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養(yǎng)老困局

陳鑫于煥煥

在跨入中國法定的老年人起點年齡——60歲的那一年，陸曉婭離開了她親手創(chuàng)建的公益組織。因為83歲的母親進入了阿爾茲海默癥中期，她要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和弟弟妹妹一同承擔照護的責任。

彼時，她的先生也在照顧92歲的公公，兩位老人退休后為了照顧各自的父母不得不經(jīng)常分居。對高齡父母而言，60多歲的老人也是孩子，盡管他們的衰老已經(jīng)由內(nèi)而外顯現(xiàn)。在照護媽媽的5年時間里，陸曉婭自己也動了兩次手術。

得益于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和疾病防治的突破，中國人的人均壽命在持續(xù)提高。1990年，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為68歲，2020年，提高到了77.3歲，預計到2050年，這個數(shù)據(jù)將超過85歲。

老齡化讓需要照護的人群數(shù)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根據(jù)中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的調查，2015年，中國的失能和半失能老人的數(shù)量就已經(jīng)突破了4000萬。另一項非官方的數(shù)據(jù)預測，到2030年和2050年，中國失能老人和半失能老人的數(shù)量分別為6290萬人和9600萬人。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面臨如此龐大的人口老齡化，此前我們沒有過任何經(jīng)驗，既對老年疾病無知無解，也不曾清晰地認識到這將是怎樣一場照護困境。甚至這一代高齡老人自己也沒有預料到這是一場多么漫長的修行。

另一項指標也在敲響警鐘。根據(jù)中國社科院分析，由于勞動年齡人口加速減少和老年人口加速增長，老年撫養(yǎng)比在2060年之前一直保持上升狀態(tài)，并在2028年左右超過少兒撫養(yǎng)比。

勞動力規(guī)模的縮減和預期壽命的延長意味著我們可能很難負擔起一個龐大的、不斷老齡化、壽命越來越長的社會。可以預見的是，六七十歲的低齡老人照顧八九十歲的高齡老人將成為老齡社會最典型的場景。

如今，陸曉婭和她的同齡人都在經(jīng)歷同樣的“老老照料”的困境?！拔疫€有一些朋友退休后到父母家全天候‘上班，基本上放棄了自己的生活，犧牲了自己的小家庭?！标憰詪I64歲的弟弟是研究所的博士生導師，照護完自己的母親后，繼續(xù)照護起90多歲的岳父岳母。

在照護的過程中，子女與父母一起變老，健康狀況大不如從前。現(xiàn)年70歲的中國社科院經(jīng)濟所副所長朱玲在《低齡與高齡老人的合作與沖突》一文中記錄了這種脆弱性：在照護患有阿爾茨海默癥母親的幾年中，朱玲妹妹因神經(jīng)緊張，被診斷為雙側半規(guī)管輕癱，只好提前“下崗”。不過好在還有朱玲和弟弟一起撐起局面。

處于夾層的50后、60后們，在照顧高齡老人時尚有兄弟姐妹分擔照顧責任。而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如果將來不幸失能、失智，失去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一個60歲老人面對兩位80歲老人時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我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來陪你”

陸曉婭將母親的疾病歷程描繪成一條似乎是緩慢下滑的實線。最初，實線的線段長，線段之間的空白小，那空白就是媽媽忘了錢包放哪兒、忘了鎖門的時刻;慢慢地，實線的線段越來越短，空白越來越大，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一條虛線向下滑落。在那些空白中，有住了50年卻不再認識的大院，有自己生下卻不再認識的子女……

后來，實線線段變成了一個個小點兒，是她偶爾與人間交匯的時刻，比如突然露出的一個笑容，突然說出的一個詞。直到2016年春節(jié)前后，這條越來越虛的下坡路又下了一個陡坡——似乎一夜之間，她的頭就抬不起來了，大腦的定向功能也失去了，覺也睡不好了，腿也明顯地失去力量。

