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婷 余澤梅 湯 黎等
科幻小說從過去的非主流文學已然變成當今熱門新潮的類型??苹貌⒎侵皇情_啟想象力的殿堂,更是承載著寓言的重要作用,指引人類文明前進方向,警示當下社會存在的機遇與挑戰(zhàn)??苹玫碾[喻與解構為科幻文學創(chuàng)造了諸多閃光點,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科幻愛好者。世界科幻浪潮掀起,中國科幻更是當中的一片“藍?!薄V袊苹玫娜蜃x者群不斷擴大,科幻翻譯自然迎來了新的黃金時代??苹梅g不僅聚焦語言轉碼,而且關注社會、文化與文學,通過譯介傳播未來、創(chuàng)造未來。2021年6月19日,重慶移通學院科幻學院舉辦了首屆釣魚城國際科幻翻譯大會“再造科幻巴別塔”,來自科幻翻譯、出版行業(yè)的學者和從業(yè)者結合自己的專業(yè)暢所欲言,勾勒出中國科幻翻譯的獨特版圖。翻譯大會第一場分論壇由釣魚城科幻學院國際部李雅婷主持,并邀請重慶大學副教授余澤梅、四川大學副教授湯黎、中國海洋大學王凱和科幻翻譯、作家丁丁蟲(丁子承)作為研討嘉賓,就“科幻翻譯的現(xiàn)狀與未來”展開了精彩討論,本文基于論壇研討內(nèi)容整理而成。
李雅婷:回顧過去,在科幻熱潮的帶動下,中國科幻翻譯和相應研究獲得了更多關注,不斷豐富,那么中國的科幻翻譯研究走到了哪里?科幻翻譯研究的現(xiàn)狀和展望又是如何?
余澤梅:我在知道這個會的時候是頗為激動的。翻譯研究里有一個譯者“隱身”、翻譯“隱身”的命題。本次科幻翻譯大會,實際上是突顯了科幻譯者,尤其是科幻翻譯,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一個共同體的存在。所以我想套用一下張凡院長的話,釣魚城科幻學院以一己之力讓科幻翻譯、科幻譯者浮出水面,這是一個重要的事件,非常感謝釣魚城科幻學院,用行動改變現(xiàn)狀。
如果單純討論科幻翻譯,范圍很大,我就從兩個方面來談談科幻翻譯研究:一個是現(xiàn)狀,一個是展望。就現(xiàn)狀而言,我初步的觀察是科幻翻譯研究非常冷門,遠不及科幻研究的狀況。改革開放40年中,相對于傳統(tǒng)文學或者主流經(jīng)典文學來講,科幻的研究也曾經(jīng)是比較邊緣的,科幻翻譯研究則更邊緣。然而,最近幾年科幻迅速升溫,尤其是劉慈欣老師獲得雨果獎后,加之好幾個科幻作家相繼獲得國際獎項,持續(xù)拉動了國內(nèi)整個科幻研究,科幻翻譯研究也呈明顯上升的趨勢,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高校研究生的學位論文,包括翻譯碩士的翻譯實踐報告。
從研究對象和研究方式上看,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譯本、譯者、譯史三個方面。其中,譯本的研究數(shù)量是最多的,主要是針對科幻小說的譯本進行具體的文本分析。譯者方面,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魯迅,接下來是梁啟超,還有國內(nèi)的郭建忠老師,以及后來居上的劉宇昆老師。這是到目前為止的情況,但實際上經(jīng)過今天會議的推波助瀾,將來會有更多的新生代譯者出現(xiàn),今天在場的諸位肯定也會參與研究事業(yè)。譯史,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潛力的一個領域,因為科幻翻譯到現(xiàn)在已有100多年歷史,其中很多東西是可以挖掘的,目前也已有相關研究進行,基本上各個年代都已經(jīng)有研究涉足。從研究方式上來看,可以看到有三種,最常見的是翻譯策略的研究,看一個文本是怎么翻譯出來的,采取了什么翻譯策略,直譯還是意譯,異化還是歸化等等。第二種是翻譯理論的闡釋。翻譯研究涉及理論問題,常見的做法是采用一個理論來闡釋一個文本的翻譯或一個翻譯現(xiàn)象。但是我更看好的是另外一種——理論建構,針對科幻翻譯的一些現(xiàn)象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針對兒童的科幻文學應該怎么翻譯,科幻和中國的科技文化與文化觀念有什么關系?這部分內(nèi)容我個人認為最有潛力,但目前相關成果還比較少,值得期待。
