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

湯世杰

1

那晚往江邊走去時，驀然間竟有點恍惚，弄不清那個蹣跚而行者，到底是現(xiàn)在的、今生的我，還是少年的、前世的我？暗自苦笑著搖了搖頭，回首一看，當(dāng)年那個少年身在遠(yuǎn)方，已然半世虛拋，幾經(jīng)冷暖，軀殼換了幾茬，歸來的或只是一副未改的魂魄。

只幾分鐘，江邊轉(zhuǎn)眼即到。眼望著大江流日夜，唯見一派闊大的寂寥。江流就在那時乘虛而入，注滿了那片通透與空闊。想到身后的小城，無非因一條大江自高遠(yuǎn)云山行至于此，而生而盛，此時或當(dāng)誦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一語吧——人生的了悟，有時還真是要有點際遇的吧。

2

薄暮江天，總有低調(diào)的奢華。不止一次地，我說過，“最愛一天中這最好的時光——總嫌中午的明亮太過通透，子夜的幽暗太過壅塞，倒是薄暮這明暗兼具的曖昧千皺百褶的光影，鬼魅般地惑人又絲綢般地養(yǎng)眼，總讓人在銷魂的愜意中浮想聯(lián)翩”。

何況，那是家鄉(xiāng)的暮色。

恰秋色秾艷，暮色初起。打小就熟悉的那條大江，正浩浩蕩蕩亦沉沉隱隱地瀟灑而行。江流邊，如今那入夜便燈紅酒綠的小城，始自夏、商、周長達(dá)兩千五百多年的歷史，打從春秋戰(zhàn)國到漢唐以降，直至宋、元、明、清，地名變來變?nèi)?，從夷陵、硤州、臨江、宜都，幾經(jīng)演變?yōu)榻衩瞬?，唯對岸那一溜金字塔形的山峰亙古未變，此時皆沒于沉沉暮色，顯著某種古老的新鮮率意的威嚴(yán)——想想在那默默然如同拱衛(wèi)般的佇立中，億萬年恍然逝去，心頭亦兀自一驚。

童心，天生憧憬自由。幼時立于河岸，總在想，哦，你必要跨過大江、河谷，及所有讓人氣餒、嘆息的阻隔，去到某個遠(yuǎn)方。幾十年過去，在遠(yuǎn)方，鄉(xiāng)思卻如塵埃愈積愈厚，雖也有意無意地用俗常去稀釋攤薄到如一張單宣，倒任一管再怎么筆鋒堅勁水墨淋漓的狼毫，也無法穿透，而偶爾滾落的，不知是水珠還是淚滴，竟能于不知不覺間洞穿那片菲薄。便疑惑，鄉(xiāng)思，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質(zhì)地呢？“郵票”太小，“船票”太窄，“海峽”太寬，到底該是什么？

憶起故鄉(xiāng)，總以為一切皆了然于心，閉著眼也能道出鄉(xiāng)土風(fēng)物的種種風(fēng)致：那些曲里拐彎的窄狹街巷，幼時每逢春秋要花大氣力才能去到的遠(yuǎn)足地，想起那個字眼都要咽口水的小吃，以及時時縈繞于心的兒時的玩伴與友人……你一直在心里盤著那些景、那些事、那些人，盤來盤去直盤到晶瑩剔透，生出了厚厚的包漿。終有一天想起，其實因時日太過久長，與眾多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一樣，說起故鄉(xiāng)，心里早只剩下個朦朧的影子，對那片鄉(xiāng)土曾經(jīng)的波折與種種細(xì)節(jié)，卻失察多于失憶。如今交通便捷，回趟家并非難事。近年禁不住思念，也去去來來地那么做過。一俟次數(shù)多了，除了見見親人訪訪故友，吃點家鄉(xiāng)的飯菜小吃，解解口腹之饞，似也再無余事可做——似乎無論怎么做，那份鄉(xiāng)思都無處安放，只好安慰自己，回來看看，也就盡了人子本分?？赡前轮爻巳馍淼降走€給過我些什么，卻一直捋不清楚想不明白。一味的懷鄉(xiāng)，便日漸顯出了蒼白的空洞……

