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楊方，與玄奘在古代絲路“重逢”

陳娟

侯楊方

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國人口史》（1910—1953年卷）《盛世·西漢》《盛世·康乾》《清朝地圖集》（多卷本），近日出版新書《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

作為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楊方每年都會去帕米爾高原考察，一年兩次，大多在春夏兩季。7月中旬，他和同伴一行10多人再次登上帕米爾，抵達排依克山口——1300多年前，從印度取經(jīng)東歸的玄奘，就曾跟隨絲綢之路上的商隊，翻越這個山口，到達朅（音同河）盤陁（音同陀）國（位于今天中國境內(nèi)的塔克敦巴什帕米爾），之后歷經(jīng)風霜，穿過一道道河谷和山口，回到長安。

這次去與往年不同，連著五六天都在下雨?！斑@是很罕見的一件事，以往最多下一兩天?！焙顥罘綄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雨天難免讓人覺得壓抑，還會擔心路面塌方。但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他們在塔什庫爾干河旁扎營，“住在帳篷里，雨聲陣陣，河水隆隆，有點兒江南的感覺，很好入眠”。后來，天一放晴，藍天和雪山映照，綠草青青，鮮花遍地，帕米爾高原迷人之姿盡顯。

自2013年4月起，他率領科考隊，20余次奔赴帕米爾，沿著玄奘、高仙芝等古人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一步一個腳印，足跡遍及境內(nèi)外的整個帕米爾高原、河西走廊、羅布泊、中亞諸國等，幾乎踏遍了所有重要的山口和河谷。所經(jīng)之處，他們都留下精準的GPS定位與軌跡記錄，還有視頻和照片。最終，這些信息都被集納成大數(shù)據(jù)，化為《絲綢之路地理信息系統(tǒng)》上的一個個點和一條條線，“呈現(xiàn)給大眾一幅帕米爾絲路的生動畫卷”，他的導師葛劍雄說。

“今日之我見，即昔日他所見。”侯楊方說。他著迷于用腳來丈量真實存在的歷史，并去驗證歷史。如今，他將多年考察經(jīng)歷化為文字，成書《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于近日出版。

左圖：侯楊方攀登坎達爾山口。右圖：目睹玄奘東歸的大楊樹。（侯楊方/攝）

玄奘當年走的是哪一條路？

侯楊方與帕米爾高原結緣于2011年。

那年夏天，中國地理年會在烏魯木齊舉辦，侯楊方受邀參加。會議結束，他和另外3位同行一拍即合，奔赴帕米爾。從喀什到帕米爾，一路上充滿驚喜：在100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原，高大如墻，其上閃耀的是冰山;在紅色的蓋孜河谷，公格爾峰盡收眼底，兩者間高度差竟然超過了6000米;還有漫天大雪、青蔥河谷、冰山雪崩……兩天的時間，他拍了近2000張照片。

回到上海，他對帕米爾念念不忘，還將自己拍攝的慕士塔格雪峰當成電腦桌面?！芭撩谞柟欧Q蔥嶺，絲綢之路經(jīng)過這里。當時我就一直在想一些問題：絲路究竟經(jīng)過哪一個山口，哪一條河谷？玄奘當年走的是哪一條路？在《大唐西域記》中，雖然記載了他行走的路線，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條路線早已模糊不清，無法在現(xiàn)代地圖上定位出來?！焙顥罘椒喆罅空撝?，發(fā)現(xiàn)大都是“泛泛地提到絲綢之路會穿過帕米爾高原”，但對于高原上一些重要地標及其經(jīng)緯度，卻沒有確切的說明。

瓦罕谷地。（侯楊方/攝）

“沒有人告訴我答案，我又想，那不如我來從事這項工作?！焙顥罘接辛司珳蕪驮z綢之路帕米爾高原段的念頭。要精準復原，必須實地走過。他所要做的，是實地找到玄奘當年翻越的每一個山口，走過的每一條河谷，完整、連續(xù)地記錄這條路線，并附上準確的地理坐標?！熬珳蕪驮?，最簡單的理解，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能根據(jù)這個路線圖找到這條線路?！?/p>

這是一項前人未曾做過的大工程。為了精準，侯楊方開始搜集、閱讀大量中外文獻，特別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以及19世紀至20世紀初西方帕米爾探險家榮赫鵬、寇松、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著作。除文字資料外，還有地圖，尤其是冷戰(zhàn)時期美國、蘇聯(lián)軍用地圖。

