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迎
著名詩人吉狄馬加說過:“我歷來相信:詩歌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依然是人類精神世界中最美麗的花朵。只要人類存在,詩歌就會撫慰一代又一代人類的心靈。詩歌作為人類精神財富中永遠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它將永遠與人類的思想和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雹偌荫R加:《一個彝人的夢想——在清華大學人文學院的演講》,《吉狄馬加演講集》,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785頁。因詩歌的美麗、詩歌與人類精神生活的不可分割的性質,詩歌才會一直伴隨著人類,產生著最廣泛、最長遠的傳播價值與美學價值。2014年下半年,湖北農民女詩人余秀華突然爆紅網絡的現象,有力地證明了吉狄馬加的這一話語的普適性。由于身體殘疾,余秀華自幼年起就從未離開過她生活的那座封閉的小村子,沒有機會接受詩歌方面的專業(yè)教育。但余秀華以極具在場感的存在性、介入性和個人化的詩句,以大跨度的個體敘事與宏大敘事雜糅的語言,寫下了《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經過墓園》《井臺》《夢見雪》《致雷平陽》《那些秘密突然端莊》《打谷場的麥子》《我們在這樣的夜色里去向不明》《搖搖晃晃的人間》等犀利詩作,成為2015年初最受人矚目的女詩人,獲得2015年第13屆華語傳媒大獎的“年底最具潛力新人提名”,直接震憾了專業(yè)詩人和頂級詩壇,受到有相當影響力的詩歌雜志《詩刊》的鄭重推薦。旅美學者沈睿驚嘆于余秀華詩歌的美學價值,高度地評價余秀華:“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雹谏蝾#骸队嘈闳A,讓我疼痛的詩歌》,《時代人物》2015年第2期。
20世紀80年代后,改革開放使民眾走進了一個全新的富裕時期。日益顯著的是,來自物質方面的成就比精神層面的成就要高得多,或者說,民眾投注于物質方面的注意力遠比精神方面大得多。在房價暴漲、車輛激增、出國旅游人數越來越多,品牌服飾和高檔消費品大量涌進中國的同時,精神生產方面的現狀卻是,紙質出版物的萎縮、報刊讀者的銳減、高雅文化受眾的流失、中華傳統(tǒng)的失憶。這些現象都說明20世紀末的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能力有所弱化,人類在追求物質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也正面臨著一種普遍的精神遲鈍。因此,許多無法替代的文化傳統(tǒng)受到冷落甚至遺棄的現狀日益明晰,物質與精神的矛盾沖突越來越表面化。從人類文化的高度上來看,中國這個號稱“詩歌古國”的國度,詩歌作品的總量正在減少,公眾對詩歌的熱情有所降低,許多人早已遠離詩歌,這當然是文學界的悲哀,更是文化傳統(tǒng)的凋零。在這種沙漠化的詩歌語境中,異軍突起般女詩人余秀華,以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等詩集再次掀起公眾對于詩歌的狂喜與歡呼:“余秀華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四次加印,銷量突破10萬冊大關,成為20年來中國銷量最高的詩集。”①鳳凰:《腦癱詩人余秀華北大開講》,《福州晚報》2015年3月22日第A15版。通過微博來閱讀余秀華詩歌的讀者群體數量大約有40萬,也有說轉載數達到了上千萬,這幾乎是詩歌界的天文數字。2015年3月20日下午,余秀華走進北京大學與讀者見面,與現場500多位不同年齡的讀者(有不少是外地來的讀者)近距離交流,更將公眾對余秀華的關注推向高潮。在余秀華創(chuàng)造的詩歌奇跡里,現代媒體是形成“余秀華現象”的最基本手段,而中華民眾對于傳統(tǒng)詩歌的深刻體認,才是詩歌文化薪火相傳的最根本的動力,也是今天公眾對于余秀華詩歌狂喜的內動力。
