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民
右北平與北平,親密無間,唇齒相依。但它們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個偉大的地名,與北平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個經歷過無數(shù)世紀風霜雨雪而心胸寬廣的父親,貧困艱辛又豪邁粗獷。它把自己樸素堅忍和樂善好施的性格全部遺傳給了北平。它包圍并庇護著北平,世世代代從生到死。沒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無立足之地。
沿著華北平原北部的邊緣地區(qū),北平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她守在長城內側,把一切都托付給了右北平。在古代中國歷史上,右北平大約是第一個被官方命名的擁有“北”這個方位詞的地方,因此可以將它視為中國的北方之源。雖然現(xiàn)代地理學告訴我們,北緯40°以外大致都是北方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以北,在巴丹吉林沙漠以北,在陰山山脈以北,廣袤的沙海、戈壁與深厚的黃土限制了綠色,也限制了人們的腳步與目光。對于中原文明來說,上述地方經常是可以想像的美麗“絕域”,卻難成為熱土。正如王維在《使至塞上》中所描述的那樣,壯美、蒼茫而孤寂: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大地的魔法師掌管了這一切,讓瀚海橫絕,關山難越。這里的塞上,是隔阻了信息的場景,是難以企及的生命之旅的邊緣。難怪詩人們的眼中和筆下那么多對“西出陽關”的感慨與愁思。如果極而言之,則是“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然而同樣是塞上,右北平卻是有溫度的,它向著華北大平原敞開了自己。在被華北人民親切地稱為“壩上”的那些地方,隨處可見馳騁與忙碌的身影。因為“壩上”并不是單純的游牧區(qū)域,農業(yè)耕種很早就在那里扎下了自己的深根,滋養(yǎng)著草原和土地上的人。在“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世代勞作里,在“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的辛勤歡樂中,從北緯40°南下的凜冽寒風與得得馬蹄,都漸漸被和煦輕盈所感動所熏染。先民們“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這是偉大的足跡,也是北方向南方致敬的注目禮。它訴說分離之苦,也無悔于跋涉艱辛。于是我總是很狹隘地想,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當我們在說“北方”的時候,其實都是在說右北平吧。
右北平,是中國最早的北方。它是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是我的精神樂土。我一直想寫一寫右北平,寫一寫它的遼遠與博大,也寫一些它的清貧與忍耐。但它太樸實無華了,既不喧嘩也不張揚,一直以來它都是沉默不語的。在歷史的雨雪風霜中面貌滄桑表情淡定,它的貧苦與荒涼,鑄就了它天性中的堅忍與平淡。它一如既往毫無存在感地存在著,到了后來,它連它那讓人驕傲的稱呼都失去了。它沒有激動也沒有抗議,像天道循環(huán)一樣,安靜有序。因此,它似乎是以自己的姿態(tài)昭示人們,它是不適合大聲說出的。
它適合遙想。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這首《詩經·國風·召南·甘棠》歌頌了一棵樹和一個人。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里對這首詩有詳細的解釋:“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奔幢阌修k公室也很少坐進去,經常移動辦公,在一棵樹下處理政務,他的政績和高風亮節(jié)還是非常顯著并且感動了很多人。這是司馬遷有獨創(chuàng)性的歷史敘事方式,他在《史記》的各個角落中記錄了很多這樣的細節(jié),奠定了中國歷史書寫的政治美感:簡單樸素、公而忘私。這個政治理想不知影響了后世多少人。著名作家巴金,服膺于無政府主義,取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兩個人名字的一頭一尾而成“巴金”,聽起來相當洋氣。但他本名李堯棠,堯舜的堯,《詩經·甘棠》的“棠”,又從中取“芾甘”為字,以此向古賢的公正仁德表示敬意。盡管這是相對生僻的典故,作為名字也非常拗口,但一點都不妨礙這個名字對這首詩的認同和仰慕。只是不能知道,當初用這個方式向先賢致敬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遙遠的燕國和北方。