照顧母親的保姆請假回家，她80歲的母親得了癌癥也需要人照護，輪到陸曉婭搬過去全天候照顧母親。當子女進入到父母家庭的時候，并不是簡單地住進去，幫忙做飯、洗澡，陪老人去醫(yī)院，而是意味著生活方式的調整改變。

陸曉婭日復一日地試著和母親聊天，這時的母親已經(jīng)到了認知癥后期，幾乎完全喪失了表達能力。雖然還能“認得幾個字”，但已經(jīng)無法連接成句，因此也就不可能讀懂報紙了。

母親的病情在一天天發(fā)展著。公園里與陸曉婭年紀相仿的低齡老人們扎堆唱歌、跳舞、踢毽子、打球，一派生機。她回頭看看身邊的母親，歡樂的人群近在咫尺，母親卻仿佛只是看客。湖面上的“大黃鴨”、大自然的綠柳紅花與清新空氣也沒能讓母親振奮，那雙正在枯萎的眼睛里看不到一點神采。

生活是由一個個細節(jié)構成的，細節(jié)支撐著照護者走下去，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摧毀照護者的心理。慢慢地，母親已經(jīng)認不出來眼前人是誰，連表達都變得難以理解，但卻還是需要有人陪著。否則，日落降臨，光線變暗，會激起她心中強烈的不安，唯有通過吵鬧、發(fā)脾氣、嘶吼等方式宣泄。

當體面的知識分子突然開口說出粗話、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發(fā)脾氣，往往會讓悉心照護她的家人很受打擊。雖然陸曉婭知道這是母親生病的表現(xiàn)，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情緒低落，“再也不想在媽媽身邊待著了?！?/p>

在陸曉婭看來，子女有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有來源于生活的沉重壓力。外人看到的，是孝順的女兒，留給自己的，是被放棄和犧牲的全部自我。

一次次努力付之東流，照護者也因此精疲力盡。陸曉婭心中充滿了委屈，腦海里有貌似正確的聲音不斷指責：“她是病人，你不能把她當成正常人來對待?！薄八悄銒?，她生了你養(yǎng)了你，現(xiàn)在她生了病，你應該放下一切來陪她。”

實際上，陸曉婭怕的不是陪母親，而是被“耗著”。如果是和母親面對面坐著聊天，一起看電影，或是欣喜于一朵花開按下快門拍照，都會讓陪伴和照護變得有意義?，F(xiàn)實是這些都做不了，她只能陪母親坐在那兒“胡說八道”或是站起轉圈，這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這樣流逝——一分一秒，她的生命也變成空白，無法保持精神上的活躍，這是讓她特別恐懼的。

養(yǎng)老院困局

在中國，“養(yǎng)兒防老”被視為一種道德上的責任。做出送母親去養(yǎng)老院的決定，陸曉婭用了三年時間。

狀態(tài)尚可時，母親不愿意承認自己健忘、老去、需要人照顧的事實，自然也就對這一提議不置可否;意識不清時，“家”是她的領地，“衣柜”是她的藏寶庫，是讓她感到最熟悉、最放松、最安全的地方，沒人能將她拉離。直到母親已經(jīng)基本不認識人了，對環(huán)境也不那么敏感了，送母親去養(yǎng)老院才成為可能。

事實上，母親的大腦已經(jīng)無法理解要往何處去，就連女兒提起“明天咱們?nèi)ド洗文闳ミ^的那個漂亮地方”，她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傷心，沒有難過。

這家養(yǎng)老院就開在妹妹家馬路對面，前來探視很方便。開業(yè)至今，認知癥老人區(qū)已經(jīng)有了十多個老人，護理人員白天帶著一幫認知癥老人到樓頂曬太陽，參加集體活動，比以往的居家生活熱鬧許多。

養(yǎng)老機構的出現(xiàn)極大地緩解了照護者的壓力。后期將母親送到養(yǎng)老院后，陸曉婭姐弟在身體和心理上的壓力都減輕了，反而更有能量去陪伴母親。陸曉婭和妹妹會專挑飯點的時間看望，一來減輕護理人員的壓力，二來喂飯時能夠和母親更親密地相處。雖然陪護時間少了，但陪護價值變高了，子女也更愿意經(jīng)常來探望老人。

