū)，現(xiàn)屬西城區(qū))的長壽寺。1929年10月2日，石評梅的靈柩也安葬于陶然亭，位于高君宇墓的右側(cè)，墓碑正面刻的是“故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女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碑基正面鐫刻著“春風青?！彼膫€大字。兩墓形狀相似，成雙并排。石評梅的雙親還委托其友人陸晶清將一個紅漆木盒作為殉葬品，盒內(nèi)裝著評梅兒時的梳頭工具和幾件心愛的玩具，還有六枚圖章和一件玉器、一支鋼筆。

高石之碑第二次變遷的情況是：1952年，北京市政府以陶然亭為標志開辟一座公園，發(fā)布了遷墳的報告，但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墓地沒有親友認領(lǐng)，由施工單位遷往南郊。周恩來總理視察公園施工現(xiàn)場時了解到這一情況，立即指示將高、石之墓遷回公園重新安葬，并指出：“革命與戀愛沒有矛盾，留著它對于青年人也有教育意義?！敝芸偫砑捌浞蛉肃嚪f超多次憑吊過高石之墓，并向同行人員講述他們的動人事跡，抒發(fā)緬懷之思。然而，在文革期間，一些“紅衛(wèi)兵”卻推倒了高、石的墓碑。公園的職工為避免墓碑被砸爛，特移至“花卉班”當石凳石桌使用。1973年冬，身罹絕癥的周總理對高君宇之侄高培春的來信親自批文，責成北京市民政局將高君宇骨灰存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按地委級待遇，而將石評梅骨灰存放至老山公墓。事后，石評梅的骨灰盒因三年無人繳納存放費，被管理單位深埋于地下。

1984年清明節(jié)，高君宇、石評梅之墓第三次安葬于陶然亭。高君宇的骨灰盒上覆蓋了一面黨旗，而石評梅的骨灰卻未能找到，只在棺內(nèi)存放了一張骨灰證，一幅帶框的遺照，一件玉器，一支生前用過的鋼筆。高、石兩棺之間有一截短墻，表示他們生前未能長相依，但死后實現(xiàn)了并葬荒丘的夙愿。首都四百多名青少年代表和各界人士參加了高君宇、石評梅塑像的剪彩儀式。此后“高石之墓”成了革命傳統(tǒng)教育中心，紅色教育的重要基地。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一百周年的日子里，前來瞻仰墓地者絡(luò)繹不絕，這里又成了北京重要的網(wǎng)紅打卡地。

1 高石之戀

《象牙戒指》是女作家廬隱1928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曾于《小說月報》連載，1934年5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單行本。書中有三個主要人物：女主人公張沁珠以石評梅為原型，評梅乳名為元珠；男主人公伍念秋以石的初戀對象吳天放為原型，“吳”與“伍”英譯名的第一個字母均為“W”；另一男主人公曹子卿即以石的愛人高君宇為原型。曹子卿在小說中亦名“長空”，估計跟高君宇名字當中的“宇”字和曾使用過“天辛”這一筆名有關(guān)。

在一篇學術(shù)性的文章中，為什么首先要援引一部小說的細節(jié)呢？這是因為一般人只知道高君宇和石評梅是一對苦命鴛鴦，革命情侶，并不了解他們由相識到相戀的曲折過程。而《象牙戒指》是一部紀實性小說，雖然并不排除有虛構(gòu)成分，但其基本情節(jié)均有史實依據(jù)。廬隱跟石評梅是莫逆之交，又讀過石評梅的情書和日記。在這些情書和日記佚失的情況下，這部小說的史料價值就更顯其珍貴。在中國新文學早期，廬隱跟冰心、林徽因并稱為“福州三才女”，受到茅盾等前輩作家的首肯，其《象牙戒指》多次出版，影響面較廣，是研究高石之戀的重要依據(jù)。

這部小說的梗概是：女主人公張沁珠是一所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體育科的學生，風度不凡。她父親年邁，特意拜托他的一位學生伍念秋陪伴沁珠同乘火車赴京上學，雙方得以結(jié)識。到北京后，沁珠一度住在旅館，念秋天天都來照應(yīng)，交往日增。雙方都感興趣的是談?wù)摗霸姟钡膯栴}。念秋擅長言辭，使沁珠潔白的處女心上第一次鏤上了對一個異性的印象。但事后，念秋終于向沁珠坦白，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兩個孩子。沁珠聽后表面上顯得若無其事，內(nèi)心卻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沁珠跟念秋絕交之后，一度悲涼沉默。1920年，在北京宣武門外下斜街的山西會館，沁珠又結(jié)識了一位英爽中含著溫度，但談吐又不失鋒利的青年——即小說中的曹子卿。他們的交往使沁珠走出了情感的噩夢，治愈了受傷的靈魂。在一次郊游之后，沁珠得了猩紅熱，這是一種急性呼吸道傳染病，多虧曹子卿全身心照顧，方得以康復(fù)。這也增進了彼此的感情，但造化弄人的是，子卿也是一位已婚男性。跟念秋不同的是，子卿的婚姻是似有實無。17歲那年，子卿中學畢業(yè)，急于到外地深造，而年邁的祖父卻以立即成家作為他離家的唯一條件。最后子卿被迫跟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舉行了婚禮。入洞房那一夜，子卿因抑郁而咳血。在婚后七八年中，他跟妻子相聚的時間最多不過四個月。而這四個月中，他又整整病了三個多月。所以，子卿決定跟包辦的妻子正式離婚，跟沁珠結(jié)合。因為“神龕不曾打掃干凈，如何能希冀神的降臨”？