“軍用地圖的實用性是最強的，因為它涉及行軍、作戰(zhàn)。哪條路線在什么季節(jié)可以行走什么樣的車輛，還是只能通過驢、馬或者行人，它都有明確的標示”。很長一段時間，侯楊方都是泡在地圖和史料里，在腦海里一遍遍勾勒玄奘所走的線路。

待一切準備就緒，一場漫長的絲綢之路考察之旅開始。

玄奘東歸路線之帕米爾段圖。（圖片來源絲綢之路地理信息系統(tǒng)）

不只有黃沙漫天，還有桃花源

2013年4月10日，侯楊方與史地所的同事、學生、記者等，一行人組成科考隊，赴帕米爾考察，實地確定“玄奘東歸路線之帕米爾段”和數(shù)段清代驛道。

“無論是探訪清代驛道，還是尋找絲綢之路，我都在尋覓水草豐美、河谷開闊的道路。因為商隊必然是盡可能尋找這樣的道路，以保證人畜補給。可以說我要找的絲綢之路，是‘驢背上的絲綢之路——既不是人徒步行走的道路，人能走的地方，馱貨的驢、馬和駱駝不一定能通過;也不是能駕車通行的314國道?！焙顥罘秸f。

玄奘東歸國土，科考隊西行而上?，F(xiàn)在回憶起來，侯楊方覺得自己與玄奘最近的時刻是在這年4月17日。當日清晨，科考隊從大同鄉(xiāng)出發(fā)，到達孜拉甫夏河與大同河Y字形交匯處時，一株巨大的楊樹昂然獨立于前方，一行人下車駐足。“這棵樹起碼有3000年樹齡，8個人合抱才能抱住，約略地估算出樹的周長約13米。當年玄奘過了坎達爾山口之后，不管往北還是往南，都會在這棵樹的位置會合?！?/p>

“看到這棵楊樹，就像是在和古人對話一樣，好像穿越到了過去。它是目前可以確認的唯一目睹過玄奘取經(jīng)走過的生命。”侯楊方說，他在樹下想象著歷史上的場景：公元645年，玄奘跟隨一支商隊，穿越帕米爾高原回歸大唐，行李中裝滿了來自天竺的經(jīng)書。途中路過此樹，停留下來，在樹下休息或野餐。

這種時空穿越感與時間滄桑感，始終伴隨著侯楊方的考察之旅。

當年，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回到現(xiàn)在中國境內(nèi)后，來到朅盤陁國公主堡。4月20日，科考隊來到公主堡。登上崖頂，侯楊方看到夯土城墻遺跡猶存，與1906年斯坦因拍攝的照片對比，幾無變化。接下來的幾日，科考隊一路向西，一直到排依克山口。4月26日，歷時半個月的第一次考察結束。之后，他們每年都沿著玄奘的足跡，一一探尋。

“只有真正實地走過，才知道絲綢之路不只有漫天黃沙?！焙顥罘秸f。

在塔吉克斯坦與阿富汗交界的瓦罕谷地，科考隊到達時正值秋收，田野一片金黃，農(nóng)人忙于田間地頭，耕牛緩緩通過。“一派桃花源景致?！焙顥罘秸f。他在麥田邊的小店買了一支冰淇淋，站在樹蔭下，邊吃邊思考：玄奘為何在《大唐西域記》中“黑”瓦罕人，說他們“人性獷暴，形貌鄙陋”？“我見到的瓦罕人大都長相俊美，可見玄奘也是有主觀偏見的?！?/p>

在大同鄉(xiāng)，侯楊方見到村干部，跳下車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鄉(xiāng)村公路通車之前，你們怎么去縣城開會？村干部手一指說：“我們上西邊翻越坎達爾山口，再往西北就是翻越烏谷里亞特山口，然后就到了縣城?！焙髞?，他站在海拔近5000米的坎達爾山口，“再往上去的話是任何人都翻不過的，可通行的部分只有幾十米寬”。那一刻，他知道玄奘走過這里。

“1000多年以后，我們大家會有一個想象，以為玄奘是在探險。絲綢之路是常識之路，絕對不是探險之路，絲路是商貿(mào)和政治、軍事之路，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道，他走的都是最好走的路?！焙顥罘秸f。

2014年5月，侯楊方主持開發(fā)的“絲綢之路地理信息系統(tǒng)”正式上線。如今，經(jīng)過20多次的考察，玄奘東歸路線之帕米爾段已基本完成。點開網(wǎng)站系統(tǒng)里的考察線路，絲綢之路仿佛蜿蜒的“長蛇”，“蛇身”由一個個黃色圓點組成，每一個圓點代表一個地名，周邊還有經(jīng)緯度、海拔以及現(xiàn)場照片等信息。那棵“目睹玄奘東歸的大楊樹”也有了自己的坐標。

