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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絨記

      2021-07-27 17:37:15梅里·雪
      上海文學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牛毛阿英梅朵

      梅里·雪

      1

      代乾河里的冰開始融化了,水聲一天比一天大。梅昂姆在課堂上思想早跑了毛,思緒跟著河水撞擊石頭的聲響流向了遠方。

      遠方有草原上白云一樣的棉花糖,有白雪公主,有毛絨玩具和布娃娃,最主要的是遠方有她經(jīng)常不回家的阿爸。

      放學了,代乾牧場的小學院子里跑出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落在最后的肯定是梅昂姆,她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總是低著頭走路,膽小,安靜。一頭藏家碎辮子多而密,聽話地貼住臉頰和耳朵,前額的碎頭發(fā)有點卷,像剛出生小羊羔的毛卷卷,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大而明亮,但暗含憂悒。

      梅昂姆不急著回家,她喜歡這六月天的黃昏,太陽還在西山坡上逡巡,她爬上草坡,找一個獺拉洞口處坐下來,眺望遠方。

      獺拉就是旱獺,一看見梅昂姆就立起滾圓的身子,抱起兩只前爪子,發(fā)出“咕丟丟——咕丟丟——”的叫聲,然后迅疾地遛進洞中去了,像是抗議她,又像是在嘲笑她,又或者是向她熱情地打著招呼呢。梅昂姆愿意來獺拉的家門口坐坐,主要原因是獺拉一家四口,一起出來曬太陽,一起排隊銜草根,一起打滾一起賽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在她孤獨的時候,有這樣一家人陪著,她心里踏實一些,不會空落落的。

      “代乾”是藏語“平坦的大草灘”的意思,這里有雪山有草原,有一條清亮的河經(jīng)過平坦的草地,逐水草而棲的藏族人來此地放牧牛羊,形成牧場村落。

      梅昂姆的眼里,遠處的代乾雪峰是阿卡三珠的氈帽,只是有點耀眼。阿卡三珠的帽子很舊了。梅昂姆之所以想起阿卡三珠是因為她想不起自己的阿爸有沒有戴過雪山一樣的氈帽。近處的河谷里暗紅色的灌木是麻柳,已經(jīng)結(jié)上了褐色的毛茸蛋,快要展開小綠葉子,代乾小學西面的山坡上紫色的蘇魯花打上了花苞,有些性子急的已經(jīng)開出小小的花朵。六月,其他地方已經(jīng)是夏天了,高原上的代乾牧場僅僅還是初春的樣子。

      梅昂姆能仔細觀察這些事物,是因為她在等,等蘇魯花盛開的時節(jié),她的阿爸要回家拔牛毛呢。

      一想到阿爸就要回家,梅昂姆就覺得滿草原滿河谷的格桑花都開了。她喜歡待在開花的草原,可阿爸為什么不喜歡呢?總是往山外跑,說什么去做買賣,去打工掙錢。

      太陽快要落山了,梅昂姆還是不愿意回家,她看著通向山外的那條路,一個人影兒也不見。不見進山的,也不見出山的。

      代乾河兩岸,男人們開始打著口哨,高一聲,低一聲,發(fā)出“豪噓——豪噓——”的吆喝聲,收攏著牛羊。女人們有的提著背篼、糞杈清理圈窩里的牛糞,有的在腋下夾一小捆儲存的青燕麥去引逗羊群,順口叫喊著頭羊“啊西——啊西——”那頭羊聞到青草的味道會一路聽話地跟著女人,一大群的羊跟著頭羊一一回家,收攏它們可太省事了。當然這個辦法也就在高原的冬天和春天管用,等青草長成草地,羊兒們才不理會這種小伎倆。

      梅昂姆在眾多的牛群后會看到阿媽梅朵的身影。這個村莊里出了名的“豁豁”(唇裂的俗名),一年四季戴個脖套圍著紅頭巾,把臉頰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清澈會說話的眼睛,穿一身冰藍色的藏裝,身材高挑而豐滿。不說話,想說也說不清楚,只發(fā)出嗯嗯囔囔、咿咿呀呀的聲音,有時候連梅昂姆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她總是不緊不慢,收集著牛群向家的方向挪動。

      總有好事的男人,在離阿媽梅朵不遠處喊道:“梅朵,你男人可真是熊瞎子,把這么豐腴的雌牛閑放在家里,出去掙什么大錢,他給你掙的錢雪山那樣高了吧?”

      阿媽梅朵什么話也不回,低頭走自己的路。

      總有好事的女人接上話:“梅朵,野馬是要套上籠頭的,你把男人放出去,也要記得把韁繩拉在手中啊,你快去外面找找他,乖乖牽他回來。你整天放牛牧羊頂個屁用啊,難不成夜里你和牦牛鉆一個皮襖筒子嗎?”

      阿媽梅朵反正用頭巾圍裹著臉頰,看不出她生氣還是不生氣,只是手中的“烏朵”(一種用牛毛線編織的用來驅(qū)趕牲口的拋石器)在空中拋出漂亮的弧線,甩得啪啪作響。

      阿媽梅朵的牛群快到家門外的圈窩時,太陽也已經(jīng)落在雪山后面了,天漸漸黑下來,天邊的星星很快會一蹦一跳地出現(xiàn)。村落里彌漫著乳白色的炊煙,在曬了一天的溫熱空氣中,飄蕩著牛糞火的草根味和做飯的肉香味,這是一幅牧場人家安然生活的景象。

      梅昂姆喜歡這樣的村落景象,可是她的阿爸腦乳從來沒有像梅昂姆這樣認真看過這個村落的樣子,就像他從沒有看見過阿媽梅朵的豁豁嘴,雖然他們是夫妻。

      起山風了,有點冷。梅昂姆極不情愿地出溜出溜滑下草坡。她想,我應(yīng)該幫阿媽做些什么?我都快九歲了,我又能為阿媽做什么呢?或許該給阿爸腦乳打個電話,想了一下,不知道電話號碼呀,反正阿媽梅朵不會說話,也從不用電話。