關(guān)于子卿追求沁珠的情況，小說中除提到海誓山盟和一天一信之外，還有兩個細節(jié)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細節(jié)是：子卿給沁珠的信中夾了三張紅葉，每張上都題了詩句。第一張寫的是：“紅的葉，紅的心，燃燒著我的愛情?！钡诙堫}了一句舊詞：“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淚。”第三張題寫的是唐代王昌齡的《從軍行》：“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另一個細節(jié)是：子卿從外地給沁珠寄來了一對純白而雕飾細致的象牙戒指。子卿在給沁珠的信中寫道：“當然那東西在俗人看來，是絕比不上黃金綠玉的珍貴，不過我很愛它的純白，愛它的堅固，正仿佛一個質(zhì)樸的隱士，想來你一定也很喜歡它，所以現(xiàn)在敬送給你，愿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親呢！”

子卿向沁珠示愛的同時，也坦陳了自己的政治選擇。子卿說，他在結(jié)識沁珠兩年前就正式參加革命工作了，并且是駐北京的重要干部。沁珠對子卿的革命活動表示支持，她說：“那么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得到定心丸了，你可以去努力你的事業(yè)了。”然而，在婚姻問題上，沁珠的內(nèi)心一直都在糾結(jié)，遲遲無法決斷。她感到如果因為她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女人，那她就會成為罪人。她虔誠地希望子卿能夠為革命投身于浩瀚的世界而忘卻其他的一切，挺過風雪昏旋的嚴冬，迎來爭奇斗艷的時節(jié)。

1925年1月28日，子卿跟沁珠同游陶然亭公園，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建筑美麗的石墳前，墳前有幾張圓形的石凳。兩人坐下后，子卿忽然說：“這里是一個好地方，是一幅凄絕的畫景，不但充塞著文人詞客的氣息，而且還埋葬了多少英魂和艷魄?！弊忧湎Ｍ篮笠猜裨诟浇?，并傷感地說：“總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獨葬荒丘?！鼻咧轭D時想起德國作家施托姆的愛情中篇小說《茵夢湖》里有一句名言：“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求獨葬荒丘?！北惆参康溃骸霸趺?，我們都還太年輕呢，那里就談得到身后的事?！睕]料到這番談話，日后竟一語成讖。

子卿身體本來羸弱，沁珠的糾結(jié)更使他抑郁，終于有一天病倒了，又吐血，住進了位于北京東交民巷的德國醫(yī)院。病情加劇之后又搬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不幸英年早逝。臨終前他給沁珠留下了一封情書，還有一張四寸照片，照片后面題寫的是：“我的生命如火花之光明，如彗星之迅逝。”遺體的手上就戴著那只白如枯骨的象牙戒指。

子卿之死，使沁珠痛不欲生，幾度昏厥，但仍堅持替子卿料理后事，將子卿埋葬到陶然亭畔他原指定的那塊地方，并在靈前敬獻了一枝寒梅。沁珠在墳前祝禱道：“請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時滿意，然而在你死后，你卻得了我整個的心；這顆心，是充滿了懺悔和哀傷！唉，一個弱小而被命運播弄的珠妹，而今而后，她只為紀念你而生存著了?！?/p>

子卿的葬禮之后，沁珠常去子卿那塊刻著綠色字的白石碑前哭墳，痛惜他們數(shù)年間的冰雪情感到現(xiàn)在只博得飲恨千古。她面對子卿的石碑發(fā)誓：“我誓將我的眼淚時時流濕你墓頭的碧草，直到我不能來哭你的時候?！比旰?，沁珠不幸病逝，在日記扉頁上寫下了“矛盾而生，矛盾而死”這兩句話。

眾所周知，廬隱雖然是呼吸著五四時期新鮮空氣成長的一位杰出女作家，但因為36歲即死于難產(chǎn)，她的腳步并沒有隨著大時代而大步跨越。因此，她對男女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不可能有深入開掘，在她的作品中也未能充分展現(xiàn)。特別是子卿對沁珠精神成長的影響在這部小說中更為缺失。不過廬隱在作品中發(fā)揮了她作品中多自傳性內(nèi)容和多浪漫哀婉的風格，相對完整地敘述了一個發(fā)生在1920—1930年代末期一個具有革命浪漫主義色彩的故事。