詩中這位召公是燕國首任受封國君。但燕國遠離政治經濟中心鎬京,對于周人來說,那里可能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苦寒偏遠之地——周王室把自己最親密也最看重的直系都封在魯、鄭、衛(wèi)這些溫暖富庶的好地方去享福了。召公一生都沒有去過燕國,只是派了兒子去封地打理,他自己則留在“西方”輔佐周武王和周成王。司馬遷特地說“召公之治西方”,顯然是與召公自己的東方封國作為對應地而言的。也許是朝廷太需要他了,也許是燕國這個封地太偏遠太貧窮了,總之他好像看不上這塊封地——燕國被自己的國君拋棄了。它能熬到后來的戰(zhàn)國七雄,完全是因為它太遠了,根本沒人愿意搭理,它成了冒險家和逃亡者的首選之地。而且在戰(zhàn)國七雄中,燕國也是存在感最低的。
根據(jù)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戰(zhàn)國分冊》可知,燕國所處的地域很小,或者很難說大小。華北平原北部的幽薊地區(qū),畢竟跟北方游牧民族東胡、山戎比鄰而居,你來我往不易劃定邊界。況且連召公都不愛來的貧寒一隅,誰都能插上一腳。然而公元前300年,燕昭王搞了個奮發(fā)圖強的大動作,派大將秦開對一直侵擾壓迫燕國的東胡人展開大反擊,并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此后燕昭王修建了東起襄平(今遼寧遼陽)西至造陽(今河北沽源以北閃電河)近一千公里的燕長城。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長城之一,位置在北緯42°一線。在燕長城以內,燕昭王設置了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和遼東五郡,大致是今天河北北部、內蒙中南部和遼寧省一帶。
右北平郡位置在北京以北,于新設五郡里赫然居中,范圍包括今天的敖漢旗、赤峰、圍場、朝陽、承德等地。然而,“右北平”這個名字的確給人一種來歷不明的感覺,它究竟從何說起的呢?既然有一個右北平,似乎就該有一個“左北平”。如果有的話,應該在哪里?如果沒有,右北平何以單獨“右”起來?中原文化一向講究對稱美,比如西漢時期的都城長安,長官為京兆尹,又分設左馮翊、右扶風予以輔佐,因地名而官職兩相對應。山西省還有左云縣和右玉縣。而燕昭王憑空設置一個“右北平郡”,顯得有些不著邊際。
中國歷史自秦漢以來一直有尚左的傳統(tǒng),雖然后世或有變化并不絕對,但大體上還是以左為尊居多。就官職而言,丞相、拾遺均分左右,即便如匈奴,也有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之分,左賢王在政治地位上僅次于單于,是單于繼承人,通常由單于之子擔當這個位置,駐牧地居于單于的東方,右賢王則在西方。從情理上說,既然有“右北平”,就應該有“左北平”或者以左為字頭的地名在東方來對應。然而并沒有,只有遼西和遼東兩郡。雖然歷史上關于右北平郡的記載不多,但它與遼西遼東的平行關系一直都很清楚,也不存在遼西遼東或其他什么地方曾有“左北平”這個地名存在的證據(jù)。
我私下里猜測,所謂“右北平”,可能是燕國人以自己的都城為參照坐標面向北方而命名的吧,通俗理解大概就是“都城右邊方向平安”的意思?燕國都城薊城在今天北京房山區(qū)琉璃河一帶,曾出土過很多西周、戰(zhàn)國時期的文物。如果按照現(xiàn)代地圖的經緯度去判斷,薊都的正北方向對應的是上谷和漁陽兩郡,右北平郡顯然在北京的東北部。打開《中國歷史地圖集·戰(zhàn)國分冊》查看燕國的地理狀況,可見它面向南部的緯度縱深極淺,到了往南一百多公里的易水一線就基本跟當時的中山國對峙了。從這里向西是太行山脈,荊軻也是從這里的國境線出發(fā)去刺殺秦王的。這種局促的地緣限制,導致燕國人的戰(zhàn)略發(fā)展很難向南推進,而是更容易著眼于北部極為遼遠開闊的地帶。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的話,設想一個燕國人背靠薊都面朝正北極目遠眺,那么右北平郡可以算作燕國的右北方了,這幾乎是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了。但如果以秦漢尚左為方位參考的話,比照左馮翊、右扶風和左右賢王的方位設定,上面這個解釋又實在是牽強。當然也有人猜測右北平的“右”有沒有可能是保佑的“佑”,但這種猜測需要有個絕對的前提,即當時“北平”必須是一個城市或者固定地名了。然而無論是考古事實還是文獻記載,都證明“北平”當時還不存在,直到西晉撤銷右北平郡,改為“北平郡”,北平才具備了從舊地名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確有所指的新地名的可能。這條猜測的路也走不通了??傊@實在是個令人費解又有趣的問題。
右北平始終只是右北平。它是孤獨和唯一的,沒有想像中的伙伴。它從誕生之日起就要獨自承擔起重大的責任,因此無暇自我關注。它的粗獷雄邁樸實無華甚至讓它連一篇贊美的文字都不曾收到過,它的孤獨因此不是文人式的驕傲和自我憐憫,沒有多余的過度的抒情,而是一種已成習慣的沉默。