      2

      事實上,阿爸腦乳留給梅昂姆的印象是碎片化的、模糊的,還不如阿英(姥姥)才恩希的印象深刻。梅昂姆是在阿英的大襟皮襖里長大的,依稀記得阿英慈祥的笑臉,記得阿英的捻線桿、紡錘、紡輪。阿英有捻不盡的毛線和撕不完的毛,手中總是有活,不捻毛線的時候阿英的手中就織著毛衫或者毛襪子、毛手套。阿爸穿過的羊毛背心和一雙毛襪子就出自阿英的巧手。她為自家的孩子們織毛衣,還給鄰居阿卡三珠、阿卡尕藏、小南加、小索南草……都織毛衣和圍巾。有時承當?shù)幕疃嗔税屆范湟彩撬膸褪帧?/p>

      那時候,腦乳還在家里住著。閑來無事會騎個摩托車,轟大油門,滿草地轉(zhuǎn)圈,有時候還學駿馬立蹄嘶鳴的樣子把摩托車頭也立起來,玩驚險、玩刺激,博得人們一片喝彩。盡管他一陣說是青海果洛人,一陣說是四川阿壩人;也說喝過拉薩的甜茶,并說炸金花進賭場輸光了身上所有的盤纏;也說在玉樹挖過冬蟲夏草,還說逃過了玉樹地震一劫,一直販蟲草販藥材在草原上流浪著。代乾牧場的人背地里都叫他“販販子”,滿嘴跑馬,說白倒黑的販子。

      這樣的販子卻看不上代乾牧場的生活,看不上這里的古老和樸素。他總說牧場的人們保守,不開化,不出門掙錢,不出門朝圣,不享受花天酒地的生活,不玩賭耍錢,不去肯德基、麥當勞吃漢堡包、炸雞腿……聽他天花亂墜講外面的事,草原上的人們會說:“菩薩保護,那不是我們的牧場!”

      這樣的販子怎么就留在代乾牧場,成了梅朵的丈夫呢?

      那年,當蟲草季來臨的時候,挖蟲草的人整車整車來到草原,收蟲草的販子也不消停,草原上車來人往甚是熱鬧,一不小心就有人在泥濘的山道上滑車或者會車不當發(fā)生交通事故。腦乳正是阿英才恩希收容在家里養(yǎng)傷的人。他的腿和腰受了傷,他的摩托車是被阿英的遠房侄子開車撞飛的,從醫(yī)院出來后,他的腰腿還沒好利落,而且他說他沒有親人,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無處安身,病成這樣又不能自己照顧自己。阿英的侄子又要挖蟲草,又要拉運挖蟲草的人,正愁沒法安頓腦乳呢,阿英主動承擔起照顧腦乳的事,這個販子就這樣住在了阿英家里。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腦乳的腰腿好得差不多了,但腦乳沒有走。一日三餐由梅朵端送到腦乳休息的床前,后來日見好轉(zhuǎn),腦乳自己撐著木拐能出屋子吃飯曬太陽了。這個時候,梅朵的一切活動都在腦乳的眼睛里,梅朵幫阿媽把石砌的院落打掃歸整得順眉順眼,屋里的箱子、柜、炕桌、洋鐵火爐擦得一塵不染。挑水、做飯、拴牛、擠奶、編織,甚至刺繡的活,梅朵樣樣精通,只是梅朵從不說話,他以為梅朵是個啞巴呢,梅朵從沒有和阿英、腦乳一起吃過飯,腦乳從來沒有見到過梅朵的真面容。

      其實,梅朵生下來就右半唇裂,從小就害羞,有點自卑,學上到四年級就打死都不去了,因為學校里男孩子們總是喊她“豁豁”。長大后她的同齡姑娘們都出嫁了,可是人們一打聽梅朵是個豁豁,提親的退親,議婚者退婚,對梅朵的打擊太大了。一晃都二十三四了,成了草原上的“老姑娘”。

      夏天了,梅朵脫了厚重的棉衣,換上白色襯衣,系上咖啡色的藏裙,亭亭玉立的熟女風韻盡現(xiàn)眼前。只是包裹著臉頰的紅頭巾從來沒有打開過,越是這樣腦乳越是好奇。有一天晚上,梅朵送來洗腳水,腦乳就問:“聽村莊里的人們說你是豁豁?我想看看你究竟長啥樣兒。”

      梅朵愣了一愣,轉(zhuǎn)身要走,被腦乳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一直不嫁人是不是在等阿哥我?讓我看看你的臉?!?/p>

      梅朵順手送給腦乳一個耳光,打得響亮清脆。

      “小母牛,你的手勁還挺大!”

      在撕扯糾纏中,腦乳隔著襯衫縫隙看見了梅朵的胸脯,那是若隱若現(xiàn)的多么鼓脹挺拔的月亮啊,腦乳一下被梅朵身體散發(fā)的迷人乳香擊中。一切都不受控制,本來只想看看梅朵的臉,但梅朵用雙手死命保護著臉,卻丟失了重要領(lǐng)地。藏裙滑落了她騰不出手腳,她想喊,但先天地喊不出“救命”,吱吱嗚嗚的抗拒聲卻被自己捂得傳不出去,甚至連疼痛也被自己捂在了護著臉龐的手心里。

      事后腦乳跪在阿英面前認錯,并發(fā)誓要娶梅朵為妻,好好待梅朵。

      阿英對腦乳說:“密林中沒有不彎曲的樹木,人世上沒有不犯錯的人。你誠心誠意認錯,這事我替你做主,把梅朵許配與你。我家梅朵雖不是大家千金,但你不能把她當作好欺負的雌牛,你要好生待她,只要有我在,你就得頂門立戶給我好好守著這個家?!?/p>

      阿英陪梅朵哭了一鼻子,勸她放腦乳一馬,也是給自己的婚姻一條出路。

      梅朵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給腦乳??墒窍乱粋€月的時候她不得不選擇和腦乳結(jié)婚。她竟然懷孕了。

      阿英說:“也許這就是你們的緣分!酥油和茶是一家,現(xiàn)在你們互相融化了。既然腦乳是一個人,那我就給你一個家。入贅我家,做頂門立戶的木華(藏族人對女婿的稱呼)。選個好日子就請村長主持婚禮吧?!?/p>