“這是世界上第一套，都是根據(jù)我們實際考察的軌跡復原出來的。絲綢之路的實質(zhì)是道路，而不是散布的一個個遺址、景點、城市，只有道路才能將這一個個點貫通，這是絲綢之路的魅力所在?！焙顥罘秸f，傳統(tǒng)的歷史地理研究，多數(shù)只停留在紙面上。

后人讀史，其實就是在讀現(xiàn)實

侯楊方對歷史與地理的興趣，可以追溯到30多年前，他的青少年時代。

他從小就愛讀歷史書，看各種地圖。有一次，在縣圖書館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本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地理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復旦大學中國地理歷史研究所就是他創(chuàng)立的?！澳菚r也不太了解，只是喜歡看，我現(xiàn)在還記得是那種棕色封面的內(nèi)部版?！焙顥罘交貞浾f。

1987年，侯楊方讀高二，復旦大學教授朱維錚的《走出中世紀》出版。這本從晚明到晚清思想文化的史書一面市，便引起轟動。侯楊方也買來讀，“這本書充滿思想的力量”。由此，他下定決心，報考復旦大學歷史系。第二年，他如愿以償，成為歷史系的學生。

但侯楊方不滿足于單純學歷史?！拔蚁朐谀贻p的時候?qū)W一點，你可能過30歲你不會學的東西?！?995年2月，他轉(zhuǎn)入葛劍雄門下讀博士。葛劍雄師從譚其驤，對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頗有建樹。之后，侯楊方跟著葛劍雄，做歷史上的人口統(tǒng)計分析，寫《中國人口史》（1910—1953年卷）;參與國家清史工程，研究清朝人口史、經(jīng)濟史。博士畢業(yè)，留歷史地理研究所工作。

整日沉浸在故紙堆里，侯楊方熟稔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故事，也從歷史中洞察人性。2010年，應出版社之邀，他開始寫《盛世啟示錄》，從西漢盛世和康乾盛世入手，書寫社會上升時期所特有的帝王英武、人才迭出、生產(chǎn)富足、開疆拓土的盛大氣象，以及潛在的種種危機。他寫歷史，不照本宣科，而是深入歷史深處，挖掘人性，“我堅信人性在兩三千年內(nèi)不會發(fā)生特別本質(zhì)的變化”。比如，他分析項羽的失敗，類似現(xiàn)代經(jīng)常說的“風口上會飛的豬”。借助時代的大勢，勝利來得太快，因而錯誤地估計自己能力，最終失敗也來得極為迅速、慘烈。

“后人讀史，其實就是在讀現(xiàn)實。豈能不慎哉？”侯楊方說，在他看來，歷史敘寫往往帶有主觀性。關于雍正帝繼位合法性的問題，一直眾說紛紜。侯楊方不僅參考雍正主導編纂的《圣祖仁皇帝實錄》，還以《朝鮮李朝實錄》佐證。據(jù)朝鮮使者記載，康熙皇帝在臨終前還召見過大學士馬齊，囑咐“胤禛第二子（弘歷）有英雄氣象，必封為太子”，且他當面要求胤禛豐衣足食供養(yǎng)廢太子、皇長子，并且要封廢太子的嫡長子、他所鐘愛的孫子弘皙為親王。

“朝鮮使者的傳言來自《朝鮮李朝實錄》，這些都不是雍正皇帝可以控制的信息，后者還得到了事實證明，因此可以有很大把握地判斷，雍正皇帝的繼位，正是康熙皇帝本人的意愿，是合法的。”侯楊方說。

七八年前，侯楊方受邀為商學院的學生講歷史課。“主題是從歷史看管理，講清史、講漢史。每次講兩天，13個小時，必須講得有趣有料，才能打動他們?！泵看紊险n，他都站在中央，學生圍成一圈，可以隨時打斷，可以討論。多年講下來，他得出一個結論：歷史不能由歷史本身來檢驗，要由現(xiàn)實來檢驗，要由廣大的、有閱歷的讀者來檢驗。