——總有那么些往昔，自以為深刻于心，其實真與它重逢，方知記憶早已斑駁破碎，一切都仿若初遇，新鮮而又陌生了。

想到這一層，恰在那個不期而遇的夜晚，一次沒有心機的江邊之行。

3

那日晚來無事，便跟三妹和妹夫說，想去江邊走走，你們?nèi)ッ?？弟妹六個，星散于天南地北，留在老家的也就三妹一人了。三妹說，晚上只要沒事，我們今天都要去江邊走走的。那輕松到自得的口氣，讓我覺著，早年她或有對遠(yuǎn)行的哥哥姐姐的羨慕，如今也該輪到久在異鄉(xiāng)的我們?nèi)チw慕她了。

也就在一起去往江邊時，傍晚的光影閃爍之中，身世的恍惚與時光的錯雜倏忽而至。“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那樣的慨嘆，到底表象皮毛了些。其時，我還真無法恰切地說出自己的心境。盡管有時，在遠(yuǎn)方，當(dāng)風(fēng)輕云淡，皎月當(dāng)空，夜潮般的鄉(xiāng)思終會高過月光浮云，高過俗世與仙界的糾纏與博弈，高過早年很想浪蕩一生，卻始終沒機會做成醉漢的煩惱，這時竟只能深陷其中，而無以自拔?；剜l(xiāng)，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那近乎一個哲學(xué)命題，簡潔亦深奧?！笆朗侣S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庇浀卯?dāng)年初到邊地，滿以為三年五載后就會打道回府。轉(zhuǎn)眼半生虛擲，終于做成了一個游子。說來此生也并非沒有用心盡力，但在一條那樣的大江面前，雖無一事無成的痛悔，也從沒榮歸故里的輕狂——大河是認(rèn)得我的，就像母親，知曉我的根底，了然一個瘦弱男孩曾經(jīng)的懵懂與無知、莽撞與怯懦、頑皮與惡作劇，甚至無端地犯傻，及面對如山重壓時的種種絕望……說什么似都無益。在她面前，我簡直就赤裸到無處藏身、無可遮掩，即便你可以不顧羞恥，卻怎么都沒有嘆息的理由，也沒有張致的本錢。真能道出那種感受的，唯老家一句土話，叫“無焦過”——也不知三個字是不是這樣寫，說到底便是：無論怎么著，任你翻來覆去坐臥不寧，也滿心盡是些莫可言狀的、無以釋懷的煎熬……

4

眼見暮色愈發(fā)深濃，沿江一帶的燈光倏爾亮了，浩蕩江水在燈光映照下，依然綽約可見。不同于當(dāng)年離家時的沿江一帶，盡是些低矮破舊的木板房，歪歪斜斜的吊腳樓，站在馬路上，永遠(yuǎn)是看不到江水的。貧窮遮擋一切，能看到的唯有寒愴與凋蔽。日后讀歐陽修《夷陵縣至喜堂記》所謂：“峽州治夷陵，地濱大江，雖有椒、漆、紙以通商賈，而民俗儉陋，常自足，無所仰于四方。販夫所售不過鱐魚腐鮑，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賈皆無為而至。地僻而貧，故夷陵為下縣，而峽為小州。州居無郭郛，通衢不能容車馬，市無百貨之列，而鮑魚之肆不可入，雖邦君之過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趨。而民之列處，灶、廩、匽、井無異位，一室之間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歲常火災(zāi)。而俗信鬼神，其相傳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書荊以狄之，而詩人亦曰蠻荊，豈其陋俗自古然歟？”只好會心一笑了。

千年后的夷陵，早已不致如永叔先生描述的那樣不堪。沿江一帶，拆的拆，遷的遷，大道寬闊敞亮，樹郁花繁。稍靠近些，便可見波光粼粼的大江。而傍晚遛達(dá)流連于江畔者眾，散步健身的，唱歌跳舞的，老少男女，不一而足。幼時的種種艱難，已一去不返。而我，偏在那時，想起了安放過我青春的河灘，那些卵石、沙灘、遠(yuǎn)遠(yuǎn)伸向河中瘦骨嶙峋的木跳板、偶爾或降或升的滿是補丁的布帆，以及那任孤零零的桅桿無力撐持著的闊大江天……

