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緣大別山
——兼談“羅田作家群”

■樊 星

一

早年，讀過一本何耀榜先生(曾任紅軍師長、湖北省政協(xié)副主席)口述的革命回憶錄《大別山上紅旗飄》，其中講述了紅軍主力長征后，在鄂豫皖根據(jù)地堅持游擊斗爭艱苦卓絕、可歌可泣的動人往事，讀得心潮起伏，再難忘懷。一直到今天，在我的印象中，此書仍然是當代革命回憶錄的精品，是非虛構(gòu)文學的厚重之作。從那時起，大別山就深深鐫刻在了我的心中，以至于不論讀書看報，一遇到“大別山”三個字，就會覺得格外醒目、熠熠生輝。

臨近高中畢業(yè)時，全國掀起了學習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的紅軍團長方和明的熱潮。我所在的學校也組織一批同學去紅安拜訪方和明老人。然后就有了第一次攀登大別山的經(jīng)歷。一路上飽覽群山巍峨、山澗淙淙，一路上青春作伴，笑語歡歌。偶爾經(jīng)過山石壘成的小村，聞雞鳴犬吠，恍惚間還有一種回到太行山老家的親切感。印象特別深的，是那處隱蔽在山腰的“紅軍洞”，當年曾經(jīng)掩護過紅軍，并因此被銘記。紅安號稱“將軍縣”，出過無數(shù)革命烈士和眾多將軍，可見民風強悍之一斑。到了天臺山頂峰，山風那么浩蕩，真切體會到“振衣千仞岡”“我欲乘風歸去”的升騰感。放眼望去，千山萬壑皆崢嶸，白云激蕩上碧霄。那時，我不知道這里還留下過明代政治家、學者耿定向的足跡，他辭官回鄉(xiāng)后與弟弟耿定理、耿定力一起在天臺山開辦書院，弘揚學術，名震一方。

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李贄也曾在此著書寫詩，發(fā)離經(jīng)叛道的宏論，很有霸氣。如此說來，天臺山不僅是革命根據(jù)地，也是文心書香的一處圣地。大別山尚武也崇文，正體現(xiàn)出我們民族文武并重的品德。

三十多年后，我去安徽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期間，上了安徽名山天柱山，才知道這座名山是大別山的余脈。登頂以后，遠眺西面的莽莽群山、滾滾云陣，關于大別山的種種記憶都涌來眼前。當我得知禪宗供奉三祖僧璨的三祖寺就坐落在天柱山南麓時，我立刻想到了坐落在黃梅的四祖寺、五祖寺，而黃梅不也地處大別山余脈的盡頭么？那一刻，我頓悟到大別山與禪宗的深厚緣分。大別山是因此可以號稱“禪宗名山”的吧！雖然世事如煙，滄海桑田，“天意從來高難問”，可因為禪宗與大別山的神奇之緣，你不能不產(chǎn)生“觀古今于須臾”、一剎千年的玄遠與幽深感。在這樣的頓悟中，蒼茫歷史與今天此刻悠然共存。歷史，好像已成往事卻又從來就不曾消散過。那種渾融古今的天地靈氣，與歷史舞臺上前赴后繼的英雄傳說一起，口口相傳，代代相傳，歷久彌新，光芒常在。

最近，去了一趟羅田天堂寨，參加一個筆會?！扒Ю锎髣e山，美景在羅田”，在旅游熱持續(xù)高漲的年代，大別山也煥發(fā)出奪目的魅力。從曲徑通幽的大峽谷到巍峨險峻的哲人峰，一路走來，時而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時而有“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的驚險，時而又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的恢弘氣象。那雄奇，不讓黃山、華山。熱情的導游一邊指點江山，一邊介紹著羅田的歷史名人——從元末“天完皇帝”徐壽輝到明代與李時珍齊名的大醫(yī)學家萬密齋，還有清代的“京劇鼻祖”余三勝、近代學術名家王葆心……言談間洋溢著羅田人的自豪感：武有豪杰，文有巨匠。羅田有一條進士河，就得名于那一帶在明清兩朝，曾經(jīng)出過多位進士、舉人，文風盛名，流傳至今。如此看來，旅游絕不只是看看山水。凡有名山大川，必留名人勝跡。而歷史名人留下的詩詞碑刻、軼事傳說，都會經(jīng)過后人的口口相傳，成為與青山綠水相伴、為大好美景增色的文化遺產(chǎn)。山有山魂。那魂就活躍在奇山清溪間，引人流連忘返；那魂也飄蕩在那些古跡與傳說里，讓人們代代相傳，不斷激勵出后來人見賢思齊的上進心。還有什么比代代相傳的口碑更偉大、更神奇、更有生命力的呢？

