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稱之為報告文學的體裁,是一種泊來的文體,按照教科書所下的經典定義,報告文學是新聞與文學的結合體。鄖陽漢江二橋2008年破土動工,2012年竣工通車,李興艷、趙峰合作的長篇報告文學《大河飛鴻》出版于2018年,不難看出,這部書送達讀者手中時,“新聞”已然舊聞,這一堪稱巨大的時間差最明顯不過地凸顯了其新聞屬性的尷尬,尤其是當我們面臨的是社會前進的步伐,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更為迅疾的信息時代,而數(shù)字化的傳媒足以讓地球任何一個角落發(fā)生的事情瞬間傳遍整個地球村。正是基于這種現(xiàn)狀,報告文學界對自己操持的文體的新聞性產生了動搖,從理論到實踐上都打算掉過頭去與新聞作別,去投入文學的懷抱,而潛意識中不同文體的價值差異,或許也為這一轉身提供了心理動因。
閱讀《大河飛鴻》,作者的履歷引起了我的注意,兩位作者均是土生土長的鄖陽人,而且在撰寫本書之前,均有寫南水北調的長篇紀實文學出版,而鄖陽漢江二橋則可視為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一個衍生物。不僅如此,李興艷還借調二橋建設指揮部,成為親自參與二橋建設的一員。2014年8月,指揮部正式責成李興艷主筆,為這座大橋撰寫一部報告文學。受命伊始,作者即全身心地投入到未來作品的前期準備中,踏上了漫長的采訪之路,鄖縣——十堰——武漢——北京——成都……寒暑易節(jié),不知幾度來回,二橋項目的動議者縣長(后任縣委書記)柳長毅及指揮部一班人自不待言,舉凡審批二橋項目的從中央到湖北省到十堰市的各個職能部門,再從二橋的設計方到施工方、監(jiān)理方、監(jiān)測方、監(jiān)控方,很難一一細數(shù)她采訪了多少人,記錄了多少文字,更何況作者面對的是橋梁工程這一技術含量極高,專業(yè)術語繁多的陌生領域,不修煉成“半個專家”,采訪何以進行,其間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一言以蔽之,她陪伴著這座大橋從無到有,從藍圖繪制到大河飛鴻,走過了一段不算短的青春歲月。
依我看,上述成書過程便彰顯了報告文學之于其他(例如小說)純文學體裁的根本區(qū)別,即建立在采訪基礎上的紀實性,而采訪環(huán)節(jié)的前期投入是否扎實到位,是保證報告文學成功與否的前提性條件。小說創(chuàng)作當然也可以通過采訪收集素材,但虛構及其仰仗的不可或缺的想象力則是一篇小說(更遑論體量巨大的一部長篇)優(yōu)劣成敗的關鍵。以此觀之,報告文學永遠無法割舍新聞臍帶的地方,正在于此。
我曾將采訪環(huán)節(jié)細分為“介入型采訪”(或曰“體驗型采訪”)與“旁觀型采訪”兩種類型。新聞記者與大多數(shù)報告文學作者都屬于旁觀型采訪者,與采訪對象總會保持一定距離,通常持客觀的、中立的立場和態(tài)度,而介入型采訪者則與采訪者零距離,甚至與之同呼吸共命運。毫無疑問,李興艷、趙峰屬于前者,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比局外人更能體驗這座橫跨漢江的橋梁,給自己,給每一個生活在鄖陽山區(qū)的男女老少帶來的切切實實的福祉,這就很容易理解他們在采訪和寫作過程中樂此不疲的辛勞和付出,而讀者則能在每一頁文字里感受到他們的體溫和心跳了。
二
六十三萬鄖陽人對一座橋梁的感情,需要有人代言,不妨從書里摘錄若干片段,感受作者用詩的語言,對一座橋梁揮灑的激情:
這是一座發(fā)展之橋,這更是一扇標志鄖陽新世紀的時間之門。
六十三萬雙手啊,一起打開這扇時間之門——長風裹朝暾浩浩而升,陽光攜春潮渤渤而盈。山川迅猛生長,漢水長舞霓裳。百花綻放,鳳鳴呈祥。一路向南,藍圖溢出夢想;迎面北上,天地開闊浩蕩。一個新的紀元,再啟玄黃,風姿萬方。
時間開始了。
鄖陽,讓世界對你重新想象……
漢江二橋建設若是一篇波瀾壯闊的詩篇,那兩彎高高懸起的鋼管拱就是其中最經典的詩行。每一節(jié)鋼管拱就像是詩行中散佚的一組組詩句,它們從遠方來,跋山涉水,踩著整個詩篇的韻律,找到自己最恰當?shù)奈恢?,騰空、歸位、歌唱。
走進這激越的詩行——大河飛鴻。