右北平郡的范圍大約在東經117°—121°,北緯40°—42°,所含地區(qū)包括現(xiàn)在河北省承德市、內蒙古赤峰市和遼寧省朝陽市大部分區(qū)域,郡治最早設在平岡(赤峰市寧城),距北京市四百公里。需要記住的是,這是中原定居文明首次將生存線向北推進了兩個緯度并設立行政管轄區(qū)。從戰(zhàn)國以至秦漢,右北平的名字與設置一直被沿用,到西晉撤改右北平郡為北平郡。其后它被幽州這個稱謂所覆蓋。大清設承德府,民國初年設熱河特別行政區(qū),1928年升為熱河省,承德市成為省會。1955年,熱河省被撤銷,河北、遼寧與內蒙古三家瓜分了它。
從《中國歷史地圖集》與現(xiàn)代地圖的比較可以看出,熱河省與右北平郡基本是重疊的。這個著名的古郡,一直在帝國邊防的最前線。在歲月滄桑里,想像著兩千五百年前的燕昭王,在右北平那么遠的地方置行政官署并且予以管理,真是有勇氣的舉動。所謂“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先人們是一群為了生存、為了后世子孫而看淡生死的英雄。不過這也透露了一個信息,右北平郡并不是純粹的游牧草原,而是有村落定居點、且有一定農耕經濟成分的地方。否則,很難想像一座官衙孤零零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不知道去管理誰。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歷史上游牧民族在這里常來常往飄忽不定,雖然秦開的攻勢讓東胡人“卻地千里”,但這期間你來我往,和戰(zhàn)不定。而且人口不能集中,中原王朝的行政管理頗有一些“長臂管轄”的無奈,覆蓋程度非常有限。東胡人撤走沒多久,匈奴人就來了。
公元前227年,秦國將軍樊於期因為得罪秦王,逃到燕國投奔太子丹尋求政治避難。一千多公里的路程,燕國又在邊陲之遠,這個逃難在當時的條件下已經是極盡所能了。然而太子的師傅鞠武還是被嚇到了,他擔心太子丹盲目接收樊於期會引火燒身:“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原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史記·刺客列傳》)鞠老師的主意是把樊於期趕緊送到匈奴那里去,不給強秦找事的借口。這條史料表明,燕匈邊境并不算遠,很可能早就突破燕長城進入右北平郡內了。
在那之后的一百多年時間內,右北平一直都是匈奴人侵擾的重災區(qū)。到了漢武帝時期,匈奴人在右北平一帶鬧得太兇了,擊殺了遼西太守,又攻擊韓安國當太守的漁陽郡,官場老油條韓安國完全扛不住。在一個即將收割莊稼的秋天,漢武帝決定改變這一狀況,他派出了名將李廣去做右北平太守,給匈奴人一點顏色看看。心胸狹隘的李廣臨行前弄出了一點小麻煩,他得到右北平太守這一任命后,立刻把一年前得罪過他的霸陵尉強行征召到軍中給“咔嚓”了。然后他“明人不做暗事”給漢武帝上書請罪,讓皇帝在按法律辦事與戍邊打仗之間選擇。根據(jù)《漢書》記載,武帝經過慎重考慮后回復如下:
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嗜娭?,同戰(zhàn)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于夷貉,威棱乎鄰國……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jié)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
白檀是今天河北承德的灤平縣,是漁陽郡跟右北平郡的交界處(一說在寬城縣)。漢武帝原諒了李廣的因私殺人并讓他快速行動“以臨右北平盛秋”,很顯然是要阻止那些趁秋收之際來搶人搶糧食的匈奴人。李廣果然不辱使命。他不僅做到了,還讓匈奴人聞風喪膽。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shù)歲,不敢入右北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
《史記·李將軍列傳》
李廣是第一個被歷史記載有名有姓的右北平太守,他被匈奴人尊稱為“漢之飛將軍”,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年。匈奴惹不起他,只好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我每次讀《史記》到這里時,總是感覺司馬遷在這里多少有些文學夸張。他太熱愛李廣這個人,他自己的命運跟李廣一家牽連的因果太深重,自己都擺脫不開。甚至,如果沒有李廣,這部《史記》肯定不會被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但他既然這么說了,我們都愿意相信。無論怎樣,英勇而沉默的右北平與同樣英勇而沉默的飛將軍永遠連接在一起了。
右北平郡有兩個著名的關口。一個是喜峰口,古時稱“盧龍塞”,位于今天寬城縣與遷西縣交界。1933年,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宋哲元部,在喜峰口長城上向現(xiàn)代化裝備的侵華日軍揮起了大刀,他們英勇無畏視死如歸的精神喚起了全國老百姓的愛國熱潮。作曲家麥新專門為二十九軍譜寫了《大刀進行曲》,并將抗戰(zhàn)的歌聲從右北平唱徹了全國。