當然,總體而言,目前科幻翻譯研究還比較薄弱,體量很小,從知網(wǎng)上的標題來看,論文不超過150篇,數(shù)量不多,專著就一兩部。另外,研究質量的空間還很大,目前我們可以看到高質量論文或發(fā)表在高級別刊物上的論文不是特別多。但我認為這只是暫時的,將來一定會有很多的優(yōu)質研究涌現(xiàn)出來。同時,目前的研究也存在同質化的問題,科幻和科幻翻譯本身是有獨特性的,但目前在研究中尚未體現(xiàn)出來,翻譯策略探討、套用某個理論模式進行闡釋的比較多,比較模式化和套路化,沒有體現(xiàn)出自身的獨特性。這應該是目前科幻翻譯研究比較明顯的不足。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和研究人員少有很大關系,還可能和研究者的背景有很大關系。目前做科幻翻譯研究的主要是外語專業(yè)出身,多是文科背景,但科幻其實包羅萬象,需要多種知識儲備,還需要有對科幻的熱情,所以很多方面的原因制約了科幻翻譯研究的發(fā)展。
以上是科幻翻譯研究的現(xiàn)狀問題,那科幻翻譯研究的未來如何呢?之前研究的不足,恰好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廣闊的研究空間。從目前來看,可以說科幻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相應地,科幻翻譯及其研究也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所以機遇是很大的,這具體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科幻發(fā)展勢頭很快,相應的科幻翻譯發(fā)展也非??臁=裉煸谧挠谐霭嫔缇庉?,也有譯者?,F(xiàn)在很多不同的科幻出版發(fā)行機構,不管是傳統(tǒng)出版社、傳統(tǒng)雜志還是新興出版機構,比如“不存在”和“八光分”等,都在出版科幻譯作。同時出現(xiàn)了科幻翻譯獎,以前有翻譯文學獎,但是沒有科幻翻譯獎,現(xiàn)在銀河獎、星云獎都設有翻譯獎。還出現(xiàn)了專門的科幻翻譯機構,像釣魚城科幻學院的科幻翻譯中心,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科幻譯者,今天還成立了科幻譯者協(xié)會。據(jù)說還準備申報科幻翻譯專業(yè),成立“馬可波羅科幻翻譯中心”等,最可喜的是今天這種專門的科幻翻譯研討會,這真的是歷史性的事件,也說明釣魚城科幻學院有宏大志向,給我們的科幻翻譯和相關研究開創(chuàng)了一片新天地。
第二,現(xiàn)在的翻譯環(huán)境跟以往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現(xiàn)在每年的科幻翻譯數(shù)量是很大的,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新生代譯者。在當今的網(wǎng)絡時代,信息發(fā)達,技術發(fā)達,這些新生代譯者先天具有不同以往的優(yōu)異條件,不僅熱愛科幻,還有很多都是多面手,專業(yè)、職業(yè)背景愈發(fā)多元,有文理科出身的,也有創(chuàng)作和翻譯兩不誤的,而且這些譯者都有自己的翻譯主張,思想開放活躍,不會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做翻譯,而是愿意跟讀者互動,分享翻譯過程。這就形成一個非常良好的翻譯生態(tài),這是以往沒有的現(xiàn)象,不僅打破了翻譯的孤獨與神秘,也使得文本具備別樣的生產(chǎn)過程,文本意義會更鮮活豐富復雜,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研究資源,這是新生代譯者對翻譯領域的貢獻。
第三,我們的接受環(huán)境非常好,現(xiàn)在的讀者也十分活躍,尤其是我們的科幻讀者??苹米x者可以說是一個比較純粹的群體,有理想有激情,而且也是多元化的,愿意交流對譯本的看法。讀者的評論有些中肯,有些則不盡然,有的容易以偏概全,有的表現(xiàn)出比較保守一點的語言觀。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對姚向輝翻譯的評價。我看過姚老師的譯文,蠻好的,但有些讀者卻有一些微詞,還貼了例子出來,我看過后認為,有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而是讀者自己的語言感受差異。不太能接受某些有文學性或者比較特別的表述,這是無可厚非的,是翻譯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值得我們?nèi)ニ伎己吞接?,是不是需要更多的人士介入到譯本評論發(fā)出更多的聲音?這就涉及科幻的翻譯批評領域,應該說,我們面臨著一個非常廣闊活躍的批評場域,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那科幻翻譯研究可以怎么做呢?我覺得可以從四個方面來看:遠近、內(nèi)外、中外、量性。