      腦乳感動于阿英說的:“我就給你一個家?!彼蛋蛋l(fā)誓,一定要守好家。

      婚后生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過了五個年頭,梅昂姆四歲,阿英卻突發(fā)心梗,撒手人寰了。

      阿英一走,阿爸腦乳也就沒有約束管教的人了,他像一個來去飄忽的影子,出入于牧場和遠方之間。這樣過活了四五年了,經(jīng)常出山好久也不見回來。某一天他又騎著轟大油門的摩托車,從建在村口的學校旁邊經(jīng)過,進村的那條土路就騰起一陣煙塵。從教室窗玻璃看見的同學喊著:“是梅昂姆的阿爸,梅昂姆你阿爸回來了!”老師拉木棟智站在講臺上也會停下講課,看看外面一陣風似的人,又看看梅昂姆,他會說:“梅昂姆你可以回家看你阿爸,他回來了!”老師好像很興奮很開心的樣子。

      梅昂姆坐著,不動,慢慢拿起課本遮擋著臉。教室里一片安靜。

      過一會兒,梅昂姆還沒有起身走,老師拿教鞭敲打一下講桌,說,我們繼續(xù)上課。

      還沒有到放學,摩托車一陣突突突,又帶起一路塵土遠去了。

      同學們嘁嘁喳喳:“梅昂姆你阿爸走了,走了!”

      “他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怪啊,剛來就走了?”

      “他還捎帶著好多東西走了!”

      梅昂姆的同桌悄悄問她:“你阿爸回來會不會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

      梅昂姆不說話,靜靜地坐在教室里,自習課上老師布置的生字也不想寫。她把每一個指頭上的指甲都撕了一遍又揪了一遍,有的時候揪得肉疼,但她不吭聲。

      她在想:他肯定把阿媽梅朵辛辛苦苦積攢的酥油、曲拉、蕨麻果都帶走了。

      有時候他走著來,太陽快落山時,他背著夕陽進門,也會幫阿媽梅朵去河里挑水,也會把圈窩里的牛糞用大鐵銑鏟到另外的草地上晾曬。梅昂姆看不到阿媽是不是歡喜和開心,因為阿媽梅朵的臉和表情永遠裹在隱秘和忌諱里。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梅昂姆聽到阿爸幽怨地說:“我們是夫妻你知道不知道?你也別再傷害自己了,你胸上、脖子上的傷已經(jīng)夠羞辱我了,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原諒我?!如果你繼續(xù)這樣恨我,我就走,再也不回來!”

      “啪!”阿媽梅朵摁滅了電燈開關(guān),一切進入黑色。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阿爸腦乳恨恨地說:“我要趁牧場上的人還沒有醒來就走,我再也不想把人丟在這里了,我也不想再守著阿英的諾言過這種不是人的苦日子,我要離開,省得惹你煩?!?/p>

      梅昂姆假裝睡著,不想睜開眼睛,她不想看見阿爸和阿媽這種讓人窒息的沉默。但她清楚地聽見了阿爸轉(zhuǎn)身走出屋子的腳步聲。她多么希望阿爸能對她表示一下親昵或者說幾句告別的話,更或者鼓勵一下好好學習什么的,但阿爸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連個父親對女兒的親吻也沒有給就轉(zhuǎn)身走了。

      被子一陣顫抖,被子里一張扭曲和變形的流著淚的臉,阿媽梅朵沒有看見,阿爸腦乳更不會看見。

      以前阿爸來得也不是沒有規(guī)律,每年春末夏初,草原上拔牛毛的時節(jié),他肯定會回家??墒墙衲晏K魯花都開了,阿爸還沒有回來。梅昂姆真怕阿爸那天夜里說的話成為現(xiàn)實,她想,阿爸不會真的再也不回來了吧?她盼望阿爸回家的心情更加強烈。

      3

      阿爸腦乳不回家不代表梅昂姆家的牛毛沒人拔。草原上的人家沒那么小氣,相反,有些勞動全要靠集體的力量,相互幫襯、協(xié)作才能完成。拔牛毛的活計就是這樣。

      挖蟲草的勞動一結(jié)束,牧場人家為迎接夏天的到來要進行一項很重要的勞動——拔牛毛。拔牛毛需要親戚朋友、男女老少齊上陣,把東一頭西一頭隱在蘇魯花間的白牦牛集中在一起,趕進柵欄和石頭圍起的圈窩。柵門一關(guān),牛把式們就上場了。一根長長的撒繩,打一個圈套,一環(huán)一環(huán)收緊,盤捏在手中,瞅準一頭,甩出繩,套住牛角或者正好套住牛頭,跟在牛把式身邊的三四個人趕緊拉住已經(jīng)繃緊的“撒繩”,一頭牛即使力氣再大也抵不過一群人,牛被放翻在草地,手快的人立馬撲上前去按住牛身子,用一截不太長的“牛絆繩”絆住四蹄,綁住牛蹄子的牦牛就像折了翅膀的鳥兒,呼哧呼哧喘著粗重的氣息,躺在草地上不能動彈了。這時候婦女們提著剪刀就來剪牛毛了,小伙子們力氣大,也可以用一根梭一樣的木梆拔牛毛。孩子們提著袋子,跑來跑去撿拾拔下來扔在草地上的毛。

      一場勞動,制造著驚心動魄。牛群躁動、惶恐,四蹄不停地搗來搗去,踢踏著,只要撒繩一甩,牛群擁擠奔突,人站在不遠處,也能感覺到牛群踩踏大地的顫動。

      一場勞動,也伴隨著歌聲。剪毛的時候,阿卡三珠的阿媽為受驚嚇的牛不停地說著話,牛由于緊張而抖動的身子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她還在唱:“地換一身草,牛換一身毛,再去河里洗個澡,逍遙一夏清涼繞?!边@是牧人口口傳唱下來的剪毛歌,既親和又幽默。

      拔完毛的牛,打一劑防疫針,就被趕去陽光曬暖的代乾河里洗澡,因為河水中含硫磺,那可是天然殺菌消毒的良藥。洗完澡,牛就要去遙遠的夏季牧場游牧了,那時,它們就是游弋在草原上的“白珍珠”、“白牡丹”哩。

