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長征路：“半條被子”的故事是怎么來的

強曉玲 張博令

翻開新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關(guān)于長征，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紅軍行進到湖南汝城縣沙洲村時，三名女紅軍借宿徐解秀老人家中，臨走時，把她們僅有的一條被子剪下一半給老人留下了。老人說：“什么是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就是自己有一條被子，也要剪下半條給老百姓的人?！薄鞍霔l被子”的故事讓人民群眾認識了共產(chǎn)黨，把黨當(dāng)成自己人。

除了史論，習(xí)近平總書記也多次講到“半條被子”的故事。這個感天動地卻塵封半個世紀的故事，后來能夠家喻戶曉，得益于新聞傳播，源于一名新聞工作者的“重走長征路”。

“三位紅軍姑娘在哪里”

“‘記者同志，當(dāng)年給我半條被子的三位紅軍姑娘，如今你曉得她們在哪里？一見面，徐解秀婆婆就這樣問我們。”

1984年11月14日的《經(jīng)濟日報》刊登了頭版報道《當(dāng)年贈被情誼深 如今親人在何方——徐解秀老婆婆請本報記者尋找三位紅軍女戰(zhàn)士下落》，一開篇，記者羅開富講述了“重走長征路”出發(fā)20多天后發(fā)生的一件事。

84歲的徐解秀婆婆告訴羅開富，1934年11月6日晚，長征中的三位女紅軍借宿她家。四個大人和一個嬰兒擠睡在廂房里，床上僅有一塊爛棉絮、一件蓑衣和三位女紅軍自帶的一條棉被。第二天下午3點，紅軍開拔，三位女紅軍執(zhí)意要把自己的被子留給徐解秀，徐解秀不忍心要，也不敢要。情急中，女紅軍就把被子剪下半條給了她：“紅軍同其他當(dāng)兵的不一樣，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是人民的軍隊，革命就是為老百姓過上好生活?！?/p>

從那以后，每年的這幾天，徐解秀都等在與紅軍分別的山腳下，一等就是50年，結(jié)果等來了采訪長征的羅開富?！八齻冋f，打敗了敵人要來看我的呀！”老人已是滿臉淚水，“她們說，等勝利了，會給我送一條新被子來?，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蓋的了，只盼她們來看看我就好。”

紅軍走后，敵人把全村人趕到祠堂，逼大家說出誰給紅軍做過事，女紅軍留下的半條被子也被搜走了。徐解秀還被強拉踢打，在祠堂里跪了半日。老人對羅開富說：“雖然紅軍留下的半條被子讓我吃了點苦，不過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什么叫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就是自己有一條被子，也要剪下半條給老百姓的人。”

那一夜，羅開富心情復(fù)雜，借著燭光，寫下了題為《三位紅軍姑娘在哪里》的初稿。

稿件見報后，引起強烈反響，鄧穎超、蔡暢、康克清等紅軍女戰(zhàn)士尤其關(guān)注這件事。1984年11月底，謝飛代表健在的女紅軍接受采訪時說：“我們也想念長征路上的大爺大娘大哥大嫂們……要想辦法找到徐解秀婆婆想要找的那三位女紅軍?！?/p>

1991年臘月，羅開富背著鄧穎超等多位女紅軍送給徐解秀婆婆的被子趕到了沙洲村，然而，老人卻在幾天前過世了。

為了這7年的尋找，羅開富和不少老紅軍盡了最大的努力，想等有了準確消息給老人驚喜。徐解秀的家人告訴羅開富，他每一次寫來的信件他們都會讀給老人聽，特別是讀到聶榮臻、蕭克、耿飚等多位老紅軍將帥委托他轉(zhuǎn)達的感謝問候時，老人都會默默擦淚。

羅開富說：“也算對老人的一個安慰吧。”

“干人”的“長征”情結(jié)

生于浙江湖州南潯雙林農(nóng)村的羅開富，小時候家里窮，上小學(xué)時老師好心替他取名“開富”，意為“開門見富”。然而，他一路走來卻與“苦累”為伴。經(jīng)濟日報社原總編輯安崗稱羅開富為“真正的干人”（“干人”，舊時貴州一帶對窮人的稱呼），能吃苦，對人民有強烈的情感。

