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博文
(中國國家博物館 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北京 100006)
惲南田是明末清初常州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以花卉畫聞名于世,尤以沒骨見長,被尊為清代沒骨花卉畫宗師,影響有清一代主要花卉流派。
惲南田的沒骨畫起源于徐崇嗣,《花木蔬果十二開》題跋中記:“沒骨圖起于崇嗣,數(shù)百年畫法如廣陵散,不傳人間久矣。自予創(chuàng)興,覃思妍索,欲為古人重開生面”[1]497-498,清人張庚《國朝畫征錄》亦載:“惲壽平,以字行,武進人。名格,一字正叔,號南田,又號白云外史……(花卉)斟酌古今,以北宋徐崇嗣為歸,一洗時習,獨開生面,為寫生正派。由是海內(nèi)學者宗之……正叔寫生,簡潔精確,賦色明麗,天機物趣,畢集毫端,大家風度,于是乎在”[2]27。惲南田師承于徐氏,以對北宋徐崇嗣沒骨法的想象為據(jù),“獨開生面”,創(chuàng)出極具個性的繪畫新面貌。惲南田在畫跋中也多次提及對宋元傳統(tǒng)尤其是宋人沒骨畫寫實精神的推崇,以及為徐崇嗣沒骨法“重開生面”的意愿,可見其不依附清初時流畫風的用心。
《南田畫跋》記:“寫生有二途:勾花范葉,細染細開。黃筌神矣,不用筆墨,全以五色染成,謂之‘沒骨’,徐崇嗣獨稱入圣。”[3]24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近事·沒骨圖》記載神宗時太子少保李端愿收藏了一件題有“翰林待詔臣黃居寀等定到上品。徐崇嗣畫沒骨圖”[4]346的作品,這也是現(xiàn)存關(guān)于“沒骨圖”最早的記載。惲南田曾在畫跋中感嘆古代名跡不易看到,使當時的一些畫家難以有深入的研究,黃筌的畫法亦“晦蝕已久”:“晚近以來,先匠名跡零落罕觀,含丹吮粉之徒,率沿于波流,攻其謬習,即黃筌遺法,亦汩于工人,晦蝕已久,間??贾肮?,研思秘賾,惟徐崇嗣創(chuàng)制沒骨為能深得造化之意,盡態(tài)極妍,不為刻畫”[3]24。
清人方薰《山靜居畫論》載:“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寫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點綴,有蓄筆,有逸筆,故工細亦饒機趣,點簇妙入精微矣”[5]1193,亦稱惲南田遠追徐崇嗣。惲南田即以此“徐家心印”為養(yǎng)料,在取材、筆墨、設色、構(gòu)圖、造境等方面均可見對傳統(tǒng)的虔誠態(tài)度。惲南田的繪畫注重自然生趣的表現(xiàn)及賦色明麗的特性,正來源于徐崇嗣“沒骨圖”樣式的文獻記載,以及自己的想象與探索。同時,他對于傳統(tǒng)的繼承與吸收是有自我選擇的,他帶著自己的想法去學習和借鑒,形成個性鮮明的新風格。
惲南田以沒骨花卉畫見長,作品數(shù)量眾多,“如以《甌香館集》為據(jù)作統(tǒng)計,則惲壽平的山水共有152幅,花卉雜畫244幅……花卉占60%”[6]53。其花卉畫非常推崇寫生,他強調(diào)師法自然和古人,參擇古今,到戶外摹寫自然,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古人的新面貌。
清康熙十年(1671年)唐苂所作《紅蓮圖》,畫面左下方有惲南田題跋一則,論及對寫生的認識:“余與唐匹士研思寫生,每論黃筌過于工麗,趙昌未脫刻畫,徐熙無徑轍可得,殆難取則,惟當精求沒骨,酌論古今,參之造化,以為損益”[7]663。他指出,花卉畫創(chuàng)作應以造化為師,對客體有充分觀察與了解,掌握其特性、生長方式、俯仰朝向等,而不是浮于表面地對花描摹,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活色生香:“寫生之技,即以古人為師,猶未能臻至妙,必進而師模造化,庶幾極妍盡態(tài),而為大雅之宗”[8]475。惲南田對物象的觀察與刻畫細致入微,這是他繪畫功力深厚的表現(xiàn)之一,而其“以造化為師,不拘泥于古人之法”的創(chuàng)作思想則更為可貴。