這是撫今追昔,從厚重的鄖陽熱土上升騰起來的激情和詩情,專家學者稱鄖陽為漢文化的搖籃,楚文化的源頭。單是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地下文物,連綴起來,便是活生生一部人類通史,中間略無斷代,這就是作者為這座橋梁鋪設的宏大背景,不寫則全書勢必單薄,鋪展開來,篇幅必大不說,恐難免與焦點脫節(jié),何況寫鄖陽的歷史沿革、人文物理,有冷遇春、邢方貴、馬富國的史志,梅潔的報告文學,楊菁的小說、藍善清的散文,冰客的詩歌,王太國的歷史小說、報告文學,蘭士華的國畫,等等,前人之述備矣。作者的應對之法,是點到即止,不多做駐留,而筆鋒調轉,思路為之一變,從“縣域經濟”這一政治經濟學新課題切入,痛陳在這個龍騰虎躍的年代,僻處大山腹地的古老鄖陽的落寞與凋敝,以及對前景的迷茫與期盼,而這不過是區(qū)域經濟發(fā)展不平衡,從而制約湖北經濟發(fā)展一大瓶頸的例證,以此建立起全書的邏輯起點,便跳出了一橋一地,有了寬闊的視野和典型性。
動筆之初,梅潔就以老大姐的身份鼓勵李興艷:“一定要寫一部像作家王宏甲《無極之路》那樣的《鄖陽之路》;一定要像《無極之路》里寫縣委書記劉日那樣寫鄖陽的柳長毅”。梅潔看似平常的寥寥一語,卻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從上述引文即可看出,像李興艷這樣年青的女作家,胸中不乏充沛的詩情,這既是十分寶貴的,卻也是應當適度警惕的,梅潔的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不能眼睛只盯著“橋”,而應該看到橋后面站立的“人”;還可以理解為,詩情畫意的語言,行云流水的表達,甚至宏大深遠的背景設置等等,這些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的“文學性”,其實只不過是一個作家必須具備的基本功,只不過是行走在“接近文學”的途中罷了,“文學性”的內涵要豐富得多,復雜得多,歸根結底,文學性的兌現(xiàn),只能落實“文學是人學”上,舍此之外別無他途。
三
李興艷顯然是悟性很高的年輕人,這部報告文學的焦點,對準的是鄖縣的縣委書記柳長毅。
在中國的政權層級體制中,縣委書記是一個極為特殊、極為重要的角色,說一方興衰系于一人也不為過。早在中央黨校讀研究生階段,柳長毅就對縣域經濟課題產生了濃厚的學術興趣,他不僅參加過全國縣域經濟發(fā)展的調研,還參與了《縣域經濟研究》一書的撰寫。機緣巧合,風云際會,當他先后以縣長、縣委書記的身份主政一方后,時代就給了他不僅坐而論道,而且起而行之的機遇,給了他把胸中抱負化為指點江山的實踐的平臺。
從古至今,地方官員到任,必先踏看縣情民情,而所謂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李興艷記錄了柳長毅細讀地方史志,了解了鄖陽由一山野區(qū)區(qū)小邑,一躍而為華夏雄藩巨鎮(zhèn)的歷史,了解了他的歷任前輩先賢留下的治鄖得失,在櫛風沐雨踏訪漢江南北各鄉(xiāng)鎮(zhèn)的行程中,他的治鄖方略逐漸明朗了。作者在敘述此情此景時,將一部濃縮的地方簡史穿插其間,與前之概述相映,頗得開合之妙。
談到治鄖方略,歷屆縣委領導的思路竟是高度一致,一言以蔽之曰“依托二汽(十堰)”,待壯大自身體量后“改縣為市”。歲月不居,作為老、少、邊、窮的鄖縣,頭上仍然戴著一頂“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柳長毅跳出前任窠臼的思維,李興艷稱之為“政治想象力”,她以熟悉的行當作喻:“柳長毅像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有著豐富的想象力,更是個謀篇布局的高手。一環(huán)環(huán)、一層層埋下一根根線,綿密地編織。環(huán)環(huán)相扣,緊密聯(lián)系,高潮迭起,波瀾壯闊,引著你,拽著你,懷著無限的緊張,期待,好奇,看下去,看下去……”這個方略的腦洞大開之處,是變“依托”為“融入”,即從地理位置上融入十堰,實現(xiàn)市縣對接,如此則不但能從根本上改變鄖縣面貌,還能給十堰市的城市發(fā)展帶來新的生機活力。具體實施,是在距離漢江一橋不足一公里處建一座二橋,橋南修一條通衢大道,穿山越嶺,以25分鐘的車程直通十堰,在丹江水壩加高至175米后,形成“一江二橋三鎮(zhèn)”的嶄新格局。李興艷引用中國聯(lián)想集團的一句廣告語:“如果鄖縣的經濟社會發(fā)展是一盤大棋,那二橋,就是這盤棋的‘棋眼,就是最為構建的那一顆子,一字落下,滿盤皆活?!?/p>