另一個更為著名的關口是古北口。遠在明長城之前,公元6世紀的北齊“自西河總秦戍筑長城,東至海,前后所筑,東西凡三千余里,六十里一戍,其要害置州鎮(zhèn),凡二十五所”,古北口即在其中。北齊高氏本來是起家于六鎮(zhèn)軍亂的鮮卑化漢人,他們常年駐守于跟突厥混居的懷朔鎮(zhèn)(今包頭固陽)一帶覬覦著中原,然而他們一旦拿到中原政權,馬上就要承擔起抵御北方突厥人的任務,這是北緯40°的宿命??戳恕侗笔贰け饼R書》才知道,北齊修起長城來,與其說厲害不如說變態(tài),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發(fā)寡婦以配軍士筑長城?!薄笆菤q……詔發(fā)夫一百八十萬人筑長城……”這個力度,絲毫不弱于秦始皇,不過這次文學家們倒是沒編出個什么女子的故事去哭塌長城。
古北口還有個名字叫虎北口,從幽州出發(fā)經檀州(密云)向北出塞,古北口是最著名也最方便的關口。在歷史上它長期都是游牧民族鐵蹄南下的重要通道,它不得不目睹著并不結實牢靠的關口被一次次打開,它目睹了太多的戰(zhàn)爭、血淚與生離死別,但它只能默默無語。同時,它勾通了右北平郡與幽州以及更南部的地區(qū),中原定居民族燦爛的文明經由這里走向右北平以及更遙遠的北方。公元1004年,遼宋兩家簽訂澶淵之盟,爭取到了此后一百二十年的相安無事,古北口成了每年雙方使節(jié)互訪的“和平通道”。
古北口北門外的一座山坡上,有一座廟宇,供奉著為國捐軀的大宋英雄楊業(yè)。顧炎武在《昌平山水記·京東考古錄》中引《密云縣志》說“威靈廟在古北口北門外一里,祀宋贈太尉大同軍節(jié)度使楊公”。從101國道向北出古北口隧道不遠處,路邊有個很小的提示標牌上寫著“楊令公廟”,如果不去特別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到。據(jù)說,“楊無敵廟”始建于公元1025年(遼圣宗太平五年,宋仁宗天圣三年)。這個廟現(xiàn)在叫“楊家廟”,供奉對象包括所有民間傳說故事和戲曲中虛構的楊氏家族及與楊家有關的人。我向當?shù)貙<艺埥毯蟠_認,這里就是廟的原址。古北口作為駐兵營城,當年有東、南、北三門,現(xiàn)在東門和南門都拆毀了,但“古北口北門”還在,與顧炎武的考證完全吻合。但無論“楊家廟”還是“楊令公廟”,都是在后來復修或重建時被改動的結果,它最早的名字叫“楊無敵廟”,因為在遼宋交戰(zhàn)的當年,楊業(yè)有個威風八面的名號,叫“楊無敵”。在澶淵之盟后歷年出使契丹的北宋使臣詩文記載中,這個“楊無敵廟”被多次提到,是非常珍貴的歷史資料。
西流不返日滔滔,隴上猶歌七尺刀。
慟哭應知賈誼意,世人生死兩鴻毛。
劉敞《楊無敵廟》
漢家飛將領熊羆,死戰(zhàn)燕山護我?guī)煛?/p>
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奚虜奉遺祠。
蘇頌《和仲巽過古北口楊無敵廟》
行祠寂寞寄關門,野草猶知避血痕。
一敗可憐非戰(zhàn)罪,太剛嗟獨畏人言。
馳驅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隱,誅彤聊足慰忠魂。
蘇轍《奉使契丹二十八首 過楊無敵廟》
上述詩歌最早的是劉敞的《楊無敵廟》,作于公元1055年,最晚的是蘇轍的《奉使契丹二十八首 過楊無敵廟》,作于公元1089年。由上述詩歌可知,至少在北宋年間,詩人們所見的廟宇,名稱應該還是“楊無敵廟”,也稱“威靈廟”。楊業(yè)是在山西雁門殉難的——他戰(zhàn)敗被俘絕食三日而死,頭顱被裝在一個盒子里傳入遼南京(幽州),與古北口完全不相干。幾十年后,紀念他的廟宇出現(xiàn)在屬于遼地的古北口,看起來有點不合情理。顧炎武就此認為后人把“楊無敵廟”修建在楊業(yè)從未到過的古北口,是搞錯了雁門關的北口與密云古北口之區(qū)別,他甚至譏諷道“作志者東西尚不辨,何論史傳哉”。其實,這是顧炎武自己沒搞明白楊無敵廟建在古北口的歷史原因。澶淵之盟遼宋和好后,雙方都謹慎遵守協(xié)定保持著相當穩(wěn)定的睦鄰關系,達一百二十年之久,遼圣宗耶律隆緒很可能出于某種政治考慮修建此廟,以此表示和好——向一個英雄的對手致敬讓和好的愿望顯得更真切。而古北口是遼宋官道上的分界點,出了古北口,前方就是契丹內境——右北平郡舊地了。紀念廟宇修建在遼宋通使的必經之路上,其政治效應與影響力顯然是巨大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當?shù)貪h民在契丹默許下興建了此廟。
楊無敵廟始建時,諸如“七郎八虎”、“楊門女將”、“穆桂英掛帥”、“佘太君升帳”、“十二寡婦征西”之類的“楊家將”民間虛構傳說還沒有開始,所以當初的供奉對象想必只是楊業(yè)一個人。原址上的楊無敵廟從何時改名為“楊令公廟”或者“楊家廟”,已經不可考了。廟宇名稱的變動,呼應了英雄家族滾雪球式的壯大,也讓這種紀念在一定程度上從真實的歷史走向了虛構的民間故事。這種改動雖然見證了一種“民心所向”,但或多或少,故事的虛構性和傳奇性淡化了歷史真實的嚴肅性。愛國肯定是愛國的,祭拜和供奉英雄也是真心實意,然而在愛國和犧牲之間,卻沒有捷徑可走。一旦看不清歷史真實,總以為犧牲是別人的事情,是天神下凡拯救地球,那很容易在自己必須有所犧牲時就去哭倒長城。