人心古怪！如此說來，容顏簇新卻又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似并不足以讓我釋然。輕輕問一聲自己：你想要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5

沿江行去，天色愈暗。遠(yuǎn)遠(yuǎn)近近，目力可及的兩座跨江大橋，一曰“夷陵”一曰“至喜”，已任絢麗的燈光照成人世的長虹。不時又有馳行于大橋的車燈，突兀地閃過。再往前走，一艘上行的駁船，或許正好調(diào)轉(zhuǎn)了一下方向，船頭原先直射前方的如雪射燈，猛然便掃向岸邊，徑直撲到了眼前。在經(jīng)受了最初那一陣任強光照射近乎失明的眩暈后，一幅清晰不過的剪影，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兩個清晰不過的人影，正擁吻在濱江大道的堤岸旁。

駁船的燈光近乎仰視，讓那緊緊擁摟著的人影，頓時顯出了驚人的巨大，如一幀特寫，充斥整個天幕。長發(fā)如瀑的女孩稍稍后仰著，高出半頭的男孩則微微前傾，同構(gòu)成一道彎弓般的曲線，優(yōu)雅柔美。在我覺著那么扎眼的燈光，他們卻似無覺察，或有也滿不在乎。他們旁若無人，陶醉其中，如若能讓全世界都看到他們的親昵，或許更好。

那一剎那，我的心突然就有些顫栗，如同塵封已久的古琴，被驟然拂動，瞬即有了悠揚的回響——在時光紛亂的空隙里，偶爾你會突然發(fā)見，一旦與一縷失落已久的、早已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記憶執(zhí)手相問，還真說不清到底是憂是喜。

比如那對年輕人——或也未必是什么年輕人——深味著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呢？

6

在故鄉(xiāng)，那段大江從來都不叫江，而是叫河——“大河”。

“大河”，是長江的小名，是鄉(xiāng)親對那段長江的愛稱。

我所見到的那一幕，或只是我想像中的經(jīng)典，卻未必不是真正的經(jīng)典。在時下充斥于市的，關(guān)于愛的五花八門的時髦造型背景下，一個那樣簡潔卻愛意淋漓的剪影，對我實在有著凌空俯沖式的震撼。大河，是我打小就拜見過的先生，永世的師傅——也許她一直都沒有應(yīng)允與接納過我這個小小學(xué)徒。但一直長到十八九歲，江流、河灘，從來都是我真正的課堂。家太擠。學(xué)校太小。唯有大河，為我演示過什么叫宏大遼闊，什么叫生生死死，什么叫人世人生。正是在大河邊，與一幫素昧平生堪稱兄弟與長輩的扛活人的交往——雖說從未與之歃血盟誓義結(jié)金蘭——讓一個羸弱的少年，第一次識得了何謂江湖，何謂漢子，何謂義氣與擔(dān)當(dāng)，讓我單薄的身子增添了剛直，青澀的面容刻上了冷峻，平靜的血脈涌動著熱烈。當(dāng)生活中不時就有的暗箭傷人與厄運翩至?xí)r，我才沒趴倒在地，哭天喊地，束手就擒。

十八九歲之前，我在故鄉(xiāng)碼頭感受過的那一切，那些苦難中的愛，我沒齒難忘，卻始終沒能讓它升華成一種自覺、明確的意識，想想，我怎么會這么笨，笨到這般程度??？

卡夫卡說：“我住在一條大河邊，夢就跟著河水溯流而上。我停下腳步，跟它們交談。它們知道很多東西，除了它們自己來自何方?！蔽业拇蠛痈鼱査吆硬煌?，雖亦無言，卻告訴過我，穿過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袁山松的《宜都記》里的古老三峽，她悠遠(yuǎn)的源頭就在遠(yuǎn)方。我一直想去看看那個源頭。那或是條涓滴細(xì)流，毫不起眼，人跡罕至，卻絕不缺少清澈與晶瑩。許久之后我在書里見過，卻至今沒能親見。而幾十年前的離鄉(xiāng)遠(yuǎn)行，與其說是命運把我送到了遠(yuǎn)方，不如說是大河的精心安排。半世過去，我到過武漢、九江、南京，到過崇明島的長江入?？?，那里煙波浩渺葦搖鷗翔，大江如一個智慧長者，在沉思中萬般慈祥。也到過虎跳峽、奔子欄，那里水聲如雷，飛浪如雨，轉(zhuǎn)瞬就能把靈魂澆個透濕。卻還從沒到過她的源頭。

