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書》 “穢史” 來源辨析

【摘要】《魏書》自成書之初就被稱為“穢史”并流傳至今?？计湓?，是由于北齊時人對書中記載自家先祖的事跡、詳略不滿，因此嘩然相攻。至隋文帝時，因魏收之書奉東魏、北齊為正朔，視其“褒貶失實”，另修一《魏書》;清代趙翼更加深了這種偏見，認為《魏書》“多曲筆”。這三種原因使得《魏書》長期以來受到偏見。對“穢史”稱呼來源的辨析，有利于分析《魏書》的史料價值，研究北朝歷史。

【關鍵詞】北魏;魏收;《魏書》;穢史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3-0040-02

《魏書》是北齊魏收等撰寫的紀傳體斷代史書，記述了自鮮卑拓跋部起源至北魏滅亡的歷史，位列二十四史之一。盡管二十四史每部的評價褒貶不一，但唯有《魏書》被冠以“穢史”之名，從其成書之初，就不斷有人攻擊，甚至于否定其史書的價值，重新編寫，清代趙翼也認為《魏書》“多曲筆”。 此書長期以來被視為“穢史”，但卻仍居正史之列，對《魏書》史學價值的判斷分析，有助于全面理解北朝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對分析著史者的史學思想有所裨益。

一、《魏書》號為“穢史”的原因

《魏書》是北齊人魏收所撰寫的一部紀傳體斷代史書，自齊文宣帝天保二年（551）開始，至天保五年（554）十一月完成，共一百三十卷，本紀十二卷，列傳九十八卷，志二十卷。魏收負責撰寫編排工作，據《北齊書·魏收傳》載：天保二年（541）至天保五年三月，完成了除志以外的一百一十卷;同年十一月又完成了包括《天象志》《地形》等在內的二十卷志。同時，由于魏收等人皆是北魏生人，相當于當朝人修當朝史，因此他們可以見到許多的一手資料，如崔浩、李彪等人所撰的北魏國史，以及孝文帝起居注等書。魏收等人在這些資料的基礎上“辨定名稱，隨條甄舉，又搜采亡遺，綴續(xù)后事，備一代史籍” ① 。

書成之后，即引來了許多的詰難非議：其一是當時的世家大族，針對“史書不直”的問題進行抨擊，認為“其家不見記錄”、對先人“妄有非毀”， 他們人數眾多“前后投訴百有余人”，遍布朝野，能量巨大，以至于一貫性急、囂張的魏收都“無以抗之”;其二是北齊文宣帝本人，是針對魏收對收錄《魏書》中人選不當進行責問，如崔綽官位不高，只因得到北魏司徒高允的稱贊，竟列為傳首，文宣帝對此雖表示不滿，但對魏收的才學頗為重視，并未深究，且對其多有維護，王松年、盧斐、李庶等人因謗史而獲罪。不過反對聲依然“群口沸騰”，文宣帝只得“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論，聽有家事者入署，不實者陳牒”，最終“眾口喧然，號為穢史” ①。瞿林東對此有精彩的論辯，認為“穢史”之說是“諸家子孫”不滿于《魏書》對他們的先人的家世職位、門第郡望的記述而提出來的②。

隋文帝也因為“魏收所撰書褒貶失實……詔澹別成《魏史》”，令魏澹重新修撰《魏書》。魏澹所撰之書，較魏收之書，有五處不同：其一，避諱北魏歷代皇帝和太子的名字，“諱皇帝名，書太子字”;其二，將魏道武帝追封的二十八代祖先事跡進行刪減;其三，將太武帝、獻文帝死于非命等內亂情形秉筆直書;其四，將與北魏同時并存的其他政權統(tǒng)一視為諸侯，不夸大、不貶低;其五，重新評論北魏歷史人物的得失。③可見魏澹書是對魏收書史論部分的改寫。魏澹的《魏書》篇幅較小，比魏收版《魏書》少了二十卷的志。魏澹之書成后，兩版《魏書》長期并存，宋代以后，魏澹之書逐漸散逸，只見魏收之書。

清代趙翼認為“收之書屈附避諱，是非不公，真所謂穢史也?！雹芩信e了幾大理由：其一，魏收仕北齊，凡涉及齊神武帝高歡故事，都刻意曲筆回護：如《魏書·孝莊紀》載：建義元年，齊獻武王（高歡先謚）與于暉大破羊侃于瑕邱⑤;《前廢帝紀》載：齊獻武王以爾朱榮逆亂，興義于信都。這些都被認為是刻意逢迎北齊高氏，而非高歡的真實事跡。其二，對西魏、北周的重臣記載不實“率多貶詞”，如孝武帝之死，則記載：宇文黑獺既害出帝，乃以南陽王寶矩僭尊號;而高歡慘敗的沙苑之戰(zhàn)則記述不詳。趙翼對《魏書》“穢史”的評價影響很大，更加深了人們對這部史書的偏見。

二、《魏書》非“穢史”

如前所述，《魏書》“穢史”的名號主要由三類人提出：一是北齊“時人”，反對者都為豪門大族，針對祖上未被收入傳中，或對收入的位次不滿，而進行抨擊。誠然《魏書》中的體例確有問題，與魏收交好的楊愔也對其說：“此謂不刊之書，傳之萬古，但恨論及諸家枝葉親姻，過為繁碎，與舊史體例不同耳?！钡@并非是魏收一家的問題，南北朝時期成書的史書或多或少都有這個問題，這是當時門閥社會的一種風尚，并非修史者個人所能扭轉的，況且魏收本人也有理由支撐“往因中原喪亂，人士譜牒，遺逸略盡”所以才“具書其支流”。此外魏收本人的風評也影響著《魏書》的風評，魏收“昔在洛京，輕薄尤甚，人號云“魏收驚蛺蝶”;“收性頗急，不甚能平，夙有怨”，更曾以修史威脅他人“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 ①。修史者本人的德行不好，人們往往恨屋及烏“多沒其善”，也就難免影響到對史書質量的評價。

