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期的“三諫不從則去”原則及其蘊含的政治倫理思想*——兼論孔孟的去君、去國之禮

劉冬妮

(寶雞文理學(xué)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陜西 寶雞 721013)

《公羊傳·莊公二十四年》：“三諫不從，遂去之”?！睹献印とf章下》：“君有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去。”可見，“三諫不從則去”是先秦時期臣子向國君進(jìn)諫時所遵循的原則，即臣子向國君進(jìn)諫多次而國君不聽時，臣子應(yīng)奉行去君甚至去國之禮?！叭G不從則去”對于了解先秦時期的君臣關(guān)系及其蘊含的政治倫理思想有著重要意義。因此，在梳理、分析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基礎(chǔ)上，本文欲就此問題進(jìn)行考察和論述，不當(dāng)之處，敬請各位學(xué)者、專家批評指正。

一、進(jìn)諫的作用及方法

在古代，君主是萬民的表率和效法的對象?？鬃釉唬骸胺采险?，民之表也。表正則何物不正？”(《孔子家語·王言解》)荀子曰：“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荀子·君道》)。孟子亦云：“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上》)。正因為如此，中國自古以來就極為重視規(guī)諫國君的言行，“故天子立輔弼，設(shè)師保，舉過也”(《呂氏春秋·自知》)。

(一)進(jìn)諫的作用

“諫者何？諫者，閑也，更也?！标惲⒆⒃唬骸肮盼拈e為干，干，犯也。言臣子干君之過，犯顏而諫之也?！盵1](P234)《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编嵭ⅲ骸爸G者，以禮義正之，故王有惡則諫之。”[2](P499)可見，“明王所以立諫諍者，皆為重民而求己失也?！?《白虎通·諫諍》)賢明的國君不以不犯錯誤為美德，而是以知錯能改、及時補過為美德。臣子進(jìn)諫就是為了使其認(rèn)識到錯誤并加以改正。因此，孔子曰：“人君無諫臣則失正?！?《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為了鼓勵臣子進(jìn)諫，“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鼗?！?《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進(jìn)諫的作用如下：

1.成就明君

《尚書·商書·說命上》云：“惟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笨梢姡瑖绻芙邮艹甲拥闹G言，約束和修正自己的行為，謹(jǐn)言慎行，不僅可以成為有道明君，甚至可以稱霸諸侯?！蹲髠鳌ば荒辍烦f王討伐夏征舒而復(fù)陳國，孔子喟然嘆曰：“賢哉楚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之信。匪申叔之信，不能達(dá)其義，匪莊王之賢，不能受其用。”[3](P109)孔子之所以贊美楚莊王就是因為他能接受申叔的諫言，放棄了心中的貪念而復(fù)立陳國。善聽諫言不僅使莊王成為楚國的一代明君，更使其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戰(zhàn)國時齊威王接受鄒忌的諫言，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戰(zhàn)國策·齊策》)。這一舉措不僅塑造了齊威王從諫如流的明君形象，而且奠定了齊國在戰(zhàn)國時期的強國地位?？梢?，只要國君能夠知人善任，聽其諫言，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荀子·君道》)。

反之，如果國君不聽勸諫，剛愎自用、任意妄為，輕則國家遭受禍殃，重則身死國滅，為天下恥笑?！蹲髠鳌べ夜辍罚呵啬鹿狄u鄭國，置百里奚、蹇叔的諫言而不顧，一意孤行終使秦軍慘敗于殽，三名大將皆為晉俘；《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楚懷王不聽屈原諫言，執(zhí)意與秦昭王會面，結(jié)果遭到秦兵的伏擊，最終竟客死秦國；《左傳·僖公五年》：晉國兩次假虞伐虢，宮之奇兩次進(jìn)諫虞公都不聽。晉滅虢后，“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庇莨嘁虿宦爩m之奇的諫言而終致家亡國滅。