德國哲學家、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創(chuàng)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馬丁·海德格爾曾經說過:這個世界并不是建立在證據或某些偶然的經驗之上,而往往是在懸而不定中,隱藏著世界存在的原發(fā)維度。這句飽含哲思的話告訴世人,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有其來源與基礎?;谶@個哲學觀點,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場由現代傳媒所引發(fā)的“余秀華現象”放置在中華民族的詩歌傳統(tǒng)中去發(fā)掘與認知。
早在公元前11世紀的西周初,中華先民就已掌握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吟唱技巧,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質樸民歌,奠定了中華民族作為“詩歌王國”的牢固根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誕生(比《伊索寓言》早了近7世紀),曾經歷了一場長達500多年的民歌采集、校訂、修改、編纂的不凡歷程,其調查范圍覆蓋了整個黃河流域及長江流域的大多城市與鄉(xiāng)村,這一宏偉的“詩歌壯舉”充分證明當時有多么廣大的詩歌作者和讀者群體,多么豐碩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中華民族有著多么輝煌的詩歌傳統(tǒng)??梢韵胂笤诠暗?1世紀,居住于窮鄉(xiāng)僻壤、物質生活極端貧困、生產力極其低下的先民們,曾熱心地給予前來“采風”的“周太師”與“行人”物質上的接濟,更以精神呼應的方式把口口相傳的民歌提供給采詩官,成功地構筑了一條自鄉(xiāng)村直達皇室的詩歌傳送渠道。正是這場廣泛的民歌采集活動,提升了詩歌在先民心目中的地位,密切了詩歌與政權的關系,普及了詩歌的常識,最大限度地吸引了民眾關注詩歌的目光?!对娊洝返牟杉ぷ饕彩且粓龀志枚鴱V泛的詩歌教育運動,中華先民正是在唱詩、讀詩、寫詩、品詩、采詩中追隨著原始詩歌的背影,傳承著遙遠的記憶,修筑著古代詩歌“從民間到官方機構”的原發(fā)路徑。顯然,這種詩歌收集工程早已經超出狹義的文學范疇,逐漸演變成民眾的一種具體而常態(tài)的文化生活,演變成一種經年不衰的文化傳統(tǒng)。于是在長達3000多年的時間里,《詩經》作為經典文學教材影響著中國人的基本道德建設,又漸次演化為各種詩歌形式(駢文、五言詩、樂府詩、七言詩、格律詩、雜言詩、詞、曲、白話詩、散文詩、朦朧詩),以各種形式頑強地延續(xù)著、擴展著詩的生命狀態(tài),傳遞出中華民眾對詩歌這一創(chuàng)作形式的堅守與信賴,高峰迭起的中華詩歌發(fā)展曲線,清晰地描繪出三千多年間民眾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在場感”。
直至近現代,中國詩歌仍然有過多次崛起,如五四時期的“新詩”運動,詩歌成為反帝反封的一件利器而銳不可擋;如80年代“崛起的詩群”,詩歌又作為改革開放一種新型的思維模式啟迪著一代人;如20世紀90年代汪國真清新簡樸的詩歌,給大學校園帶來了詩的旋風和狂熱;如舒婷、席慕蓉所樹立的現代女詩人的良好形象,充盈著溫馨平和與潛在的激情,直接映照著來自李清照時代的記憶;又如詩人海子、駱一禾、西川三位北大才子的泣血之作,都得到民眾積極地呼應與喝彩,形成了現代詩歌的良好生態(tài)。如果從人類文化的高度審視這種詩歌奇跡,完全有理由把這些現代詩人群體看成是西周詩人群體的承續(xù),可以把他們看成是西周詩人留存于中華大地上的背影。作為一位平民的余秀華,她在沒有任何教育背景之下,不僅可以欣賞保羅·策蘭、弗羅斯特、博納富瓦、特朗斯特羅姆、瑪托娃、海子、顧城、雷平陽、宇向等人的詩作,并能以詩的形式給予回應,還可創(chuàng)作出言辭兇猛、意境新銳的詩作,完全可以看成是西周詩風在中華土地上的積淀與延展。至少,余秀華可以作為中華民眾對于西周時期詩歌文化記憶的代表,實現了古代先民對于詩的呵護與期許,把“民間詩人”的這一族群的任務再一次擔當下來。正如余秀華在《詩刊》發(fā)表的自述所言:“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lián)系,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致到無法割舍,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lián)系起來了?!?/p>