2 高君宇的革命生涯

高君宇(1896—1925)，原名尚德，生于山西省靜樂縣峰嶺底村(今屬太原市婁煩縣)。父親高配天是老同盟會員，后經(jīng)商；母親是普通家庭婦女。高君宇七歲開始讀書，20歲考入北京大學理預(yù)科早班。如果說在1949年前犧牲或去世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可以被稱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先驅(qū)領(lǐng)袖的話，那高君宇就是名副其實的革命先驅(qū)。

早在1919年，23歲的高君宇就被推舉為北京大學學生會負責人，成為了五四愛國運動的學生領(lǐng)袖之一。1920年，高君宇參加了李大釗指導(dǎo)的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是該會英文組的負責人之一，并跟共產(chǎn)國際遠東局局長維經(jīng)斯基等舉行了座談。同年11月，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高君宇當選為書記。同月，又加入了北京共產(chǎn)主義小組。1921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正式成立，高君宇成為了中國共產(chǎn)黨最早的黨員之一，并于同年參與發(fā)起了馬克思學說研究會。

1922年初，高君宇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團成員，赴莫斯科參加了遠東各國共產(chǎn)黨和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被推選為執(zhí)行委員。同年7月，高君宇作為北京代表赴上海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同年8月，根據(jù)共產(chǎn)國際的建議，高君宇等以個人名義加入了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國民黨，并協(xié)助孫中山推行新三民主義，改組國民黨。1923年2月，高君宇領(lǐng)導(dǎo)了京漢鐵路總同盟罷工，這次罷工雖然遭到了軍閥吳佩孚的殘酷鎮(zhèn)壓，但卻掀起了中國工運史上的第一次高潮，擴大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全國民眾中的影響。他也成為了著名的工人運動領(lǐng)袖，受到北洋軍閥政府通緝。1924年4月，高君宇擔任中國共產(chǎn)黨北京執(zhí)行委員會成立，原址在織染胡同27號，1925年2月遷至翠花胡同27號(原8號)，直轄15個省市。高君宇擔任委員兼秘書，負責北方地區(qū)的國共合作事宜。同年9月赴廣州，擔任孫中山的秘書，因參加平定商團叛亂的戰(zhàn)斗而負傷。同年11月，隨孫中山北上，促成召開國民會議，抵制軍閥段祺瑞的“善后會議”。1925年，高君宇作為主席團成員出席了國民會議促成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同年3月6日，因急性盲腸炎逝世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終年29歲。同年5月8日，靈樞安葬于北京城南陶然亭。

作為一位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高君宇關(guān)注國內(nèi)國際問題，包括工人、商人、學生、婦女問題，編輯過黨刊《向?qū)А分軋?，并在該刊代替陳獨秀回答讀者的質(zhì)疑，有很高的理論水平。但他對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面臨的首要問題——農(nóng)民問題深入研究不夠，因此未能明晰展示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但難能可貴的是，高君宇很早就正確指出了當時中國革命的對象一是封建軍閥，二是帝國主義。他的政論不僅批判了封建軍閥的倒行逆施，而且將矛頭直指位于總統(tǒng)之位的黎元洪。由于各派系軍閥背后都有帝國主義支持，所以他尖銳地批判了西方列強企圖對中國實行“國際共同管理”的圖謀；也反對一部分知識界人士醉心于英美政治體系。當一些知識界人士把世界和平的希望寄托于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時，1922年7月2日他在少年中國學會杭州年會上的發(fā)言明確指出：“反對帝國主義，美國亦在反對之列?！盵1]

他認為：“人不可無主義，工人階級更需要有政治理念。”但鑒于當時中國的產(chǎn)業(yè)工人還沒有發(fā)展到可以在政壇上單打獨奏的程度，高君宇一直堅持對外聯(lián)合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對內(nèi)吸收一切革命勢力，通過武裝斗爭的道路奪取政權(quán)。因此，在協(xié)助孫中山改造國民黨，制定新三民主義的過程中，高君宇鞠躬盡瘁，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直至積勞成疾，英年早逝。

中國革命的目的是什么？高君宇在1924年撰寫的《怎樣運用政權(quán)為人民謀幸?！芬晃闹凶鞒隽丝茖W的解答：

革命基本問題是怎樣善于運用政權(quán)為人民創(chuàng)造真正的幸福、物質(zhì)平等與生活自由。奪取政權(quán)是第一步，正確發(fā)揮政權(quán)作用更為重要，善于運用政權(quán)主要是珍惜人民權(quán)利。我們革命不只是繼往而著重開來，不擇手段維持政權(quán)與運用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是革命的敵人。只有誠懇與永恒地為勞動群眾，全面清除剝削與壓迫，其他的任何形式獨裁道路都走不得，如此才能免于墮落。否則彼此以詐偽相尚，革命便失去誠心，人民痛苦亦將原封不動。這樣，以革命始必以反革命終，如此陳陳相因，實屬出爾反爾，此與過去朝代更迭何異？何必多此一舉？[2]

