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深人天，“字”遠方寸

王瑛

西方文論本土化，即建構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是我國學界的一塊心病。許多有識之士提出了諸多良方，比如“對照中西”“貫通古今”“文史哲融通”“立足中國當代文學實踐經(jīng)驗”等，但看出問題、提出良方與成功建構中國當代文藝理論體系還相隔甚遠，只能說是萬里長征走出了第一步?？上驳氖?，中國當代文藝理論正以塊狀分割的態(tài)勢逐漸成長起來，各學科在各自的領域孜孜以求，力圖發(fā)出屬于我們民族的、國家的、當代的詩學聲音。雖然有些學科還在學習借鑒西方文藝思想，還在總結西方文論對中國的輻射，但馬克思文藝理論、敘事學、生態(tài)詩學等學科已經(jīng)在中國的土壤中生根發(fā)芽、抽枝開葉，逐步成長為具有中國獨特風姿的大樹。我們有理由相信，假以時日，這些大樹會匯集成一片森林，且風景宜人。換句話說，現(xiàn)在正處于一個樹木初長的微妙時刻，前期的理論儲備和方法論探索已經(jīng)支撐得起開辟新的疆域了。蔣述卓教授提出并實踐的文化詩學批評理路，是其中建構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重要一途。

一、何為文化詩學批評？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受其博士生導師王元化先生學術研究“三結合”（古今結合、中外結合、文史哲結合）觀念的影響，蔣述卓教授特別重視文化在文學批評中的作用。1986年，在《文藝理論研究》發(fā)表論文《把古代文論放到中國文化背景中去考察研究》;1994年，發(fā)表《應當建立文學史研究的“文化史”派》;1995年，正式提出文化詩學批評理路。1996年，在《廣州文藝》發(fā)表署名文章進一步闡發(fā)文化詩學理論;2001年，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詩學：文學詩學的跨文化視野與現(xiàn)代性進程”，進一步厘清了文化詩學的特性;2005年，出版論文集《文化詩學：理論與實踐》，是蔣述卓教授首次文化詩學研究的綜合展示。2021年1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了蔣述卓教授的《文化詩學論稿》，該著收錄了20世紀以來蔣述卓教授撰寫的26篇論文，可以見出蔣述卓教授思考和探索文化詩學批評的歷程，見出其文化詩學批評理路的特性。

那么，何為文化詩學批評？我們?yōu)槭裁葱枰幕妼W批評？文化詩學批評有何價值？它對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建設意味著什么？

事實上，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的文藝學學科一直處在一個尷尬的境遇中：我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批評話語，建構具有中國個性的文藝批評理論體系，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尋找的路上。20世紀的80年代是個美妙的年代，各個領域、各個行業(yè)都充滿激情，國門打開，西學東漸給中國學界帶來許多新奇的思想和方法論，學界經(jīng)歷了一個如饑似渴的吸納時段。但在經(jīng)歷了學習新事物的短暫激動和欣喜之后，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事實上進入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人們發(fā)現(xiàn)，西方文論之于中國文學有諸多不適應：從理論到理論的搬演既淹沒了批評家自身的個性、才智，也淹沒了中國文學作品的特性;另一方面，以西方文論套論中國文學作品，也只是把中國文學作品變成了西方思想的例證。而中國傳統(tǒng)文論似乎在當代作品面前有些緊張無措，使不上勁。中國當代文學急迫需要與中國當代文學氣象相契合的理論體系和方法論。曹順慶用了一個很貼切的詞形容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現(xiàn)狀——“失語癥”，這迅速引起了學界的共鳴。“失語癥”對中國當代文論來說是一個久治不愈的癥狀，很多有識之士在積極尋找應對之策。療愈的希望從來就有，蔣述卓教授提出的文化詩學批評理路，便是其中的有效之途。

所謂文化詩學批評，簡言之就是從文化角度對文學進行批評。這是面對中國文化大眾化和文學新變提出的一個對癥良方。1995年，蔣述卓教授在《當代人》第4期發(fā)表論文《走文化詩學之路——關于第三種批評的構想》，提出文化詩學批評就是將文化學的理論與方法運用于文學批評的一種新理論、新方法。具體來說：

“文化詩學的價值基點是文化關懷和人文關懷，其內(nèi)涵的具體表現(xiàn)可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從文化的角度分析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哲學觀，即分析它為我們提供了怎樣的文化觀和文化思想。