對于詩的喜愛、對于詩人的崇拜、對于詩歌的傳唱,一直是鄉(xiāng)村民眾生活中最強烈、最真實的記憶。從人類語言尚未發(fā)育完成的“杭育杭育”時代開始,土里刨食的原始先民無師自通地學會用一種短促有力的音節(jié)表達勞動感受,形象地喊出了壓在他們肩膀上的重量,而能夠率先發(fā)出“杭育杭育”之聲者實際上就是人群中的領唱,并因為唱出了田野上最抒情、最具實用性的詩句而受人矚目。而后,堯帝時期的《擊壤歌》標明中華先民(也可以稱之為草根族)已進入到能夠自由組織語詞時期,從事著單調的田間勞作的壤父,在黃天厚土的感應下,激情地喊出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四言詩,不僅唱出原始先民農耕的快樂,還無師自通地發(fā)明了四言句式,順便感動了途經這里的部落首領,從而使這首中華民族最早的民歌進入史冊,流傳至今。再如《彈歌》中的“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用極簡潔的八個漢字形成了原始先民狩獵的場景的精妙概括,又在詩句里保存了原始人類的勞動工具、勞作方式、飲食結構的信息,從而擴張了詩歌的內容,開創(chuàng)了“以詩記史”的先例。再如神農氏時代的《伊耆氏蠟辭》,禱告者用霸氣的言辭喊出:“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宅”,詩句典雅豪邁,氣韻開闔自如,直接指涉著人類敢于戰(zhàn)天斗地的博大氣勢。這些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雖然沒有留下姓名,但從其作品得到數千年的傳承這一點來看,他們在當時一定倍受民眾的崇拜與愛戴,他們就是當時民眾的精神領袖。這些即興創(chuàng)作出來的田野詩歌,就是當時的流行歌謠,并擁有一人唱萬人和的口口相傳的傳播效應。這些從原始的農耕生活中誕生的草莽詩人,作為當時最高文學成就的代表,作為原始先民關于詩歌“在場”的證據,他們有理由接受民眾的崇拜,并把這種詩歌記憶深深地鐫刻于民眾心底。所以,今天民眾對余秀華的熱情,正說明生活于同一片土壤上的炎黃子孫,一直將詩作為精神慰藉、融入心靈深處,民眾一直保持著對鄉(xiāng)村詩人的熱情,從數千年前一直到現代,這種激情之火一直在持續(xù)地燃燒,澆鑄成了現代農民女詩人余秀華的一種渾厚而明亮的底色。
清華大學歌手李健在余秀華的北大讀者見面會上,專門為余秀華錄制了一段VCR,他說:“我喜歡余秀華的詩,她的詩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有機的詩歌。云里寫詩,泥里生活?!薄对娍返木庉媱⒛暌苍u論說:“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余秀華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又因為特殊的身體條件,使她沒有能力像別人那樣可以逃離鄉(xiāng)村。在粗糙而艱辛的日常勞作里,余秀華目睹著親人和鄉(xiāng)鄰在大自然中汗如雨下,感受著原生態(tài)的人生啟示,也使余秀華深刻地浸潤于鄉(xiāng)村文化之中。僅從物質條件和身體條件來看,余秀華的生存狀況是不容樂觀的,她是真真正正的鄉(xiāng)村“草民”中的一個,因而她的寫作應當具有“草根文學”的典范意義。似乎純屬偶然,余秀華選擇了詩歌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并且,余秀華本人在講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時,也用一種黑色幽默的語氣說過:“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p>