筆者之所以照引高君宇的這篇文章，不僅是為了深入了解他的政治思想，而且是為了進一步了解中國革命第一代先驅(qū)者的“初心”。

3 才女石評梅

石評梅(1902—1928)，乳名元珠，學名汝璧，字評梅，出生于有“文獻名邦”之稱的山西平定縣(現(xiàn)為陽泉市)。父親石銘，字鼎丞，是清末舉人，歷任教官；母親李氏，是石銘的繼室。兄名汝璜，系嫡母所生。1913年，石評梅入太原女子師范附屬小學補習班，嶄露出她的文學才華。1920年，石評梅畢業(yè)于太原女子師范學校，負笈抵京。不巧那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后升格為女師大)不招收文科生，而評梅又不愿意學理科，遂考入體育系，想學成一種專業(yè)技能。評梅雖然多才多藝，擅畫梅，能彈琴，會滑冰，但她還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蜚聲文壇。在女高師，石評梅結(jié)識了后來成為著名女作家的馮沅君、蘇雪林、廬隱、陸晶清。

石評梅是1923年夏秋之際離開女高師到北師附中任教的，而魯迅正式到女高師授課是1923年10月13日，所以嚴格來說他們之間并無師生關(guān)系，但評梅對魯迅非常尊重。據(jù)評梅的學生顏毓芳(一煙)回憶，評梅曾向她推薦魯迅的作品，稱魯迅為中國“杰出的大文學家”。[3]評梅還向?qū)W生介紹，1924年1月17日魯迅在北師大附中校友會發(fā)表過《未有天才之前》的著名講演，提倡一種“泥土精神”，因為天才的花朵要靠泥土培養(yǎng)，沒有泥土，在水中只能浸泡出綠豆芽。

評梅在參與編輯《婦女周刊》期間跟魯迅也發(fā)生過聯(lián)系。評梅在北京參與編輯過兩種副刊：一種是《京報》副刊之三《婦女周刊》，另一種是《世界日報》副刊《薔薇周刊》，都受到了魯迅的關(guān)注。這兩種副刊都是以薔薇社的名義編輯的。實際上薔薇社是一個沒有組織形式的組織，發(fā)起人是北大女生歐陽蘭，由她聯(lián)絡(luò)了一些女師大的畢業(yè)生和在校生作為骨干，其中就包括評梅和她的好友陸晶清。

《婦女周刊》1924年12月10日創(chuàng)刊，至1925年12月19日共出了50期。主要撰稿人有6人，社外投稿者不到20人，發(fā)表文章57.5萬字。創(chuàng)刊不久就發(fā)生了歐陽蘭的剽竊事件，搞得聲名狼藉，只好由陸晶清接編。但陸編了一個月后父親去世，回云南奔喪，于是由評梅接編了兩三個月。1925年4月30日，許廣平在致魯迅的信中談到陸晶清走后，“恐怕純陽性(按：指男性)的作品，要占據(jù)《婦女周刊》了(除波微一人)?！薄安ㄎⅰ笔窃u梅的化名。在致焦菊隱的一封信中評梅曾說，“波微是君宇在‘二七’逃走時贈我的名字，因為我們都用假名的緣故……他喜歡Bovia這個名字10年了?！蓖?月3日，魯迅在復(fù)信中肯定了《婦女周刊》的文藝色彩，但認為它的不足之處是“評論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兩地書·十九》)魯迅認為，《婦女周刊》的作者隊伍中吸納男性(所謂“純陽性”)“也不壞”。

1925年底，魯迅在《婦女周刊》的周年紀念特刊上發(fā)表了雜文《寡婦主義》(后收入雜文集《墳》)，揭露女師大校長楊蔭榆這種女性“自立之后，又轉(zhuǎn)而凌虐還未自立的人，正如童養(yǎng)媳一做婆婆，也就像她的惡姑一樣毒辣”，并指出楊蔭榆推行的“寡婦主義教育”，只能使女青年失去朝氣，像中了邪似的，變得萎縮、呆滯，失去青春的本來面目。這是教育界的一種危險傾向。評梅是魯迅學生陸晶清、許廣平的共同朋友，魯迅給《婦女周刊》投稿，跟評梅會有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

評梅的名字在《魯迅日記》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1926年8月26日下午4時25墳，魯迅與許廣平乘火車南下?！遏斞溉沼洝匪d的14個送行者中，就有評梅的名字。此后，評梅還寫過一篇散文《社戲》，描寫北伐成功之后家鄉(xiāng)曠野戲臺上演木偶戲的情景，題材和風格顯然受到了魯迅同名作品的影響。

1923年6月下旬，評梅從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體育系畢業(yè)，經(jīng)魯迅摯友、女高師校長許壽裳推薦，師大附中校長林礪儒特聘評梅為該校女子部學級主任兼體育教員、國文教員。林校長選擇教員的標準是“德行、技術(shù)、才干三項并重”，評梅的條件讓他十分滿意。除主要任職于附中女子部外，評梅還曾在春明公學擔任義務(wù)教員，又短期兼任過公立第一女子中學和若瑟女子師范學校的教員。