惲南田主張寫自然之生意,所謂“宇宙靈跡,真宰所秘”[9]199,有著深刻的畫學自覺意識。《甌香館集》卷三《九月南田草堂送石谷應櫟園周司農(nóng)之招》記壬子秋(1672年)他與王翚以翰墨為樂、研習討論的場景:“我在南田蔽綠筠,錯刀天畔寄愁頻。三秋叢菊花邊夢,半繞桃源澗里人。天光如練賦心閑,空翠長留縹緲間。散作秋云正西去,墨花應滿秣陵山。荀家鳴鶴又南飛,天下王郎見亦稀。此日周公在江左,更呼君認舊烏衣。席門蕭寂閉荒臺,明月秦淮首重回。為爾空庭多種竹,雪中還望刺船來?!盵10]75詩中描寫的櫟園景色多是山水竹林,而“叢菊”“墨花”則與對花寫生相關(guān)。清人李佐賢在《書畫鑒影》卷十七中錄有惲南田同年新秋在南田草堂對花寫生的情景,及其《花卉扇面集冊》十幀,其中第八幀《紫薇秋葵圖》的款識中有關(guān)于花卉寫生的記述:“壬子新秋,在南田草堂,對花臨寫,草衣客壽平”[11]890。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所作《著色花卉冊》十二幀,分別描繪月季、海棠玉蘭、牡丹、紫藤、梨花、蜀葵石榴、荷花、芙蓉、菊花雁來紅、牽?;?、茶花梅花和天竺臘梅,共十七種花卉,其中第六幀《蜀葵石榴圖》題跋云:“蜀葵石榴。最憐隔霧看花眼,看到葵榴眼倍明。南田壽平”[11]890,從中可見其觀察物象及寫生的線索。惲南田的花卉畫并非單純模仿或取法某家某派的筆墨風格,而是在師法古人的基礎上,寫自然之生趣。第八幀《芙蓉圖》中題跋云:“秋水澹澹,碧云在霄,拒霜獨艷,酒客逍遙。南田壽平”[11]890,更加充分地說明了他在創(chuàng)作中通過親身體驗來表現(xiàn)對花寫生的情懷。
沒骨畫以色彩圖寫的技法著稱,宗黃筌綺麗一脈的賦彩技巧,歸屬于院畫體系,故用色、用水是其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惲南田的花卉畫亦是以此類賦色技法為基礎,進而舍棄墨線勾勒輪廓,直接以色彩表現(xiàn)。
在花卉寫生中,色彩是觀賞者感受畫作內(nèi)涵的直觀元素,能夠賦予花卉畫以外在特征與內(nèi)在意義,所以沒骨花卉畫為達到韻致靈動的效果,極重視賦色?!懂T香館集》中記述了一段惲南田對賦彩的理解:“前人用色,有極沉厚者,有極澹逸者,其創(chuàng)制損益,出奇無方,不執(zhí)定法,大抵秾麗之過,則風塵不爽,氣韻索矣。惟能澹逸而不入于輕浮,沉厚而不流為郁滯,傅染愈新,光輝愈古,乃為極致?!盵12]372惲南田認為濃淡無定法,拿捏色彩的搭配分寸是關(guān)鍵。沒骨畫以色彩布成,極少運用墨線勾勒,設色明麗,濃淡有序,所以惲南田極注重用水和調(diào)色的技巧,以水色交融表現(xiàn)光線照射下自然物象的色彩變化與生動感,將客觀存在的真實物象與藝術(shù)形象的意境相結(jié)合,達到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
《甌香館集》卷三中有一段記載了惲南田路過好友山莊而停留談論設色、布景等的觀點:“昔惠崇、郭熙,皆有早春圖,稱為人間名跡。烏目山人此卷,雖宗輞川,略兼惠崇遺法,嵐容樹色,云影川光,一點一拂,皆帶早春風氣。至于設色之巧,極為淺澹,愈淺澹而愈見沉深,見其沉深,而不知以空靈淡蕩出之也。若用色渲染,一入渾厚,則非早春景色。惟澹極而沉深,蓋能運其神氣于人所不見之地,其經(jīng)營苦心,至此無余憾矣?!盵13]68他認為用色應偏向淡雅,摒棄艷俗的色彩,這與古典審美中“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理想不謀而合,亦與惲南田詩書畫俱佳的文人身份有關(guān)——他骨子里堅守著清正絕俗的傳統(tǒng)文人追求,不論水墨還是設色,都向往脫俗的逸品境界。所以惲南田的沒骨花卉畫,總是呈現(xiàn)出濃淡相宜的色彩特征,常以生動而微妙的色彩變化,表現(xiàn)出幽深淡遠的境界。