第二層次，要把作品描繪的社會心態(tài)、人物命運與心態(tài)放到一定的文化背景下去分析，揭示出作品所具有的文化內(nèi)涵以及所反應出來的社會文化心態(tài)。批評家要站在文化發(fā)展的角度反映歷史、思考歷史，觀照當下文化的生存狀態(tài)和發(fā)展趨勢。

第三層次，要站在跨世紀的角度，著重關注作品對文化人格的建設問題。人格是文化理想的承擔者，人文關懷的重點應該放在人格建設上。作品的基調(diào)、價值取向是否有利于現(xiàn)代文化人格的培養(yǎng)和建設，是衡量作品是否具有審美價值的重要標志之一?！盵1]

從蔣述卓教授提出文化詩學批評的三個層次，我們可以看出，蔣述卓是要從文化的角度對文學作品展開全面的考察，以文化為核心，從宏觀到微觀，從作品的思想觀念、具體內(nèi)容到作品的審美價值和文學效應，在方法論層面解決文學作品的闡釋問題。

評估理論的可行性最簡單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是檢測它是否具有闡釋作品的有效性。西方文論本土化最為成熟的學科可能是敘事學，中國敘事學界提出了多個敘事學的分支學科，如比較敘事學、審美敘事學、廣義敘事學、空間敘事學、聽覺敘事研究等，但遺憾的是，方法論的欠發(fā)育使得這些中國本土孽乳的敘事理論不能被很好地運用和推廣。申丹的敘事學與文體學相融合，以及雙重敘事進程理論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個遺憾，但也僅僅局限于分析短篇小說——這已經(jīng)是中國敘事學甚至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建構非常難得的進步了。而蔣述卓教授提出的文化詩學文本闡釋的有效性如何呢？它有何特點？文化詩學批評能否禁得住實踐的檢驗？

二、理論與詩意：文化詩學批評的思想紋印

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理論研究的共性之一，是都忌諱缺乏創(chuàng)意，沒有個性。作者的文字和思想都有他們個人獨特的精神指紋和氣質(zhì)紋印，假如作家可以因其作品進入歷史記憶，那么，批評家則會因其思想而開創(chuàng)一個時代的新局面。蔣述卓教授正在建構的文化詩學批評理路，他的系列論文和著作，已然出現(xiàn)了其獨特的思想印記。在這樣一個奇妙時代，一個具有中國氣象的各種詩學理論體系即將呼之欲出的時代，蔣述卓教授的詩學建構卓爾不群，以其清晰的、具有體系性的理論探求和個案分析，開辟了一條文化與詩學相融合的詩學新疆域，其詩學內(nèi)蘊的時代韻味、理論氣質(zhì)、方法論特色及個人氣象，足以給正在路上的各種詩學之思以借鑒。《文化詩學批評論稿》收錄了20世紀以來蔣述卓關于文化詩學批評的系列論文，我們可以通過該著一窺其文化詩學批評的品格。

詩學品格。蔣述卓教授的文化詩學批評首先是一種中國當代語境下的詩學建構。“失語癥”的提出至今已經(jīng)近30年，但這個詞的熱度并沒有消失。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建設的成果還不盡人意;另一方面，這不僅僅是當代文論建設的癥狀，也是理論家們談論詩學建構精神狀態(tài)的表征，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使得“失語癥”幾乎成了這個時代的共同癥狀。理論家們在積極探求中國當代的詩學建構之路。蔣述卓教授作為南粵文藝學界的執(zhí)牛耳者，中國當代文藝學界的重要學者，中國當代詩學建構幾乎內(nèi)化成了他精神的一個部分，這使得他具有充分的理論自覺意識。文化詩學批評的提出，固然有來自西方學者如格林布拉特在新歷史主義范疇下提出的“文化詩學”影響，“但我在當時的背景下提出的文化詩學批評，是出于一種對西方理論引入中國之后本土化的需要和文學批評發(fā)展現(xiàn)實的需要。我一直認為，西方文學理論以及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論引入中國，應結合中國文學與文化發(fā)展的現(xiàn)實狀況進行本土化的改造，而不應當只是理論框架與話語的照搬。在批評實踐中，還應當結合中國已有的文學理論與批評的經(jīng)驗加以融合，努力構建起自己的理論話語與方法”。[2]

