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琪
對漢人而言,“生熟”這一對概念再熟悉不過。飯食講究生熟,這關乎食材的鮮美程度和食客是否會鬧肚子;藥食講究生熟,這關乎藥材效果的發(fā)揮情況;耕種講究生熟,這關乎來年可否五谷豐登;書畫講究生熟,這關乎畫面帶給觀者的韻味心境;人際交往講究生熟,這關乎是否借錢給某人;民族之間講究生熟,這關乎邊疆的安定和諧。長久以來,漢人習慣了將“生熟”作為常識應用于生活之中,很少會深入思考這種集體無意識的行為對于自己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細觀已有研究,大多是將“生熟”這一概念放置于某一具體領域的探究成果??梢哉f,還從未出現(xiàn)過一部以“生熟”為主題進而探究整個漢人文化圈的著作。
《生熟有度——漢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以下簡稱《生熟有度》)作為本土人類學與民俗學研究專題的一部分,是一本關于漢人生活常識之 “生熟”知識的合集。本書共分為四個章節(jié),分別談論了生熟之于物、個人、群體與民族的影響。以人類學之方,解讀被忽略的漢人生活常識;借列維-斯特勞斯之法,闡釋漢文化圈的地方性知識。
研究“生熟”,就要進入到“生熟”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中去?!斑M得去”和“出得來”,這是費孝通關于人類學田野工作方法的難點歸納?!渡煊卸取分兴Z“對于以異文化為研究對象的文化人類學研究而言,能否進得到對象社區(qū)里去,可能是一個關鍵問題;而對于以本文化為研究對象的民俗學研究而言,能否出得來,亦即能否走出母語文化的遮蔽,則是另一個關鍵問題。”①周星:《生熟有度——漢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iv頁。
這段話用“生熟”的道理講得更明白。做研究首先要掌握資料,田野調(diào)查是獲得資料的重要途徑,進出得當是一個田野工作者的必要素養(yǎng)。對于異文化研究者來說,能夠深入對象社區(qū)并找到合適的位置,才能盡可能多地獲取有效信息,才可能在其耕耘的領域有所獲得。然而田野并不是那么容易進入的,對異文化研究者尤甚。如果說早期的田野調(diào)查者依靠殖民統(tǒng)治一方的力量輕松進入了田野,那么在相對平等的當下,想要進入一個陌生的田野,實操難度不亞于重攀蜀道。道理并不復雜,相對于對象田野社區(qū)的人們而言,研究者是他們完全不熟悉的一方,這一點從相貌、穿著打扮來看就已經(jīng)很明顯了。一個陌生人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想要進入一個彼此知根知底的團體,情況大致有兩種:一者,被直接拒絕;再者,被有選擇的接納,但要花很長時間。筆者想,這大概也是田野作業(yè)為什么至少要持續(xù)一年的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即便花費了時間,研究者也不一定能夠獲得全部的、真實的信息,他的研究成果依然要面對審視的目光?;诖耍S多本土的研究者應運而出。他們不存在與本民族文化的隔閡,但新的問題產(chǎn)生了——他們對這些社會生活太過熟悉,以至于缺乏對文化的辨識力。在這種情況下,就要求研究者一定要走得出來,用更寬闊、相對客觀的眼睛看待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行為舉止。“生熟”與中國研究者的關系便是如此。大多數(shù)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喝開水、喝熱水,并不知曉西方人無感于熱水,也并不思考自己為什么要喝開水。于是,“生熟”就有必要摘出來討論了:你以為的稀松平常,是千百年來社會文化積淀的結果。
“陰陽”“虛實”“生熟”,對任何一個漢人而言,或許并不精通,但絕不陌生。長久以來,這些相生相克的概念范疇早已不露聲色地滲入我們的生活之中?!吧臁?,作為其間最接地氣的一組范疇,很難將它與漢民族社會文化結構聯(lián)想于一處。本書不僅將此概念重新拾起,還進行了分類研究。曾經(jīng),生熟也是天大的事。