然而更有說服力的是,在中國廣大的鄉(xiāng)村,詩歌這種文學樣式的影響力遠遠大于小說和散文(如果不算戲劇的話)。在文化水準低下、文學資源稀缺的鄉(xiāng)村,詩歌早已變形為“民歌”的樣式潛藏于鄉(xiāng)民的生活和記憶之中。民歌這種合轍押韻的文體,讀起來朗朗上口,寫起來有模板可循,唱起來具有教化意義,幾乎是鄉(xiāng)村文化中最具公眾傳播效應的文學樣式。特別是在20世紀各種政治運動中,詩歌又被各級政府作為特定文化的重要載體推行于民間,大批民眾(包括不識字的老太婆)都被動地“創(chuàng)作”詩歌(其實僅僅是順口溜),也從一個側面映襯出詩歌的親民性質。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余秀華,她所生存的鄉(xiāng)村毫無例外地經歷過如大躍進的“賽詩會”之類的詩歌普及運動,民眾對于詩歌的記憶并不遙遠,更不會有陌生感。余秀華能夠自覺地選擇詩歌這種樣式,除了她本人具有寫詩的潛質之外,還可以理解為“詩的記憶”給鄉(xiāng)村民眾留下太深的烙印。因為詩歌對鄉(xiāng)村民眾生活的影響太大,余秀華沒有以小說、劇本等文學樣式去創(chuàng)作,而是選擇了詩歌,這正是她生活于鄉(xiāng)村文化之中的慣性反應。
目前非常流行的西方哲學的“在場”理論認為,“在場”就是“面向事物本身”,就是經驗的直接性、無遮蔽性和敞開性,而“澄明”是通往“在場性”的唯一途徑。很顯然,余秀華正是在直面生活本身時產生了詩的靈感與表達的愿望,余秀華的詩就是以“敞亮與本真”來宣布自己的“在場”式話語。在接受多種媒體采訪時,余秀華表達出她要以最快捷(見到就寫)最方便(隨處可寫)的方式來書寫,表現出大尺度的直面生活(有時已抵達暴露隱私的邊緣)的態(tài)度,詩當然是可擔當此任務的書寫樣式。余秀華在勞作之余,在簡樸的筆記本上艱難地書寫著:“不同的村子/你割魚草時我也割魚草/這樣的雷同里,生活多了些被信任的成分”(《被青草覆蓋》),“在這鄂中深處的村莊里/天空逼著我們注視它的藍/如同祖輩逼著我們注視內心的狹窄和虛無/也逼著我們深入九月的豐盈”(《在打谷場上趕雞》),“一棵草有怎樣的綠,就有怎樣的荒,雨淋不進去/風吹不出來//一直到最后,兩塊云也沒有合攏”(《風吹草低,吹不低草的荒》)。余秀華所得到的都是鄉(xiāng)村生活的“在場”式體驗,她有的是“第一手”資料,當然也有“第一時間”的話語權。她用她不平衡的人生和犀利的觀察力去參與現實,用誠實而有深度的話語書寫自己,也對周邊環(huán)境實現了參與和干預的權利。最終,這種“泥沙俱下”的詩歌為現代的鄉(xiāng)村文化增添了重量,它所提供的第一手人生經驗、獨特的精神資源和鄉(xiāng)村哲學意識,已構成了當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存在,構成了現代網絡傳播的最佳元素。
從遙遠的西周年代起,鄉(xiāng)村民歌流入城市,最終在城市得到贊許、雅化與光大已成為古代詩歌的一種常態(tài)命運。西周社會以“行人采詩”的方式收集鄉(xiāng)村民謠,又以“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的行政渠道,使采詩有了制度上的保障和向高層次發(fā)展的路向。走入城市的鄉(xiāng)村詩歌,以野果子般的清香,雜糧般的淳厚帶給城市精神上的清潔與藝術上的震撼。那“誰謂河廣,一葦之航”的豪邁情懷,那“天蒼蒼野茫?!钡目侦`的牧歌,那“上邪,吾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的石破天驚的泣血誓言,那“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躄跋黃塵下,然后別雌雄”的風馳電掣的勇毅,都閃耀著城市文人所不具備的錚錚血性與酣暢淋漓的愛恨。詩歌進入唐代,以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成為將詩歌推舉至城市高層生活里的強勁動力,也使更多的草莽詩人走進城市文化的核心地帶,以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沉郁、李商隱的婉約、杜牧的纖細共同建構著五萬余首唐詩的奇跡。城市賦予鄉(xiāng)村詩歌各種各樣的名稱(風、俚曲、曲子詞等),以及各種各樣的用途(教材、廟堂音樂、宴樂、青樓小曲等),將鄉(xiāng)村詩歌在城市傳播的過程里重新包裝,重新登場,重新評定,煥發(fā)出嶄新而不朽的華彩。因此,古代鄉(xiāng)村民歌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存在”,正如孟洋博士所言:“在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文化記憶是維系民族精神薪火相傳、建立民族身份認同的首要資源……現代社會追求工具理性至上的技術和消費文化,而過去則是尋覓與祖先精神體認和心靈家園歸屬的情感文化。這些關于情感體驗的文化記憶,才是一個民族真正需要延續(xù)下去的文化基因,它能幫助今天的人們追尋歷史印記,并告知未來應當何去何從?!雹倜涎螅骸毒W絡詩詞 新媒體時代的文化記憶》,《當代傳播》2015年第5期。