我一直在尋找。

大河的大，當(dāng)然也在她的綿長，她的體量，更在她沉穩(wěn)、堅韌的氣質(zhì)，在她循循善誘的睿智。七十多年短如一瞬。那個秋日傍晚，她終于告訴我，我心心念念的那個“源頭”，不是別的，而是愛……

深秋。薄暮?！叭f壑有聲含晚籟”。那對相挽而行的戀人，選擇了那個地點那個時候，緩緩行于那條大江之邊。走著走著，男孩臨水一個回頭，俯身輕摟他的戀人，便成就了一種浪漫。他們身后，正是那條偉大的河流，還有個偶爾路過的遠(yuǎn)方游子。有了那條偉大的河流，那場愛情似乎也偉大起來。想想，那樣的浪漫古已有之?。骸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個叫人心旌搖曳的畫面：河中沙洲有鳥兒啼鳴，一場愛情就在那里萌發(fā)、生長?！霸诤又蕖笨此浦皇菒矍樯L的地點，倒恰是愛情的源頭;“河”的源遠(yuǎn)流長晝夜不舍，“洲”的云霞叆叇水汽氤氳，“雉鳩”聲聲啼鳴的清新靈動，共同道出了那場流傳千古的愛情的燦爛景象和淵源所在。

7

國人素來都以“江山”、“山河”指代這片母土。我卻喜歡“山河”，不待見“江山”。“山河”是百姓的，“江山”是皇帝的?；实鬯加雷敖健?，百姓唯鐘情“山河”。對一個人，一個民族，若山是骨骼，河就是血脈。臨水而居，是人的不二選擇。水如同鏡子，大河猶是。伸手試水，五指淋漓，一旦抬起，又流失殆盡。水是空，是無，“幾于道”;亦是娑婆世界，融進了人類萬千實實在在的日子。沒有水的日子無法想像。沒有水，人或至今還深陷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水既無為，也深邃，甚至深刻，上帝般地了然我們的痛苦與渴望。那次的回鄉(xiāng)之行，幸好去了江邊，看到了水，看到了愛，才讓我從先前回鄉(xiāng)時從沒過腦過心的癡傻中回過神來，品嘗到了隱于心中多年血濃于水的親情與愛，那千絲萬縷的斬不斷的牽扯。

那讓我驟然想起的，是發(fā)生在世界的另一邊，那場聞名于世的“世紀(jì)之吻”。1945年8月14日，紐約時代廣場。時值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紐約民眾紛紛走上街頭慶祝勝利。一位叫喬治·門多薩的水兵，在歡慶中，親吻了身旁一位陌生的女護士格蕾塔·弗里德曼。那個瞬間被《生活》雜志攝影師阿爾弗雷德·艾森施泰特抓拍下來，成為傳世至今的經(jīng)典畫面。

那晚我在家鄉(xiāng)的長江邊，見到的那對年輕人相擁熱吻的影子，或無法與“世紀(jì)之吻”的經(jīng)典影像相提并論，但細(xì)細(xì)一想，那東方式的深情，不也同樣有著我沒完全讀懂的內(nèi)涵嗎？