今天的羅田，早已是勝地薈萃的旅游佳境了。在大別山的懷抱里，薄刀峰避暑、進士河漂流、三里畈溫泉、天堂寨登高，都已成為遠近聞名的熱門景點。四方賓客在飽覽大好風光的同時，也會沾些此地的悠久文氣吧！

二

羅田還是一片文學的熱土。這里活躍著一群熱愛寫作、渴望成功的寫作者，在長年的上下求索中漸漸寫出了一批散發(fā)出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文學作品，實在不易。劉心明的長篇小說《八品鄉(xiāng)官》、尹定賢的長篇小說《娘親》、葉建輝、王保林的長篇小說《古國玄機》，都是羅田文學的代表作。

一直以來，當代作家寫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力作都相當引人注目：他們在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矛盾中或公然以權(quán)謀私，招致天怒人怨，如張煒的《秋天的憤怒》、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閻連科的《丁莊夢》等等，或苦苦支撐、回天乏力，如何申的《窮鄉(xiāng)》、李洱的《石榴樹上結(jié)櫻桃》等等。劉心明的長篇小說《八品鄉(xiāng)官》屬于后一類。劉心明當過七年鄉(xiāng)官，《八品鄉(xiāng)官》中所寫“約占九成取材于真人真事”，因此具有相當?shù)募o實性。小說主人公鄭北揚一直保持著書生氣——喜歡文學，搞點創(chuàng)作。一邊努力工作，另一方又面常常因為無法克服的困難而幾次萌生退意：“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下鄉(xiāng)?！毙≌f最后寫他在以違法的方式打下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礎后被撤職時的表現(xiàn)令人感慨：“他拿起一只杯子，翻出自己的筆記本，對準上面猛砸，紙砸破了，杯子變得粉身碎骨?！边@樣的結(jié)局昭示了現(xiàn)實的無情：書生當不好官；復雜的社會矛盾使正常的工作也處處掣肘——既要把經(jīng)濟搞上去，又缺錢少政策；既要應付來自上級的各項任務，又得對付那些“動不動拿上訪來壓各級政府”的“刁民”。這樣，當鄭北揚決心“不管上級的評價如何，只要老百姓滿意就行，受委屈、吃大苦是值得的”，并為此不惜違法占地辦經(jīng)濟開放小區(qū)時，他的悲壯便具有了感人的力量。作家特別渲染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辦事之難：通過正常渠道辦事久拖無果；不會巴結(jié)上司再能干也要不來資金；“人民幣不斷貶值，農(nóng)特稅不斷增加”；甚至幾個月領不到工資，還得自己想辦法為老百姓排憂解難……一切都烘托出“鄉(xiāng)鎮(zhèn)干部沒有搞頭”的悲涼主題。盡管如此，副鎮(zhèn)長史一全在與商家討價還價中為了“一杯減一萬”而喝酒至死，留下一個窮家，激起一片哭聲的故事；還有副鎮(zhèn)長劉黎明帶著救火的遍體傷痕被公安人員以“涉嫌瀆職”被捕，引出所有干部失聲痛哭、老百姓沉痛相送的場面，都充滿了現(xiàn)實生活的質(zhì)感：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奮斗與犧牲與焦裕祿、孔繁森式的奮斗與犧牲有著明顯的不同。后者的奮斗與犧牲具有圣賢的純潔感；而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在無奈中掙扎、不顧一切去拼搏，可盡心盡力仍于事無補的行為無疑更具有當今普通干部的典型性。

