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路遙《人生》的人文主義解讀

董 謙

（中國海洋大學 山東 青島 266100）

人文主義是文學領域的重要思潮。《人生》及其作者路遙都帶有鮮明的人文主義色彩。奮斗者高加林、追愛者劉巧珍、仁愛者高德順……《人生》塑造了一系列人文主義形象，他們鼓舞人心、啟人思考，充分宣揚了人的主體價值。我們亦能從角色的性格和命運中感受到路遙的人文關(guān)懷，他對土地孕育的善良之人不吝贊美，對青年人的道路選擇給予兄長般的諄諄教誨。人文主義賦予《人生》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和持久的生命力，因為“人”的議題是永恒的。

一、人文主義

人文主義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關(guān)注人、尊重人、解放人，以人為本是人文主義的核心。在西方，人文主義是文藝復興運動的旗幟，彼時的人文主義提倡人性、反對神性，追求人的現(xiàn)世幸福和個性解放，高揚人的主體性和價值。文學界也涌現(xiàn)了多篇人文主義的佳作，如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談》。時至今日，人文主義更加強調(diào)理性，面對生態(tài)危機和發(fā)展差距，也愈發(fā)關(guān)注人類的生存狀況。

在中國，人文主義擁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孔孟等思想家早在兩千多年前就開啟了對“人”這一議題的關(guān)注和探討，倡導“仁”“仁者愛人”，無需多言，以此構(gòu)建的和諧人際關(guān)系主要是為了維護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王昉稱此為倫理型人文主義?！叭欢?，在儒學的視域中所關(guān)注的人的經(jīng)驗、以及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能力所創(chuàng)造的人文世界，主要集中在倫理道德的領域；因此儒家人文主義的特色，在于它是以倫理道德為中心的。”此后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人文主義被用來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甚至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且始終受到君本位和道德性的制約，人的主體性沒有得到充分的宣揚和發(fā)揮。及至“五四”，西學東漸，人文主義的現(xiàn)代色彩愈發(fā)濃烈，更加強調(diào)人的權(quán)利和自由?！半S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fā)，‘科學’‘民主’觀念的深入人心，才給傳統(tǒng)中國人文精神帶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人的主體性地位得以重新確立，尤其是在自由平等的基礎上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肯定，使中國人文精神的發(fā)展步入了生機勃勃的現(xiàn)代化階段。”中西人文主義的橋梁打通，人文主義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思潮，延續(xù)至今。

二、角色的人文主義解讀

《人生》中的諸多角色帶有鮮明的人文主義色彩，這種色彩兼有西式的開放與中式的內(nèi)斂，進取與奮斗、仁愛與和諧，所有品質(zhì)皆是個人主體性的展現(xiàn)。我們能從高加林奮力掙脫農(nóng)民身份的經(jīng)歷感受到生而為人的能動精神，亦能透過巧珍和德順老漢感受到真善美的現(xiàn)實存在。愛情，這一人類高度文明的體現(xiàn)更將兩個女性角色的個性詮釋得淋漓盡致。

（一）積極進取，個人奮斗

人文主義所宣揚的人的主體性，如果從哲學角度來看，就是人的主觀能動性。凸顯主體性，就要充分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反映到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個人奮斗?！度松肥歉呒恿值膴^斗史，念書教書走出土地——被頂職回到土地——當通訊員走出土地——被告發(fā)回到土地，高加林始終都在奮斗的路上，如能再度教書，前途無可限量。他的眼光從來都是看向城市的，人生規(guī)劃也很清晰。

因民辦教師被三星頂替，加林只得跟村里人一樣出山勞動，不同的是，他的精神始終游走在遠方，“他內(nèi)心里那種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沒有熄滅”，他總有一天要燃燒，所以他不甘心跟巧珍結(jié)合，一輩子拴在農(nóng)村。當了通訊干事之后，加林像沖鋒隊員一樣出色地完成了第一篇報道，證明了自己并非吃干飯的“空降兵”。然而縣城也不是加林甘居的終場，“大地方”才是他的目標，他有能力要施展，有更廣闊的天地要爭取。在巧珍和亞萍之間，他選擇了亞萍，也就是南京（城市）——他夢想的歸宿。或許，作為一個男人，加林缺少擔當，但是，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又是鼓舞人心的——在最該奮斗的年紀，他沒有選擇安逸。

即便從劉巧珍身上，我們也能看到一絲獨立個體的進取光芒。因為父親的愚昧，巧珍沒能上成學，卻仍然有豐富的精神追求，希望接近“更有意思”的人。經(jīng)濟地位使年幼的巧珍無法決定自己的學識，但是，作為一個成年人，并且是一個有所追求的成年人，她用選擇配偶這件事與“沒文化”做了力所能及的抗爭，因之拒絕了馬拴和一眾“沒有意思”的人。當然，她最后妥協(xié)了，但這妥協(xié)與她曾經(jīng)所做的抗爭相比，悲情有余，卻失色了許多。