      梅昂姆在冥想:溫暖的夏日就是被人們從草地里拔出來的吧,你看,草地上那些舉著太陽光芒的格?;ㄒ蚕癜纬鰜淼呐C粯佣?。

      梅昂姆家能拔毛的牛有五十七頭,但阿媽梅朵不讓拔,只讓剪。因為每頭牛都是阿媽梅朵親手飼養(yǎng)的孩子,拔牛毛的時候有時不小心會把牛皮揪下來一塊,像人的皮膚被刮擦破了一樣,會流很多血珠子。阿媽梅朵心疼牦牛所以不讓拔。梅昂姆也不想看見掛著血珠子的牦牛,因此她們家拔牛毛的事就排在了最后。

      即使拔牛毛的事被安排在了最后,梅昂姆的阿爸還是沒有按時趕來做這項草原上最重要的工作,卻等來了一個收牛絨的人。一個既會說藏語,又會說電視里漢語普通話的人。

      以往拔完牛毛,回回(牧民對做買賣的回族人的稱呼)們就開著大貨車來收購牛毛。今年的回回還沒有來,來的這個藏人卻要牛毛和牛絨分開收購。以往連毛帶絨一公斤八十元,今年牛毛一公斤一百二十元,牛絨一公斤兩百元。

      牧場上的老人們一聽舌頭拉了二尺長,搖著頭,甩一下手中的瑪尼誦珠就走開了。

      人們說著玩笑話:“哪片草原上的拴狗樁斷了?。?!”

      “誰家阿媽沒有拴好自己的瘋牛犢,怎么又跑出來撒野!”

      “這個破敗星,是哪個阿媽弄丟的傻兒子呀,收個牛毛這么貴,回去怎么給阿媽交代。”

      整個牧場都在觀望和等待。觀的是這個漫天說價的瘋子,他究竟要在草原上做什么。等的是收牛毛的回回怎么還不來?牧人們習慣了按部就班、踏踏實實的買賣。

      整個牧場上的人們既興奮又好奇,開始談?wù)撁徒q的價值,再好的毛再好的絨,牧人自己不會深加工和制造也是枉然,只能將出產(chǎn)的原始產(chǎn)品低價賣出去。

      陽光晴好的一日,牧場上正要給梅昂姆家剪牛毛,牛都收集在圈窩了,草地上走來三個戴白帽帽的回族人。起初人們很高興很客氣地歡迎他們,請他們坐下來喝茶。人們以為他們也是來收牛毛的,向他們打聽牛毛的價格,結(jié)果一打聽,他們是來找梅朵家的牛群的,說是腦乳在涼州城里賭博,借了他們的錢不還,要他們到代乾牧場上找梅朵,說是有牦牛可以抵頂所欠債務(wù)。

      “啊呀,這個狼吃的腦乳!”牧場上的人們很吃驚。

      那三個人要趕走十五頭牦牛才能抵頂欠賬。村長著急了,向他們打聽情況,結(jié)果其中一個回族人拿出了幾張紙條,說:“一筆一筆記著腦乳借的錢呢,白紙黑字,賴不掉的?!贝彘L想要仔細看看,卻被那個人快速收起,像是怕村長不歸還或者毀了他的寶貝似的。

      那個會說漢語普通話的收絨人卻說話了:“你們拿幾張白條子就來騙走牧場人家的財產(chǎn)嗎?”

      來人說:“你就是個收毛的掌柜,我們的事不礙你啥事,你不能擋人財路!”

      “路不平有人鏟,我看不慣你們做的事就要管。要聯(lián)系這家男主人回家問明情況,即使抵賬也應(yīng)該辦個手續(xù)啊。就這樣把牛趕走不是欺負這家女主人嗎?”

      那三個人交換一下眼神也說:“你說得對著哩,但是我們也聯(lián)系不上腦乳啊,他一直不接電話,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p>

      “那也不能擅自動用別人的私有財產(chǎn),應(yīng)該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借款糾紛。你們這樣是在搶別人財產(chǎn)明白嗎?是不合法的!”

      鄰居阿卡三珠也瞪著眼說:“你們從這片草原是趕不走我們的牦牛的!”

      梅昂姆緊緊拽著阿媽梅朵勒在黑藏服上的紅系腰,她害怕極了,但又不知道害怕什么。她看見那三個回族人在牛群中挑選牦牛的時候,阿媽梅朵在不遠處彎腰拾著適合裝在“烏朵”里的石頭,梅昂姆知道,阿媽梅朵拋石頭的技術(shù)在牧場上是出了名的好,阿媽梅朵又不像別人會用語言喊叫著驅(qū)趕牛羊,她只能用拋石器準確無誤地指揮牛羊。阿英才恩希曾經(jīng)說過,老天爺從不虧待人,留給你一種欠缺時,會賜給你另一種傍身的本領(lǐng)。

      阿媽梅朵已經(jīng)在用懷揣的石頭開始把來人分隔出去的牛群往自家圈窩收趕了,有一個人想要上前阻止、堵截牛群,阿媽梅朵甩出的石頭擦著他耳朵飛了過去,又拋出一枚石頭就砸在那個人腳前,石頭的半截深深陷進草地。那個人吃驚壞了,定定站在了原地,不敢再前去堵牛。被分割出去的十五頭牦牛又被阿媽梅朵一烏朵一烏朵收回了自家的牛圈。

      那三個人又說,牛不讓趕,我們不能空手回去,要拔了牛毛賣了錢,頂一部分賬再去找腦乳算賬。

      阿媽梅朵不說話,也不可能說話,牧場上的鄰居也不能代替她說什么話。村長和阿卡三珠招呼人們又開始忙活抓牛剪毛的事。

      中午,阿媽梅朵回家烙了很多油餅,梅昂姆拿一塊折疊起來的油布單子去鋪展在草地上,阿媽梅朵抱個紅油漆的藏式炕桌放在單子上,并將裝滿炒面的匣子、藏式龍碗、曲拉盒子、白糖罐放在桌上,又去提了熬好的奶茶,切了黃燦燦的酥油,端了油餅請牧場上的人們一起吃糌粑、吃油餅。

