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亮
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有致力于收藏和發(fā)掘自己文化的手工藝人、學者和詩人,卡爾維諾和《意大利童話》、葉芝和他的凱爾特精靈、麥金托什、安德魯朗、柳田國男、魯迅、朱自清以及無數(shù)學養(yǎng)深厚、默默奉獻和耕耘的普通人,出于對民俗學的興趣和對語言的珍視,我一直對這些不遺余力的編纂者和勇敢熱切的開發(fā)者抱有最真誠的敬意和感激之情,他們誠實地記錄著語言的變遷,并對資源善加保存和利用。語料庫的更新、文體的嬗變、物質(zhì)與精神互相作用,藝術(shù)仰賴關(guān)于生活的信仰,語言則離不開自然萬物的賜予,就像如有神助的靈感需要從日復一日枯燥的勞動中脫胎,熱愛精確與公式的科學家也同樣珍惜直覺,藝術(shù)與科學的核心始終一致,那就是敬畏與探索,精神的獨立和自由。
五十嵐大介是一位我非常喜愛的日本漫畫家,她被譽為當代最會作畫的漫畫家之一,除去野性與細膩并存的繪畫風格,她對自然和生命尊嚴的體認也從她的漫畫中顯露出來為讀者所緩慢接受,并改變著這個世界上小小的一方生態(tài),在短篇集《故事講不完》中,她的生動與性感得到了集中的展示,這其中有換上戲服就能飛翔的表演者,對著月亮撒尿就懷孕了的少女,在雨中消失的男子,她的想象力汪洋恣肆,目中無人,這些故事的曼妙與鮮活和自然的無限息息相關(guān),在長篇漫畫中,她更是細細勾勒每一筆動物植物,異彩紛呈的畫面和原始性欲的張力挑戰(zhàn)著讀者的感官,她也借情節(jié)里那些妄圖剝奪生命本來面貌的沖突向讀者發(fā)難,一種非常清澈的悲傷和失落——殖民主義并不僅僅是強大對弱小的侵略,每一次人出于自私和邪惡的目的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同樣有血有肉心臟跳動著的生靈之上的時候,這種迫害都在發(fā)生。
到底什么是豐富?到底什么是信任與尊重?
有一次聽畫畫的人講課,畫手兼老師分享了她初次嘗試水彩的經(jīng)歷,她畫出了自己慣常使用馬克筆所畫出的風格,當時她非常得意,覺得能畫出這種風格是件厲害的事情,隨著和媒介的磨合,她對自己最初的嘗試感到不滿與羞愧,因為把水彩畫出馬克筆的風格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贊的事,唯有尊重媒介的特性,才能最大限度開發(fā)它的價值,發(fā)揮出它原有的氣息與特點。
“材料互相作用,并顯現(xiàn)出各自的光芒,因此材料的組合就帶來一些獨特的東西。材料是無窮無盡的。取一塊石頭:你可以鋸開它,研磨它,在它上面鉆孔,把它劈開,或給它拋光——它每次都會變成不同的東西。然后,同一塊石頭,取材少量,或取材巨量,則又全然不同了。再或?qū)⑵渲糜诠饬林隆獎t又不同。同一種材質(zhì),可以有一千種不同的處理可能。這就是我所喜愛做的工作,而我做得越久,我越覺得它神乎其神?!?/p>
“所有的教育都應(yīng)始于生活實踐,從材料、功能的規(guī)律去認識建筑。如何從微小的一磚一瓦中認識建筑,這是非常有用的,從中可以找出圖形和材料質(zhì)感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如何使最簡單的墻面顯得豐富。這就需要了解如何強調(diào)材料質(zhì)感效果的規(guī)律。”
每當我讀到各色建筑師關(guān)于材料的看法,我就會想到審慎與謙卑是多么的重要,對于每種材質(zhì)的了解,那種貼身丈量尺度熔鑄骨血的熱愛,決定了不同的人如何通過建筑將身體的神性帶到我們面前,它如此平凡,又如此獨特。