2.授賢而替不肖

孔子曰：“為政在于得人?！?《孔子家語·哀公問政》)墨子曰：“尚賢者，政之本也?！?《墨子·尚賢》)即治理國家的根本在于得賢才而用之，“昔堯舜聽天下，務(wù)求賢以自輔?！?《孔子家語·辯政》)因此，國君應(yīng)該根據(jù)臣子的德行、才能授予相應(yīng)的職位，使“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避免“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的后果(《尚書·大禹謨》)。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正直敢諫的臣子時時提醒國君，使其能夠做到“授賢而替不肖”(《尚書·大禹謨》)。春秋時期衛(wèi)國大夫史魚就是這類諫臣的代表，《孔子家語·困誓》曰：

衛(wèi)蘧伯玉賢而靈公不用，彌子瑕不肖反任之，史魚驟諫而不從。史魚病將卒，命其子曰：“吾在衛(wèi)朝，不能進(jìn)蘧伯玉，退彌子瑕，是吾為臣不能正君也。生而不能正君，則死無以成禮。我死，汝置尸牖下，于我畢矣?！逼渥訌闹`公吊焉，怪而問焉，其子以其父言告公。公愕然失容曰：“是寡人之過也?！庇谑敲畾浻诳臀?，進(jìn)蘧伯玉而用之，退彌子瑕而遠(yuǎn)之。

舉一賢能之士不僅可以輔佐國君，成就一番事業(yè)，而且可以使眾賢能之士隨之而來。燕國子之之亂后，燕昭王欲招賢，郭隗曰：“王必欲致士，請從隗始；況賢于隗者，豈遠(yuǎn)千里哉？”(《史記·燕召公世家》)可見，“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也?！?《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不僅如此，舉賢能之士亦可以退貶不肖，“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yuǎn)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論語·顏淵》)因此，孟子說：“夫茍好善，則四海之內(nèi)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斢斨曇纛伾嗳擞谇Ю镏?。士止于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反之，如果為言、情、勢等所惑，遠(yuǎn)離賢德之人而重用奸佞小人，輕則“功廢而名辱”，重則“社稷必?！薄９受髯釉疲骸罢~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荀子·修身》)孔子亦云：“與小人處而不能親賢，吾殆之”(《孔子家語·三恕》)。齊桓公一生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志得意滿無人能及，晚年時卻縱情享樂，寵信豎貂、易牙、公子開方等佞臣，置管仲的諫言而不聽，最終落得餓死病榻，無人收尸的凄慘下場；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諫，終致“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吳王夫差亦不聽伍子胥的諫言，信任奸臣伯嚭，“勇強以輕諸侯，陵齊、晉，故遂以殺身亡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吳王自殺前嘆曰：“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史記·吳太伯世家》)正因為如此，荀子說，敢于規(guī)諫國君的人，才是“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荀子·臣道》)

(二)進(jìn)諫的方法

古代進(jìn)諫的方法很多。何休云：“諫有五，一曰諷諫，孔子以季氏之強謂季孫曰：‘家不藏甲，邑?zé)o百雉之城，’季孫聞之，墮費邑；二曰順諫，曹羈諫曹君，無以戎?jǐn)?，三諫不從，遂出奔陳。所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此是順諫也；三曰直諫，子家駒是也?！豆騻鳌ふ讯迥辍吩疲赫压珜s季氏，子家駒諫曰：‘諸侯僣于天子，大夫僣于諸侯久矣，’是不辟君僣而言之，是直諫也；四曰爭諫，子反請歸是也?！豆騻鳌ば迥辍吩疲撼f王圍宋，子反、華元乘堙相對語。華元謂子反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臃粗^華元：‘吾軍有七日之糧。’子反勸楚王赦宋而歸，楚王不可。子反頻諫不聽，乃引師去，楚王亦歸。是爭諫也。五曰贛諫，百里子、蹇叔子是也。《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云：秦穆公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穆公不從，百里子、蹇叔子從其子而哭之。是贛諫也?！盵4](P310)