二為隋文帝，他認為《魏書》“褒貶失實”，因此令魏澹另修一部《魏史》。因為魏收是北齊人，奉東魏、北齊為正統(tǒng)，視西魏、北周為僭偽，而隋卻是繼承北周的法統(tǒng)，所以隋文帝才認為魏收之書“褒貶失實”，必須要另修一部以西魏、北周為正統(tǒng)的史書，其目的是為自己的政權正名，政治意義非常明確?？梢钥闯觯逦牡哿硇蕖段簳返脑虿⒉辉谟谖菏罩畷馁|量差，而在于為現(xiàn)實服務的象征意義，這并不能證明《魏書》是“穢史”。

三為趙翼，其在《廿二史札記》中對《魏書》的質量大加抨擊，認為其“真所謂穢史也”。但細考其列舉的幾大理由，都不足以站住腳。首先，寫前朝史，尤其是有禪代之事，往往多有回護，非只一家。陳壽《三國志》、沈約《宋書》等都有這個問題。⑥其次，趙翼認為《魏書》刻意曲筆回護北齊高氏，而《魏書》中對高氏不利的記載，卻都被歸為非魏收原本，是后人據他書補足。如：今本《魏書·孝靜紀》載：“文襄嘗侍飲，大舉觴曰：‘臣澄勸陛下酒。’帝不悅，曰：‘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活！’文襄怒曰：‘朕！朕！狗腳朕！’文襄使季舒毆帝三拳，奮衣而出?！备叱纹劬械某髴B(tài)躍然紙上，確非魏收原本，是據《北史》補全。但《后妃傳》載“齊受禪，降為中山王妃。后降于尚書左仆射楊遵彥” ⑥，《后妃傳》并無缺失，確為魏收原本，對公主改嫁之事并也無隱瞞。

三、結論

《魏書》自著成之日，就受到了“穢史”的稱呼，究其原因是其寫成時間距北魏較近，許多書中的相關人物或出于私欲，彰顯祖宗;或出于私怨，誹謗魏收，使得《魏書》風評很差。加之，王朝更迭，后世王朝為了顯示政權的正統(tǒng)性，對其書的評價不會太高，“穢史“之稱遂流傳下來。清代學者因為魏收“黨齊毀魏”的寫作傾向，對此書加以抨擊，更加深了這種偏見，影響延續(xù)至今。歷代的史學家也不乏為《魏書》正名的，劉知幾認為魏收在寫作體例上有創(chuàng)見，新加入了《釋老志》《五行志》《靈征志》記載當時的宗教狀況和社會狀況：“魏收晚進，弘以《釋老》。斯則自我作故，出乎胸臆，求諸歷代，不過一二者焉?！笨梢娖鋵ξ菏赵u價頗高，求諸歷代，一二人而已，遠遠超過以往。同時，對魏收的史論編寫不當，也認為不必苛求，史論不合適的并非一兩人，而是普遍現(xiàn)象“五車難盡”，即使是司馬遷、班固、范燁等也有許多評價不對的地方。⑦現(xiàn)代學者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穢史”的稱呼，張云華就認為《魏書》中記載了大量北魏、北齊的穢亂情形，如婚外私情和淫亂的現(xiàn)象較為突出。⑧但這本身并不影響《魏書》的史學價值。

事實上，《魏書》的史學價值是相當高的，其能流傳至今，位列正史，而同類的“魏史”早已散失殆盡，本身就說明了其價值所在。且《魏書》十志二十卷，保留了大量北魏時期的社會、政治、經濟、自然狀況，如《天象志》和《靈征志》中詳細記載了4-5世紀中國北方的氣候狀況及自然災害，是研究歷史氣候和災害的寶貴資料，而這些內容在其余書中，如魏澹的《魏書》中則無記載。要而言之，《魏書》“穢史”之稱源自北齊“時人”的謗稱，因王朝更迭，正統(tǒng)不當的問題被擱置，經清代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多曲筆”的評價而做實。最后，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評價更為中肯：“魏、齊世近，著名史籍者，并有子孫，孰不欲顯榮其祖、父，既不能一一如志，遂嘩然群起而攻。平心而論，人非南、董，豈信其一字無私;但互考諸書，證其所著，亦未遠甚于是非，（穢史）之說，無乃已甚之詞乎？” ⑨

注釋：

①（唐）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87- 491頁。

②瞿林東：《說〈魏書〉非“穢史》，《江漢論壇》1985年，第5期。

③（唐）魏征：《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17頁。

④（清）趙翼著、王樹民校正：《廿二史札記校正》，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61頁。

⑤（北齊）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

⑥汪高鑫：《魏晉南北朝史學的正統(tǒng)之辨》，《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⑦劉知幾著、張固也注譯：《史通》，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版。

⑧張云華：《〈魏書〉號為穢史的歷史原因》，《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9年，第6期。

⑨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45《史部·正史類·魏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

作者簡介：

賈宏康，男，漢族，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中國史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歷史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