      那個收絨人是阿媽梅朵親自去河那邊請過來一起吃午飯的。

      4

      收絨人來自青海湖邊的黑馬圈河牧場,叫尕藏當智,他的藏袍內(nèi)是潔白的襯衫,前額的頭發(fā)有點卷,顯得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他為公司收購牛絨跑市場調(diào)查,他說青海全是黑牦牛,他跑遍牧場知道華銳藏區(qū)白牦牛比較多,白牛絨價格肯定要比黑牛絨貴。他說要讓牧場上會捻毛線、會紡織的人組織成立合作社,把白絨線捻好、紡好,將半成品出售給他的公司,價格又比賣牛絨更貴,或者用牛毛和牛絨線制成各種手工編織品,賣給他的公司,如果不會,他的公司會有人來搞手工編織的培訓,那樣牧場人家的經(jīng)濟收益會更好。

      他說,我是來幫你們一同致富的。我們公司每收一公斤牛絨就拿出五元撥入收絨基地的合作社,用來改善當?shù)刎毨撩竦纳钏胶吞厥饧膊≈委熅戎V饕康倪€是為了方便集中收購絨毛原材料。

      尕藏當智一席話,牧場上的女人們你推我搡笑作一團。說捻個線,做個編織品還能賣錢?那我們編織的掛畫你的公司收不收?

      尕藏當智說:“哦嘞,收。那還是非遺呢,在市場上可值大錢啦?!?/p>

      人們對“非遺”不了解,一臉茫然。

      有人就說,梅朵可是牧場上手最巧的女人,她能編能繡的東西可多了,你就準備好雪山那么厚的“當財”(藏語銀錢的意思)來收購吧。

      尕藏當智看看梅朵,只見她用頭巾包裹起來的那雙眼睛,清澈而憂郁,又躲閃著羞澀。她起身,低頭彎腰一個一個摞起喝過的茶碗,抱起炒面匣子就退出了人群。

      尕藏當智繼續(xù)說:“單線難織布,獨木不成林。我們大家一起學會編織手工制品,批量大才能進行訂單培訓,培訓結(jié)束后合格產(chǎn)品發(fā)往上海、天津、溫州、西藏等地,專門有收購手工藝品的商家,這可真是農(nóng)牧民增加收入,脫貧致富的好事情呢?!?/p>

      男人們就開玩笑,尕藏當智和村長說一樣的話,不如留在代乾牧場上招個“木華”(藏語女婿的稱呼)給村長做幫手。

      也有人七嘴八舌向他打問蟲草、珊瑚、蜜臘和皮貨的價格。

      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空闊的草原,仔細聽也能聽到蘇魯花在香柴枝上撲簌撲簌拆開的聲音。梅昂姆看著牧場上的男人女人都愿意去分揀、梳理牛毛和牛絨,唯獨不見她的阿爸腦乳來做這種掙錢的好事情。他到底去哪里掙錢了呀?她有些惆悵和擔心,離開人群又去草坡上眺望遠方,一直盯著那條進出村莊的路,陽光白剌剌地照著,路上不見一個人。

      阿媽梅朵背了一褡褳牛毛第一個走進了那個收絨人尕藏當智搭在代乾河岸邊的帳篷。他熱情地接待了梅朵:“呀,喬戴毛!”看梅朵不說話,又用漢語說:“您好!您是我來這片草原的第一個賣主,蒼天有眼,您可真是我的福星啊?!?/p>

      收絨人看梅朵還是不說話,就只管打開毛褡褳驗貨。他揪一團牛毛告訴梅朵,要把牛毛和牛絨梳理出來,說著拿起窩鋪上的一個鐵筢子,梳齒很密,他做示范給梅朵看,一梳子一梳子,一撮一撮綿軟的牛絨就從牛毛根部分離出來。他說:“我這個筢子送給您,您回去照我做的把毛和絨梳分開再拿回來吧,我保證高價收購?!?/p>

      其實,阿媽梅朵最了解毛和絨的區(qū)別,在阿英才恩?;钪臅r候是用手一點一點從長毛中撕下牛絨,再把絨捻成線給梅昂姆和梅朵織毛圍巾。牛絨像羊毛一樣輕柔、溫軟,只是她們從來沒有用這種齒筢把牛絨從長毛上梳出來。

      阿媽梳絨手困了,梅昂姆也幫阿媽梳一陣,她們喜歡梳理出來的那些白絨絨的東西。梅昂姆甚至覺得那一團團絨絮就像是阿英才恩希溫暖的笑臉。她和阿媽太熟悉這種溫暖了,因為這是阿英才恩希一輩子抓在手上的活。

      第一單牛絨成交了。阿媽梅朵拿到的錢真的很多。那個會說漢話的藏人并不是哪片草原放出來的瘋狗,他也不是哪個阿媽弄丟的傻兒,他像菩薩一樣,是真的來給牧人們送銀錢的。

      牧人們一邊夸贊著,一邊陸續(xù)把家中的毛和絨梳理出來,高價出售給收絨人尕藏當智。

      5

      阿媽梅朵把賣牛絨的錢小心地放在經(jīng)堂里一個紅檀木匣子里,匣子里有一個紫色的戶口簿,兩個紅塑料皮本本,上面寫著金黃的三個字:結(jié)婚證。匣子里還有什么,梅昂姆就不知道了。梅昂姆也想起自己的小匣子,她的匣子里藏著一白一黃兩只花蝴蝶,一只腿上拴了白棉線的鐵勾蛋蜜蜂,幾只蝸牛殼,兩只藍色的鳥蛋,還有阿英縫給她的香包、阿英贈給她的用七彩絲線吊起來的一只狼牙和一只麝牙,牙根部都用銀子包裹起來,既漂亮又精致。但梅昂姆最喜歡一頭金黃卷發(fā),穿著白紗裙,眼睛會一眨一眨的洋娃娃,那是阿爸買回來的書包上吊著的一個掛件,老師拉木棟智說那是“白雪公主”,并且給同學們講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同學們都搶著看會眨眼的洋娃娃,梅昂姆唯一在同學們面前驕傲了一回。

      梅昂姆正打開匣子撫摸她的寶貝們時,門外的藏狗狂吠起來,三個回族人站在門外喊話,要阿媽梅朵出來說話,他們是來要賬的。

      梅昂姆害怕極了,阿媽梅朵也有些緊張。她們各自快速地放好自己的匣子。阿媽梅朵在火爐里加了幾鏟子煤后,拉住梅昂姆比畫著說,讓她去請: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老師、高高掛著紅旗的村委會的村長、還有戴雪山一樣帽子的鄰居阿卡三珠,又想一想比畫了一下手邊的牛絨,梅昂姆知道是把收絨人也請上,一道到家里來商量事情。

      梅昂姆心里犯嘀咕:一個外來的收絨人,把他請來做什么?!