所謂遠近,其實就是研究對象是在歷史還是在當下。歷史這一塊很有做頭,我們清末民初這個時代做得最多。像三豐老師他們在史料整理方面,做了非常大的貢獻,比如久隆計劃和現(xiàn)在新建起來的中國科幻數(shù)據(jù)庫,給我們提供了非常豐富便捷的史料檢索資源。我們可以做很多東西,一個是爬梳歷史史料,另一個是做國別翻譯研究,這一塊空間太大了。另外,我個人也比較看好當代,盡管我們不能立即下結論,但是我們當下的翻譯現(xiàn)狀是如此鮮活。我們在參與當代科幻翻譯研究的時候,其實也在參與當代文化的建構。我們自己介入其中,正如今天我們身處文化現(xiàn)場,非常好的機會。這就是遠近的問題。
然后是內(nèi)外的問題。做翻譯研究,有兩個著眼點,文本內(nèi)部和文本外部。傳統(tǒng)的研究是從文本內(nèi)部著手,看譯本是怎么翻譯的,采取什么技巧。但是在“文化轉向”的影響下,研究又跨出文本內(nèi)部,轉向文本生產(chǎn)的語境。翻譯前怎么選擇文本,哪些人介入了選擇過程,文本翻譯出來后怎么被推出去的,怎樣被讀者接受的,這一切都屬于文本外部。這一塊其實可以讓我們擺脫翻譯研究的缺陷,看得更開,進入文化歷史的語境里。
第三,中外方面。以往比較多的是“外譯中”的研究,是外國科幻譯入中國的研究?,F(xiàn)在我們國家倡導中國文化走出去,科幻也成為國家戰(zhàn)略敘事的組成部分,所以很多人著眼做“中譯外”研究。中國科幻出海給了我們很多空間,也頗有一些爭議,可以做起來。但是傳統(tǒng)的“外譯中”不能忽視,這是目前相對比較成熟的研究領域,外國科幻進入中國之后,我們在自己的語境里去研究,可以很深入地思考很多問題,可以有更好的發(fā)現(xiàn)。而“中譯外”研究可能暫時會有不夠深入的問題,當然以后會更好,隨著全球化的交流,這個問題會得到很好的解決,不厚此薄彼就好。
最后一點,關于“量性”的問題,就是定量研究還是定性研究的問題。傳統(tǒng)上,我們定性研究多一點,現(xiàn)在我們可以借助新的研究方式,比如語料庫、大數(shù)據(jù)、數(shù)字人文等等,但這要看個人的興趣了,都是值得做的。我個人目前比較喜歡做科幻翻譯的譯介和傳播研究,這實際上涉及文學關系和文化關系的問題,很值得做,會牽涉很多跨學科的東西。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科幻翻譯研究有機遇,也有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來自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翻譯研究本身的局限性。翻譯決定了我們的目光會更多地關注兩種語言文化的轉換,對于文本本身的闡發(fā)有限,后者其實屬于文學研究的地盤,而在將翻譯研究拓展到文本外的時候,也會跟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有很大的重疊,已經(jīng)超越傳統(tǒng)狹義的翻譯研究了,翻譯研究本身也在尋求自身的突破。另外是理論資源的有限性問題。翻譯研究的理論資源較多來自國外,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理論已經(jīng)被消費得差不多了,甚至有學者認為進入后理論時代,所以翻譯研究現(xiàn)在的挑戰(zhàn)是新理論的發(fā)現(xiàn)、新理論的建構以及舊理論的深挖與再闡釋,包括中國本土理論的再闡釋、翻譯研究本體的回歸等等,這也是翻譯學科目前努力的方向。然而最大的挑戰(zhàn)還是,科幻本身歷史悠久,包羅萬象,具備很強的跨學科性,翻譯研究也需要跨學科的結合,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僅要補文史哲的課,還要補人文社科、文理交叉的課,任重道遠。盡管科幻翻譯研究面臨這些挑戰(zhàn),但這真的是一片很廣闊的天地,如果出于興趣和熱愛去做科幻翻譯以及翻譯研究,就會樂在其中。只要我們不落俗套,獨立思考,靈活運用,就一定可以做出很多成果來。
李雅婷:余老師對科幻翻譯研究有著非常深刻的見解。確立譯者的顯性身份非常重要,科幻譯者、科幻翻譯浮出水面更有利于中國科幻走出去。同時,科幻翻譯遠遠超越了翻譯和文本本身,涉及文學、文化、社會學等各個方面??苹梅g研究也具有很強的跨學科性,不僅需要文史哲的學科基礎,還需要理工科的認知背景。那么,鑒于科幻和科幻翻譯涉及的元素多樣、領域廣泛,中國的科幻作品如何更好地展現(xiàn)特色,把握歷史和時代機遇,走向國際,能否承擔講好“中國故事”“中國寓言”的重任?