（二）勇敢尋愛，追求幸福

事業(yè)（前途）和愛情往往是人窮極一生都要追求的東西，或者至少也是渴望的，人的主體性因之得到了最大程度地發(fā)揮。劉巧珍和黃亞萍，《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角色，都是勇敢、大膽地追求愛情的人。先是巧珍的單戀，在加林上高中和當民辦教師的幾年里，暗暗地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目送著他出村、奔向更廣闊的天地。然而巧珍的愛終究是熱烈的、無法收斂的。在得知加林被“下了教師”又一次回到農(nóng)村之后，不過一月之久，就堅決而勇敢地踏上了自己的求愛之旅?！芭加觥奔恿纸o他送甜瓜，自己貼錢給加林賣饃，主動向加林表白……她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默默忍受村里人關(guān)于她刷牙、談戀愛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因為這些跟她的愛情無關(guān)。最后，也是因為愛情，她決定不拖累加林，讓他擁抱更廣闊的天地。

黃亞萍也是一個堅定地追求幸福的人。走出農(nóng)村當上縣城通訊干事的高加林徹底點燃了黃亞萍心中的愛情之火，讓她毅然決然地與張克南分手。她是她自己的，所以父母的勸告和巧珍的存在都不能阻攔她跟加林結(jié)合。面對重又回歸農(nóng)民身份的高加林，驕傲如她也說出了愿意當農(nóng)民的話。作者筆下的黃亞萍任性嬌縱，卻仍不失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形象。德順老漢同樣癡情，為了年輕時失意的愛情打了一輩子光棍。正因如此，他看不得別人在愛情上吃苦：他很早就看出加林和巧珍有情況，借著拉糞的活把倆人湊到一起。對于兩相情愿的愛情，他全力促成，盡管結(jié)局并不如他所愿。德順老漢沒有出席巧珍和馬拴的婚禮，“他為巧珍的不幸傷心，也為加林的負情而難過”；或許，他也在為愛情嘆息——巧珍和加林，像極了當初的靈轉(zhuǎn)和他，結(jié)局是同樣的令人傷心。如果說巧珍和亞萍追求的是愛人，某種程度上，德順老漢一直沒放棄的，則是愛情的美好。

（三）仁者愛人，人際和諧

仁者愛人，人際和諧，是傳統(tǒng)的中式人文主義的內(nèi)涵。路遙筆下的高家村，以德順老漢為代表的村民，都擁有土地孕育的樸實、仁愛的品質(zhì)。德順老漢有一副菩薩心腸，如果按照我們區(qū)分文學影視作品中好人和壞人的標準，他一定是《人生》中的大好人。他心疼加林沒命似地干活，把自己的水給加林喝；有拉糞的輕活，第一個想著加林……加林失意歸來，他特意等在村口，為的是開導加林，不讓他倒下。巧珍的善良尚有私心，德順的善良卻是無私的，某種意義上，他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化身。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與關(guān)愛在高家村的其他村民身上亦有所體現(xiàn)：高玉智當兵歸來，婆姨女子都來家里幫忙燒飯；高加林被撤職又當回農(nóng)民，面對這個負心漢，村民沒有惡意嘲諷，而是給予最真誠的安慰。閉塞的環(huán)境或許使村民稍顯落后和愚昧，但這從來也掩蓋不住他們善良的本性。而這就是人，作者有意贊揚的土地孕育的人。

再看張克南?！芭c巧珍和德順老漢的精神內(nèi)脈有相通之處的是張克南。他也有些儒教氣質(zhì)，其平庸懦弱的性格下面是一顆仁愛的心，為了愛他能夠傾情付出，失去愛卻以德報怨?！钡弥呒恿直粙寢尳野l(fā)走后門之事，他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立刻去找亞萍商量挽回局面的辦法。他追求的也是人際和諧，所以他不強求亞萍的感情，也反對媽媽公報私仇?！拔也辉缚匆娫谖业纳钪車?，在人與人之間，精神上互相屠殺……”克南這番話生動地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追求。