班固云：“人懷五常，故有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伯諫。諷諫者，智也，患禍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此智性也；順諫者，仁也，出詞遜順，不逆君心，仁之性也；窺諫者，禮也，視君顏色，不悅且卻，悅則復(fù)前，以禮進(jìn)退，此禮之性也；指諫者，信也，指質(zhì)相其事也，此信之性也；伯諫者，義也，惻隱發(fā)于中，直言國之害，勵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義之性也?！盵1](P235)

孔子云：“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風(fēng)諫。唯度主而行之，吾從其風(fēng)諫乎！”《孔子家語通解》引王肅注：“譎諫，正其事，以譎諫其君；戇諫，無文飾也；降諫，卑降其體，所以諫也；風(fēng)諫，依違遠(yuǎn)罪避害者也?！睏畛髯ⅲ骸白H諫，指委婉地規(guī)諫；戇諫，魯莽而剛直地勸諫；降諫，指和顏悅色、平心靜氣地進(jìn)諫；風(fēng)諫，指婉言隱語相勸諫。”[3](P163)

孔子贊同諷諫，是因為這種勸諫方式比較隱晦委婉，易于為人所接受。孔穎達(dá)亦云：“凡諫，諷諫為上，戇諫為下?！盵5](P147)因此，鮑牽以戇諫而被刖；伍子胥因直諫而被迫自殺；楚昭王想到荊臺游玩，司馬子祺以直諫使王怒，令尹子西以諷諫使王止。同時，孔子亦主張臣子向國君進(jìn)諫應(yīng)視具體情況而定：當(dāng)政治清明、國君賢明時要做到“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6](P116)。反之，當(dāng)政治混亂、國君昏聵時則應(yīng)明哲保身、適可而止，不能因諫而致身體受損甚至喪失生命。因此，當(dāng)鮑牽進(jìn)諫而被砍掉雙腳時，孔子認(rèn)為“鮑莊子之知不如葵，葵猶能衛(wèi)其足?！?《公羊傳·成公十七年》)可見，孔子認(rèn)為進(jìn)諫的原則是“國有道則盡忠以輔之，國無道則退身以避之”。因此，當(dāng)子貢認(rèn)為泄冶向陳靈公進(jìn)諫是行仁義之舉，并將之與比干相提并論時，孔子卻認(rèn)為泄冶“可謂狷矣”?！犊鬃蛹艺Z·子路初見》曰：

比干于紂，親則諸父，官則少師，忠報之心，在于宗廟而已，固必以死爭之，冀身死之后，紂將悔寤，其本志情在于仁者也。泄冶之于靈公，位在大夫，無骨肉之親，懷寵不去，仕于亂朝，以區(qū)區(qū)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而無益，可謂狷矣。

二、先秦時期“三諫不從則去”的原因及方式

古人認(rèn)為，向國君進(jìn)諫是臣子的責(zé)任和義務(wù)，但國君如果三諫而不聽，臣子可去君甚至去國。

(一)“三諫不從則去”的原因

1.仕為行道，不可則止

孔子認(rèn)為理想的君臣關(guān)系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何謂以忠事君？《忠經(jīng)》曰：“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諫。”可見，忠臣的首要職責(zé)是勸諫國君，“務(wù)引其君以當(dāng)?shù)?，志于仁而已矣。”如果“諫行言聽”，則“膏澤于下民”(《孟子·離婁下》)。反之，諫而不聽，言而不用，“立乎人之朝，而道不行”，君子以為恥。因此，“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孟子·公孫丑下》)?？鬃釉疲骸笆戮`而不出境，則利祿也。人雖曰‘不要’，我弗信也?！?《禮記·表記》)孫希旦云：“然至于三違，則我之必不合于君，而君之必不能行其道。如是而猶不出境，則必其貪慕爵祿，而有所求于君，而非真有不忍去其君之意也?！盵5](P1315)

