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錢塘江結(jié)冰,閑在家里重讀《世說新語》。當年覺得世說人物遙不可及,今日看來我們一輩子都有一些可以記入《世說新語》的時刻,我們的朋友中有不少“世說新語”式的人物。
2006年8月6日,我寫了短文《吾友江離》,簡述了我跟江離的交往,以及對他人和詩的印象。石火電光,十五年過去了,不少當年一起寫詩的朋友不再寫詩,不少親密的朋友漸行漸遠;這些年,我和江離一起辦雜志,編刊物,喝酒談詩,快然自足,交往之頻繁就像我在《寶石山跟江離飲酒至凌晨》那首詩所寫的那樣:“我們隨時可以見面,我們無需道別?!痹谔摂M空間里,近幾年更是日日相見:一只勤快的白腳花貓(江離在支付寶的形象)時常悄悄走進我的“螞蟻森林”,收取我的能量,偶爾踱到我的“螞蟻莊園”,幫懶散的我喂一喂饑餓的小雞。
下面,我想以《世說新語》那樣自在隨意的敘述方式,記一些有關(guān)江離生活、寫作等方面的印象片段,就像玻璃碎了一地,光影橫斜。
江離和飛廉這兩個筆名都來自《離騷》,第六句和第一百句。記得最初在“四季”“北回歸線”等詩歌論壇發(fā)帖時,他曾短暫使用“江籬”這個筆名,很快就刪繁就簡為“江離”。江離作為一個詩人的名字,再合適不過了,總讓我想起歷史上的“江淹”“潘岳”“陸云”“謝朓”。這個名字跟他個人的形象也極為融洽,人名如一。
2002年,一起創(chuàng)辦《野外》的緣故,我們兩個人相熟了,私下交流也多起來了。有時江離來婺江路36號找我喝酒,那時的婺江路算是我們這幫朋友聚會的一個據(jù)點,樓河、游離、余西等都曾寄居于此;印象最深的一次,大家喝完酒之后,就住在我單位的集體宿舍,夜深了,月光照到窗前,石頭(方石英)在唱歌。有時我到浙大生科院研究生樓17幢316室找江離借書,一起在廣合緣吃飯。某次我們還結(jié)伴出游湖州,探訪沈方,太湖邊吃醉蝦,聽沈澤宜老師背誦長詩。那時我們除了談?wù)撆笥褌冎?,談得最多的是國外的大詩人。他跟我一再談起帕斯卡爾,談起《思想錄》中那著名的篇章《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在很多年后的一篇訪談里,他稱帕斯卡爾“是一個偶然的父親”。《1662年的雪》《回憶錄》,這兩首詩都是當時的作品,都寫到了帕斯卡爾。
這是冬天,在我擁有的小小孤寂里
有一盆火在跳躍
從我的窗口看到的夜晚
單一而簡樸
并且每一個都會是雙倍的
多么熟悉啊,帕斯卡爾
我就是那個死去已久而今天
抖落了輕雪來造訪我的人
——《1662年的雪》
江離和我基本上都在2002年前后真正開始寫詩,此后數(shù)年,詩歌論壇云蒸霞蔚,對我們的寫作推動極大。我們在當時最好的詩歌網(wǎng)站“詩生活”都開了專欄,他的專欄名“幾何學(xué)”,我的專欄名“遠處的青山”。對江離詩歌的認識,我一貫后知后覺,盡管他的不少作品我是第一個讀者,這正應(yīng)了那句古詩:“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多年以后,我才逐漸認識到,江離是多么大器早成,從《廢址》(2002年3月)到《個人史》(2003年11月),兩年不到的時間,作為一個詩歌新人,他寫出了《節(jié)奏》《老婦人的鐘表》《一個惡棍的生死信札》《幾何學(xué)》《南歌子》《寒冷的光線》等一系列杰作。記得2002年12月31日(那天是他的生日)深夜,那只發(fā)光的小企鵝跳動著,他用QQ把剛寫好的《南歌子》發(fā)我,當時我非但沒有認識到這是一首多么完美的作品,還努力提了一些修改意見給他。至今我仍對江離2002年—2003年這兩年的作品充滿好奇,他何以一出手就是高峰,大概只能歸為神秘不可解的天賦。這讓我想起《世說新語》的一番話:“桂樹生泰山之阿,上有萬仞之高,下有不測之深;上為甘露所沾,下為淵泉所潤?!睋?jù)我二十年的觀察,江離是當代把智性和感性結(jié)合得最好的詩人之一;在他的詩里,理智與情感,往往達到一種微妙的均衡。
