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崴
在那個不起眼的門臉里,黝黑瘦小的阿姨左手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推起一角連帶掀起整張米皮,半秒騰空后落下,米皮在案板上彈動,自然卷成長條狀,右手拿刀切開,放入黃瓜絲和豆芽,澆上蘸水、蒜水、兩勺麻醬和一小勺油潑辣子。
那畫面好像武俠片里的鏡頭——阿姨是隱身于街頭的女俠,蘭花拂穴手一出,調料在她的神功下劃出一條條完美的弧線,最后一滴不差地落到了不銹鋼盆里。轉用碧波掌,握著盆子攪拌幾下,順勢把涼皮滑入塑料食品袋中,所有步驟一氣呵成。
只見阿姨面不改色,雙手在一旁的抹布上蹭了蹭,攏了攏頭發(fā),云淡風輕地收了錢,遞來涼皮。那動作流暢到令我目瞪口呆。雙手接過那袋“俠氣干云”的麻醬涼皮,油潑辣子的香氣順著袋子的開口鉆入鼻孔,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和涼皮初遇是剛到北京念大學的時候。不適應北方食堂的我,看著周圍的饅頭、大餅、莜麥菜,拔劍四顧心茫然。沖出食堂,想起新生宣傳手冊上介紹的學校東門女人街,據(jù)說是美食小吃云集的地方。事不宜遲,直奔東門,這才有了上述“快、準、清”的瀟灑一幕。
阿姨的門臉對面是一間荒廢了的公司。我蹲在公司門口的三步臺階上,一手托著塑料袋,一手用筷子吸溜完了這袋涼皮,神清氣爽、靈魂歸位。涼涼的麻醬包著油滑滑的涼皮,辣椒油肆意飄蕩,吸進嘴里就自然滑進肚皮。
剛入口時,涼皮軟糯香甜。慢慢地,辣椒油開始侵略你的口腔,燃燒你的胃。這種慢慢累積起來的熾烈燒得你正難受,覺得內力大漲但氣息大亂時,夾一筷子黃瓜絲和豆芽,清爽的口感助你頭腦清醒,打通任督二脈,還能再戰(zhàn)三個回合。這來來回回的搖擺,可比拳擊更叫人欲罷不能。因為美味的涼皮,陜西也因此在我心里永久地占有了一席之地,覺得那里是香風辣雨的江湖。
武俠小說里,行走江湖都要區(qū)分名門正派和旁門左道。名門正派里還要分個一二三流。涼皮江湖也相似,正宗涼皮的緣起、排名眾說紛紜。關于起源,有人說是陜西秦鎮(zhèn)關中米皮,有人說是寶雞岐山縣的搟面皮,也有人說是漢中的面皮……
如果你搜索秦鎮(zhèn)米皮的歷史,會聽到這樣一個故事。相傳,某年大旱,原本富饒的秦鎮(zhèn)一帶種不出稻米。各家各戶費盡心思種出了一點,卻又小又干,無法進貢秦始皇。有個叫李十二的人突發(fā)奇想,把米碾成米面蒸成面皮,帶著面皮去了咸陽。秦始皇吃得津津有味,一高興就赦免了眾人之罪,并且要李十二每天蒸幾張面皮來吃。
如果涼皮的出現(xiàn)帶有江湖氣,那么它無數(shù)次大俠一般撫平我的思鄉(xiāng)情結,好像也不令人意外。
在新加坡工作時,最珍惜的就是家人帶來的真空包裝涼皮。在大洋彼岸的紐約,西安名吃里的一份涼皮,雖樣貌平平無奇,無數(shù)次替我的中國麻胃成功解圍。生活在“美食之都”香港時,每一個發(fā)愁吃點什么的周末,我都在翻江倒海地思念著涼皮。
后來,阿姨不再續(xù)租。我站在人去屋空的門臉前,不曉得茫茫江湖是否還能再相遇。但江湖畢竟是江湖,很快就有新的涼皮攤出現(xiàn)。這次換成了一位胖胖矮矮的大叔,總是笑嘻嘻的模樣。制作的涼皮雖風格有異,卻都滿帶香風辣雨,而我總忍不住想上前問一句:“嘿,你是不是《鹿鼎記》里的瘦頭陀?行走江湖香不香?”
(大頭菜摘自《中國青年》2021年第2期 圖/ 熊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