      請的人陸續(xù)到了,阿卡三珠還請了莊子上的其他幾個鄰居一起來,那個收絨人梅昂姆沒有去請,是學校的老師順路叫上的。那三個要賬人也被請進了家門。

      阿媽梅朵很有禮數(shù)地為進門的每一個人端上了熬好的茶和吃食。但來人不接茶碗,他們開門見山地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是來收賬的,腦乳家的牛毛牛絨賣錢了,有錢就得還賬?!?/p>

      村長說:“腦乳一直沒有音信,我還給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也說了,讓他們幫忙找人,腦乳不回來怎么給你們還賬?”

      “我們手頭有賬單,你們還錢,我就當你們的面撕掉賬單?!眮砣苏f,“一共七萬零六千?!?/p>

      說話的那個人,手中抖動著幾張紙條子,最上面一張清楚地寫著“借條”的字樣。

      拉木棟智老師說:“能看看你們手中的條子嗎?”

      那人小心地鋪展遞過來最上面的兩張,都是借條,每張各一萬元。

      其中一個還說:“這下你們相信了吧,是腦乳借我們的錢不還?!?/p>

      收絨人尕藏當智說:“麻煩再看看全部的條子?!?/p>

      那人很是討厭地說:“已經(jīng)讓你們看了,她家還多少就讓你們看多少,一分錢不還看什么看?”

      尕藏當智也不生氣,笑了笑說:“我們也只是在場的證明人,就想看看你手中的條子,看看這家主人究竟借了你們多少錢。更何況誰認識這家主人寫的字?你手中的借條是不是這家主人腦乳寫的呢?”

      村長也笑著說:“哦勒,是另外一個腦乳寫的吧?”

      鄰居們都笑了,“就是,草原上叫腦乳的很多?!?/p>

      那人急了,說:“就是代乾牧場的腦乳,他有一次喝醉酒喊的是梅朵,我們從抵押在棋牌室里的身份證上知道是代乾牧場,所以就打聽到這里了。”

      梅昂姆一直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大人們的爭論,她的手指緊繞著藏服上的系腰穗子,她在暗處卻看見那個收絨人給鄰居阿卡三珠使了個眼色,趁回族人著急辯解,放松警惕的時候,鄰居們?nèi)氯轮鴱幕刈迦耸种心没丶垪l子看看。

      除了最上面兩張借條各一萬元,其他五張全是欠條,一張兩萬元,兩張一萬元,兩張八千元,共計七萬六千元。

      阿卡三珠和鄰居們一陣咒罵:該死的腦乳,真的欠人家這么多錢。

      只有那個收絨人尕藏當智拿上條子仔細看了看,他的嘴角就浮上笑容,他看著回族人說:“這個叫腦乳的人可真是老江湖啊。怪不得你們第一天來就將條子遮遮掩掩的。”

      那人趕緊搶著要收回他們的條子。尕藏當智沒有立即還回,他把條子交給拉木棟智說:“請拉木棟智老師讀一下欠條的內(nèi)容。”

      欠條

      今欠馬葛賭資一萬元,贏錢后立馬歸還。

      今欠人:華千腦乳

      拉木棟智說:“欠條上沒有時間,但有手指頭摁的紅印兒?!?/p>

      村長和鄰居們對借條和欠條沒有啥反應(yīng),反正都是腦乳向人家借的錢、欠的賬,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就是怎么個還法的問題。

      但收絨人尕藏當智說:“借條和欠條是有區(qū)別的,借條證明借款關(guān)系,欠條證明欠款關(guān)系。借款肯定是欠款,但欠款不一定是借款。比如腦乳寫的這個欠條就不是受法律保護的借款行為,因為聚眾賭博是擾亂社會秩序的違法行為,還打欠條是欠賭資,法院是不受理的,也就是說你們沒有主張要錢的權(quán)利。這家女主人沒有還錢的義務(wù)。如果我們報案,你們和腦乳都是要受到治安處罰的?!?/p>

      老村長嘴巴里含著玉嘴子的煙鍋,吊個牛皮鞣制的旱煙袋,緩慢地抽畢一口煙說道:“你們誰是馬葛?說不定就是你們引誘腦乳耍賭欠錢的,明天到鎮(zhèn)上派出所報個案講個理?!?/p>

      三個回族人說,他們只是來為別人要賬的,具體的情況他們不知道。一邊說著一邊腳底像抹了酥油,滑溜溜地走了,阿卡三珠想攔下多打問一下腦乳的情況都攔不住,也打問不上什么消息。

      梅昂姆看著那三個回族人打著哈哈走了,眼淚莫名地就流下來,她轉(zhuǎn)身進屋打開匣子,拿出“白雪公主”揣進了懷里,她不停地用手背抹著眼淚,想阿爸。

      6

      蘇魯花趕著趟兒開了。代乾草原在融化的雪水滋潤下,豐美而茂盛。剪了毛的牛羊散落在綠草茵茵的草甸上,像天上的云朵降落在大地,百靈鳥兒們歡叫著,把夏天叫得更深了。梅昂姆向往著這樣的夏天,溫暖的夏天,草原如此嫵媚,她想,阿爸腦乳定然也是喜歡夏天的草原的,他會趕來看看牧場的吧。