2.不顯君之惡

為尊者諱是儒家尊尊思想的體現(xiàn)，身為人臣“莫不欲褒其君，掩惡揚善者也”(《白虎通·謚》)?！八詾榫[者何？君至尊，故設(shè)輔弼，置諫官，本不當(dāng)有遺失。”(《白虎通·諫諍》)但是，如果國君的言行確實出現(xiàn)了失誤，臣子應(yīng)該以隱晦的方式提醒國君并使其改正，因此，孔子曰：“為人臣之禮，不顯諫。”(《禮記·曲禮下》)鄭玄注：“不顯諫，為奪美也?！笨追f達(dá)疏：“事君雖當(dāng)諫爭，亦當(dāng)依微，納進(jìn)善言，不得顯言君惡，以奪君之美也?！盵5](P147)孔子被迫離開魯國時，正是遵循了這一原則。因此，孟子說：“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敝祆湓唬骸吧w圣人不欲顯其君相之失，又不欲為無故而茍去，故不以女樂去，而以膰肉行?！盵7](P349)楊伯峻引閻若璩《四書釋地續(xù)》云：“蓋孔子為魯司寇，既不用其道，宜去一；膰俎又不至，宜去二。其去之之故，天下自知之，但孔子不欲其失純在君相，己亦帶有罪焉。樂毅報燕王尚云：‘忠臣去國，不潔其名’，況孔子乎？……以膰肉不至遂行，此之謂以微罪行。”[8](P265)

3.不塞賢人之路

孔子認(rèn)為“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論語·微子》)。如果“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漢書·朱云傳》)，君子稱之為“尸位素餐”；如果“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之持祿養(yǎng)交而已耳”(《荀子·臣道》)，君子斥之為國賊。此兩者，君子不為也。因此，“諸侯之臣，諫不從，得去。去曰：‘某質(zhì)性頑鈍。’言愚不任用，請退避賢?！盵1](P228)因此，孟子云：“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比裟僚c芻不可得，則應(yīng)返牛羊于主人，而不應(yīng)任其受餓而死。由此可見，孔、孟都認(rèn)為在其位則應(yīng)謀其政，如果在其位而不能謀其職，君子應(yīng)該主動離職，而讓賢者、能者取而代之。正如孫希旦所說：“古之仁者，為道也，非為食也；為君也，非為己也；為國也，非為家也。是以時進(jìn)亦進(jìn)，時止亦止。不可貪人之榮、慁人之朝、塞人之路。”[5](P15)

4.冀君覺悟能用之

“紂之時，箕子不用，犯諫不怠，以冀其聽；商容不達(dá)，身祗辱焉，以冀其變?！?《史記·樂毅列傳》)“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可見，臣子三諫不從而去，亦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促使國君反省、悔悟，繼而能接受諫言，重新召回臣子，如此君臣合契則國可治矣。孫希旦云：“人臣以道去君，或猶有望其道之行，而不忍遽出其境?！盵5](P1315)因此，孔子去魯，宿于屯；孟子去齊，宿于晝。對此，孟子的解釋為：

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于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于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

5.避免殺身之禍

《說苑·正諫》云：“三諫而不用則去，不去則身亡，身亡者，仁人所不為也。”國君如果賢明，有納諫的胸懷和氣量，即使像鬻拳以兵強諫楚文王亦未嘗不可；國君如果昏庸，政局混亂，進(jìn)諫不但于事無補，還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如泄冶因諫被殺，伍子胥因諫被迫自殺。在這種情況下，臣子應(yīng)該有“不與亂國俱滅，不與暴君諧亡”意識，一諫不從就可離去，甚至不諫即可離去。如晉國假道虞國討伐虢國時，“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孟子·萬章上》)?？梢?，先秦時期臣子因諫去君、去國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在于進(jìn)諫的次數(shù)，而在于國君是否賢明、政治是否清明。臣子以道義侍奉國君，應(yīng)根據(jù)具體情況，做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如果因為勸諫昏君而致身體受損甚至丟掉性命，雖然可能會在歷史上留下美名，但孔子卻并不贊同這種做法?？鬃诱J(rèn)為鮑牽“智之不如葵”，認(rèn)為泄冶“可謂狷矣”。趙盾因驟諫靈公無果，被迫出逃以避免殺身之禍，孔子不但對其稱贊有加，而且為其背上弒君之名感到惋惜，孔子說：“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境乃免”(《左傳·宣公二年》)。