有意思的是,在距離原址十公里之外的旅游景點古北水鎮(zhèn),也修建了一個“楊無敵祠”,供奉群體跟原址的楊令公廟大致上是一樣的。不過楊無敵祠在設計理念和建筑風格上,與景區(qū)的民居情調保持了一致,很容易被當成一個深進深出的農家客棧,不仔細留心的話,不太能看得出是大名鼎鼎的“楊無敵廟”。由于是依山勢而建,它高出景區(qū)街道三米多,大部分游客在下面與它擦肩而過。當然凡事皆有利弊,古北水鎮(zhèn)的楊無敵祠雖然融入了濃濃的商業(yè)風,但它依托古北水鎮(zhèn)的景區(qū)資源,不僅能夠得到良好的日常維護,還有了景區(qū)為它提供的游覽流量。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留心,你一定會看到它,一定會感受到楊老令公的鐵血丹心。
出了古北口一路向北行四百公里,我們就要追隨著飛將軍李廣的步伐走向右北平郡的平岡了。不過它后來叫遼中京,澶淵之盟后契丹王室把政治中心從上京臨潢府(赤峰巴林左旗)移到了距中原更近緯度更南一些的中京。從幽州到遼中京有一條遼宋通好時修的官道,雙方互訪的使節(jié)官員往來路上有很多驛館。北宋幾個著名的文豪都曾擔任過出訪契丹的使節(jié),從這條路上走到中京,比如蘇轍,比如歐陽修,比如沈括。王安石則在1060年被任命為“契丹正旦使”,但還沒等他成行,朝廷又給他調了新的工作崗位去兵部做官了。不過他后來還曾擔任過“伴遼使”,陪送契丹使臣從開封返回契丹,在路上還遇到了出使契丹后回國的大宋使節(jié)沈遘。王安石為這次經歷寫了很多詩,其中一首如下:
荒云冷雨水悠悠,鞍馬東西鼓吹休。
尚有燕人數(shù)行淚,回身卻望塞南流。
《入塞》
并無實質內容,只是一種很普通的情緒。從組詩提到的地名和內容來看,王安石并沒有真正進入契丹內地,而是只把遼使送到遼宋邊界涿州,或者最多送到了古北口一帶就轉身回去了。他對這趟差事似乎很不感興趣,在《伴送北朝人使詩序》中一再抱怨“鞍馬之勞”、“語言之不通”。想想也能理解,他自己不會說契丹話,又陪著個不懂漢語的契丹人,二人連尬聊都做不到,完全是相對無言。這一路把王大人無聊憋屈壞了,他終究不是個與右北平有緣的人。
令人感到苦澀的是,那些“有緣”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和平時期出訪遼中京的宋朝使節(jié),而是戰(zhàn)亂年代“被驅不異犬與雞”的百姓。他們在屠刀和馬鞭的驅趕下,顛沛失所、背井離鄉(xiāng),踏上漫漫北行不歸路。在澶淵之盟訂立前,準確說其實是有史以來,游牧民族一直把沖進北緯40°搶東西搶人當成常規(guī)操作。就像李白說的那樣,“匈奴以殺戮為耕作”,每侵擾攻下一個州縣,都要大規(guī)模擄掠人口,動輒成千上萬,那必然是一場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蔡文姬身陷南匈奴十二年,在曹操的交涉下得以歸漢,常人眼中這肯定是“回家的幸福”。但她寫下了《悲憤詩》記錄她與兒女分別的慘景:“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回疑?!泵孔x詩至此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曹操的“正義”,對于蔡文姬來說究竟是“人道”善舉還是一種殘忍,這是令人氣結無言的千古難題吧?面對以上,王安石是應該為自己感到幸運的,畢竟他是和平時期的使者,不用經歷那些非人的痛苦。
向著右北平出發(fā),地勢并不算特別險峻。然而山勢起伏連綿不斷,一路要經過很多山嶺,諸如偏槍嶺、摸斗嶺、石子嶺、渡云嶺、松亭嶺、蝦蟆嶺等等。從大宋使節(jié)的詩文記述與《中國歷史地圖集》對照可以知道,這些山嶺全部都在今天承德市的灤平縣、承德縣和平泉市境內。一千多年以后,這條官道被G45大廣高速和101國道所取代,上述地名基本都湮滅或者易名了。我在這條路上走過不知道多少次,每每意識到這步伐承載著歷史的重量,心情就格外復雜。
古北口北行進入灤平縣,經過的第一個山嶺叫辭鄉(xiāng)嶺,宋人詩文記載中也叫思鄉(xiāng)嶺、得勝嶺、摘星嶺。這個山嶺,是現(xiàn)在灤平縣的十八盤梁。
自虎北館東北行,至新館六十里。下虎北口山,即入奚界。五里有關,虜率十余人守之。澗水西南流至虎北口南,名朝里河。五十里過大山,名摘星嶺,高五里,人謂之辭鄉(xiāng)嶺。
路振《乘軺錄》
又度得勝嶺,盤道數(shù)層,俗名思鄉(xiāng)嶺。
王曾《王沂公行程錄》
得勝嶺這個名稱,似乎是從契丹人的立場說的,他們驅趕著從北緯40°以南之關內、口里擄掠來的財物人口,浩浩蕩蕩歡天喜地回草原的家,確實是得勝之路。但在中原人民那里,思鄉(xiāng)嶺、辭鄉(xiāng)嶺卻是悲痛欲絕傷心千古的見證。而這個充滿悲傷和絕望的名稱,在北緯40°上不止一處。
又三日,登天嶺,嶺東西連亙,有路北下,四顧冥然,黃云白草,不可窮極。契丹謂嶠曰:“此辭鄉(xiāng)嶺也,可一南望而為永訣?!蓖姓呓酝纯?,往往絕而復蘇。
佚名《胡嶠陷虜記》
胡嶠被契丹俘虜,還是五代時期,他在契丹生活了七年才逃回中原。他所寫的《陷虜記》已經亡佚,現(xiàn)存《胡嶠陷虜記》是后人根據(jù)不同殘本片段收集編纂而成。《奉使遼金行程錄》(趙永春輯注 中華書局)收錄了此文。從胡嶠的記載看,他是在幽州被擄掠的,但之后北行路線卻不是走古北口,而是“自幽州西北入居庸關”,經懷來、雞鳴山、宣化到達張家口赤城的獨石口。天嶺,就是上谷郡的辭鄉(xiāng)嶺。