      阿爸腦乳沒有進家門,頻繁進家門的卻是收絨人尕藏當智。

      牧場上的女人們今年忙得不亦樂乎,由于牛絨價格如此之好,先是把家里兩到三歲的牛犢分隔出來,用于刷牛絨,因為這么大年歲的牛產(chǎn)絨最多,也最容易刷下來絨。然后再把牛毛紡成線,賣給收絨人尕藏當智,說是運到他的公司去織卡墊和藏毯等。尕藏當智帶著許多織成卡墊和藏毯的照片,草原上的人們非常喜歡那些將生活中的動物、植物以及理想中的吉祥物衍變?yōu)閳D紋織在卡墊和藏毯上的產(chǎn)品,有的人家還讓尕藏當智幫忙訂貨,買回許多漂亮的卡墊、馬褥子和摩托車墊子。牧場上的女人們才知道,自己的白牦牛絨和線多有價值,多值錢呀,因為那些卡墊上斑斕的色彩只有白色染出來才最逼真,最自然。

      尕藏當智運來好多紡織品,有的被牧民們買走,暫時賣不掉的貨就寄存在梅昂姆家的庫房里,雖然梅昂姆極不情愿家里有那么多人進進出出,但阿媽梅朵感激這個幫過她的人,她甚至不怕牧場上的人說閑話,經(jīng)常做了飯就去請收絨人尕藏當智來家里吃飯。

      有一天,收絨人來吃飯時慢吞吞地說:“其實,梅朵,你嘴巴上的病現(xiàn)在就是個小小的手術(shù),特別容易治好,而且醫(yī)藥費也不是問題,公家現(xiàn)在政策好,醫(yī)療費都報銷,剩下的我申請我們公司給你從收絨提取的醫(yī)療基金中支付。”

      阿媽梅朵咿咿呀呀比畫著,意思是她的腳沒有走出過門前那座大山,不如草地上河流的腳長。她搖著頭,表示走出去還不如一條河有方向,她不敢去山外面。

      尕藏當智說:“等忙過這一陣,我?guī)闳メt(yī)院看病,你還年輕,這病越早治越好,你都耽擱了多少年呀。”

      阿媽梅朵的眼睛睜了那么大,梅昂姆分明看見,阿媽眼里有一道光閃了一下,那么清澈,那么亮。很短暫,阿媽還是熄滅了那道光,搖了搖圍裹著頭巾的頭,順手拿起了箱子上放著的已經(jīng)繡了一半的藏式腰帶開始繡起花來。

      梅昂姆想,這個臭男人,說這樣的話不是讓我阿爸愧疚嗎?意思是這么多年沒給阿媽治病??墒寝D(zhuǎn)念又想,多好呀,我阿媽的病能治,就一個小手術(shù)就能治好?她自己也想看到阿媽的真實臉頰,也許治好了阿媽的豁豁,阿媽會親我的臉,我的頭發(fā),我的這里,我的那里,想著想著梅昂姆竟然笑了起來。

      阿媽梅朵很驚訝地看了看梅昂姆,又對她搖了搖頭。

      “梅朵,”尕藏當智又說,“早一些做了手術(shù),你就可以早一些說話,我們都能幫你學說話。你的藏繡手藝頂呱呱,你紡的線做的手工活那么好,真的,我走過很多草原,你的手藝如果數(shù)二沒人敢認第一,以后你可以到我們的巧紅繡藏民族手工藝品有限責任公司和卓瑪繡公司去做技術(shù)指導和培訓學員的老師呢。”

      他的話震驚了梅朵,嘴巴上的豁豁治好了就會說話,還會有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做。這可真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接下來的好多天,阿媽梅朵沒有再請收絨人尕藏當智吃過飯。

      有一天晚上,梅昂姆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阿媽梅朵不在身旁,害怕極了。她喊著“阿媽拉!阿媽拉!”沒有回應(yīng)。她跳下炕打開屋門,看到阿媽坐在院子里堆放的木頭垛上低聲啜泣。那晚,月亮又大又圓又亮,梅昂姆悄悄地站在門口,看著月亮,看著哭泣的阿媽,淚水也悄悄地,順著臉蛋一顆一顆滴落。她想,阿媽梅朵也想阿爸了吧!

      等再一次往山外運絨線和牛毛時,阿媽梅朵把梅昂姆安頓在阿卡三珠家里,就坐上了收絨人尕藏當智的車走了。

      7

      十天了,阿媽梅朵沒有回來,收絨人也沒有回來。

      阿卡三珠的女人就開始在梅昂姆跟前絮叨:“你阿媽怕是跟上人跑嘍!不管你了,可憐蟲!”

      梅昂姆知道,由于平時阿卡三珠對她們家照顧和幫助得多,阿卡三珠的媳婦總是有怨言和嫉恨,說些難聽的話,梅昂姆不理睬。但她心里也是怕極了,怕阿媽真的不回家、不管她、不要她。

      考試后,老師要同學們回去在考試卷上讓家長簽字,梅昂姆的同桌問她:“你的阿媽跟上人跑了,你阿爸又不回來,你讓誰簽字呀?”

      “就是呀,你讓誰簽字呀?是那個收絨人嗎?哈哈哈哈……”同學們哄堂大笑。

      梅昂姆撲上去揪住了那個笑得最夸張的男生,她甚至扯掉了那個男生的系腰帶子,藏袍都散開了,課桌稀里嘩啦踢倒了一大片。老師趕來時,梅昂姆的眼角已經(jīng)在課桌角上碰青了,那個男生的嘴角被抓破了。

      梅昂姆不恨說三道四的人們,她恨那個收絨人,恨他為什么來到這片牧場,恨他為什么帶走她的阿媽。她躲在偏房里用一把老掉牙的鈍柴刀把堆放的牛毛牛絨剁了無數(shù)遍。

      她甚至想像,收絨人再要回到代乾牧場就用這刀剁掉他的腳趾,讓他不敢再來這里,也就不敢再把阿媽帶走了。

      她還想,收絨人再要來就把他收的絨和牛毛一把火燒掉,讓他痛苦而去,從這片草原什么也帶不走。想到這里,梅昂姆得意地笑了笑。很快,她又害怕得直發(fā)抖,因為眼前跑來一只小獺拉,望著她叫了幾聲,像是來安慰她,不要讓她胡思亂想。

      又過了六天,阿媽梅朵終于回來了。她的頭巾依舊包裹得嚴實,但她比畫著說,她的“豁豁”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從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阿媽高興極了。阿媽梅朵還比畫著說,她也去城里找了阿爸腦乳,多方打聽,有人說他去了離代乾草原八九百公里的甘南草原了。

      梅昂姆也替阿媽高興,但她最開心的是阿媽回來了,阿媽不是不管她、不要她。為此,她躲在草坡上看著遠處的雪山放聲哭了一陣子。她對著那一家四口的獺拉洞口大聲喊:“我不是沒人管沒人要的可憐蟲!”