文學審美品格。文學的邊界總是變動不居，而萬變不離其宗的便是美，美是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蔣述卓教授提出的文化詩學批評理路，堅持了美的文學特質(zhì)。蔣述卓教授是寬容的，即使對其他文化借用的文學，比如廣告?zhèn)髅?、商品包裝、時裝表演等，他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文學的美?！段幕妼W批評論稿》的開篇文章是《消費時代的文學意義》，在該文中，他說“文學邊界的擴大，從而形成審美的泛化或稱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態(tài)勢”“文學藝術的這種被借用不是什么壞事，對文學藝術的發(fā)展來說，反而會起到一種形式上的拓展與推進作用”?！拔膶W藝術被其他領域所借用帶來的日常生活審美化也并非壞事，而是好事?！币驗椤按蟊娫诿赖漠a(chǎn)品與全社會制造美的氛圍中得到美的熏染進而提升自身的素質(zhì)又有什么不好呢？”消費社會的詩意對社會也是有益的，“當代文藝具備豐富而深刻的思想，給陷入物質(zhì)迷茫當中的人以啟蒙與警醒，讓人在現(xiàn)實中重建對合理生活的希望與信心，不也是當代社會的‘詩意嗎？”文學藝術的商品化并不會帶來創(chuàng)造性和個性的消失，“優(yōu)秀的藝術生產(chǎn)者既要考慮市場需求，又要在適應市場中堅持其藝術理想和藝術個性”。“在市場經(jīng)濟與消費時代，藝術的商品化同樣也向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關鍵在于藝術家和理論家是否能應對這種要求與挑戰(zhàn)，拿出更具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來。”[3] 這篇文章首次刊發(fā)于《文學評論》2005年第5期，《粵海風》2018年第3期轉載，文章對消費文化中的文學藝術審視充滿了詩意。蔣述卓教授在消費文化中發(fā)現(xiàn)文學，在文學的視野中審視消費文化，文學的詩意始終體現(xiàn)在他對消費文化的考察中。文學邊界的擴大，并沒有導致文學審美品格的消失，而是審美品格的進一步加深。文學的獨創(chuàng)性和個性依然主導著文學藝術產(chǎn)品，文學的詩意加持消費文化，大眾在消費文化的熏陶中提升自身的審美素養(yǎng)。文學的審美品格是蔣述卓文化詩學建構的一個重要維度，考察大眾文化、城市文學、廣場文化、海外華文文學，文化或許是其詩學批評的前提和背景，而文學的審美品格作為審定某一類文化現(xiàn)象的標準，始終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尺度?？梢哉f，蔣述卓教授的文化詩學批評從來都走在文學批評的道路上，數(shù)十年文學研究的素養(yǎng)使得文學的審美品格已然不僅僅是作為詩學建構的特色，也是蔣述卓教授個性氣質(zhì)的內(nèi)蘊之一。

理論是能見出批評家個性的。高屋方能建瓴，站在時代、社會和文藝學學科高處的，是理論、思想，也是批評家個人。那么，如何驗證這高處的思想，它是否能夠落到堅實的大地上，是否能通過實踐的考核，從何處見出這一思想的科學性呢？或者說，它是否具有文本闡釋的有效性？

三、融通與實踐：文化詩學批評的現(xiàn)實品格

或許文化詩學批評的詩意品格讓人驚喜，因為它給我們帶來求智的滿足感。它別開生面，為我們打開了詩學批評的一個新的域境，呈現(xiàn)不一樣的風景;它還給我們帶來希望，被“失語癥”的焦慮壓抑得太久了，我們都希望有一個療救的希望，文化詩學批評便是沖出陰霾的一條通途。但最令人安心的，是它的現(xiàn)實品格。它讓我們完全信任，這條路是可以昂昂然闊步行走的。具體而言，這種現(xiàn)實品格體現(xiàn)為藝術融通和實踐品格。