“契丹謂嶠曰:‘此辭鄉(xiāng)嶺也,可一南望而為永訣。同行者皆痛哭,往往絕而復蘇”,這是痛徹骨髓的場景。胡嶠并不能預知自己七年后居然可以逃回中原,想必他與被擄走的同行者一樣,都知道這是“永訣”了。雖然契丹人“仁慈地”給了他們一個與親人家鄉(xiāng)故土說一聲再見的機會,但是體會一下那種因絕望哭倒在地又死而復蘇的場景,應該是一種怎樣的痛!再回想蔡文姬歸漢前與兒女訣別的慘痛,除了默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外,老百姓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北緯40°一線上,古往今來正不知還有多少令人肝腸寸斷的“辭鄉(xiāng)嶺”。文明之間的沖撞、交融與互利,被表述出來的時候往往是豐饒美麗一派祥和的畫面,但翻開它以掠奪、殺戮與死亡為代價的內里,方知歷史正義也好人心善惡也罷,都是由國家力量及為詮釋這種力量而犧牲的偉大英雄們予以兌現(xiàn)的。這,大概就是楊業(yè)被后世人們虛構演義為滿門忠烈“楊家將”的原因吧。我一向擔憂過度虛構的民間故事干擾了歷史事實,以為這會讓國民沉溺于想像而自欺自慰,或者如魯迅所說掉入“瞞和騙的大澤”。然而行文至此,我忽然有了某種理解與不忍,不知道如何面對上述絕望與痛苦。
公元1681年(康熙二十年),從木蘭圍場狩獵歸來的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在路經武烈河畔時停下來休息。武烈河和“熱河泉”水系形成的宜人景色,與散落在山間河谷的零星民居構成了一幅恬淡愜意的山水畫,他被這一切迷住了,于是萌生了在這里修建一座避暑行宮的念頭。這個時候,此地還只是一片空寥的山川,不僅沒有“承德”這個地名,連行政建制也沒有。
每一個成功進入北緯40°以南定居下來的游牧民族,其創(chuàng)業(yè)者們既要面對和習慣于定居生活,又擔心自己的后世子孫耽于享樂而被中原文明所“腐蝕”。因此,宮廷上層每年定例外出的狩獵,就從日常生活需求的層面轉向了政治象征層面,不僅僅具有娛樂性質,更是一種基于“騎射開基,武備不可弛”而考量的政治活動。而從北京到木蘭圍場近四百公里的路程,中途修建行宮則成為皇帝出行、駐蹕的必需。但此時由鄭氏家族把持的臺灣還孤懸海外尚未收復,西北部的準噶爾蒙古一直蠢蠢欲動,問題迫在眉睫,他顧不上什么避暑行宮。直到二十年后的公元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他才騰出手來正式修建,用了大約十年時間建成。他興致勃勃地為“避暑山莊”題寫了三十六景,名曰:煙波致爽、萬壑松風、四面云山、錘峰落照、南山積雪、水流云在,等等。這些景致,聽起來很像《紅樓夢》里的大觀園。
滿族闖入北緯40°建立大清王朝,需要處理兩個問題。首先是如何與中原文明對接融合,這一點決定了新王朝能否立足扎根;其次,它立刻就要面臨北緯40°的傳統(tǒng)壓力,這一點決定了帝國北部邊境是否安全和穩(wěn)固。這種情況其實與歷史上的情節(jié)是高度相似的。不過,在北部邊境問題上大清還有自己的特殊性。
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后,北部戰(zhàn)略是牢牢守住北緯40°,明長城及其九邊防衛(wèi)體系因此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然而,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在入關之前就通過政治聯(lián)姻及戰(zhàn)爭等胡蘿卜加大棒的手段,提前搞定了蒙古科爾沁部和察哈爾部,贏得了喀爾喀蒙古的友誼支持后,大清帝國在事實上把防衛(wèi)線向北推進到了“無限遠”。也就是從這時起,大清王朝——中原政權不用再像它的歷屆前任那樣,苦哈哈地修長城防外侮還要遭后人唾罵。徹底擺脫了捆綁在長城上的財政負擔和兵役負擔后,傳統(tǒng)的北緯40°問題在大清手里得到了戲劇性的解決,存在了將近兩千年的長城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和意義,至少變得曖昧不明起來。而右北平,將在這個時候最后一次出場了。
在“土木之變”中活捉明英宗的瓦剌蒙古,到大清時已經變身為準噶爾汗國并統(tǒng)一了今天新疆全境。他們當初是以成吉思汗結盟者的身份從森林中走出來的,無論世事風云如何變幻,他們從沒有改變過宗旨,那就是壓倒蒙古黃金家族并取而代之,最終成為蒙古高原的主人。如果有可能有機會的話,他們很愿意窺探和染指一下北緯40°里面的世界。瓦剌也先時代如此,準噶爾汗國的噶爾丹汗也是如此。公元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噶爾丹在沙俄的援助下越過杭愛山,由西向東橫掃了喀爾喀蒙古三部,迫使以哈拉和林為中心的喀爾喀部首領土謝圖汗部整體南遷。噶爾丹隨即揮師追擊,從東烏珠穆沁旗南下抵達赤峰的克什克騰旗。噶爾丹的這種軍事冒險,不僅直接挑釁了大清的尊嚴,破壞了大清一貫的“滿蒙一家”的國家政策,而且嚴重壓縮了大清的防衛(wèi)空間。
根據(jù)史料記載,噶爾丹大軍逼近距離北京四百公里的克什克騰旗烏蘭布統(tǒng)之后,引發(fā)了京師朝野的震恐,一時間人心惶惶各種搶購,“米價至三兩余”。這情形不僅與當年也先兵臨北京城下有些相似,更像是傳統(tǒng)的北緯40°歷史故事的再一次上演。公元1690年(康熙二十九年),康熙決定親征,御敵于國門之外。