2003年,“非典”過后的夏天,蘇夢人在杭州,時常請“野外”的朋友們?nèi)⒓蚁憷别^、沸騰魚鄉(xiāng)喝酒,大疫洗禮,大家格外珍惜生命和友情。一天,朋友們登寶石山,即將走到棲霞嶺時,我接到江離的電話(忘記了那次他為何沒有跟我們一起作山林之游,也許在上課),對我的新作《消失的家譜》大加贊賞,電話里喋喋不休。這是我能想起來的,我們之間較早的一次通話。我常在酒后電話給他,他偶爾也酒后電話給我。我2018年1月14日的日記里寫道:“從雁蕩山返杭,接到江離酒后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兄弟,又互為知音,近二十年的交誼,都歷歷眼前,足可以寫一部大書。外人很難想象我們這些兄弟對彼此的重要性,可以說,我們影響和改變了彼此的命運。我有三五個杰出的異姓兄弟,這一直都是最讓我驕傲的事情。江離是我們這群兄弟中理性、冷靜的一個,不像我總是有過分的熱情;因而他今晚酒后的熱情流露,就更加讓我感動?!蔽?019年5月31日的日記里記載:“晚上將近十點,江離用春林兄的手機打來電話,語無倫次,天馬行空,完全是大醉的狀態(tài)。今天他只身去河南參加‘中國魯山想馬河·江離詩歌讀談酒會,我本來要陪同前往,臨時不能脫身。去年八月,河南這同一幫兄弟在這相同的地方為我舉辦了同樣的詩歌酒會,我喝得大醉,羅羽大醉,永偉大醉,春林大醉……用杜甫的詩來形容,那就是‘天地為之久低昂?!?/p>
大概是2004年的某個晚上,我跟江離在南山路的火知了酒吧喝酒,一起喝酒的還有兩個女孩。那是一次神奇的經(jīng)歷,黎明結(jié)賬的時候,竟然喝掉了200瓶百威。對我來說,那是個重要的夜晚,盡管有時我不免會質(zhì)疑它存在的真實性,或許只是我憑空虛構(gòu)出來的一篇《枕中記》。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或多個這樣的夜晚,一個或多個這樣的朋友,來證明自己曾經(jīng)年輕過,曾經(jīng)狂恣過,曾經(jīng)“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類似的狂歡經(jīng)歷還可以舉一個例子:2010年4月,河南張永偉來杭州,白天我陪他登鳳凰山,晚上與江離、胡人、林霞、炭馬等聚在吳山下高銀街,酒席上江離說我和張永偉這兩個中原人俱有江南風(fēng)度,一彰于外,一隱于內(nèi)。喝到夜深,胡人等辭去,江離、張永偉和我趕到鳳凰山下的帝頭飯店,繼續(xù)喝酒,縱談天下詩人。凌晨三點,實在不忍心店主陪著我們熬夜,就拎了啤酒去旅館。四點半,山鳥開始啼叫,天色發(fā)藍,我和江離告辭。江離搖搖晃晃,走在萬松嶺路高大的楓楊下。
接下來繼續(xù)談一些江離的酒事。江離不是貪杯之人,也沒有酒癮。他雖然曾經(jīng)榮獲浙江詩人喝酒第三(朋友們私下的排名)的美名,酒量其實有限。他之所以時常喝醉,在我看來主要是性情使然,以酒來表現(xiàn)酣暢的生命力,所謂“放歌縱酒,青春作伴”、“暫憑杯酒長精神”;同時,他熱愛朋友,以酒達情,不醉不足以傳達內(nèi)心的深情。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這一點。我2020年3月3日的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話:“疫情封城,只好用騰訊視頻召開《江南詩》編委會。我們討論好稿子后,對著鏡頭喝酒談天,曉明老師以柚子下酒,江離以花生米下酒,我以蘭花豆下酒,沈葦兄直接干喝。我們談起這場可怕的肺炎,談起武漢的朋友……江離不時向我們舉杯,十點左右,他醉了。第二天,他睡了一個上午醒來,告訴我,昨晚喝了一斤半瀘州老窖?!边@就是江離,視頻喝酒,也能喝得大醉。