所謂藝術融通，指的是蔣述卓教授的文化批評詩學建構并不局限于文學研究，而是貫通各種藝術品類，從對不同藝術品類的觀察、體悟中發(fā)現(xiàn)其詩學價值。學問文章，終究不是個太世俗的活，極易“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但蔣述卓教授卻把學問做到了大地上，對當下出現(xiàn)的許多藝術形式，比如流行文藝潮流進行了融會貫通的分析和學理洞察。僅在《當代大眾文化的發(fā)展歷程、話語論爭和價值向度》一文中，蔣述卓教授就討論了通俗小說、網(wǎng)絡文學、流行音樂、影視劇、綜藝節(jié)目、交響樂、芭蕾舞、抽象藝術等多種大眾文化品類。文章討論了作為一種流行文藝現(xiàn)象的大眾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即饕餮期、追趕期、雅俗合流期。饕餮期是指20世紀70年代末到20世紀90年代初，“國內(nèi)大眾文化的生產(chǎn)還幾乎處于一種真空期”，隨著國內(nèi)社會精神空間的不斷擴大，“以往的單一主流意識形態(tài)及文化已經(jīng)難以滿足逐漸走向開放的社會的精神需要。這種精神需要無法通過本土內(nèi)部獲得解決，只能向外索取”。[4] 這是一個瘋狂引進國外文藝類型的階段。20世紀90年代初，是中國大眾文化發(fā)展的重要歷史拐點，中國內(nèi)地對西方與中國港臺大眾文化的接受“體現(xiàn)在對其生產(chǎn)機制、文化資源、內(nèi)容創(chuàng)意等方面的積極學習和借鑒上，走向了類型化、通俗化、模式化的產(chǎn)業(yè)探索”，幾乎涵括了當代大眾文化的所有領域。文章討論了追趕期的電視劇、流行音樂、網(wǎng)絡文學等在中國的發(fā)展態(tài)勢，隨著市場化進程步伐加快，文化的雅俗界限越來越模糊，“國學熱”興起、華語電影崛起是雅俗合流的具體表現(xiàn)，作為大眾文化表征的流行文藝已經(jīng)深入大眾的日常生活。文章認為，應該建立起評估當代大眾文化的良性價值尺度，這就必須協(xié)調(diào)好文化產(chǎn)業(yè)與文化治理、審美分眾與審美提升的關系，堅持文化對話原則，通過批評不斷提升受眾的審美趣味，大眾文化應該有審美超越性的追求。[5] 這篇文章幾乎討論了當下國內(nèi)所有的大眾流行文藝類型，并對大眾文化的價值尺度提出了要求?？v覽全書，很容易就能發(fā)現(xiàn)蔣述卓教授的敏感和睿智，他能迅速抓住新出現(xiàn)的文藝形式，并透過各種文藝形式發(fā)現(xiàn)其所蘊含的詩學價值。

所謂實踐品格，是指從實踐中總結歸納出來的詩學原理，最后還是要回到實踐中接受檢驗?！懊總€理論都包含對自己試圖歸類的素材進行的抽象。抽象的程度是分類成功的先決條件，因此理論將素材的個性篩除。”[6] 沃爾夫?qū)ひ辽獱栒f的是理論是如何建構出來的。也就是說，理論的建構是需要熟悉素材秉性的，理論的可靠性要看對素材的把握程度。所謂素材，在這里指的是理論面對的諸種現(xiàn)象。從現(xiàn)象中生長出來的原理，旨歸是要指導萬般現(xiàn)象，并在具體的現(xiàn)象研究中考驗原理的科學性。蔣述卓教授的文化詩學批評涉獵甚廣，在我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傳媒與消費時代文學的發(fā)展狀況、我國尤其是廣東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以及我國港澳臺暨海外華文文學、城市文學、城市文化、城市審美、城市詩學、文化產(chǎn)業(yè)等諸多領域成果頗豐，影響甚大，充分展現(xiàn)了作為文化批評詩學的實踐性品格。

結 語

什么是西方文論本土化？西方文論如何本土化？與其總是訴說“失語癥”的痛楚，不如沉潛下去，尋找一個合適的突破口。在諸多對中國當代文論的設想中，蔣述卓教授借美國理論家格林布拉特“文化詩學”一語，在紛擾復雜、千變?nèi)f化的“素材”中找到理論的生機，突破“素材”雜蕪的個別性特點，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文化、中國當代諸種文藝產(chǎn)品的詩學價值，抽象出作為理論的共性，使文化詩學批評落地生根，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建設的重要事件。文化詩學批評的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作為思想家、批評家的蔣述卓教授個人的精神指紋，它是中國當代詩學建構的標示物，更是時代催生且能用來詮釋時代精神的理論體系?！霸~深人天，字遠方寸”，批評家與理論與時代最合適的關系，不過如此。

（作者單位：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

注釋：

[1] 蔣述卓：《走文化詩學之路——關于第三種批評的構想》，蔣述卓 著：《蔣述卓自選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59-260頁。

[2] 蔣述卓 著：《文詩學批評論稿》，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年，第4頁。

[3] 蔣述卓：《消費時代文學的意義》，《粵海風》，2018年，第3期。

[4] 同[2]，第64頁。

[5] 同[2]，第80-89頁。

[6] [德] 沃爾夫?qū)ひ辽獱?著：《怎樣做理論》，朱剛、谷婷婷、潘玉莎等 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