另一個故事是在我搜集賈科梅蒂的資料時看到的:賈科梅蒂和畢加索攜手走在巴黎破敗的馬路上,兩旁滿目戰(zhàn)后的殘垣斷壁,這景象觸動了藝術(shù)家們敏感,畢加索以共產(chǎn)主義者的思維問道:這些爛房子怎么還不毀掉?賈科梅蒂略作沉思,以其雕刻般的方式答道:因為習慣的場力還在此縈繞。雖然這則軼事的真實性無從考據(jù),但我當時仍然被它的光芒震懾住了,當想象力不再止步于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天馬行空的漫游,而是在真實面前彎腰服從的時候,它不再是關(guān)于更好或是更壞的故事,它是關(guān)于如其所是又遙遙無盡的故事,它如此質(zhì)樸,又如此耀眼。
因此,當我重新回顧馬雁在文章中寫的發(fā)明詞語者發(fā)明未來的時候,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憂慮和緊迫,也理解了她身為一個勞動者的責任和驕傲。
“代價總是少了一些”,這句話來自日本一部家喻戶曉的動漫《鋼之煉金術(shù)師》,每個動畫世界觀都有一個牢不可破的設(shè)定基礎(chǔ),一切情節(jié)和人物的運轉(zhuǎn)都在此之上,在《鋼之煉金術(shù)師》的設(shè)定里,煉金術(shù)師們可以通過物質(zhì)加以轉(zhuǎn)換,但是這轉(zhuǎn)換遵從等量交換原則,唯有關(guān)于生命的轉(zhuǎn)換,是禁忌的,出生與死亡皆不可逆,主人公兄弟卻妄圖復活心愛的母親,由此引發(fā)種種變故,這句話是最后一集使用了煉金術(shù)奇跡般地恢復了原本斷掉的雙腿的主角說的,肉體雖然恢復,能力卻有所欠缺,從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臺詞到現(xiàn)在,人生中的無數(shù)時刻我都在心里默念過這句話,從最初模糊地喜歡到之后越來越能理解它的意義,我相信無數(sh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也或多或少在心里感受過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在關(guān)于世界的可能性以及將這可能性實踐的拯救和保護方面,這的確是某種事實,那些世界所欠缺的地方,殘破的地方,的確和我們的每一次沒有盡力關(guān)系密切,這不是帶有批判性質(zhì)的反思,而是說,神的殘酷與慈悲,神的完美與無能,也許不是神諭或讖語里的存在,而是關(guān)于人人活在世上的真相?!斗ㄈA經(jīng)》有“化城喻品”,說師率眾人尋寶,因路途艱險,眾人畏難懈怠,想中途返回,導師以方便之力,在路途之中化現(xiàn)一座大城,使眾人入城休息,眾人消除了疲勞,又貪圖安逸,不想繼續(xù)前進。導師滅掉大城,對眾人說,寶藏已經(jīng)不遠,這座大城是我變化而來讓你們休息的城。我當時想,這真是一個溫柔的故事,無力和幸福的感情彼此交雜,就像四季更迭,日升月落。
在《靜謐與光明》中,路易斯·康這樣說:“你覺得你真正想奉獻的是在下一個作品中,而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總是不夠完整。我相信即使是巴赫這樣偉大的作曲家,他所做過的每件作品似乎皆屬別人所有,臨終前他依然認為自己什么都沒做,因為人比作品偉大,他必須不斷地做下去。”
《消逝世界漫游指南》是今年我最喜歡的書之一,作者道格拉斯·亞當斯以科幻作者的身份風靡全球,他本人卻宣稱這本非虛構(gòu)的科普讀物是他所有作品里最珍愛的一本,關(guān)于動物,我首先想說的是它們的可愛,這種可愛不是基于乖巧甜美的長相或是溫馴討巧的性格,無關(guān)浪漫化的敘事噱頭和層層濾鏡加持,我想說,作為生命本身,他們的可愛與人類無異,那種源源不斷的關(guān)于生命的好奇和對心靈深處的愛意反復喚醒的永動機般的能力,才使人們在自我與他者的互動中彼此保持曠日持久的深沉和真誠,他們千奇百怪,他們丑陋,他們迅猛,他們?nèi)矶疽海麄冎腔鄄W,他們在呼吸,它們是無價之寶。