湯黎:國內(nèi)學者對于中國科幻的研究,相信大家已經(jīng)很熟悉了。所以我做了一些海外調研:海外學者如何看待中國科幻?海外學界對中國科幻小說的聚焦點是什么?他們?yōu)槭裁磳χ袊苹酶信d趣?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的海外學者都是從科幻的反烏托邦主題進行分析,也有一部分是從后人類和生態(tài)主義的方面進行分析。
舉例來說,除了大家都很熟悉的宋明煒老師和顧明棟老師之外,我將海外學者分為華裔和非華裔兩類進行對照,因為華裔和非華裔的關注點和視角有一些區(qū)別。海外的一個華裔學者Angel Chau綜合梳理了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的發(fā)展和翻譯的現(xiàn)狀,以及中國科幻在全球的影響。這位華裔老師在學校里開設了中國科幻小說的課程,這對中國科幻小說在海外的傳播是比較有影響、有意義的一個事情。另外就是李樺老師,他就中國科幻小說研究土改問題以及土改帶來的氣候變化這樣的問題進行探討,還有其中的技術烏托邦和技術反烏托邦。另外,還有一些學者把劉慈欣的《三體》和阿瑟·克拉克的小說進行比較研究。
談到非華裔的視角,有一位學者Bruce Doar,他從反烏托邦的角度進行研究,另外一些海外非華裔的學者主要聚焦于《三體》,而研究《三體》的視角主要是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國際關系以及反烏托邦的方面進行研究。還有一個韓國學者對比了劉慈欣和安部公房的小說,從文化和微視層面來探索小說的想象和視覺問題。另外有一個學者Karl Henry,從文化雜糅和環(huán)境主義的角度探索陳楸帆的《荒潮》。
調研之后,我就萌生了一個問題:這些討論幾乎都是基于西方理論的話語體系,那么我們能不能基于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和中國的話語體系進行研究呢?其實顧明棟先生在他的論文Science Fic?tion and Non-western Narrative里面做了一些分析,但是選取的文本討論對象并不是中國當代科幻小說。我以前寫了一篇論文,《民族性和國際化的共同觀照:中國當代科幻小說如何講述“中國故事”》,以劉慈欣、王晉康、韓松、陳楸帆、夏笳等科幻作家的作品為研究對象,從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傳承傳統(tǒng)哲學和美學思想、承載民間文化記憶、觀照當下現(xiàn)實語境這幾個方面,闡釋當代的中國科幻小說既反映了后現(xiàn)代語境中經(jīng)驗的差異化和多元化,又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詩意與哲學相結合的文化特征。又如,劉慈欣的小說里面體現(xiàn)了中國的“大美”,而這種“大美”區(qū)別于西方哲學康德式的崇高。崇高主要體現(xiàn)的是人的驚懼感,而“大美”是與“天人合一”的觀念相連的。對于“天人合一”這一點,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審美與道德合一的和諧?,F(xiàn)在很多關于生態(tài)的中國當代科幻小說,比如陳楸帆的《荒潮》和王晉康的《轉生的巨人》和《蟻生》、劉維佳的《高塔下的小鎮(zhèn)》等,這些作品都和“天人合一”的觀念相連,探討了在現(xiàn)代社會環(huán)境下如何解決由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生態(tài)危機問題。除了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和哲學思想之外,還有很多小說取材于中國歷史史料、神話、民間傳說、古典文學作品等,在傳承民族文化的同時又重構了“中國寓言”,比如夏笳的《2044年春節(jié)舊事》,飛氘的《一覽眾山小》,還有潘海天的《偃師傳說》。我在看《偃師傳說》的時候,對于技術哲學就很關注,因為在哲學界有這樣一種提法,說中國古代是沒有技術哲學的。