江離醉后有不少有趣的事情,熟悉的朋友們各有版本,有些版本在詩壇流傳甚廣。我這里也有幾例孤本。某次在教工路長城影視,他拿起潘維剛收到的一本女孩子寄來的詩集,撕下內(nèi)頁,摁在棋盤上跟潘維下象棋,他的動作很自然,完全把紙片當作了棋子,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半晌才意識到他喝醉了。有一天晚上,我跟泉子送他回文三路宿舍,他喊著“no problem”,攔截對面來的女孩子;到宿舍門口,他捋下手鏈,當作鑰匙去開門,這真是童話世界才有的情景……
2005年前后,江離從學(xué)校搬出來,住到浙大玉泉校區(qū)附近。他的住所邊上就是有名的青芝塢。青芝塢在靈峰探梅的入口處,據(jù)傳晉朝時就有了村落,白居易在此寫下“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的詩句。有好幾年,青芝塢的幾家小菜館成了我們聚會的中心。幾乎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有時甚至一天幾聚,常聚的朋友有潘維、江離、任軒、倩巧、陳劍冰、泉子、阿朱、胡人、游離、道一、方石英、炭馬、飛廉等。我當時因有了家室之累,偶有缺席,江離是每聚必到的。
這些聚會留給我一些印象很深的片段:潘維時常對著我們滔滔不絕談詩,有一次反復(fù)贊嘆李商隱“有風(fēng)傳雅韻,無雪試幽姿”這兩句詩的高妙,干脆跳到桌子上朗誦詩歌。江離有一次醉了酒,走錯了樓層,在李曙白老師門前睡了一夜。倩巧那時候還在大學(xué)讀書,不寫詩,常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一喝酒就臉紅,她天真近乎癡的笑容至今栩栩眼前。一個冬天的晚上,跟任軒斗酒,陳劍冰獨自喝了五斤黃酒。某次聚會,喝到夜深人靜,大家一回頭,看見石頭銜著筷子在角落里睡著了。潘維的口頭禪“孤獨”,石頭的口頭禪“絕望”,每次聚會都可以聽到。我那時已搬到鳳凰山下,孩子很小,聚會每每提前離開,記得一次起身離席時,看大家喝得高興,我竟莫名其妙想到了曹丕《戒盈賦》的一句話:“酒酣樂作,悵然懷盈滿之戒?!薄?/p>
那個時候算是我們“野外”詩群的黃金時代,也是江離的“青芝塢時代”。以今揆古,建安諸子的南皮之游、竹林七賢的肆意酣暢大概也就是我們這個樣子吧。……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剛好讀到宋琳的文章《同人于野——〈今天〉雜憶》,有很多感慨,他們那代詩人年輕時的交游,跟我們這一代真是大相徑庭,時代決定了兩代詩人的命運。
江離生長在浙江桐鄉(xiāng)濮院鎮(zhèn),江南的核心區(qū)域,歷史上曾“日出萬匹綢”,在元朝一度被稱為永樂之鄉(xiāng)。江離的外貌也是典型的江南人,生人面前清虛寡言。但他骨子里卻有著北方人的豪邁俊爽,重情好義;或許長年浸潤西方哲學(xué)以及他的家人和成長經(jīng)歷也有助于他的樂觀通達,他在2011年那篇《詩歌所勾勒的自我的邊界》談到母親的影響:“我得感謝我的母親,她有著堅強而樂觀的性格,她的影響使我始終保持了樂觀的一面,這些在我的許多詩歌中都有閃現(xiàn)?!彼厴I(yè)后的最初幾年,生活頗為顛沛,曾遠到舟山去謀出路;但就在這種時候,我也沒有見過他為生活憂慮,照樣喝酒寫詩,照樣熬夜看尤文圖斯的球賽,照樣通宵去網(wǎng)吧打游戲;他的睡眠也極好,沾床即睡。還有一件小事,也很能說明他的性格:他為考博辛苦準備了一段時間,然而考試的當天卻遲到了沒能進場,我們?yōu)樗锵?,他卻并不在意。在那段時間,他還寫了《一首樸素的詩——給飛廉》勸慰我:
但不要失望,請相信
遲來的一切更加可靠,會有——
會有一個家,布置得簡潔但窗明幾凈
那里你將像現(xiàn)在那樣招待我
飲酒,高談闊論
會有一間書房,即使它很小
這樣你可以在偉大的靈魂中漫游
并得到安寧
還會有一個陽臺,可以望見
下面的棕櫚樹和薔薇花叢
但這還不夠,你要永無止境地寫作
有時你懷疑這是否值得
但仍然應(yīng)當寫下去
直到你老了,無法再握筆
2010年至2014年,江離走進他的“白樂橋時代”。2010年,當代詩壇的一份重要刊物《詩建設(shè)》即將在白樂橋問世,次年3月創(chuàng)刊號出版發(fā)行。白樂橋因白居易得名,是一座古村落,坐落在北高峰下、靈隱寺邊上,翻過一座山就是西溪濕地。白樂橋207號,這座粉墻黛瓦的三層小樓,系《詩建設(shè)》編輯部所在,門前一道流水淙淙的碧溪,溪岸長滿高大的楓楊?!对娊ㄔO(shè)》發(fā)刊詞有這樣一句話,“懷抱推動當下詩歌建設(shè)的雄心,力求在編選中樹立當代詩的一種高標準”,這句話道出了我們這些同仁的心聲。我們極其嚴肅地去做這件事情,立志編出一本高質(zhì)量的詩歌刊物。江離有一段文字描述了我們在白樂橋召開編輯會的情形:“每期討論組稿和定稿,泉子、李曙白、胡澄、胡人、飛廉和我,出資人黃紀云先生也會在百忙中抽身前來,每當對稿件的意見不一致而又相持不下時,就會采用投票表決的方式,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正是我們對詩歌本身的尊重,為《詩建設(shè)》贏得了同行們的尊重?!?/p>
白樂橋207號,接待了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江離和胡人都在這里住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們甚至在這里養(yǎng)了一條雪納瑞,名叫小七。2012年1月22日,大年三十,我和家人來這里過年,除夕晚上我寫出了《白樂橋記事》。2014年7月,在此寄居了三年多的江離,在搬離白樂橋之后,寫下了《重力的禮物》。江離說,這首詩“即是為紀念這段特別的時光以及‘詩建設(shè)同仁的執(zhí)著努力而作”:
白樂橋外,靈隱的鐘聲已隱入林中
死者和死者組成了群山
這唯一的標尺,橫陳暮色的東南
晚風(fēng)圍著香樟、桂樹和茶隴廝磨
邊上,溪流撞碎了浮升的彎月
一切都盡美,但仍未盡善
幾位僧眾正在小超市前購買彩票
而孩子們則用沙礫堆砌著房子
如同我們的生活,在不斷的倒塌
和重建中:廟宇、殿堂、簡陋的屋子
也許每一種都曾庇護過我們
帶著固有的秩序,在神恩、權(quán)威和自存間流轉(zhuǎn)
路旁,一只松鼠跳躍在樹枝上
它立起身,雙手捧住風(fēng)吹落的
松果——這重力的禮物
仿佛一個饑餓得有待于創(chuàng)造的上帝
諸友,我們是否仍有機會
用語言的枯枝,搭建避雨的屋檐
它也仍然可以像一座教堂
有著莊嚴的基座、精致的結(jié)構(gòu)和指向天穹的塔尖?
2014年直到今天,六年多的時間,江離的生活軌跡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娶妻生子,寫詩喝酒,編輯《江南詩》和《詩建設(shè)》。將來,我要是寫有關(guān)《詩建設(shè)》和《江南詩》的回憶文章,一定會再寫到江離,當然,那是下一篇文章要做的事情了,本文的使命到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