石評梅在教學上，一是注重“德育”，二是注重“情育”?！暗掠敝饕钙返陆逃?。她的學生顏毓芳(筆名“顏一煙”)是當年北京師大附中的學生會主席，曾在“石評梅先生追悼會”上致哀悼詞。顏毓芳回憶說：石評梅當師大附中的女生部級主任時，第一課就是講解孫中山的《總理遺囑》，幫助學生了解“革命”二字的概念。她希望學生能有奉獻精神：“人活在世上總應(yīng)該對別人有點用。不能做大事，就學蠟燭為別人發(fā)那么一點兒微光吧。”評梅還在課堂上講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事跡，三·一八慘案中烈士的事跡，乃至李大釗、趙世炎等革命先烈的事跡，讓學生體會到“革命”并不是與己無關(guān)、遙不可及的事情。

“情育”主要指情感教育。石評梅十分愛她的學生。學校規(guī)定，學生一星期做一次作文，老師下一星期批改一次。但石評梅認為提高作文水平的主要途徑是經(jīng)常練習，便不辭辛苦，改半月一次作文為一周一次作文。評梅因單身一度住校，住校生下晚自習后常聚集在她的宿舍談笑嬉鬧，此時師生之情就轉(zhuǎn)換為姐妹之情。無怪乎北高師附中的校長林礪儒說：“她教學的方法，純粹是感化的力量?！?928年春天，華北地區(qū)的運動會在北京清華大學舉行。評梅擔任教練的北師附中女子排球隊榮獲了亞軍，冠軍隊是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隊。這是初中女生隊跟大學女生的比賽。能取得這種成績，實可謂體壇奇跡。

關(guān)于評梅任職期間的表現(xiàn)，學校和學生兩方作出了公平評價。校方認為，評梅任職的六年中，品學才干已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F(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流傳一句諷刺語，說凡語文成績不好的學生都是“體育老師”教出來的。但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女作家，評梅還兼任《世界日報·薔薇周刊》編輯，在國內(nèi)文壇很負時譽。這就打破了“體育老師”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偏見。

對于學生而言，評梅既是嚴師又是朋友。1928年10月1日，北師大附中因評梅的去世而停課一日。女生全體整隊前去協(xié)和醫(yī)院送殯，男生各班也派代表參加，共二百人。學生上午十點多即從協(xié)和醫(yī)院出發(fā)，直到下午一點將評梅的靈柩送到下斜街的長壽寺停靈。1928年10月1日，《世界日報》印行了一份《石評梅紀念特刊》，其中收錄了“菊農(nóng)”撰寫的《學生的哭聲》一文，說：“入殮的那一天，她的二百多位學生都到醫(yī)院去，有的放聲痛哭，有的如癡如呆，有的飲泣，有的落淚”，真實表達了師生之間的深情。10月13日下午，北師大附中的師生又在學校操場召開了評梅追悼會，參加者還有評梅兼課的若瑟女校和女一中的學生，共五百多人。1929年10月2日，石評梅的靈樞從長壽寺移入陶然亭安葬。

4 高君宇對石評梅的革命影響

在《石評梅略傳》中，廬隱將石評梅的創(chuàng)作劃分為三個時期。早期，代表作是“梅窠漫歌一類詩”，主要寫學校與家庭生活，內(nèi)容比較單薄，情感比較浮淺。“梅窠”，是指石評梅在師大附中的單身宿舍。中期，以《心海》和《濤語》為代表。這一時期反映的生活比較充實，對人生的領(lǐng)悟比較深刻。不過由于理智和情感的沖突，情緒比較悲觀，甚至贊美死，詛咒生?！稘Z》是指評梅發(fā)表的一組散文，共八篇。后期，即1927年之后的創(chuàng)作，以《紅鬃馬》《匹馬嘶風錄》等小說為代表。作品由悲憫個人到悲憫眾生，能居高臨下看人生，洋溢著高昂的革命旋律。[4]評梅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高君宇對她的革命影響。愛情，成為了評梅前行的動力。

事實上，評梅是屬于被五四狂飆喚醒的新一代。因為在太原女師響應(yīng)在北京發(fā)生的五四愛國運動，評梅險些被校方開除。1920年考入北京女高師，她有幸親聆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締造者之一李大釗的教誨，選修過李大釗開設(shè)的《社會學》《女權(quán)運動史》等課程。1921年4月15日，石評梅致函高君宇，傾訴了她的彷徨和苦悶。高君宇復(fù)信，鼓勵她擔負起改造世界的責任。同年，她作為第一名女學員參加了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活動，又跟隨高君宇參加了“亢慕義齋”(即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活動，地址就在馬神院北大二院西齋。此后創(chuàng)作了以提倡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為主題的話劇《這是誰的罪？》，成為中國現(xiàn)代女權(quán)運動的先驅(qū)者之一。