大家都很熟悉的哲學家斯蒂格勒,2020年剛去世。斯蒂格頓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作為記憶手段的技術。這個問題在《愛死機》第一季里面的Zima Blue也體現(xiàn)過,Zima Blue討論的一個問題我很感興趣,就是生物記憶和技術記憶之間的關系。當機器人采用的是生物記憶,而人采用的是技術記憶,那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果?斯蒂格勒的《技術與時間》就討論了很多有關技術、技術與時間、技術與記憶的問題。然而在這一點上,中西傳統(tǒng)的記憶觀存在很大差異?,F(xiàn)在的學界里面,包括哲學和文藝美學,討論文本里面的記憶,大多采取了西方哲學的路徑,那么我們可不可以用中國對于記憶的觀念來進行討論呢?比如,儒家的思想里面,記憶往往是和懷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皯涯睢笨梢宰屗勒咭恢倍继幱谠趫龅臓顟B(tài),相當于消解了西方傳統(tǒng)哲學中在場與缺場之間的一種二元對立。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祠堂還設有靈牌,其實都體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哲學思想。
另外,其實在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思想里面,二元對立的兩極是互相轉化的,比如陰陽、無有、減增,這些都是中國當代科幻作品繞不開的主題,很多小說其實都在討論這些問題。除此之外,對于時空的概念,中國傳統(tǒng)的時空觀和西方的時空觀,他們的參考模式也是不一樣的。中國傳統(tǒng)的時空觀里面,時間并不是線性的,空間也并不是單一的,而是相對循環(huán)的。比如,老子認為空間無限,未來無限,而過去是有限的;而在莊子的詩性想象里面,時空都是無限的。這樣的一種無限性,既包含了康德的崇高,也包含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里互相轉化的體系。
斯蒂格勒的一位華裔學生許煜,他從中國技術的角度寫了一本書,《論中國的技術問題》。他說現(xiàn)在關于技術哲學的討論都是基于西方的,但是像劉宇昆“絲綢朋克”里面的絲綢,還有Bamboo Punk,這里面的“竹”是不是屬于技術呢?許煜認為,技術不僅是指現(xiàn)代技術,中國古代這些東西,比如前面提到的偃師造人的傳說,也是技術,所以他從這個方面探討了中國的技術問題。對于中國的技術論,他主要聚焦于器和道之間的關系。器和道,其實很多中國的當代科幻也在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我在思考我們能不能在學界運用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體系,用中國的技術觀來討論中國的科幻文本,這是比較有意思的方向。
另外關于翻譯,我想分享一下我最近讀的兩本書所產(chǎn)生的一些體驗。兩本科幻作品,一本是多麗絲·萊辛的《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一本是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萊辛和石黑一雄都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第一本《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這本書出版有了一段時間,我最開始讀的是中譯本,讀來感覺非常奇怪,怎么萊辛像看多了晉江的霸道總裁文一樣,簡直是《五十度灰》的寫作方式。然后我去看了原文,發(fā)現(xiàn)原文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萊辛的作品一般具有比較強烈的女權主義色彩,本身的語言也是比較突出女性的主體感受,而并不像中譯本那樣展現(xiàn)女性主體地位的缺失。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譯者的問題,我對這個版本非常不滿意?!犊死c太陽》的譯本,我讀的時候第一次感受到石黑一雄作品的魅力,語言上非常加分。從我個人的體會來看,翻譯科幻作品,譯者真的太重要了。以上就是我的一些粗淺分析。
李雅婷:中國科幻獲得了越來越多來自海外的關注,除了從西方文論的角度來分析以外,湯老師從中國哲學、詩學、技術觀的角度來探索,更好地發(fā)掘中國科幻的民族性和獨特性,促進中國科幻的國際傳播,助力于文化出海。那么繼續(xù)就科幻翻譯出海這個問題進行探討,海外讀者對譯介過去的中國科幻作品怎么看?以德國為例,中國科幻在德國的譯介情況大概是怎樣的呢?