(二)“三諫不從則去”的方式

先秦時期，臣子的諫言多次被拒，即表明君臣道義不合，如此，臣子可選擇離開，以避免“干澤”“干祿”的名聲。“三諫不從則去”的方式，據(jù)史料記述主要有兩種。

1.致仕去職

致仕，鄭玄注：“致其所掌之事于君?！盵5](P15)何休解：“致仕，還祿位于君?！盵4](P908)亦可用“致政”“致祿”?？梢姡叭G不從則去”的“去”有致仕去職、還職于君的意思。

如表1所示，石碏諫衛(wèi)莊公而不聽，乃老。楊伯峻注：“老，謂告老致仕”。[8](P87)孔子認(rèn)為，“君子之仕，行其義也”。如果諫行言聽，則“膏澤于下民”。否則，應(yīng)歸還祿位、致仕去職，做到“獨善其身”。

表1 先秦典籍中因諫不從而去職致仕的記載

2.去國逾境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較為常見的是“三諫不從”則去國。因具體情況不同，去國的方式亦存在差異(見表2)。

表2 先秦典籍中因諫不從而去國避禍的記載

第一種情況，國君昏庸殘暴、不聽諫言。在這種情況下，臣子可直接去國，以避免災(zāi)禍。先秦時期，像比干、伍子胥等因進(jìn)諫而招禍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為了避免禍端，臣子只能選擇逃亡避難。

第二種情況，國君雖不聽諫言，卻能以禮相待?！熬远Y奈何？曰：‘予熟思夫子言，未得其道，今子不且留?！瘎t遣大夫送至郊?！标惲ⅲ骸熬远Y，則臣待放也。若君不待之以禮，則不必待放即去。”[1](P228)君待臣以禮，臣子亦應(yīng)以禮去國，即于邊境待放三年，然后離去?！豆騻鳌ば辍罚骸肮耪叽蠓蛞讶?，三年待放?！笨追f達(dá)疏：“三諫不從，待放而去者，彼雖無罪，君不用其言，任令自去，乃是放棄之意。”[9](P278)可見，臣子雖因意見不合欲去國，卻不能遽棄其君，必于境上待放三年以報君恩?！栋谆⑼āぶG諍》云：“所以必三年，古者臣下有大喪，君子三年不呼其門，所以復(fù)君恩。今己所言，不合于禮義，君欲罪之，可得也?！匝苑耪?，臣為君諱，若言有罪放之也?！笨梢姡诠湃丝磥?，臣子三諫不從，于境上待放三年，既希望國君能悔悟，聽從己諫，也希望以待放三年的方式回報國君往日的恩情。當(dāng)然，三年的說法并不準(zhǔn)確，孔子去魯時，僅“遲遲乎吾行”(《孟子·萬章下》)；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孟子·公孫丑下》)

臣子待放境上期間，國君亦可通過賜環(huán)或玦的方式表示挽留或決絕?！栋谆⑼āぶG諍》云：“君賜之環(huán)則返，賜之玦則去?！杯h(huán)和玦都是古代的瑞玉，屬圓玉。圓玉是圓形而中央有孔的玉?！稜栄拧め屍鳌吩唬骸叭夂萌粢恢^之環(huán)?！毙蠒m疏：“肉，邊也；好，孔也。邊孔適等若一者名環(huán)。”[10](P263)即外邊的寬度和中孔圓的直徑相等的玉器為“環(huán)”。玦，《白虎通》云：“玦，環(huán)之不周也。”楊伯峻注：“玦，古代佩身之物，形如環(huán)而缺，多以玉為之?！盵11](P295)可見，玦為圓形中間有孔、邊緣有斷豁的玉器。因形狀有圓和缺的區(qū)別，環(huán)和玦在中國文化中也有完全不同的含義。環(huán)與“還”同音，有和解、返還之意。玦與“絕”同音，有決絕、離別之意?！盾髯印ご舐浴芬嘣疲骸敖^人以玦，反玦以環(huán)?！睏顐娮ⅲ骸肮耪叱加凶锎庞诰?，三年不敢去，與之環(huán)則還，與之玦則絕，皆所以見意也?！盵12](P576)