婚姻生活是人類賴以繁衍生息的基礎(chǔ)。所以，無論在任何時代，婚姻形態(tài)的形式和演變都反映出社會發(fā)展的水平。人類從自然的婚姻形態(tài)發(fā)展到社會的婚姻形態(tài)，既有共同性，也有不同國家的獨特性。魯迅在《熱風·隨感錄》四十中提到中國人不知“愛情”為何物，這的確如此。就連作為固定詞匯的“戀愛”二字，也是從外來語中引進的。中國從夏、商、西周三代時期開始，對亂婚(雜婚)生活的限制日益增多。春秋戰(zhàn)國時代，以儒家思想為主導(dǎo)的倫理觀念成為了婚姻道德的核心。秦漢時期，中國婦女的地位每況愈下。到了宋朝，更產(chǎn)生了強化貞操觀念的宋代理學。宋儒程頤在《近思錄》中甚至提出了“然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這種野蠻戕害女性的觀念。公元14—17世紀的明王朝，更在法律層面制定了強化這種貞操觀念的規(guī)定和條例。集鎮(zhèn)上遍立貞節(jié)牌坊，“女子無才便是德”成為了流行觀念。到了清代，對婦女貞潔的要求達到了頂峰。直至到了太平天國運動和辛亥革命期間，這種傳統(tǒng)的婚姻道德和婚姻形式開始松動。至于包辦婚姻的陋習，是隨著私有制和“一夫一妻制”的確立而產(chǎn)生，古今中外皆有之。由于違反了婚姻自由的原則，使夫妻的結(jié)合失去了愛情的基礎(chǔ)，導(dǎo)致了無數(shù)人間悲劇。

《這是誰的罪？》是評梅以婚戀為題材的唯一一篇戲劇作品，寫于她跟高君宇結(jié)識之前。男女主人公王甫仁和陳冰華是一對被歐風美雨喚醒的現(xiàn)代青年，留學美國期間即私定終身。不料歸國之后，王甫仁的父母卻依據(j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陋習，為他包辦了一門親事，讓他娶表妹李素貞為妻，否則就將他視為“逆子”。陳冰華表面上默許了王甫仁跟表妹的結(jié)合，但舉辦婚禮那天卻毒死了新娘。待王甫仁跟陳冰華結(jié)婚那天，滿懷負罪感的陳冰華也自殺殉情。用今天的欣賞水平來衡量，這個劇本的臺詞說教意味過濃，情節(jié)轉(zhuǎn)化突兀。特別是評梅編寫了一封陳冰華致王甫仁的絕命書，更無法在演出時大段宣讀，因此更顯這部中國早期話劇之作藝術(shù)上的稚氣。這個劇本是應(yīng)女高師學生游藝會之需在兩個晚上寫成的急就章，更使這個“問題劇”創(chuàng)作的倉促草率具有了必然性。不過，難能可貴的是，評梅一開始就是把家庭問題跟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考察，指出如不“根本去推翻改造”舊制度，徹底改變“社會的黑暗，國家的萎弱”，婚姻問題就不能“正本清源”。然而，評梅當時觀察中國的婚戀狀況僅僅是以美國作為參照系，因此并不能指出婦女解放的明晰道路，主人公陳冰華也只能以這種先殺情敵而后自殺的方式來反抗專制家庭罪惡。

作為女性作者，評梅更同情封建禮教桎梏下無力掙扎的女性。在小說《棄婦》中，主人公“我”的表嫂結(jié)婚十年，俯仰隨人，婚后獨守了十年空房。待表哥大學畢業(yè)回鄉(xiāng)之后，表哥向表嫂正式提出了離婚。因為表嫂“并未曾犯七出條例”，家人同情表嫂，而表嫂離婚回娘家之后，便服毒自殺了。表哥是一個反對舊式家庭，以社會解放和家庭解放為職志的人，但卻對“這可憐舊式環(huán)境里的女子”體貼不夠。這篇小說中的“表哥”應(yīng)是以高君宇的親身遭遇為素材。由此可證，評梅未能貿(mào)然接受高君宇的求婚，很大程度上是為高君宇娶的那位舊式女子著想。

在《石評梅全集》的“散文”類中，有一篇作品《董二嫂》。這篇作品其實也可以視為小說。作品中提出的問題，是反對至今未能徹底根除的家庭暴力問題。鄰居董二嫂是一位挑夫的妻子，婆婆嗜賭，輸了錢就跟兒媳要，要不到就挑唆兒子打兒媳，家里隔不了十幾天就要鬧一場，最后終于把董二嫂迫害至死，猶如無意中踐踏了一只螞蟻。評梅想通過這一見聞表達的是，“整天講婦女問題，婦女解放”是空泛的。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必須切實解決婦女——特別是下層婦女面臨的具體問題。

評梅關(guān)于婦女問題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婦女周刊〉發(fā)刊詞》和《致全國姊妹們的第二封信——請各地女同胞選舉代表參加國民會議》這兩篇文章?！秼D女周刊》是隨《京報副刊》發(fā)行的周刊之一，而《京報副刊》是民國初期四大副刊之一，影響極為廣泛?！秼D女周刊》的辦報目的，旨在“粉碎偏枯的道德”“脫棄禮教的束縛”“發(fā)揮藝術(shù)的天才”“拯救沉溺的弱者”“創(chuàng)造未來的新生”“介紹海外的消息”，評梅把這份刊物比喻為荊棘暗途中的星星光焰，黑暗破曉時黎明的曙輝。