受文化人類學之影響,書中“傾向于把上述那些范疇同時視為一系列分類、分類組合或分類的本土知識體系”?!叭耸欠诸惖膭游?,分類在人的行為中具有核心位置,它通常成為某一文化里的‘常識’,或者是其不言而喻、理所當然的知識體系的一部分”①周星:《生熟有度——漢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第2頁。,這是文化人類學早已揭示出的道理。關于分類,書中主要列舉了四組學者的觀點。其一,在涂爾干和莫斯看來,分類是“指人們把事物、事件以及有關世界的事實劃分成類和種,使之各有歸屬,并確定它們的包含關系或排斥關系的過程?!雹谕?,第3頁。且精辟總結為,“事物的分類則再現(xiàn)了人類的分類”③[法]愛彌爾·涂爾干、[法]馬賽爾·莫斯:《原始分類》,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1頁。。其二,列維-斯特勞斯“試圖從諸民族的分類事項中歸納或抽象出人類更具有普同性甚或終極性的二元對立分類,如‘自然’與‘文化’?!雹苤苄牵骸渡煊卸取獫h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第3頁。其三,列維-斯特勞斯的追隨者羅德尼·尼達姆認為,“諸如‘左右’‘男女’‘生熟’等二元的象征分類,乃是基于人類共同心智而在所有社會及文化里均廣泛存在或彌漫著,是人類具有相同結構的思維模式的基礎。”⑤同上,第4頁。他指出,人類學者在田野中“每一次學到的東西,在本質(zhì)上都是分類”,“所以,他在分析上的任務,首先就是要理解分類的模式?!雹賉英]羅德尼·尼達姆:《原始分類》英譯本導言[出版時間不詳],轉引自[法]愛彌爾·涂爾干、[法]馬賽爾·莫斯:《原始分類》,汲喆譯,第104—157頁。其四,瑪麗·道格拉斯認為,“污穢是事物系統(tǒng)排序和分類的副產(chǎn)品”,而“異類通常與危險和污染相聯(lián)系”。②[英]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黃劍波等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49、45頁。象征分類是社會的基礎,而那些“異類”正是由于其無法根據(jù)給定的分類法予以安置,所以便對秩序構成威脅。
至于本書探討的“生”與“熟”,源起于列維-斯特勞斯“生食”與“熟食”這一組二元對立的范疇。書中側重表達它們于漢人社會文化中的原初性:始于日常生活,滲至社會文化各個層面。
有關生熟之度,書中例舉事物頗多。在此擇選三者,詳論其生熟要義。
人類對“火”的應用實現(xiàn)了自然與文明的分野?!盎稹备淖兞耸挛镌镜男再|(zhì),極大改善了人類的生活水平。從此,“火”被賦予了文明的意味,這尤其體現(xiàn)在“生食”與“熟食”這一對相反相成的范疇之中。
與從“自然”到“文化”相對應的,食物自生至熟的轉換需要介質(zhì)和行為,即火與烹飪。火推進了文化發(fā)展,烹飪豐富了文化實踐。以結構主義的觀點來看,人類是通過烹飪即對食物的加工而進入所謂的文明狀態(tài)的。列維-斯特勞斯十分關注“火的起源”相關之神話。他認為烹飪“處于自然和文化之間”,且“保證了自然和文化的必要結合。烹飪屬于這兩個領域,并在其一切表現(xiàn)中都反映出這種二元性”。③[法]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餐桌禮儀的起源》,周昌忠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83頁。許多場景中,“生食”等同于“野蠻”“原始”,“熟食”意味著“文明”與“成熟”。列維-斯特勞斯曾提出“烹飪?nèi)恰边@一“最為簡單、基本、重要的,存在于大多數(shù)人類各文化系統(tǒng)中的,具備跨文化普適性的人類飲食文化結構模型”。④陳連山:《結構神話學:列維-斯特勞斯與神話學問題》,北京:北京外文出版社,1998年,第43—44頁。其中除了“自然—文化”,還包含著“變態(tài)—常態(tài)”的對立關系。若將“生食”腐爛的過程視為自然的,則“生食”被煮熟的過程是文化的。若將未經(jīng)加工的視為常態(tài)的,則經(jīng)由處理的是變態(tài)的。進而,通過對“煮”“烤”“熏”等烹飪方法的文化結構分析,列維-斯特勞斯討論了“文化性”烹飪過程與“自然性”烹飪過程及其結果的屬性轉化,試圖證明在二元對立的結構中跨文化地存在某些共同原則。