“你讀歷史，如果感覺讀的像今天的故事，或者說你讀今天的故事，怎么感覺似曾相識，也許這個歷史，就是人性和社會本質(zhì)?！焙顥罘秸f。

無萬里，宅書呆子;無萬卷，行走莽夫

侯楊方思維敏捷，語速極快。就在最近，他做了一場直播，主題是“阿富汗：真實的西游記”。從阿富汗文明到玄奘在阿富汗的足跡，從被炸毀的巴米揚大佛到阿富汗局勢，侃侃而談，網(wǎng)友形容他是“行走的教科書”。

記者采訪他時也深有體會。行走過的山口，無論多么拗口，他脫口而出;講到歷史，他信手拈來，毫不費工夫。當年，和他一起考察帕米爾的記者曾回憶說，“在車上，一路上都是他的聲音……一路走來，他對于英國考察報告、英國探險家斯坦因的記載、《新疆圖志》的表述熟稔于胸，更不用說他倍加推崇的《大唐西域記》了，他幾乎可以大段背誦?！庇幸淮危瑓⒂^完公主堡，回到平地，攝像師請他談談感受，他對著鏡頭把方才在古堡上講的學術解釋又說了一遍。后來，隨隊記者稱他“學術瘋子”。

2013年，侯楊方在當?shù)啬撩竦膸椭?，騎馬渡河抵達乾隆紀功碑原址。

紅圈內(nèi)為乾隆紀功碑原址。

熟悉侯楊方的人，給他的評價是“驕傲而倔強”。曾有同事說，葛（劍雄）老師生生把一個金牛座學生教成了獅子座。

獅子座的果敢和膽略在他身上完美呈現(xiàn)。2013年夏，科考隊在塔吉克斯坦考察，尋找“乾隆紀功碑”遺跡。此碑是清軍平定回疆大小和卓叛亂后，乾隆下令在戰(zhàn)場豎立的一塊碑，碑上用滿、漢與維吾爾3種文字詳細記述了這次戰(zhàn)爭的過程。后來，碑身不知流落何方，殘存的碑座存于當?shù)夭┪镳^。根據(jù)前人記載，科考隊確認了碑坑的位置——阿利楚河附近。

8月4日那天，科考隊抵達阿利楚河。河面有20米寬，河水湍急，擋住了去路。幾個小時過去，正在大家準備離去時，一個頭戴白帽的吉爾吉斯老人突然騎著一匹棗紅馬從東邊沿河緩緩而來。因河水太冷，老人只同意帶一個人過一次河。侯楊方?jīng)Q定前往，“河水很冰，水面都沒了馬背”，一路搖搖晃晃過了河。上岸后，他攀上亂石崗，站在碑亭的殘壁上，“一個碑坑一平方米左右，我就站在碑坑中間，這才是真實的歷史。”侯楊方說。后來，他在微博上寫道：“它是帕米爾高原（大部）曾屬中國的鐵證，記錄了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疆，追擊到此的最后一站（戰(zhàn)）?！?/p>

侯楊方成了近百年來尋找并且到達乾隆紀功碑址的第一人。

如今，侯楊方一邊帶研究生，一邊繼續(xù)絲綢之路的精準復原。學術研究之外，他讀書、看電影，熱衷于聽古典音樂。他剛工作每月只拿800元工資時，便買800元一張的門票去聽古典音樂會。更多時候，他喜歡去戶外探險，騎輛山地車在鄉(xiāng)野間行游。

“生活中充滿驚喜，只需要好奇與審美?！焙顥罘匠缟凶x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萬里萬卷，相輔相成。無萬里，宅書呆子;無萬卷，行走莽夫”。接下來，他將繼續(xù)行走，尋訪帕米爾高原之外的絲綢之路，“將絲綢之路上的地名，一個個都化為系統(tǒng)上的那個點”。

緣何執(zhí)著于此？他講起2013年在塔吉克斯坦考察途中的一個故事：在一家旅館里，他遇到一對日本老人。老太太62歲，老先生69歲，在退休之前是辭書編輯。兩人都是學習東亞史出身。他們畫了一張斯坦因的線路圖，也研究了唐朝將領高仙芝的行軍路線，都打算走一遍。侯楊方問：這片苦寒之地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你們？老太太說：“因為很浪漫！尤其是唐朝，真是一個浪漫的朝代！”

“浪漫與激情的想象與追求。學術從審美開始，以審美結束，何樂而不為呢？”侯楊方說。等到第二次路過那棵“目睹玄奘東歸的大楊樹”時，他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樹葉，做成了書簽。

侯楊方

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國人口史》（1910—1953年卷）《盛世·西漢》《盛世·康乾》《清朝地圖集》（多卷本），近日出版新書《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