我出生的頭幾年，大江邊也曾有過無數(shù)動人的一幕。先是1938年，地處長江三峽出口的宜昌，由民生公司總經(jīng)理盧作孚指揮船隊，冒著日軍的炮火和飛機轟炸，搶運戰(zhàn)時物資和人員到四川，從而保存了中國民族工業(yè)的命脈。親歷過宜昌大撤退的平民教育家晏陽初說，“這是中國實業(yè)史上的‘敦刻爾克，在中外戰(zhàn)爭史上，這樣的撤退只此一例”。在那場生死攸關(guān)的大撤退中，有多少鄉(xiāng)親以手足雙肩，付出了他們以血汗凝成的愛？繼而是1940年5月，在棗宜會戰(zhàn)中以身殉國的張自忠將軍的遺體，欲運往重慶安葬，途徑宜昌，竟有十萬軍民到江邊送行。那天日軍飛機三次飛往宜昌上空盤旋，但祭奠送行的人群卻無一躲避逃散。故鄉(xiāng)小城那時并非大都市，十萬人涌到江邊，該何等壯觀？萬人空巷，全城出動，既是搖撼山河的悲慟，也是感天動地的大愛。愛亦如水，“幾于道”，為“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知我到底有多少親人，曾奔行在那樣的人群中？整個宜昌，至今沒留下什么像樣的古建筑，連清末開埠后沿江一帶的各種西式洋樓，也都在敵機的轟炸中化為一片廢墟。我的那些親人，何以就不怕在頭頂盤旋的日本飛機？

想起來真后悔不已：有生之年，我怎么就沒問過父母親人，他們是否也曾在那場大撤退、大送行的人群之中？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他們也就二十來歲啊！他們也許經(jīng)歷過，只是從來都沒向后人提起過。其實，當(dāng)你極力抬頭仰望浩茫天宇的時候，腳下，必要付出更大的氣力，去牢牢地抓住生長你的大地。是的，在江邊，另有一些愛，并無我那晚所見那樣的輕快、優(yōu)雅、浪漫與纏綿，它們總是無聲的，默默的。即便最后有話，也極力把它壓縮到了實在不能再壓縮的程度，以至于無。

那樣的愛，溫澤四方，赤以永年。

8

大河邊的愛，有烈焰焦土般的熾烈，也有花前月下般的明澈，有三秋桂子般的幽香，更有春雨潤物般的無痕?；蚬菤獾煤?，或清亮有致，普照萬物，不一而足。只有真讀懂了每個普通生命、尋常人生背后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你才敢說你已經(jīng)真的長大成人。

此前，我或太過在意長江的悠長、浩大，萬里奔行，太關(guān)注它的空闊寂寥，剛?cè)虥Q斷，卻失察于生活在江邊的那些人的微末、脆弱和柔軟？可日常里的我們，誰又不曾脆弱和柔軟？“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p>

鄉(xiāng)思永恒。人，從時間的黑洞被拋入這個世界，誰不是在體驗一場無名的漂泊，此岸的無助恰是對彼岸的渴望。每個看似尋常的日子，都是一些人心中隱秘的紀(jì)念，你只消悄悄走近，打開那個日子，就會聽到時光的慟哭與朗笑。不管這個世界有時多么無禮，只要我愿意，我能夠，脫去曾經(jīng)的青澀，這時節(jié)我想多濃烈就多濃烈。故鄉(xiāng)許給我的通透，雖說已是難以穿越的萬里之遙，而當(dāng)我在世界的另一端轉(zhuǎn)身回望，清越與明媚倒似可親攬：這待慣了的煙火人間，只消幾日不聞世聲，不食池酒林肉胾，只靜心于內(nèi)心的體驗，浸淫于真實的幻夢，便有清涼如紅葉落盡的秋楓，飄蕩于心，恍如隔世。

那晚行于江邊，聽水聲隱隱，想起俗世人生的起起落落中，幸好還有那一灣江流，有幾個波光粼粼的日子，值得在枯涸的歲月里慢慢懷想，曾經(jīng)的苦澀，便也漸漸浸潤出了悠長的回甘。