這些說法是有道理的,在中國亦有許多關于“火”的神話傳說。燧人氏鉆木取火的故事廣為流傳,而燧人氏之外,還有許多記載表明伏羲、黃帝也有發(fā)明火的專利。至于用火,《禮記·禮運》中更是有明確記述:從未有火時冬窟夏巢、茹毛飲血、衣羽穿皮,到修火之利后范金筑屋、炮燔亨炙、治織布帛?;诖?,“用火”與“熟食”對后世漢人有極為重要的影響,其中隱含著自“野蠻”向“文明”進化變革。該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了當代,在閩臺等地的漢人祭祀活動中,給天公的祭肉為全只生豬,給天公以下之神的祭肉為大塊半生,給祖先的祭肉為小塊精心烹調(diào)熟肉,給小鬼的祭品為隨機的熟飯。李亦園認為,該祭品分類所反映的內(nèi)在邏輯不僅是以完整和部分表達或寓示神靈世界的高低階級與尊卑,而且用祭品的“生”“半生不熟”“熟”來表示神靈與人類之間生疏與稔熟的不同程度及距離。①李亦園:《文化的圖像學——文化發(fā)展的人類學探討》,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第184頁。
剩女是被社會、時代、文化剩下的。什么是剩女?意指27歲以上的單身女性。
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剩女”一詞?2007年全國婦聯(lián)首次界定“剩女”一詞。同年教育部將該詞列為詞條。此后,各大媒體通過文章報道、社論評述等形式,推波助瀾般對單身女性大加貶斥,認為“嫁不出去”的知識女性數(shù)量與日俱增儼然已成“危機”。②洪理達:《剩女時代》,李雪順譯,廈門:鷺江出版社,2016年,第5—8頁。
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剩女?如上所知剩女只是一個稱呼,而在該稱呼產(chǎn)生以前,它所指代的那一部分人早已存在。漢人社會歷來重視婚姻,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說法。即便如此,也總有些姑娘沒能在最佳年齡出嫁,最后只得作為填房進入一段不很完美的婚姻?!都t樓夢》中賈赦之妻邢夫人大抵如此??梢?,剩女雖然不是21世紀特有的產(chǎn)物,但剩女的悲苦命運卻是有目共睹。
為什么“剩女=命運悲苦”?這與深入人心的“生熟”觀念密切相關。漢人社會文化中對人有一個“成熟”的預期,一般而言早熟會受到鼓勵而晚熟則會被揶揄指責。結婚正是一個人由生至熟的關鍵標志。中國傳統(tǒng)婚禮中某些環(huán)節(jié)可以對其做出解釋,如鬧洞房便是面向孤立無援的新媳婦的一種“催熟”行為。青年男女到達一定年紀,身體便會自然的“成熟”。但身體“成熟”若沒有與社會性“成熟”(結婚生子等)相同步,常被視為“夾生”即不完整,這正是父母、社會焦慮與歧視的根源——他們脫離了漢人社會文化中理想人生的“常軌”。用瑪麗·道格拉斯之著名論斷“污穢就是分類的剩余和殘留”來解釋,那些脫離常軌分類困難的人帶有危險屬性。然而,在價值觀豐富多元的今天,這些觀念還依然適用嗎?享受獨身的女性不會認為自己是剩女,那些自愿帶著剩女帽子的女性也并非從未有過懷疑,只是在社會各方源源不斷的壓力下妥協(xié)了。此外,書中還表達了另一個觀點,“那些被認為脫離‘常軌’的人或事物,又總是在迫使社會及文化里支持主流價值觀的分類體系對其予以重新安置,因此,他們往往也能夠成為促使社會變革與文化再創(chuàng)造的驅(qū)動力?!雹壑苄牵骸渡煊卸取獫h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第133頁。綜上,“剩女”并不是“新新人類”,古來有之,其中含帶著親友甚至社會對她們成熟圓滿的期望。然而在當下時代,這種期望似乎有悖于人格獨立、男女平等的潮流?!笆E辈辉撛俦灰暈槠缫晫ο?,而是社會進步的有力推手。