惲南田畫作中常出現(xiàn)紅、朱、絳、丹、金、黃、碧、青、蒼、翠、紫、藍、黑/墨、白等色,通過色系歸納,列表分類如表1。
表1 惲南田沒骨花卉畫作品中的色彩運用
朱光潛《文藝心理學》論及色彩美學認為,最適宜配合的是互為補色的兩種顏色,任何兩種補色擺在一塊時,視神經(jīng)可以受最大量的刺激,而受極小量的疲倦,所以補色的配合容易引起快感。[14]302-303不同色系的組合與搭配,可使人產(chǎn)生微妙的情感變化。
紅與綠作為最常見的色彩搭配,對比效果強烈,給人以鮮明熱烈之感。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惲南田作《滿堂春色圖》(圖1),是其少有的大幅構(gòu)圖作品,高潔雅致,清麗瀟灑。下方自秀石背后探出數(shù)枝形態(tài)、色彩各異的牡丹,牡丹的描繪已經(jīng)舍棄了輪廓勾勒。在繪制過程中,如不以淡墨線勾勒,只以色彩層層渲染,則邊緣極易留下水漬,因此惲南田選擇重彩技法,以制造豐富多變的色彩效果。畫中襯托牡丹的葉片亦可見出綠色系色彩層層渲染的痕跡,葉片質(zhì)感與厚度以不同濃度的色調(diào)加以區(qū)分,葉筋則以胭脂勾寫,色系的反差突出了牡丹葉片的鮮嫩感。枝干以赭石、水墨等重色勾勒提點,使畫面色彩對比鮮明。
圖1 惲南田《滿堂春色圖》,絹本設色,縱187厘米,橫77厘米,1688年,沈陽故宮博物院藏
紅與白亦具生動的對比效果,紅如血,白如雪,能使畫面動靜相宜??滴跏荒辏?672年),惲南田四十歲時所作《牡丹圖》(圖2)是其沒骨花卉畫的成熟之作,呈現(xiàn)出偏重彩一路的繪畫風格。此圖描繪紅、白、紫三色牡丹,賦色妍麗:右側(cè)白牡丹,先以淡汁綠色線條勾勒花卉輪廓,再以蛤粉層層暈染,表現(xiàn)花卉的立體感;左側(cè)紅牡丹,先以胭脂調(diào)蛤粉繪制花卉形態(tài),復以胭脂色分染出層次,最后以粉調(diào)和色彩調(diào)整修飾,花頭以胭脂與蛤粉勾染,以凸顯花卉的自然靈動;中間下方紫牡丹,先以沒骨技法勾染出花卉輪廓,再以較深的紫色線條勾提花瓣,色彩未干時,在花瓣前部提染白粉,形成“撞粉”的層次感。為避免疊染太多而留下水漬,一次上色即可產(chǎn)生豐富層次,惲南田試著在未干的色彩上提染水、色及白粉,使畫面產(chǎn)生自然暈開的效果,此即撞水、撞粉、撞色技法。這類技法是在實踐過程中不經(jīng)意被發(fā)現(xiàn)的,足見畫家實驗性、創(chuàng)新性的藝術(shù)精神。
圖2 惲南田《牡丹圖》,紙本設色,縱28.5厘米,橫43厘米,1672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惲南田在花卉寫生中充分運用經(jīng)驗與體會組合色彩,其作品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與撫慰人心的情感力量。他“由圖生情”,“由色悟道”,畫格直入“逸品”,亦是其內(nèi)心品格與學術(shù)涵養(yǎng)的體現(xiàn)。
惲南田一生的畫作數(shù)量豐富,且面貌不同,朱季海稱贊曰:“殆一代完人,譬如圭璧性有質(zhì),其見于詩書畫者,其英華自外可知者歟?”[21]1其沒骨花卉畫的影響,延續(xù)三百年而不衰。
惲南田不依附時習,開一代沒骨畫風,其中賦色是關(guān)鍵之一。他的花卉寫生既繼承傳統(tǒng),又重視自我,以賦色明麗清逸見長。其沒骨花卉畫在當時便享有極高聲譽,后世更是追隨者眾多,不僅主導了清初以來正統(tǒng)花鳥畫的風格發(fā)展,而且對揚州畫派、海上畫派等諸名家不無影響和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