尹定賢的長篇小說《娘親》也散發(fā)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中國作家謳歌母親也多有名篇——從蘇雪林的《棘心》到馮德英的《苦菜花》、張潔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莫言的《豐乳肥臀》……都感人至深。《娘親》記錄了貧困年代里母親拼命呵護自己的孩子、甘之如飴的動人往事，而孩子也深知母親的含辛茹苦，在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赤腳破冰撈魚蝦，為孝敬母親幾乎送命。小說將母子間相濡以沫的真情寫得真真切切，也就寫出了羅田的淳樸民風、善良人心。全書以道地的羅田方言寫成，同時通過加注釋使讀者深入體會這一方鄉(xiāng)音的質(zhì)樸與真切。我因此想到了林白的長篇小說《婦女閑聊錄》，其中記錄了一位浠水農(nóng)婦以浠水方言講述當今鄉(xiāng)村喧鬧生活的原汁原味，廣受好評。還有韓少功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那本通過琢磨湖南汨羅方言還原了那方水土的獨特歷史文化的奇書也為人稱道。盡管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普通話越來越流行，而各地歷久流傳的方言則漸漸萎縮，可仍然不乏學者、作家為保護方言而吶喊、寫作。我因此甚至想到了美國猶太作家艾薩克·辛格以古老的意第緒語寫出了世界文學經(jīng)典(如《傻瓜吉姆佩爾》)的可貴實踐。我還注意到，在今天的青年作家中，也產(chǎn)生了用四川方言寫作、文風活潑的作家顏歌。聯(lián)系到粵語歌曲依然盛行，還有趙本山的東北話小品廣受大眾歡迎這些現(xiàn)象，都使我感到了方言文化的頑強生命力。所以，《娘親》一書為如何書寫羅田文化作出了可喜的探索。如果說，《八品鄉(xiāng)官》的寫實風格是悲愴高亢，那么，《娘親》的寫實風格則是悲情綿長。

再看小河(王愛萍)的長篇小說《金草》，也是寫實之作。作品通過主人公金草出身貧寒，卻自強不息的經(jīng)歷，寫出了大別山女人的生命意志——善良、堅強，在追求愛情上有主見、能承當。小說中那句“勞動不單是辛苦，它也是一種快樂。那一把把金黃色的牛荊葉握在手里，就如同一張張錢票子捏在了手中”，相當傳神寫出了主人公在勞動中體會到的充實心態(tài)。后來她經(jīng)歷了愛情的波折，生下了非婚生子，仍無怨無悔。最后去了南方大都市，在浮華誘惑的包圍中還是保持了大別山人的樸實本色，并漸漸在激烈的商業(yè)競爭中成長為白領。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寫了一個平凡女子起伏跌宕、五味俱全的人生經(jīng)歷，也就寫出了在平凡生活中超越磨難的個性。主人公的命運多變、終成正果與《娘親》筆墨深沉的方言敘事，都在寫大別山女性的命運，顯示出息息相通又各有鮮明個性的才情。

而葉建輝、王保林的長篇小說《古國玄機》則別有洞天。作品圍繞揭秘古鳩鶿國的歷史，在努力渲染那個早已經(jīng)消失在遙遠的過去，卻依然留下了許多神奇?zhèn)髡f的古國的瑰麗色彩方面，寫出了羅田的神秘歷史、古老風俗。小說中關于“生魂”祭葬“圍龍屋”的描寫，關于“楚子重克鳩鶿伐吳”的傳說，關于神仙谷的奇異之謎、天堂寨氣象萬千的渲染，都濃縮了羅田文化的五光十色、奇幻神秘，為羅田文學還原羅田民間文化的神奇開辟了不同于寫實主義傳統(tǒng)的新路徑。而這些，也正是當今流行的網(wǎng)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在小說中描寫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是從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沈從文的《邊城》、蕭紅的《呼蘭河傳》、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到李凖的《黃河東流去》、汪曾祺的《受戒》、賈平凹的《商州》、阿來的《塵埃落定》、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一貫流傳、至今不衰的文學傳統(tǒng)。而《古國玄機》通過偵探、尋寶的情節(jié)展開故事，有引人入勝之妙，也體現(xiàn)出羅田文學朝著網(wǎng)絡文學方向發(fā)展的動向。只是后來關于尋找血蓮花的情節(jié)顯得過于牽強，值得商榷。

如此看來，羅田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已呈雜花生樹的可喜態(tài)勢。下一步路在何方？我期待著有人能夠為徐壽輝、萬密齋、余三勝、王葆心這些羅田籍名人寫出厚重的紀實之作來。

由于時間關系，還有兩位羅田作者的長篇小說一時來不及拜讀，如有待出版的吳楚明的《美麗女人》、朱清明的《天道》等。匆匆一瞥，已經(jīng)可以看出羅田作家群的陣容可觀、成就斐然。盡管當今的文學競爭空前激烈、成功機遇轉(zhuǎn)瞬即逝，我仍然期待羅田的文學事業(yè)新人輩出、佳作繁榮、取得更可觀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