1924年11月下旬，高君宇抱病隨孫中山從廣州抵達北京，促成召開國民會議全國代表大會。抵制少數(shù)軍閥幕后操控的“善后會議”。這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掀起的一次全國性政治運動，倡導(dǎo)者正是中國共產(chǎn)黨。在致全國姐妹的信中，評梅深刻指出，婦女運動的目的并不僅止于為女子造幸福，而是為人類求圓滿，因為社會之軸必須由男女兩性共同支撐。謀求婦女解放，必須做到男女教育平等，開辟女子職業(yè)生路，以謀精神自由，經(jīng)濟獨立。要達到以上的要求，當然必須謀求社會制度的改革，所以評梅的主張比貴婦化的女子參政運動要高明許多。因為沒有制度的變革，只求在議會中爭幾個女性的席位，那只是為舊制度增加幾個擺設(shè)的花瓶而已。

1923年2月7日，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高君宇就是這次大罷工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他在同年4月16日致評梅的信中寫道：“世界而使人有悲哀，這世界是要換過了；所以我就決心來擔我應(yīng)負改造世界的責任。這誠然是很大而煩難的工作，然而不這樣，悲哀是何時終了的呢……我很信換一個制度，青年們在現(xiàn)社會享受的悲哀是會免去的?！备呔畹难孕袑κu梅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同年4月28日，石評梅創(chuàng)作了長達九節(jié)的詩歌《罪惡之跡》。詩中一反她早期詩作中纏綿悱惻的風格，憤怒控訴了“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布滿陷阱的人間，并把高君宇等先驅(qū)者比喻為“光明的使者”，表達了對他們從事的事業(yè)的愛慕和敬仰，并明確宣示：

為了創(chuàng)造新文化，

為了建設(shè)新國家，

為了警覺沉睡的同胞，

為了領(lǐng)導(dǎo)迷途的朋友，

我情愿伏在你的裙下，

求仁愛的上帝幫助你。

1925年4月1日，石評梅在《京報副刊·婦女周刊》第16號發(fā)表了悼念高君宇的詩作《痛哭英雄》。詩中有一節(jié)寫道：

我揚著你愛的紅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的喚你！

我采了你愛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溫暖著救你！

可憐我焚熾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遠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陳列的死尸他又是誰？

人們都說那就是你！

據(jù)石評梅的摯友陸晶清回憶，這首詩中“我揚著你愛的紅旗”一句，原文為“我接過你護愛的紅旗”。朋友們擔心這樣直接的表白，會給評梅帶來政治迫害。評梅既不愿意改變她的愿意，又不愿辜負朋友的好心，就勉強將“接過”改成為“揚著”。

1925年3月25日，高君宇英年早逝。石評梅并非單純地哭墳，而是撰寫了一批詩文，決心繼承高君宇的遺志。同年3月20日，她回憶起高君宇生前對她說的一句話：“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chuàng)造未來罷！”于是，她創(chuàng)作了一篇散文，題目就是《天辛》。文章表示高君宇的遺言增添了她生存的勇氣，她不愿再做“蜷伏著呻吟的病人”，而愿當生命之海波濤洶涌之時，做一個“操持危急的舵工”。

1927年5月，石評梅在《晨報副刊》連載了小說《紅鬃馬》。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辛亥革命的志士郝夢雄，因為騎著紅鬃馬率兵征服了山西各縣的逆軍，被擢升為旅長，后率部駐守雁門關(guān)。1913年在反對袁世凱專制獨裁的“二次革命”戰(zhàn)役中，郝夢雄不幸死于現(xiàn)代軍閥之手。作品中的“我”回鄉(xiāng)省親時憑吊了“革命烈士郝夢雄之墓”。原本遍嘗人間酸甜苦辣之后心境抑郁、精神疲倦的“我”，胸頭又燃起了“一種如焚的熱情”?！拔摇痹诹沂苛昵岸\念道：“夢雄，你安息吧，殯葬你一切光榮愿望，熱烈情緒，在這山水深幽的深谷中吧?！边@篇小說帶有明顯的自傳性因素。小說中的郝夢雄雖然取材于山西平定蔡榮壽其人的經(jīng)歷，但在這個人物身上又概括了包括高君宇在內(nèi)的革命者的品質(zhì)特征。在創(chuàng)作《紅鬃馬》之前，評梅寫過悼詩《斷頭臺畔》，悼念被北洋軍閥殺害的烈士；寫過散文《深夜絮語》，悼念三·一八慘案中犧牲的烈士；在高君宇逝世兩周年之際，她還專門寫過悼亡詩《祭獻之詞》?？勺C她在小說人物“郝夢雄”身上，寄托的是對一的向往和對革命者的深情。