可見，在先秦時期，國君若不聽諫言，臣子可以去君、去國的方式既能維護(hù)國君的名聲，又能堅持自己的立場、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還能明哲保身、遠(yuǎn)離禍患。臣子去國之前，先于邊境待放數(shù)日，在此期間，國君若能及時反省，接受諫言，可以玉環(huán)相贈，表示愿意接受勸諫，希望臣子能夠重返朝堂，為國效力；反之，則以玉玦相贈表示君臣恩義已絕，如此則臣子便可自行離去。

三、先秦時期“三諫不從則去”所蘊含的政治倫理思想

“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義屬。父有過，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史記·宋微子世家》)在古人看來，父子之間有骨肉之情，君臣之間有禮義之道。骨肉之情無法割舍，故子諫父不聽只能號泣隨之；君臣之義則可因事、因時而變化，故臣子三諫不聽則可自行離去。可見，“三諫不從則去”這一行為準(zhǔn)則里蘊含著先秦時期重要的政治倫理思想。

(一)君臣以義相合

君臣有義是儒家五倫之一?！吨杏埂罚骸傲x者，宜也?！敝祆渥ⅲ骸耙苏?，分別事理，各有所宜也?！盵7](P29)以君臣關(guān)系而論，義即“欲為君者盡君道，欲為臣者盡臣道”(《孟子·離婁上》)?？梢姡谌寮宜枷塍w系中，“義”既是個體立身處世的原則，也是君臣道德價值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

何為君道？孔子認(rèn)為為君之道首先要正身，“正其本而萬物皆正。……武王正其身以正其國，正其國以正天下”(《孔子家語·致思》)。荀子亦曰：“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君者盤也，民者水也，盤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试唬郝勑奚?，未嘗聞為國也?！?《荀子·君道》)因此，人君欲施仁政、行王道于天下，應(yīng)“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璞，男愨而女貞”，如此便可“天下歸仁焉”(《孔子家語·王言解》)；其次國君要做到“舉賢以臨國，官能以敕民”?！皽靡烈耐跤脜紊?，武王用召公，成王用周公旦”，任用一個賢人就可以實現(xiàn)身佚國治，功大名美(《荀子·王霸》)。故“尊賢者王，貴賢者霸，敬賢者存，慢賢者亡，古今一也”(《荀子·君道》)。不僅如此，國君還要“任賢勿貳”(《尚書·大禹謨》)。“今人主有六患：使賢者為之，則與不肖者規(guī)之；使知者慮之，則與愚者論之；使修士行之，則與污邪之人疑之。雖欲成功，得乎哉！”

何為臣道？孔子認(rèn)為為臣之道莫過于忠君。在儒家思想中，忠不是愚忠和盲目服從，而是“能審其所從”，即根據(jù)實際情況來決定順命還是抗命(《孔子家語·三恕》)，“故當(dāng)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孝經(jīng)·諫諍》)晏子云：“士逢有道之君則順其令，逢無道之君則爭其不義。” 荀子亦云：“從命而利君謂之順，逆命而利君謂之忠。”因此，當(dāng)子路向孔子請教事君之道時，孔子的回答是：“勿欺也，而犯之”。朱熹注：“犯謂犯言直諫?！盵7](P156)意即侍奉國君時“不能陽奉陰違地欺騙他，卻可以當(dāng)面觸犯他”。[13](P151)故“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殞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jìn)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jìn)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有能比智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國，謂之輔；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梢姡髯诱J(rèn)為能逆命而利君的“諫、爭、輔、拂之人”，才是上可安社稷、下可撫百姓的忠良之臣，才是“國君之寶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荀子·臣道》)。因此，孔子曰：“昔者明王萬乘之國，有爭臣七人，則主無過舉；千乘之國，有爭臣五人，則社稷不危也。”君臣若能各盡其道，則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如此則君臣道義相合。雙方戮力同心則可施仁政、行王道于天下。