這一年,康熙皇帝正值三十六歲壯年,他已經成功地削平三藩,收復臺灣,國內政治穩(wěn)固人民安居樂業(yè)。但是讓他心里極為窩火又不得不隱忍的是,他派出去的談判班子在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時吃了大虧。由于駐軍不足且補給線過于遙遠,大清在抵御沙俄對額爾古納河西北邊地的肆行侵占時力不從心,只得選擇談判。而談判過程異常艱苦,沙俄利用先行一步的現(xiàn)代政治流氓手腕取得了談判優(yōu)勢,尤其是利用噶爾丹的力量對大清進行恫嚇與訛詐。清王朝既不具備現(xiàn)代政治素質,也沒有雙線作戰(zhàn)的能力,等于是戰(zhàn)場上拿不到的東西在談判桌上一樣拿不到。各種權衡之下,康熙命令他的談判班子退讓,選擇“以土地換和平”?!赌岵汲l約》的簽訂,以大量領土喪失為代價保證了帝國大后方(尼布楚城現(xiàn)在叫涅爾琴斯克,位于北緯52°)的安定,額爾古納河也從一條內陸河變成了界河。如果說這個條約還有正面成果的話,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沙俄對噶爾丹的軍事援助,這讓康熙能夠騰出手來專心對付噶爾丹——他對這個野心勃勃的衛(wèi)拉特蒙古領袖實在忍不下去了。
雖說是御駕親征,但是皇帝沒有親臨戰(zhàn)場。他本來在博洛和屯(承德隆化縣)駐扎督軍,但由于瘧疾發(fā)作拖延不愈,不得不退回北京。他把前線指揮權交給了皇兄裕親王福全,領主力大軍出古北口,另一路大軍則由皇弟和碩親王常寧率領出喜峰口,迂回包抄噶爾丹。不僅如此,朝廷同時還征發(fā)了翁牛特、敖漢、科爾沁、喀喇沁、巴林、奈曼、察哈爾等漠南蒙古部兵力。福全的主力部隊從隆化縣北上穿過塞罕壩和木蘭圍場來到烏蘭布統(tǒng)峰下,與噶爾丹隔河相望。到這個時候,差不多整個右北平都被卷進來了。
雙方對轟的結果是財大氣粗的大清勝出,噶爾丹收拾殘兵沿著達里諾爾湖向北方逃竄了。就單純軍事角度說,大清在烏蘭布通之戰(zhàn)中雖然獲勝,但可謂“勝之不武”。以近十萬兵力對陣噶爾丹兩萬多人,竟然殺敵八百自損一千,陣亡士兵人數(shù)遠超噶爾丹部。剛從尼布楚談判回來的國舅爺佟國綱將軍也在沖鋒中被對手一槍斃命?!皣V奮勇督兵進擊,中鳥槍,沒于陣。喪還,命皇子迎奠。將葬,上欲親臨,國綱弟國維及諸大臣力阻,乃命諸皇子及諸大臣皆會,賜祭四壇,謚忠勇。”(《清史稿·列傳六十八》)康熙對翰林院所撰進的悼念碑文很不滿意,于是親自下筆:“爾以肺腑之親,心膂之寄,乃義存奮激,甘蹈艱危。人盡如斯,寇奚足殄?惟忠生勇,爾實兼之!”佟國綱葬在北京朝陽區(qū)門外十里堡,墓地已經不存,但他的衣冠?!鞍脖贝髮④娰V墓”永遠留在了烏蘭布統(tǒng)大草原上。不僅如此,烏蘭布統(tǒng)的一個小型湖泊還因此得名為“將軍泡子”,以紀念這位捍衛(wèi)國家的英雄。右北平,一直都是個有情有義的地方。
烏蘭布通之戰(zhàn),也稱烏蘭布統(tǒng)之戰(zhàn)、烏闌布通之役,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北緯40°意義上的戰(zhàn)爭。在這場戰(zhàn)爭中,雙方都動用了火炮、滑膛槍等熱兵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顯示了不可理喻的巨大威力。以此為標志,北方游牧民族永久性地告別了他們引以為自豪的騎射優(yōu)勢。請記住公元1690年,17世紀的尾聲,在嶄新的長射程、精確性與無情的速度面前,悠久漫長而剽悍坦率的舊世界,終于在烏蘭布統(tǒng)結束了它的征戰(zhàn)大戲,那些偉大的古典武士失掉了他們的舞臺。而新世界將從海上、天空以及四面八方降臨,變得更加文明也更加險惡并且深不可測。而右北平,命中注定要見證舊世界悲壯的落幕。貫穿中國兩千年的北緯40°故事,始于右北平,又在這里結束,無論幸與不幸,這都是屬于右北平的光榮。
如果右北平有顏色的話,它首先是紅色的。
烏蘭哈達這個蒙語詞的意思是“紅色的山峰”。顧名思義,赤峰這個地名的得來是順理成章的。紅山在傳說中也叫九女山,一個顯然是編造的民間神話告訴我們,遠古時,九個仙女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撒在了山上,從而形成了九個紅色的山峰。在赤峰的周邊,富含三價鐵離子的火山巖結成了紅色的圍屏。這是讓赤峰倍感驕傲的顏色,赤峰因此有很多用“紅山”命名的地名和機構,赤峰市有紅山區(qū),而北京軍區(qū)建于1964年的紅山軍馬場今天仍然保留在烏蘭布統(tǒng)。以此得名的赤峰市與今天遼西的朝陽地區(qū),同屬右北平的“紅山文化”圈,牛河梁遺址,夏家店下層文化,與定居的中原文明的新石器、青銅器構成遙遠而絕美的回響。從烏蘭哈達到烏蘭布統(tǒng),以至烏蘭察布、烏蘭布和及烏蘭牧騎,蒙古人偏愛這種紅色,他們在“烏蘭”的海洋中翩翩起舞,長調悠揚。
右北平是綠色的。春夏來臨,一望無際的烏蘭布統(tǒng)草原鑲嵌著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花朵,這向南方所展開的花的原野,始終以綠色為底從不會喧賓奪主。她們不畏風狂雨驟,崢嶸綻放,只是為了報答草原綠色的養(yǎng)育之恩。濃密的烏云壓頂又瞬間離去,在草原的盡頭留下道道彩虹。站在烏蘭布統(tǒng)向南看去,一派蔥蘢的塞罕壩林場提示著一種艱苦卓絕的精神,是生命在沉默中的不屈與爆發(fā)。