王凱:總體來說,中國的科幻作品在德國譯介得并不是特別多。亞馬遜上查得到劉慈欣老師、郝景芳老師和陳楸帆老師的著作,除此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長篇作品。德國出版過一個短篇科幻小說集,里面有剛才提到的三位作家還有其他十幾位科幻作家的短篇小說。此外,一個叫盧卡斯·杜布羅的德國年輕人出過幾期雜志,這個雜志名為Kapsel,英語里也有類似的詞,有膠囊、太空密封艙的意思,是科幻中經(jīng)常使用的一個詞。這本雜志實際上就出過4期,刊登的作品也以中短篇為主。第1期上刊載了遲卉的《蟲巢》,第2期介紹了夏笳的《童童的夏天》,第3期譯介了江波的《絕對診斷》,第4期沒有專門出什么作品,而是刊載了文學討論,有兩位中國科幻作家和兩位德國作家寫了4篇關于未來圖景的文章。雜志主編盧卡斯·杜布羅很年輕,現(xiàn)在30歲左右。德國有一些杜布羅這樣的人,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如果我們要向德國譯介一些作品,這些中國文化愛好者是非常值得合作的。實際上,在德國和歐洲很多國家,開一家出版社是很容易的。我了解到一位德國女漢學家,就在德國開了一家自己的出版社,專門出版和中國有關的書籍。她自己當老板,出版的書很多也都是她自己翻譯的,她對中國的兒童文學格外關注,比如她翻譯了曹文軒的《草房子》和《青銅葵花》,在自己的出版社出版。
說到長篇科幻小說在德國的出版,劉慈欣老師的是比較多的,除了《三體》三部曲之外,還有《球狀閃電》《超新星紀元》《流浪地球》等等,另外就是郝景芳老師的《北京折疊》和陳楸帆老師的《荒潮》。我還針對這幾部作品閱讀了德國亞馬遜上的評價。不少德國人在亞馬遜上寫的評價比較長,比中國豆瓣上較長的評價還要長,有很多思考在里面。德國人對劉慈欣老師的評價可以說毀譽參半。有的評價特別低,打分只給了1分;也有很多人給出了較高甚至5分的評價。
我特別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德國讀者為什么說《三體》好?是作品的情節(jié)動人嗎?還是里面的科學思維更加高級?實際上都不是。我發(fā)現(xiàn)在德國對《三體》的稱贊大多是因為這部科幻作品中的現(xiàn)實元素。對《三體》正面的評價大多提及其中講述的歷史背景,德國讀者對這些中國歷史很感興趣,想了解中國當時的社會情況。為什么《北京折疊》在德國也有些讀者說好呢?這些評價一般是說作品反映了很多現(xiàn)實狀況,包括北京社會階層的情況。《荒潮》實際上也有很多現(xiàn)實主義的元素、批判現(xiàn)實的元素在里面。這是德國讀者的興趣點所在。
昨天晚上我還跟幾位老師討論,中國網(wǎng)絡文學在北美、東南亞、日韓都有很好的傳播效果,但是在歐洲國家,在德國、法國,可能就很難打開市場。北美、東南亞和日韓不太講究作品中體現(xiàn)的文化,特別是異域文化的元素。而大多數(shù)網(wǎng)絡文學恰恰也不需要特定的文化載體,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把地點改一改,你說故事發(fā)生在哪里都可以。你可以說故事發(fā)生在中國、美國、加拿大、新加坡、日本,都可以,很多科幻作品也是這樣。但是德國人看國外翻譯進來的作品,特別想看其中特有的異域文化。之前提到的那些作品之所以能夠被譯介到德國,正是因為其中有很多中國所特有的元素。
這種情況和美國大不一樣。美國圖書市場只有3%的譯著,97%都是原創(chuàng)作品。所以說美國人的文化其實是比較封閉的,或者說特別自大。美國人的語言有現(xiàn)實優(yōu)勢,他們不是特別接受國外的作品,除非作品的翻譯采取極度歸化的手段。一部作品想要在美國被接受,一定要符合美國讀者的趣味和習慣。因此,中國的很多長篇作品都很難打開美國市場。美國人習慣的圖書體量大約是200多頁,大量的中國作品要想譯介到美國就必須刪減;而大量刪改的情況在德國的圖書市場是非常少見的,德國人的翻譯總體上要忠實得多。德國人很想多了解外國的文化,他們對原著更加尊重,對翻譯的態(tài)度也非常開放。德國和美國的圖書市場相反,有70%是譯著,只有30%是德語原創(chuàng)作品。德國人不會有意地去區(qū)分“這個是譯著”或者“那個是原創(chuàng)”。書店的書架上,原創(chuàng)的和翻譯的書都擺在一起,不會刻意區(qū)分。