反之，如果國君德行不修、仁政不施，“聞賢而不舉，聞善而不索，見能而不使?！?《管子·法法》)以至“親疏不得居其倫，大臣不得盡其忠，民多怨治，國有虐刑”(《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面對這種情況，臣子應(yīng)該勸諫國君，將其引上正道。如果國君不聽勸諫，執(zhí)意妄為，甚至對勸諫的臣子懷恨在心，想致其于死地，如此則表明君臣雙方道義不合，臣子徒留無益，就可去君、去國，選擇“不仕無義”，即“不仕無義之君”[14]。賢臣、君子皆背君而去，國滅家亡可立而待也。因此，《呂氏春秋·先識覽》：“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

(二)君臣以禮相交

君臣要維持良好的關(guān)系，除了道義相合以外，彼此還要以禮相交。先秦時期，尤其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整個社會處于大動蕩、大變革狀態(tài)，社會意識形態(tài)亦處于從“君臣共治”向“君尊臣卑”的過渡之中，為了使自己能夠在激烈的變革中站穩(wěn)腳跟、進(jìn)而壯大實力，各個諸侯國都不遺余力地推行引進(jìn)和重用人才的戰(zhàn)略，“君者擇臣而使之，臣雖賤，亦得擇君而事之。”(《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人員流動頻繁、君臣雙向選擇的氛圍，要求國君必須做到以禮待臣。因此，當(dāng)魯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 ”的問題時，孔子答曰：“君使臣以禮，則臣事君以忠?！奔磭龑Τ甲討?yīng)以禮相待；臣子對國君應(yīng)忠誠勤勉。只要國君能做到以禮待人，君臣之間就會和諧相處。反之，如果君使臣不以禮，臣事君則不以忠。如果“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睹献印るx婁下》從這里可以看出，先秦時期的君臣關(guān)系既是一種具有等級差別的倫理關(guān)系，同時也是一種具有平等性質(zhì)的契約關(guān)系?？鬃铀f的“禮”就是“這種契約或者契約一般化后的習(xí)慣法，它明確劃定了君對臣、臣對君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也明確了其范圍。君只能在此范圍內(nèi)指使、支配臣，在此范圍內(nèi)，臣也須忠于職事?！坏┚龑Τ嫉拿畛龆Y所劃定的合宜性之范圍，臣可以勸諫君。君若不聽勸諫，繼續(xù)錯誤的行動，而把臣置于不必要的困難或險境，臣就可以拒絕履行，甚至可以解除君臣關(guān)系”。[15](P96)

可見，先秦時期的君臣關(guān)系是在遵守禮儀制度的前提下君臣之間達(dá)成的一種類似契約的關(guān)系，二者各有其權(quán)利和義務(wù)。在這種關(guān)系下，君臣關(guān)系并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斷變化和調(diào)整的。國君如果遵守契約，禮遇臣子，則君臣關(guān)系和諧穩(wěn)定；國君如果違背契約，不聽諫言、慢待甚至侮辱臣子，臣子便可逃離國君，避免災(zāi)禍，如伍子胥去楚、趙盾逃晉、樂毅降趙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游士的大量出現(xiàn)就是君臣關(guān)系之契約性和君臣以義而合之倫理性的必然結(jié)果。

綜上所述，先秦時期的儒家思想更傾向于約束和限制國君的行為，使其權(quán)力受到倫理道德和禮法規(guī)范的雙重約束，一旦國君的行為背離了約束，又不聽臣子的勸諫，臣子便可因道義不合而選擇去君、去國，良禽可擇木而棲，賢臣亦應(yīng)擇明主而侍。因此，“三諫不從則去”，君子以為得君臣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