郁達夫在《故都的秋》里對北平的秋天一往情深,他體味出了那里秋天的“靜”與“悲涼”,他真切地愛上了這與江南沉悶的暗綠不一樣的北國秋天,甚至愿意為此“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但他的感受終究還是有限的,他沒有來過右北平啊,他不知道右北平的秋天一點都不安靜也不悲涼,相反,那是閃耀著金黃色的歡快、爽朗和熱烈。右北平的秋是有立場的,它根本不給秋蟬要死要活糾纏不休的機會,“唰”地一下就讓右北平層林盡染鴻雁南飛了。從草原到林間,從蘆葦蕩到農田,陽光熱烈地照耀著,穿過每一個縫隙,那金黃色跳躍著明亮的光芒,讓牧人與農人的身影都顯得燦爛輝煌。
右北平是白色的。你無法想像冬天的右北平那紛紛大雪有多么厚有多么白,仿佛所有的生命都消失在了天地之間。在茫茫雪原上無論開車還是行走,你永遠都不能信任那種令人賞心悅目的純潔無瑕,因為你不會知道那厚厚的雪層下面有什么在等著你。它們可能是深坑,可能是溪流,也可能是巨大的石塊。這種時候,你只能依賴車轍和足跡亦步亦趨,永遠不要抱怨這些車轍與足跡讓你失去了“創(chuàng)新”的機會。幾年前的一個深冬,我給車子換了大花紋的輪胎自駕去烏蘭布統(tǒng)玩雪。傍晚時分返回營地的路上,兩道車轍被碾壓成了幾十公分深的“深溝”,硬雪層刮擦著車底盤“嘎嘎”作響行駛極慢。這讓我有點不耐煩試圖略偏一點軌跡。但是我的輕舉妄動立刻就受到了懲罰,車頭向左側一頭栽下去滑出了路基,半個車身埋在積雪中,無論使出怎樣的招數(shù),車輪都失去了抓地的動力一直在打滑“刨坑”。有雪地行車經驗的司機都知道這種時候是根本無法脫困的,只能依靠他人救援。然而由于我是頭車,其他車輛都被壓在后面的車轍上,無法繞過我到前面來。我費力推開門下車,小半個身子蹚著積雪掙扎出來,幾個同行伙伴下車過來研究很久都束手無策。我們被迫向幾公里外的營地求援。此時所有的車輛停在茫茫雪原一條線上,遠光燈全部開啟后能見度仍然很差。那年是烏蘭布統(tǒng)幾十年罕有的極寒,夜間室外溫度跌至零下四十度,四野里白毛風嘶吼,雪粒打在麻木的臉上,真有“風頭如刀面如割”之感。半個多小時后,營地的救援車帶著絞盤和拖車繩趕來,我們望著遠方對向照過來的車燈,感覺那就是丹柯燃燒著的心。經過這次教訓,我后來每走雪地都不會再去自作主張搞“創(chuàng)新”了。
康熙于公元1722年駕崩。從1703年始建避暑山莊到他去世,他一共去避暑山莊四十三次,消夏并處理政務,平均一年兩次,足見他對避暑山莊的喜歡程度。這也讓避暑山莊獲得了夏都的政治地位。但終他一世,承德都沒有“名分”,沒有相應的行政建制。直到雍正繼位的1723年,才設置了熱河廳,管轄右北平及東蒙事務。盡管雍正在位十三年從沒去過承德和避暑山莊,但他對承德的關切卻比他父親更加熱心。十年后他把熱河廳改為承德州,右北平的行政中心南下與夏都重疊。承德這時總算名正言順了。
避暑山莊是承德人的天堂,但是承德人過去很少使用“避暑山莊”這個正規(guī)的名稱,他們總是稱之為“離宮”,宛如對待一位老朋友那樣親切自然。對于承德人來說,那并不是“一個王朝的背影”,而是有著右北平基因的簡樸清貧的生活方式。我在避暑山莊的宮墻內外度過了沒天沒日的動亂年華,直到“十八歲出門遠行”。像很多承德人一樣,避暑山莊之于我,除了自由淡然從容之外,也不乏一些難以細察的驕傲與虛榮。
右北平舊地之熱河省,由承德市、赤峰市和朝陽市支撐起一個三足鼎立的結構。這些地方,一直都是匈奴、鮮卑、突厥和蒙古人與定居農耕文明競爭、融合的天然場所。赤峰是契丹人的主場,從巴林左旗的上京臨潢府到寧城的中京,再到幽州的遼南京,契丹人南北縱貫了農、牧兩種文明類型。朝陽不僅是隋唐時期的重鎮(zhèn)營州或者柳城郡,早在曹魏時期,曹操北征烏桓就到達了朝陽的白狼山,在回軍途經秦皇島時,他寫下了著名的《觀滄?!贰案枰栽佒尽?。營州還是粟特人安祿山的起家之地,他從這里走向了范陽并且把大唐盛世攪得七零八落。而大清王朝從承德出發(fā),打響了烏蘭布通之戰(zhàn),從而徹底終結了北緯40°的傳統(tǒng)故事。在這些地方,定居的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愛相殺的漫長歷史中,所有的人都漸漸變成了中國人。
我的父親是朝陽人,母親是赤峰人,而我生長在承德。老熱河的承赤朝三地都是我的家園。這種“巧合”對于右北平來說,除了用天意去解釋,我找不到更好的言辭。這些當然已成過眼云煙,就如“三家分晉”一樣,熱河省被河北、遼寧和內蒙瓜分了。不過,即便今天,無論赤峰還是朝陽,似乎都對承德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與認同感。這一點,與夏都的莊嚴和皇家園林避暑山莊的典雅無關,更多是跟右北平的“基因”有關吧?
我遙想著這一切,仿佛看見一個又一個古代戰(zhàn)士從歷史的蒼茫中隱隱走來,他們是燕昭王、秦開、李廣、楊業(yè)、蕭太后、韓德讓、佟國綱……他們每一個人都承擔起了歷史的責任,并且豐富著右北平的性格。在他們的身后,是各民族沉默不語頑強生存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