三、路遙的人文關(guān)懷

書中塑造的角色充滿了人文主義色彩，但是《人生》的偉大之處還在于作者自身的人文關(guān)懷。“當感到自己的滿腔熱情和強烈的價值判斷僅靠人物形象塑造、自然環(huán)境的創(chuàng)設等還不足以充分表達時，路遙便不自覺地在文中站出來直接說話（且不論這種手法的優(yōu)劣），這些評述滲透著他對筆下的小說世界、對人生的關(guān)愛之情，滲透著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感?！比宋闹髁x始終指向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路遙的關(guān)注焦點是年輕人，他對高加林是充滿同情的，借著這一角色，他提醒年輕人分清理想與現(xiàn)實，不要把虹當做橋，而要腳踏實地；也呼吁社會為年輕人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給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以指引。與王愚訪談時，路遙也曾談到創(chuàng)作高加林這個角色既希望引起社會對類似青年的重視，也希望青年能正確地對待生活與人生。此外，痛失愛人的劉巧珍沒有一蹶不振，而是重新投入到大地母親的懷抱，最終與老實能干的馬拴結(jié)合，不得不說是作者盡力安排的相對圓滿的結(jié)局。

然而路遙遵循的似乎是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即倫理型人文主義。劉巧珍和黃亞萍都是勇敢追求愛情的人，但前者顯然更符合傳統(tǒng)的賢良女性的形象，后者則有些任性和自私，而作者也毫不避諱地呈現(xiàn)了二者的反差和對前者的褒揚，兩人的結(jié)局也因此不甚相同——巧珍和亞萍都沒有得到渴望的愛情，但前者擁有了穩(wěn)定的婚姻和一個老實男人的照顧。這樣的角色塑造，李劼稱之為“一種沉重得可怕的因襲的道德規(guī)范”。倫理型人文主義肯定人的主體性，但是這種主體性始終要受到群體和社會的制約——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不能破壞群體和社會的規(guī)則，具體又表現(xiàn)為遵守道德規(guī)范等。所以，德順老漢的“預言”一定會實現(xiàn)——“你苦了巧珍，到頭來也把你自己害了”。背棄愛情（違背倫理）和走后門（破壞規(guī)則）最終又把高加林送回了農(nóng)村。不過，“并非結(jié)局”的二十三章暗示高加林有再度當上民辦教師的可能，這應該是作者對一個有理想、有才華的青年無法割舍的疼愛吧。是走是留？選擇農(nóng)村還是城市？經(jīng)歷了一輪縣城的洗禮之后，高加林應該會做出更加理性、亦即更加符合倫理道德的選擇。

四、人文主義的現(xiàn)實意義

人文主義賦予《人生》強大而持久的生命力。三十多年過去了，《人生》依然擁有眾多讀者，學界也未熄滅對它的研究熱情，因為那些頗具人文主義色彩的角色始終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他們對愛情和前途的奮力追求鼓舞人心，他們的仁愛品質(zhì)令人動容。作者的人文關(guān)懷使得《人生》具備很強的哲理性，它沒能給青年指出一條明確的出路，卻給他們留下了思考的余地，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這已是很大的成就。富有人文色彩的角色和具備人文關(guān)懷的作家，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為“人”的議題是永恒的?！拔膶W就是要讓人們熱愛生活，就是要給人們提供生活的智慧、勇氣和力量。只有那些關(guān)心人生的根本問題，而且試圖回答這些問題的作家，才是優(yōu)秀的作家；只有那些充滿愛意和祝福感的作品，才有可能在未來若干年‘大放光芒’?！?/p>

注釋：

①參見王昉：《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人文主義傾向之類型分析》，《東岳論叢》2011 年第12 期。

②劉昕嵐：《“人文主義”與“宗教”——對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回顧以及對儒家人文主義的反思》，《中國文化研究》2004 年第4 期。

③姒曉霞：《生命為人類放散——論巴金現(xiàn)代作品的人文精神》，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 年，第12 頁。

④參見韓斐：《人文主義視野下的學者散文研究（20世紀90 年代至今）》，深圳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 年，第8 頁。

⑤路遙：《人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65 頁。

⑥路遙：《人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09 頁。

⑦蔣霞：《激情的文本敘事與深刻的理性思考——讀〈人生〉看路遙》，《達縣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 年第3 期。

⑧路遙：《人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18 頁。

⑨蔣霞：《激情的文本敘事與深刻的理性思考——讀〈人生〉看路遙》，《達縣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 年第3 期。

⑩參見王昉：《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人文主義傾向之類型分析》，《東岳論叢》2011 年第12 期。

?參見李劼：《高加林論》，《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1 期。

?路遙：《人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00 頁。

?參見楊曉帆：《怎么辦？——〈人生〉與80 年代“新人”故事》，《文藝爭鳴》2015 年第4 期。

?李建軍：《真正的文學與優(yōu)秀的作家——論幾種文學偏見以及路遙的經(jīng)驗》，《南方文壇》2007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