1960年代初，我就要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xué)。那是1949年后有記錄以來，大學(xué)錄取率最低的年份，百無一中。我早做好了去謀一份職業(yè)的打算，而錄取通知居然來了。拿到錄取通知秉告母親時，她卻并無預(yù)想的歡喜，倒說：不是說考不取嗎？怎么又考取了??？短短的話里，滿滿的都是犯愁：路費、行裝、學(xué)費及日后五年的伙食費什么的，怎么都是一筆不可小覷的開銷。對一個大小八口人，只靠父親一人幾十元工資活命的家，那庶幾就是即將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母親的話，讓我只能羞愧地埋下頭去，再不言語。直到父親回來，聽了才說：家是個填不滿的坑，就算砸缸賣鐵，也要讓你上學(xué)！行裝在母親的隱忍與淚水中，悄悄準(zhǔn)備著。那時的小城，最便利的出行方式便是乘船。出發(fā)那晚，父親送我到江邊，并排坐在碼頭石梯坎上，等候上船。許久無話，唯默默地看著無聲流淌的大河。臨起身了，只讀過兩年私塾的父親說：莫掛著家里！不管走得多遠(yuǎn)，都要記得，你是在大河邊長大的，就算闖進了大海，也莫忘了這條大河！多年后，當(dāng)我有了孩子，為取名征詢母親的意思時，母親說：就叫“長江”??！母親乃秭歸青灘人，大字不識，倒打小就給我們講那條大河，講屈原和昭君，講她六歲時，如何隨當(dāng)過纖夫的外祖父，流落到宜昌那一帶江邊，搭了個窩棚艱難度日。我驚愕地望著母親說：這名字太大了，哪個擔(dān)當(dāng)?shù)闷鸢。?/p>

陰雨連綿時，你才會想起陽光，想起那個叫“晴朗”的詞語，想起某種與她般配的心情，與愛同義的溫馨。而有那么一些燈盞，即使它還沒點亮，只要一眼看到它的模樣，渾噩的日子就已然有了一片明亮。浮華的年代，別耍小聰明制造些傾國傾城，唯歷史中那些不事修飾的隨意的嫵媚，才真能讓人于一回眸中永世難忘。

9

山川形勝，常令詩人多情。文史薈萃，總讓俊士折腰。文史淵源，即是長河。

1951年10月，沈從文赴四川內(nèi)江參加土改工作，在1952年1月給家人的書信中，曾以《史記》為模板，提出了“有情”與“事功”這兩條線索：“（兩者）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對峙。對人生‘有情，就常和社會中‘事功相背斥，以顧此失彼。管晏為事功，屈賈為有情……諸書諸表屬事功，諸傳諸記則近于有情。事功為可學(xué)，有情則難知！”（王德威《“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性》）。

人生乃一場永無盡頭的修煉。愛情、生命與美，總是互為參照，互相滲透，互為依存。人都是社會的人。深陷于愛者，從來都不僅在愛另一個人，而是一場生命的修行，歷經(jīng)各種悲傷、痛苦與幸福之后，也會同時收獲某種智慧，即對如何做人的領(lǐng)悟。

而那晚面對江流，想起幼時，怎么竟從無一位先生講過，歷史的大河，正是“有情”的水流呢？除了悲憤的屈子遠(yuǎn)行的昭君，又哪里知道，故鄉(xiāng)小城不僅是軍事要沖，也曾詩意盎然。若三峽為詩的長廊，宜昌便是詩的大門。西陵峽上下，不唯留下過李白、杜甫、李商隱、陸游一眾詩人的行跡與詩篇，僅峽口南津關(guān)一個小小的“三游洞”，亦唐有白居易、白行簡、元稹，宋有蘇洵、蘇軾、蘇轍父子，登臨同游，吟誦而歸。然他們多半盤桓數(shù)日，便驚鴻一瞥般遠(yuǎn)去，“即從巴峽穿巫峽”，“千里江陵一日還”。唯歐陽修，竟把家眷、親人都接到夷陵，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年零三個月。一部《歐陽文忠公全集》，所收七百六十六篇詩文，直涉夷陵者竟有一百四十篇之多，占全集篇目百分之二十以上。數(shù)量之多，思緒之美，乃所有生長或到過夷陵的文人之最。