這對我們比較有啟發(fā)的一點是,現(xiàn)在我們講中國的科幻作品——不光是科幻,可以是任何作品——走出去,作家、出版社、贊助人可以多考慮德國這樣的國家。如果我們想更多地保留作品的原汁原味,真正地讓中國文化走出去,輸出到德國應當是一條好的出路。如果我們中國的作品走出去,卻讓大家看不出是中國的東西,這樣的走出去還有什么意義呢?
李雅婷:感謝王老師帶我們了解了科幻翻譯在德國的情況,以及德國讀者對中國文化的關注。德國對中國科幻的譯介與接受比較樂觀,歡迎原汁原味的、異域文化獨有魅力的中國作品。翻譯架起中文與外文之間的橋梁,見證世界多元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丁老師,您是著名的日語譯者,那么中國科幻翻譯在日本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丁丁蟲(丁子承):我主要是做日本這一塊的翻譯,其實日本的總體翻譯情況和剛才王老師介紹的德國的翻譯情況差不多,基本上只有國內(nèi)幾位著名科幻作家的作品集譯介到日本,所涉及的作家和作品都與王老師所介紹的在德國的情況高度重合。
日本的情況可能稍微有點不一樣的是,日本一直有對中國文化關心、關注的傳統(tǒng),這在主流文學上面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中國的一些主流作家,比如余華、莫言,他們的作品會比較及時地、大量地翻譯到日本。莫言的作品在他拿諾貝爾獎之前,基本上都翻譯到了日本。這種淵源在科幻上面體現(xiàn)得不是非常明顯,但有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在日本有兩位專門做中國科幻研究的前輩,一個是武田雅哉,一個是巖上治,他們都來過中國。武田雅哉還做過葉永烈的學生,當時武田雅哉來上海求學,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中國的科幻研究,最后輾轉找到了葉永烈老師,接受了他的指導。
之后,武田雅哉老師和巖上治老師就將他們的研究成果集結成一本書,在日本出版,名叫《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這本書的日文版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基本上把中國從新中國成立后到90年代的科幻作品都做了一個比較細致的梳理。細致的程度,迄今為止還沒有國內(nèi)的研究著作能夠超越。大概在2013年的時候,浙江大學出版社著手引進了這本書。在我們自己還沒有做細致梳理時,日本的研究者就已經(jīng)對中國科幻做了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但可惜后面沒有再做進一步的研究。
但是這股潮流,或者說歷史淵源,后來還是繼承了下來。巖上治老師后續(xù)在日本成立了一個專門的研究會,叫作“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研究會里面的成員,除了巖上治以外,還有非常著名的立原透耶老師,去年剛剛得了日本科幻特別獎,主要表彰她在中國和日本科幻交流方面所做的巨大貢獻。另外還有一位是上原香老師。這個研究會現(xiàn)在應該有不少新成員了,但在我剛聽說的時候,它還比較弱小,一共就四個成員,第四位是個中國的科幻譯者王奕星,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搞翻譯了。他們當時雖然會員人數(shù)很少,但常規(guī)的活動一直保持,例如定期出版會刊,做得相當專業(yè),這幾年也不斷有新的力量加入。有這樣一個研究會的存在,對于日本了解中國科幻是非常有幫助的。