1927年12月18日，評梅在《世界日報·薔薇周刊》發(fā)表了小說《匹馬嘶風錄》。在特定意義上，這篇小說也可視為《紅鬃馬》的續(xù)篇。小說深刻揭露了軍閥混戰(zhàn)期間的中國現(xiàn)實。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吳云生是一位革命者，從海外回國，四處尋找同志，預(yù)備組織一個團體，成為了女主人公何雪樵的良友和嚴師，也成為了她心中的一道彩虹之橋。這一經(jīng)歷，跟評梅和高君宇的經(jīng)歷相似。小說中有一封吳云生致何雪樵的書信，其中寫道：“至于我，我當效忠于我的事業(yè)。我生命中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是屬于你的，愿把我的靈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虜；另一個世界我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中的一個走卒?！边@其實就是高君宇致石評梅書信中的原話。然而，在第一次革命戰(zhàn)爭時期，吳云生卻成為了“絞臺上的英魂”。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何雪樵因家庭的不幸而痛不欲生，在吳云生的激勵下，成為了北伐軍中的宣傳隊員和紅十字會救護人員。她認識到革命軍跟人民是一體的，是民眾的慈航，所以愿意繼承吳云生的遺志，跟他在精神上“鸞鈴并騎，雙槍殺敵”，給“慘死的云哥報仇”！這篇作品一反評梅早期作品哀婉傷感的基調(diào)，奏響了高昂奮進的旋律。因此，這篇小說發(fā)表之后，石評梅受到了北洋當局暗探的盤查。

小說中還有一處，寫到女主人公在船上遇到一位姓王的老人，古稀之年，有40年經(jīng)商的閱歷：“他很愛國，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國的旗插在香港的山巔上?！?997年，也就是石評梅這篇小說發(fā)表70周年之際，中國國旗終于在東方明珠的上空高揚。這對于小說作者和作品中的王先生而言無疑是一種深切的安慰。

5 結(jié)語

石評梅既然深愛高君宇，又深受高君宇的革命影響，為什么既沒有跟高君宇結(jié)合，又沒有從事實際革命斗爭呢？

在《我的為了愛可以獨身》一文中，評梅回答道：“為了愛應(yīng)該結(jié)婚”，“但因環(huán)境事實的壓迫，獨身僅不過是一種求不到愛的呼聲，也許是在特種情形，抵抗侵入的一種辦法。”“處此新舊嬗替的現(xiàn)世，愛園里橫生荊棘，豎隔鐵壁，舊道德偏阻其所好，投其所惡。”在這種情況下，石評梅覺得愛固然偉大，“為了愛獨身的更較偉大”——因為石評梅深怕因為滿足自己的愛而傷害了封建包辦婚姻下另一個無辜的女子。[5]高君宇生前，石評梅并沒有把整個心交給他。但高君宇死后，石評梅徹底斷絕了她跟吳天放的友誼，愿意把她的心，她的愛情，她的青春，跟高君宇一同入葬。

至于投身于實際革命斗爭，評梅也有過這種想法，在高君宇去世之后更為堅定。她在日記中寫道：“我還是希望比較的有作為一點，不僅是文藝家，并且是社會革命家?！庇幸淮?，她行裝都整理好了，決定要去南方參加革命，但被北高師校長林礪儒勸阻。在1927年6月的一則日記中石評梅寫道：“有老母在堂，我不忍遠離，更不愿以不安定且危險之生活驚嚇老母之心。我等母親也走了，我再去海角天涯，投奔我的萬里長程，”可見，“老母在堂”是她當時參加實地革命的唯一牽罣。

高君宇去世時，評梅在挽詞中曾泣血呼喚這位年輕的斗士：

只有明月吻著我的散發(fā)，

和你在時一樣；

只有惡風吹著我的襟角，

和你在時一樣。

紅花枯萎，寶劍葬埋，

你的宇宙被馬蹄兒踏碎，

只剩了這顆血淚淹浸的心，交付給誰？

只剩了這腔怨恨交織的琴，交付給誰？

石評梅去世時，其同鄉(xiāng)友人、作家、翻譯家李健吾在《悼評梅先生》一文中回顧了評梅跟高君宇動人的愛情經(jīng)歷。文章寫道：“評梅先生遭遇了一個不是現(xiàn)代女子所應(yīng)遭遇的命運：她自己是一位詩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詩人所詠，也只是首詩，一首完滿了飄鴻的絕望底哀啼底佳章。我們看見她的笑顏，煦悅與仁慈，測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隱底幽恨；我們遙見孤鴻的飄渺，高超與卓絕，卻聆不見她聲音以外的聲音?！?/p>

是的，時光在流逝，觀念在更新，當代青年對高君宇、石評梅時代的愛情可能會變得愈來愈生疏，愈來愈隔膜。但是，愛情雙方需要忠誠，這是亙古不變的。愛情應(yīng)該成為人生前行的強大動力，這應(yīng)該也是亙古不變的。高君宇跟石評梅之間的感情，是戰(zhàn)士跟詩人一致的產(chǎn)物，是革命加戀愛的產(chǎn)物。因此，北京陶然亭的“高石青?！?，其意義就遠遠超越了“梁?；?，成為了一段既凄美動人又寓于教育意義的愛情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