      她真的害怕阿媽也像阿爸一樣出去打工就再也不回家了。她恨“打工”。

      時間過得很快,代乾牧場上牛絨梳得也接近尾聲了,阿媽梅朵練習說話、練習朗讀比梅昂姆背誦課文還認真。收絨人尕藏當智帶著許多新鮮的藏式貨品來拉運他最后一批收購的牛毛絨了。代乾牧場小學還收到了尕藏當智所在的卓瑪藏式手工藝繡品公司購買贈送的好多書籍、書包和彩色筆。那是給牧場孩子們的“六·一”兒童節(jié)禮物。

      “六·一”那天下午,學校老師們和牧場人家集聚搭建在草原上能容一百多人的大帳篷里,羊肉煮在三叉石的火爐上,婦女們忙著熬奶茶、洗菜、做燴面,男人們煮肉、灌血腸、喝酒。男孩子們?nèi)ゲ莸厣咸咦闱?,女孩子們都去河邊采花編花環(huán)。有一個女孩把編好的花環(huán)送給了她的阿爸,阿爸將花環(huán)戴在脖子上,就把女孩抱起來轉(zhuǎn)了幾個圈,還親吻了女孩的額頭。人們都笑了,笑聲回蕩在草原的山風里。

      梅昂姆沒有笑,反而哭了。

      梅昂姆想阿爸了,她多想那個抱起來的女孩就是她,她多想阿爸也回來親吻她的額頭。

      她盯著河水哭了一陣,然后提著編好的花環(huán)跑回家。她想把花環(huán)存在她的寶貝匣子里,等阿爸回家時就給他戴,那時阿爸肯定也會親吻她。

      跑進院子,進家門時,聽見收絨人的聲音:“梅朵,你真的好好考慮一下,去西寧城吧。把牛羊賣掉在城里買個房子,孩子可以有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你可以在公司里做技術(shù)指導和老師?!?/p>

      阿媽梅朵回答:“不,我不去,等放暑假,腦乳還不回來,我就帶昂姆去找他!”

      阿媽梅朵現(xiàn)在說話像嘴里含著東西,有點咬字不清,但梅昂姆最清楚,比原先嗯嗯囔囔已經(jīng)算得上是字正腔圓了。

      “聽人們說他就是個販子,流浪狗的命,不踏實過日子,你找他回來他不習慣牧場生活的,到時候還是要去流浪,受苦的還不是你和孩子。”

      “我要救他。我要把他在外面欠的賬全部還了,不讓他再去流浪,要他回家做我的男人,給昂姆做個好父親。我想清楚了,我的豁豁能縫好,能重新活個人,昂姆的阿爸也可以重新來過。我們都重新來,要把日子的豁豁也補上。你不是說我們正年輕嗎?”

      “梅朵,你可惜了一手的技藝,你不想把老祖宗留下來的藏繡手藝發(fā)揚傳承嗎?”

      “我也可以在村子里成立合作社,為你們公司供貨?!?/p>

      “梅朵,我一定要帶走你,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你看,你來看看我的心!”說著收絨人尕藏當智扒開了白襯衣,露出胸膛,就要前來抱住阿媽梅朵了。

      “我是腦乳的女人!”阿媽梅朵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梅昂姆就站在門口,看著收絨人。她想像著,手中的花環(huán)就是套牦牛的繩子,想甩出去套住收絨人,勒緊他;她又想起那把劈柴刀,她要剁了收絨人的腳趾;不,要一根火柴,點一把火燒了他和他的東西,不能讓他再把阿媽帶走。他的胸膛也像阿爸腦乳的,她也聞到了阿爸腦乳身上有過的煙草味兒。梅昂姆的心忽然就撲通撲通跳得疼,她想起了那個從不關(guān)注她的阿爸。在他回家來的日子里,家里總能聞到他抽過煙的煙草味。梅昂姆想,那可能就是家的味道吧。

      收絨人尕藏當智看見了提著花環(huán)站在門口的梅昂姆,眼里蓄滿淚水,頭發(fā)呲卷著,嘴巴鼓成個包子。他有點不好意思,緊著說:“哦呀,我是來教你阿媽練習說話的?!?/p>

      “你以后不要再來我們家,我會教阿媽拉說話的!”她跑進里屋從匣子里取出一盒火柴,舉在手上,“你再要來,我就燒掉你的牛絨!”梅昂姆恨恨地說。

      收絨人尕藏當智看著梅昂姆臉龐上滾落的淚珠,慢慢蹲下身來,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問:“昂姆,你怎么了?”

      一股親切的、男人的、父親的味道直沖鼻孔,正是梅昂姆渴望得到的被愛、被疼的阿爸的氣息。

      “親一下我的額頭!”梅昂姆撕扯著聲音喊。

      淚水成股子地涌出梅昂姆的眼睛,肆意成流。

      梅昂姆瞪著眼,聲音低沉地說:“親一下我的額頭!不然我就燒了你的牛絨!”

      收絨人尕藏當智吃了一驚,也嚇了一跳。當他看著那雙清澈明亮而又暗含憂悒的眼睛時,他什么也沒有說,慢慢地蹲下身來,從自己胸前貼身處取出一串朱紅色的珊瑚串珠,輕輕給梅昂姆戴上,然后,他用寬厚的手掌撫摸著梅昂姆的頭,把她攬進懷抱,就在他要親吻梅昂姆額頭時,梅昂姆手中的火柴盒掉在了地上,她放棄了自己的要求,淚流滿面地掙脫懷抱,像一只獺拉,連滾帶爬跑出了家門,轉(zhuǎn)身時一腳踩碎了那個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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