四
閱讀《大河飛鴻》,一個章節(jié)安排令我印象深刻:這部320頁碼的報告文學,二橋立項部分有103頁,整整占去了三分之一篇幅,更令我驚訝的是,立項的過程竟然長達6年之久,用作者的話說,是一條“漫漫長征路”。這與辦事效率無涉,只是因為漢江二橋雖然“對于一個地方的發(fā)展和百姓幸福來說‘重于泰山”,放在整個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大局中卻“輕如鴻毛”,何況一個山區(qū)貧困縣,在不到1公里的河面上耗資兩個億架設第二座橋,誰聽了都會搖頭。有句話說世上最難的事情之一,就是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子里,柳長毅要干的就是這件事。首先,全縣干部要達成共識,其次,要取得市委領導的理解和支持,再次,是跑長江委、湖北省移民局、水利廳、交通廳、發(fā)改委,最后是上北京,到國務院南水北調辦公室、國家水利部、國家發(fā)改委、中國國際工程咨詢公司……理順其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一家家跑,一趟趟跑,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困難重重,任何一家卡殼就會前功盡棄,整整花了6年時間,把“搖頭”變成“點頭”,辦成了這件天下難事。
當我讀到六年長征路的復雜過程書寫后,不由悟到,縱橫大江南北的每一座橋梁,都會有一個故事,都會牽動一批人的喜怒哀樂的。就漢江二橋來說,如果硬要說突破了哪個禁區(qū),刷新了哪項紀錄,大概可以說它突破了體制的硬殼,刷新了申報立項時間之漫長,過程之曲折,工作難度之大,驚動領導之多的記錄吧。李興艷花費全書三分之一篇幅敘述這一“流汗流淚”的過程是值得的,非以此不足以表現(xiàn)柳長毅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在道阻且長的困境中,頂著壓力,承擔風險,“拼死一搏”的決心。人生苦短,一輩子能干成一件大事是不容易的,而作為主政一方的官員,在任其間能切切實實的干成一件造福一方百姓的事,而非花拳繡腿地搞點所謂形象工程,更是不容易的??h委書記諸事繁雜,說日理萬機,應該不算夸張,但柳長毅行起坐臥,心心念念,不忘造橋,因為茲事體大,在他心中,這就是阿基米德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其堅韌執(zhí)著,甚至介入到橋型設計的專業(yè)領域。二橋設計評審會一節(jié),不過是一個小插曲,著墨不多,但對今日二橋以何樣面目示人,則至關重要。與會專家屬意的是最為普通的平梁橋,柳長毅心儀的卻是外形美觀的中承式系桿拱橋,柳長毅又一次打破“業(yè)主”旁聽的慣例,率先講話,以肺腑之言,打動了在座每一位專家,終至峰回路轉,而今這座壯觀而又美麗的拱橋,已成為十堰市外宣中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背景元素。
以線性敘事展開的《大河飛鴻》,讓其他人物隨著橋梁進度次第登場,雖事有巨細,筆有詳略,但都是圍繞一座橋的傾心竭力,在各司其職各展其能的實打實的具體工作中,把人物一點點推到讀者面前。李茂勇著墨不多,柳長毅從鮑峽鎮(zhèn)黨委書記任上將其調來,出任城投公司經理,為建橋籌措資金,干起了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口袋里的天下另一最難之事,角色轉換,涉足陌生金融,竟干得風生水起,一番苦心加匠心的運作,給二橋化來了真金白銀,在建橋各個階段,都能及時兌付工程建設、拆遷、修路等各項資金,更令人稱奇的是,其間操作的模式,即是后來紅火的“BT項目模式”。這里明寫李茂勇,其實也見出柳長毅的知人善任之明。