德國學者揚·阿斯曼于20世紀90年代提出了“文化記憶”的概念,說明公眾正在一種開放的視閾下觀照世界,逐漸遺忘了本民族的特質,形成民族文化記憶日漸受到擠壓的客觀現狀。全球文化的大融合使信息量無限增容,信息正以快餐化、碎片化、影像化、圖型化的形式在公眾眼前一閃而過,建構著信息繁榮的神話圖景。全球化資源信息擴張的后果是民族文化生存空間的嚴重受損,大爆炸的信息量的負面就是信息存活的短暫性、不穩(wěn)定性和泡沫性。打破一切形式約束的“后現代文化”“網絡文學”正在與穩(wěn)定的、固化的書寫形式相對抗,后現代文化所強調的“反形式”“去中心”“不確定性”“拼圖式”理念似乎要把一切傳統(tǒng)席卷而去,只留下盲目的視覺刺激。但從另一個側面看去,在以電子傳媒為主導能量的現代媒介環(huán)境中,城市巨大的媒體力量也正在形成對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重建,成為拯救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新手段,成為城市接納鄉(xiāng)村文化的一種嶄新途徑。所以,余秀華詩歌這種精神產品的傳播,首先得益于現代媒體微信的力量,《詩刊》微博能在一夜之間將這位女詩人推進數十萬人的手機和IP里,這正是城市傳媒所具有的不可阻擋的優(yōu)勢。借助于這種傳媒上的能量,城市曾推出過“大躍進農民詩人王老九”,也推出了“打工詩人許立志”“打工妹詩人鄭小瓊”等。正是城市的電子媒體把這些草根詩人微小的聲音放大了無數倍,讓他們在艱辛的生存里因為詩歌而有了尊嚴。農民女詩人余秀華應當是這類鄉(xiāng)村詩人的巔峰,在現代霓虹燈的照耀之下,余秀華的鄉(xiāng)村書寫呈現出一片泥土的華彩與芬芳,讓城市讀者為她駐足,為她歡呼,也為她沉思。余秀華用近乎執(zhí)拗的詩句釋放著鄉(xiāng)間草民的感染力,她喊出的“那我就把自己坦露在黃昏,如一顆茅草/借夕陽的力/承載你的詢問、疑惑和生鐵般的淚珠”“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的聲音,都帶著銳不可擋的疼痛與赤誠。余秀華用“一棵草”般的荒蕪與翠綠,在現代傳媒的帶動下,把現代的鄉(xiāng)村情感一步步推向城市讀者的心底。誠然,在很多關鍵的歷史關頭,詩歌總是顯得蒼白無力,因為詩歌在戰(zhàn)爭年代不能化為槍林彈雨,在和平年代里也不能提高國民生產總值。但至少,余秀華用杜甫的“詩史”精神,用詩句認真地記錄了周圍人群的生活,用最具有個性的話語,讓現代都市讀者觸摸到鄉(xiāng)村的底層。對于未來的人們來說,這些聚焦于底層的生存記憶,這些關于21世紀鄉(xiāng)村的詩意的記錄又是多么地必要。
正如學者林賢治所言:“一個真正的寫作者,盡管他生活在不自由的境地,他的心,仍然渴望飛翔,渴望自由地叫嘯。他不會因為外部力量的壓制和誘惑,而失去自己的聲音?!?1世紀的生活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從根本上瓦解了民眾對純文學的態(tài)度,將公眾的閱讀不約而同地指向淺表化與碎片化?,F代詩歌作為雅文學的代表,其所包含的慢節(jié)奏、不具備實用價值的特征,正在與快節(jié)奏的大眾閱讀模式相疏離。而在這種殘缺的閱讀語境中出現的余秀華詩歌,用剝去一切偽裝、直面自己苦難的態(tài)度,用勇士般的堅毅和披荊斬棘的凄厲,成功地喚回了40萬網絡讀者對傳統(tǒng)詩歌的記憶,有效地把民眾對于詩歌的熱愛提升到全新的高度,這種詩歌奇景對于重構民眾心目中的詩歌傳統(tǒng),喚起民眾心底關于詩歌的情感共振,正發(fā)揮著巨大的潛能。誠然,40萬與15億相比,并不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但如果再加上數百萬正在誦讀唐詩宋詞的兒童,和無法估量的讀過唐詩宋詞的民眾群體,這個數字就足夠龐大,而這個群體,就是余秀華詩歌明亮持久的背景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