1964年，23歲的羅開富作為一名鐵道兵參與了被譽為“中國最慘烈的一條鐵路”——成昆鐵路的修建。2100名筑路者為了這條鐵路而犧牲，平均每500米鐵軌就留下一名鐵道兵烈士，“幾乎每一個建成的車站旁都有一個革命烈士陵園”。

羅開富調(diào)至鐵八師（鐵道兵第八師）宣傳部做干事后，跟隨部隊來到北京，參與修建地鐵1號線?？吹教彀查T廣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時，他兩眼淚涌，他對戰(zhàn)友說：“那是戰(zhàn)士的鮮血染紅的啊?！?/p>

后來，羅開富轉(zhuǎn)業(yè)到《中國財貿(mào)報》，成了一名新聞工作者，1979年曾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戰(zhàn)場采訪，之后在昆明任駐站記者。他內(nèi)心有一個“長征”情結(jié)：“我是窮苦人出身，是共產(chǎn)黨培養(yǎng)了我。作為一名黨報記者，我一直想搞清楚，中國共產(chǎn)黨人究竟是一批什么樣的人？他們靠什么打下了天下，建立了迥別于幾千年封建王朝的全新的共和國？”1982年9月，籌辦《經(jīng)濟日報》的《中國財貿(mào)報》在京召開記者會，他在會上正式提出“重走長征路”的建議。

“重走長征路”，羅開富不是第一人。1982年，美國記者漢森走長征路，剛走了幾個縣，就因腳破腿腫無法堅持；1984年，《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的作者、美國《紐約時報》前副總編輯索爾茲伯里攜夫人踏上長征路，一路徒步、乘車、坐滑竿，走了兩個月，依舊沒有走完全程；同時期，還有很多到訪長征路的外國記者，不論走多走少，沒有一人爬上五大雪山，更沒有一人走進沼澤草地。一些外國記者感嘆：這條路的兇險是人類難以想象的，后人不大可能征服這條艱險之路了。

1984年6月14日，剛剛到任《經(jīng)濟日報》總編輯的安崗批準了羅開富的建議，還對他提出了“六個必須”：一、全程每一米路都必須是徒步，絕不弄虛作假；二、必須按長征的同一時間進行；三、必須走原路，要有向?qū)Ш炞?；四、必須每天寫一篇見報文章；五、小傷小病必須堅持走，堅持寫，大傷大病實在走不動再換人；六、在當(dāng)年中央紅軍戰(zhàn)士休整的路段里，必須設(shè)法采訪紅二、四方面軍的路線并寫出報道。

10月16日傍晚，43歲的羅開富與50年前的紅軍在“同一時刻”跨過江西于都河，開啟了自己的“重走長征路”。

“沒有他們，我連這兒也走不到”

“假令每張《經(jīng)濟日報》擁有5名讀者，那么，就應(yīng)該有將近1000萬人熟悉羅開富這個名字。從去年的10月17日起，人們差不多每天都在一版下半部分‘來自長征路上的報告專欄里讀到他的文章。”

1985年，有記者回憶陪羅開富同行一段的經(jīng)歷：“一路上，羅開富穿著當(dāng)?shù)乩霞t軍戰(zhàn)士贈送的草鞋，與眾人告別，而另一邊幾位同志已歡呼著迎上來。羅開富說：‘這就是人民對紅軍的感情。沒有他們，我連這兒也走不到。”

從于都出發(fā)，第一天下來，羅開富的腳上就磨出了血泡；第二天更重；第三天，他寫完稿子，發(fā)現(xiàn)腳上的血泡和襪子粘連在一起，剪掉襪子，碎片依然粘在血肉上。

天亮前，于都祁祿山村民肖錫美找來醫(yī)生給他的傷口消毒，在他腳上包了3只大口罩，老鄉(xiāng)們送來連夜趕編的大草鞋。在他們的鼓勵聲中，羅開富繼續(xù)上路。

他曾摔下懸崖，左腿骨折。有人勸他停留幾天治傷，也有人建議他騎馬前行，他拒絕了。見他堅持，有人特意趕制了鐵拐杖。這根陪他走完長征路的鐵拐杖，最后被磨短了幾厘米。

一路上，羅開富數(shù)次遇險。在赤水河上游的云貴川交界處，他被卷進了冰雪匯成的洪流，是四川的李永祥、貴州的劉中寶等奮力把他救上岸；在夾金山，他掉進雪坑，是解放軍杜寶玉把他拉了出來；在打鼓雪山，他從半山腰滾落，是嚴木學(xué)等藏族百姓把他接??；在荒無人煙的老山界，他和同行者一天粒米未進，饑餓中把隨身攜帶的藥片、止咳沖劑分食一空，甚至吞下僅剩的黃連素……