何也？風(fēng)物化人，盡在無聲——那是另一種愛。

離開小城多年，我方得知歐陽修的那段夷陵生涯。

北宋景祐三年（1036年）五月，歐陽修因為被貶的范仲淹鳴不平，亦被貶夷陵縣令。其《戲答元珍》二首，從其一的“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見花”，到其二的“西峽江口摘紅梅，爭勸行人把一杯。須信春風(fēng)無遠(yuǎn)近，維舟處處有花開”，一掃他初到時的愁云慘霧，轉(zhuǎn)眼就開始注目于底層的鮮活與靈動。正是在夷陵，他一邊推崇州守朱慶基的倡導(dǎo)，在城里城外植樹造林，拆茅屋，建瓦房，讓人、畜分居，廚、倉分隔，一改簡風(fēng)陋習(xí)，也躬問百姓冷暖，做了許多實事;一邊開始潛心經(jīng)史之學(xué)的研究著述。紛擾遠(yuǎn)去，光陰寧靜，那樣的日子讓人能往深里想，遠(yuǎn)離顛倒夢想，心無掛礙，觀自在，潛心于思考和學(xué)問，先后撰成了《易童子問》《易或問》《名用》《毛詩本義》等諸多重要著述。《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毛詩本義提要》評價曰：“自唐以來，說《詩》者莫敢議毛鄭，雖老師宿儒亦謹(jǐn)守小序，至宋而新義日增，舊說幾廢，推原說始，實發(fā)于修?！倍鵀橹卫硪牧昕h事，歐陽修著手摘錄夷陵史上重要人事史料，編纂《集古錄》。其時他面對的，既是日夜奔流的長江大河，也是那條風(fēng)高浪急的歷史長河。念及先賢，暗忖自身，想必他內(nèi)心翻滾著的情感波浪，亦如峽中湍急的江流。編寫中，他曾查訪到一位叫何參的居士，家住縣舍西，好學(xué)，多知荊楚之事，便和他交上朋友，謂：“荊楚先賢多勝跡，不辭攜酒問鄰翁?！焙螀拇俗鳛橹?，為他編纂該書提供了大量素材。他還從史料中發(fā)現(xiàn)，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居然也曾于大歷元年（公元766年）被貶為夷陵別駕，與自己的處境一模一樣——世事從來如此，誰沒跌跌撞撞過？看看那條大江吧，千回萬轉(zhuǎn)，也要奔向大海。人生短暫，如滴水涓流，走得再遠(yuǎn)，你的血脈你的人生，到了也都只是大河的一條小小支流。

世人皆知歐陽修后半生政績顯赫，詩文蓋世，殊不知他倒一直念念不忘夷陵。言及此前文字，他說：“三十年（歲）前，尚好文華，嗜酒縱歌，知以為樂，而不知其非也?！倍耙簧L(fēng)流半在茲”，是他對夷陵歲月發(fā)自內(nèi)心的慨嘆。夷陵固非其鄉(xiāng)，卻勝似其鄉(xiāng)，是他在逆境中，唯一能安放心靈的“有情”之地?。?h3>10

歲月打馬而過一騎絕塵，有一些事情卻從未改變。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言難為情。”終歸，我還得離開家鄉(xiāng)，去往遠(yuǎn)方。

有鄉(xiāng)親說，大河邊的人出生伊始，便與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而出生的每個農(nóng)歷月份，都對應(yīng)著一種水。依此推算，我生于臘月，剛好對應(yīng)著河水。民間對生于臘月的人，美好說詞無數(shù)，聽來多有虛幻，唯最后那句說：你的人生跟河流一樣，頗多波折，前半生你要吃蠻多的苦，經(jīng)受無數(shù)的折磨，晚來卻有一片光亮，輝耀余生……

想想，那無非一個游戲，當(dāng)不得真，但不知怎地，我竟有些信了——沒準(zhǔn)兒，我還真能“代入”那個“有情”的愛的方程呢？一個新嶄嶄的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嗎？詩人多詬病于此，聲嘶力竭。故鄉(xiāng)老街老巷在胡拆亂遷中逐漸消失，我亦痛心?？煞瞪硪幌?，鄉(xiāng)土總會變，屈原、昭君的秭歸跟我母親的秭歸，顏真卿、歐陽修的夷陵跟我的宜昌，終歸不是一回事。老街故宅不在了，故土還在。故土變樣了，那份愛還在。肉身里裝的不唯靈魂，更是愛。只要大江邊的那份愛還在，便知故鄉(xiāng)永在——愛，方是一個人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