像剛才提到的《三體》和《荒潮》,包括郝景芳等其他科幻作家作品的翻譯,基本上都是這個研究會的會員來完成的。說到這里還要再提一點,中國科幻小說在日本的譯介其實有過波折。因為剛才所說的“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的人員比較少,他們的力量一開始還是比較弱的,也有我們中國自己的原因,一直沒有出現(xiàn)特別知名的國際性作家。當然這個現(xiàn)象后來產(chǎn)生轉變,主要的功臣就是上午張老師說的,“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提到國際水平的不是劉慈欣,而是劉宇昆”。在日本引進中國科幻的事業(yè)中,最大的功臣其實也是劉宇昆。日本科幻界比較關注歐美的作品,特別是看美國市場。美國人出什么,美國人看什么,他們就引進什么。隨著劉宇昆拿到日本星云獎,并在美國出版了幾部中國的科幻小說選集,日本的出版社也就開始盯上了中國科幻。
所以在日本,最早出版的中國科幻其實是從劉宇昆的英譯本轉譯過去的。正因為日本人一開始把劉宇昆當成美國作家,才借劉宇昆之手把中國科幻逐漸翻譯過去。獲得星云獎那一年,劉宇昆以美國作家的身份應邀去日本,但介紹了中國的科幻,所以劉宇昆老師在中國科幻的推廣方面功不可沒。而且日本科幻圈自己也意識到之所以在美國打不開市場,就是因為日本沒有劉宇昆。劉宇昆主編的中文科幻短篇集被日本引進之后,慢慢培養(yǎng)出日本讀者對中國科幻的認可,后來才有《三體》的引進。
剛開始《科幻世界》和早川書房談《三體》版權時,大家私下也吐槽,《三體》這樣的巨著在國內(nèi)問世已十多年了,英譯本在美國也上市好幾年,為什么遲遲還沒有日文版出版?其實,這也是因為劉宇昆的幾部短篇小說集培養(yǎng)了讀者,給了出版社信心之后,《三體》才完成了向日本的輸出。
同時,中國科幻小說譯介到日本的波折也有翻譯的原因。日本有很多英文非常厲害的譯者,但是幾乎沒有中文非常好的譯者,也沒有非常專業(yè)的懂中文的編輯。其實我們國家也有這樣的現(xiàn)象。早年的時候,我們國家翻譯日本的科幻也很少,其實就是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沒有翻譯,另一方面是沒有編輯。沒有編輯能去做選題,也沒有編輯能對譯本把關。
同樣地,由于日本沒有專業(yè)的編輯對中國的科幻把關,拿不準中國科幻作品的銷量,而且即使拿到了選題,也不容易找到好的譯者,所以選題就一直擱置,直到出版社慢慢開始有一點信心了,也和“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建立聯(lián)系后找到了好的譯者人選,幾方面的因素結合起來才催生了《三體》的日文版。大家應該都比較熟悉,《三體》出版以后不斷加印,用日文的說法叫“重版”。《三體1》重版了十幾印,總體銷量可能沒到一百萬,但是幾十萬肯定是有的。然后,《三體2》《三體3》緊隨著都出版了,勢頭一直沒有消退?!度w3》真正問世的時候,可以看到,日本書店可謂推廣不遺余力。整個店里鋪的全是《三體》,看上去具有非常強的視覺沖擊。
有了這樣的鋪墊之后,日本現(xiàn)在對中國科幻的接受度已經(jīng)非常高了。立原透耶老師也主編了一部中國科幻短篇集,挑選中國的短篇科幻小說,直接從中文翻譯到日文,這是日本歷史上絕無僅有的。
總結起來,日本對中國科幻界一直都有關注,但是最近幾年出現(xiàn)了較大的熱潮,這里面有編輯的力量,有譯者的力量,當然也有我們自己的作品實力不斷提升的因素。
李雅婷:丁老師的分享讓我們了解到了中國科幻譯介到日本的情況。中國科幻一片藍海,越來越多的譯作應運而生??苹梅g的系統(tǒng)研究在不斷豐富形成體系。今天各位嘉賓分享的研究和見解讓我們看到中國科幻翻譯更多的發(fā)展空間,帶給大家很多啟發(fā)。期待中國科幻越走越遠,科幻翻譯的從業(yè)者和學者不斷為科幻事業(yè)添磚加瓦。本 次論壇到此結束,感謝各位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