1985年5月29日，經(jīng)歷8個月的行走抵達瀘定時，羅開富已經(jīng)不成“人樣”?！爸刈唛L征路是我的選擇，如果有記者要接替我，那也一定是背著我的骨灰走到吳起鎮(zhèn)?！?h3>“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長征路”

一路上，沿途百姓的真實生活都流淌在他飽含激情的文稿中，有歡欣，更有憂慮。他寫了《有糧有豬有竹子，缺錢缺肉缺筷子》《收取五花八門費，苦了賣豬售糧人》，也寫了《信息隔山外，毛竹爛山里》《采訪落水，更知群眾過河難；計劃造橋，寒暑兩易未落實》……

每天，羅開富的日程安排得極滿。凌晨3點多在鄉(xiāng)郵電所用明碼電報發(fā)完稿，睡不了幾個小時，7點多又上路了。中午飯在沿途老鄉(xiāng)家里解決，是絕佳的采訪時機。下午繼續(xù)徒步到日落，平均日行35公里。晚飯依舊是采訪，到了夜深人靜的11點，他才開始寫稿，“因為筆頭慢，經(jīng)常要耗到凌晨2點才寫好”。

1985年元旦，羅開富在烏江南岸水落壩村采訪周世昌老人。對話中了解到，當(dāng)年就是周世昌和一位名叫庹子清（已故）的人一起，幫助紅軍從江中撈起沉船，架起浮橋過江的。同樣，周世昌老人代表百姓請求羅開富向上反映，“盼望渡口早日建橋”。當(dāng)晚，羅開富以“本報貴州甕安專電”發(fā)出了《烏江千古流，人猶記，紅軍破敵處；渡口四不開，需架橋，群眾翹首待》。

1985年10月19日，羅開富完成二萬五千里長征路，順利回到北京。他先后接到蕭克、楊成武、張愛萍、王震、秦基偉等老紅軍的邀約，去匯報采訪見聞。一天，他受邀去耿飚家里，還沒等他落座，耿飚就急切地問：“找你就想聽聽那兩個人的情況?！?/p>

看了他的報道，參與烏江戰(zhàn)役的老紅軍寢食難安。“當(dāng)年，周世昌、庹子清幫我們4團從烏江里撈沉船，砍竹子，找門板，架浮橋，忙了好幾天?！?/p>

再后來，又先后以不同方式重走長征路的羅開富，回京給耿飚匯報“烏江大橋建好了”，耿飚高興地回應(yīng)：“你們記者就應(yīng)該沉下去，多走、多看、多想、多寫，向紅軍學(xué)習(xí)，不怕吃苦，要有犧牲精神?！?/p>

在第一次重走長征路中，羅開富算過，一路上，先后大約有2800多名向?qū)?、陪同?00多名醫(yī)護人員幫他完成了這次“壯舉”?！拔乙粋€人的長征就有這么多人在幫我，回想當(dāng)年的紅軍將士，在敵人的圍追堵截當(dāng)中，不就是靠著革命理想信念和百姓的幫助取得勝利的嗎？一路走來，越來越感覺自己的渺小、黨的偉大、人民的偉大?！?/p>

羅開富說：“記者不是為了寫文章而寫文章，要宣傳好黨的方針政策，要反映民意。黨報記者的政治靈魂是共產(chǎn)黨的理想信念和為人民服務(wù)?！?/p>

“選擇親身體驗式踏訪，就是要用汗水體會汗水，用寒冷體會寒冷，用饑餓體會饑餓，用病痛體會病痛，用意志體會意志，用激情體會激情，然后把我這個當(dāng)代人的感受告知當(dāng)代人，用親身經(jīng)歷讓大家更真切地認識長征，感悟長征精神?！绷_開富說，“二萬五千里所凝聚的紅軍長征精神，承載著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初心使命，寄托著全國人民對黨的信賴和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長征路，中國共產(chǎn)黨人永遠在路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