但是對于大部分老人而言，居家養(yǎng)老是首選，只有無兒無女的鰥寡老人才會心甘情愿在養(yǎng)老院度過余生。一不小心，子女就容易跌落道德的泥潭，背上“不孝”的指責。

當朱玲第一次向患有腿疾的父親和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提起關于機構養(yǎng)老的可能性時，父親要么不回答，要么顧左右而言他，將“先治腿”作為擋箭牌;而母親一聽到養(yǎng)老院的建議就大哭起來。

這一代高齡老人多數(shù)可能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活到如此歲數(shù)，更別說提前計劃過老年生活應該做哪些準備，他們也沒有照顧自己高齡父母的經(jīng)驗。

中國現(xiàn)有4000萬失能、半失能老人，他們所涉及的家庭照護者有上億人。隨著老齡化加深，這個群體還會繼續(xù)增大，但這一代乃至下一代人未必做好了準備。

送老人去養(yǎng)老院存在重重障礙，除了需要突破的是觀念差距，更重要的是費用和可及性。

朱玲和弟弟妹妹一起，為父母精心挑選了位于河北燕郊的一家養(yǎng)護中心。她在《轉向社區(qū)養(yǎng)老院》一文中算了一筆賬，僅僅兩年間，照護費用就翻了近2.5倍，從2016年的每人每月月開支6330元，漲到到了2018年3月平均每人每月15110元，年度總計33.7萬元（房費和護理費有折扣）。費用猛增的關鍵在于父母失能狀況的加劇及相應照護等級的提高。

當?shù)谝淮毶优母改搁_始變老

如果說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低齡老人尚且處于老齡化社會的開端，那么八九十年代出生、曾經(jīng)獨享闔家寵愛的獨生子女們，當他們步入低齡老人的年齡區(qū)間時，將要面臨的是更為嚴峻的養(yǎng)老考驗。從這一代開始，將從傳統(tǒng)的多個子女照料一個老人變成1個獨生子女就要照顧2個老人。

在關于“獨生子女父母養(yǎng)老交流組織”的討論中，有至少5萬個獨生子女在這里分享彼此的焦慮。他們大多出生在城鎮(zhèn)中產(chǎn)家庭，父母有不低的退休金，但即便如此，養(yǎng)老問題仍然令他們擔憂。

對于大部分通過“向上流動”進入大城市的第一代獨生子女，還面臨著疊加起來的多個問題：高不可及的房價、雙職工的帶娃壓力、異地父母的養(yǎng)老……

當他們面臨重要決策時，沒有兄弟姐妹可商量，一個人的決定都可能關乎父母的生命或是余生的生活質量。但當父母生病需要照顧時，可能連個倒班的幫手都沒有。

曾有學者估計，2015年—2050年是中國大批獨生子女父母進入老年的關鍵時期。到2050年，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數(shù)量逐步減少，但80歲以上老年人口占比依然呈現(xiàn)上升趨勢，未來每4位老年人中就有1位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

高齡病患老人的照料已成為全球面臨的一個社會經(jīng)濟問題。即便是高齡化走在前面的日本和德國也未完全解決高齡老人的照護難題。

在日本，僅靠退休金就能支付所有費用的養(yǎng)老機構相當少。能夠長期入住、承擔護理保險的機構每月大約10萬日元（約合6500元），但一床難求，2013年有超過52萬人在排隊。民營的機構每月則要20萬到30萬日元（約合1.2萬元到2萬元）。

家庭小型化導致照料人手不足，老年人收入普遍不高，再加上現(xiàn)代社會勞動力外出就業(yè)、流動頻繁，現(xiàn)實迫使老年人失能后的長期護理問題從傳統(tǒng)社會的家庭責任演變成當代社會的重大風險。

無論是低齡老人照顧高齡老人的唏噓場景，還是獨生子女未雨綢繆的擔憂，都在為未來敲響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