擔任二橋建橋指揮部常務副指揮長的,是縣人大副主任左文學,這個角色決定了他將與二橋建設全過程緊緊捆綁在一起,自然也成為全書書寫最多的人物之一。這是個上過戰(zhàn)場、蹲過貓耳洞的轉業(yè)軍人,透過這一人物,可以直觀到中國基層干部的干練和勤奮。上任伊始,首先遇到的就是工程需遷墳1700多座的難題,這不僅觸及到幾千年的民間習俗,更在于墳主散居各地,且有大量回族群眾。為了在敏感的民族問題上不至于出錯,左文學甚至埋頭典籍,成為了解回民和穆斯林文化和風俗的速成專家,遂得以拉近彼此距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使遷墳得以順利完成。在二橋建設的幾年間,遭遇過三次洪災,一次龍卷風,尤以2010年“7.19”50年一遇的洪災損失慘重,因為上游多艘失控船只撞擊橋墩,致使“密密麻麻矗立著的邊拱支架轟然倒塌”,在此后的清障、復建過程中,指揮部提供的“全天候、全過程、全方位的保姆式服務”,彰顯了左文學高超的組織、協(xié)調能力。
五
作為一部長篇報告文學,若能為該文體的建設提供一些經驗,或者提供一些帶有啟發(fā)性的東西,那么其價值就超出著作本身了。比如前面提到的所謂“介入型采訪”,比起走馬觀花的“旁觀型采訪”,在深入細致方面會有許多長處,但是一旦天長日久,成為作者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是否會淡化最初的新鮮感,可能是一個足以引起后來者警惕的問題。與此相關,《大河飛鴻》記錄了許多編年體史書中常見的日程,甚至各機關逐日的會議安排,這是一種“立此存照”式的記錄,在還原現(xiàn)場真實感的同時,卻不免會阻斷閱讀的快感,也使行文略顯拖沓,我推測性急的讀者多半會跳過去,因為“文學性”并不等于材料的堆砌和冗長的過程描述。
細節(jié)描寫。只要是寫人,無論是小說還是報告文學,都是至關重要的。如果說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可以借助想象,那么對報告文學來說,就是一個考驗作者捕捉細節(jié)的能力問題了。往往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能讓人久久不忘,甚至一個細節(jié)寫活一個人,都是常有的事。《大河飛鴻》寫到柳長毅到武橋重工集團,現(xiàn)場了解二橋鋼管拱生產狀況,在仔細對比了100多種顏色之后,選定了R02朱紅色,這既是后來展示世人的“飛鴻”,“為了避免把顏色搞錯,柳長毅小心地裁下一小塊色卡樣本,夾在筆記本里帶了回來”;軍旅生活摔打出來的左文學,面對特大洪災,眾人望水興嘆之際,奮戰(zhàn)兩天一夜一身泥水的副指揮長,卻換了新裝,“走出辦公室的他,筆挺的淺粉色襯衣,黑色西褲”。前者是一個小小動作,后者是一句簡單的外貌描寫,展示的人物精神風貌,就勝過許多抽象說明的文字,我覺得像這樣傳神的細節(jié),在書中還顯得太少,當然捕捉細節(jié)的能力,即便是大家、名家,也都是一個永無止境的修煉過程。
心理描寫,是小說中人物描寫的一個重要內容,尤其是現(xiàn)代小說,借助于現(xiàn)代心理學的進展,在這方面業(yè)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遺憾的是這些經驗卻很難移用的報告文學中來,依我保守的觀點,違背報告文學真實性的原則,鐘情于小說筆法,隨意編排人物的心理活動是不可取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報告文學在這方面就毫無用武之地,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家,總是能另辟蹊徑的,這里面名堂很多。
張弛之道。作為長篇敘事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報告文學,有幾個大場面的支撐是十分必要的。在《大橋是怎樣建成的》一章中,辟有一專節(jié)《“7.19”邊拱支架之殤》,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洪災的驚心動魄,清障的艱難兇險,工期的時不我待,環(huán)環(huán)相扣,都寫得濃墨重彩,有聲有色。當一橋飛架,通車在即時,作者突然插入一節(jié)閑筆,一個“出生40天就和爸爸媽媽一起從四川來到工地”的“小江湖”,2歲的“小妞兒”小雨來,也無多少故事,只是一個工棚前勞累一天的母親,將其泡進塑料桶內洗澡的場面描寫,揮灑了兩頁文字,是地道閑筆,讀來卻使人心生暖意,溫馨之情,溢出紙頁。其實閑筆不閑,若無閑筆調控,文章不但內容單一,節(jié)奏也必然顯得呆滯,如同大江大河有峽谷險灘,也有靜水深流一樣,一張一弛,方合文武之道。
吳平安,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