在這本書里,亞當斯寫了一次又一次實地考察和勘探珍稀物種的經(jīng)歷,讀者會發(fā)現(xiàn)拯救世界不僅存在于他的小說之中,實際上,他也這樣做了,和他在小說中做得一樣好,一樣幽默詼諧滿不在乎,一樣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談起在高處的眩暈感以及對它的恐懼,亞當斯寫:“在遙遠的過去,在我們向著前階段演化的旅程中,我們曾經(jīng)住在樹上,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甚至有人推測,我們祖先的血緣關(guān)系中可能有類似鳥類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當我們面對一個空隙時腦中或許有某個部分會期望我們能夠跳過去,甚至驅(qū)使我們這么做?!?/p>
亞當斯幾乎是在用孩童般的專注在一棵又一棵樹上跳來跳去,和深邃的天空里暢游的動物互相致意,他在試圖復原人與自然在工業(yè)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下日益微弱的聯(lián)系,試圖為一場黃金船難的成員東奔西走,這或許就是《全能偵探社》里吊兒郎當?shù)闹鹘菬o所不能的原因。
我曾經(jīng)看過一些人說,他們覺得《山海經(jīng)》中的野獸都是真的,后來自己去看原典,我也抱有相同的觀點,如果冰川消融北極熊在失去棲息地是真的,鯨魚穿山甲被捕殺是真的,澳洲大火燒焦樹木和考拉是真的,海洋生物被塑料制品噎死是真的,那么《山海經(jīng)》中的生物怎么可能是假的,人類的愚蠢和狡詐帶來的災難,正在悄無聲息地吞沒著這個原本充滿了詞語,變化無窮的地球。
在本書的末尾亞當斯講了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寓言,老乞婦向城內(nèi)的居民推銷十二本書,這些書包含世界上所有的知識和智慧,作為回報,她只要一袋金幣,城里的人正忙于繁榮興旺之業(yè),對婦人的無稽之談置之不理,老婦人離開之前毀了一半的書,在燒掉六本書之后婦人離開了,第二年她又來了,如此往復之下,終于在最后一次只剩下一本書的時候,城里的人在憂心驅(qū)使之下買下了唯一的一本書,花了八袋金幣,婦人帶著金幣離開了,城里的人只能依靠世上僅存的十二分之一的知識與智慧竭盡所能地活下去,朋友馬克寫:“這肯定也是有這么多人一生致力于保護北部白犀牛、回聲鸚鵡、鸮鸚鵡和白暨豚這些動物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將變成一個更貧乏、更黑暗、更孤獨的地方。”
是的,我想起自己在閱讀《現(xiàn)代自然》時的愉悅之情——帶著興奮一筆一畫毫無意義地在紙上隨手寫下書里提到的花的名字,在心里給它們排序,龍齒和冬青最好聽,堅強得像童話里勇敢無畏的公主的名字,迷迭香薄得如同脆弱的巫術(shù),玫瑰聽起來就不可褻瀆獨一無二,還有點嗲,賈曼一邊在得知自己病重之際侍弄著花園投身勞作,一邊如數(shù)家珍地道出生命最后階段和植物們相處的時光,他說在波斯語里,天堂就是花園的意思。
我想這是真的,每一次我來到自然面前都會感到那種無限和自己的微薄的幸福,然而渺小并不代表行動是微不足道的,發(fā)明詞語者發(fā)明未來,保護可能性的人保護奇跡,我們的每一次改變都在影響著這個氣象萬千的宇宙,此時此刻,無時無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