將“生熟”這組對立范疇應用于人的分類,便有了生人與熟人。
有趣的是,人的“生熟”內(nèi)涵寓意實在廣泛,不僅包括人的成長,還包括人的能力、人際關系和族群認知:沒長大的是后生、學生,成熟的是熟女、先生;能力弱的是生手,能力強的是熟練工;不認識的是陌生人,關系好的是老熟人;不受管制的是生蕃,被統(tǒng)治的是熟族。易中天曾談到,做中國人最怕的就是夾生,“因為‘生’并不要緊?;鸬截i頭爛,‘生的’總可以慢慢變成‘熟的’?!畩A生’就不好辦了。再煮吧,煮不熟;不煮吧,又吃不得。算什么東西呢?”①易中天:《閑話中國人》,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44頁。不僅如此,在中國“生人熟人”的分類甚至常能凌駕于“好人壞人”的分類之上,為親者諱、為熟人諱之事件屢見不鮮。然而,這一觀念在近年似乎有所變化:曾經(jīng)“用熟不用生”代表著絕對的安全,如今“宰熟”現(xiàn)象愈演愈烈。基于漢人社會的人倫道德,“宰熟”遠比“宰生”可惡的多。有調(diào)查表明,人們建立社交關系時主要是基于實際功力的考慮。②張文宏:《城市居民社會網(wǎng)絡中的差序格局》,《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痛心疾首之時我們是否也該反思,“這難道不正是濫用‘熟人’關系的邏輯終于走向極端化的惡果之一嗎?”③周星:《生熟有度——漢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第154頁。
地域歧視是“熟人社會病”引發(fā)的另一個問題。引用費孝通之語,這已經(jīng)成了“我們現(xiàn)代社會的阻礙”④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7頁。。書中列舉了珠三角地區(qū)“本地人”與“外地人”沖突不斷的例子。而事實上,不僅珠三角地區(qū),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甚至二線城市都會有這樣的沖突發(fā)生?!盁o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雙方都習慣性地因循著‘生人/熟人’分類的邏輯,前者雖然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城鎮(zhèn)化,卻依舊維持著‘熟人社會’的規(guī)矩,并通過拒斥外來‘生人’而獲得優(yōu)越感,甚或人為地建構社會排斥,以維系和促使本地‘熟人社會’的利益最大化;后者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則自然傾向于通過‘同鄉(xiāng)’等熟人關系建構互助關系網(wǎng)絡,謀求于異鄉(xiāng)生存發(fā)展,必要時也因此團結一致地抵抗來自‘本地人’的歧視。”⑤張繼焦:《城市的適應——遷移者的就業(yè)與創(chuàng)業(y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67頁。由此看來,社會治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生熟”這一對范疇幾乎與漢人歷史同時誕生,交融于漢人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渡煊卸取肥堑谝槐驹敿氷U述漢人生熟觀的專著。見微知類,該書為漢人了解自身文化打開了一扇窗戶??v觀全書,澄方法、舉事實、擺現(xiàn)象、析案例,旨在說明延展?jié)B透于各個領域中的“生”與“熟”之間存在著能夠相互轉換或過渡的對應關系,進而在隱去的“常識”中重拾民族文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