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241)
中華認同是中國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觀念基礎(chǔ)。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既是中國整體歷史的發(fā)展結(jié)果,也是歷史上中國王朝的一般存在形態(tài)。(1)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性》,見林超民編:《方國瑜文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8頁。林超民:《整體性:方國瑜的理論貢獻》,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無論統(tǒng)治者的民族出身有何差異,當其在中國范圍內(nèi)建立統(tǒng)治時,所面臨的都是多民族共存的現(xiàn)實格局,必須以鞏固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為首要目標,這便決定了他們對大一統(tǒng)法統(tǒng)的主動繼承,也決定了他們選擇傳統(tǒng)政治符號來表達政治理念,建構(gòu)正統(tǒng)性。
此前的研究將羯族視作一個血緣共同體,研究族源及其風俗,后趙統(tǒng)治者雖出身羯人,但建立政權(quán)后,面對的是如何鞏固統(tǒng)治的問題,因此須將正統(tǒng)性深植于社會意識中,所依據(jù)的,除了本身習俗與外來文明元素外,主要是大一統(tǒng)的政治符號,這便決定了后趙的中國王朝性質(zhì)。
在政治觀念史的視域中,后趙政權(quán)的建立具有開創(chuàng)性。如果說劉淵建漢尚有漢朝與匈奴的雙重法統(tǒng)可以依傍,(2)蔣福亞:《劉淵的“漢”旗號與慕容廆的“晉”旗號》,載《北京師院學報》1979年第4期;羅新:《從依傍漢室到自立門戶——劉氏漢趙歷史的兩個階段》,載《原學》第5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第148~159頁。那么石勒建立后趙,則缺乏可資利用的歷史資源。誠如石勒使者王子春對王浚所言,“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所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人之所許耳”(3)《晉書》卷104《石勒載記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21頁。。石勒從稱趙王到稱趙天王、再到稱皇帝,歷時11年,三易君主名號,其間的過程可謂艱難。(4)李磊:《石勒的政治名號與政權(quán)建構(gòu)——兼論十六國法統(tǒng)之漢晉復歸》,載《江海學刊》2019年第1期。然而石勒稱帝不到三年便崩殂,控制朝政的石虎在清除政敵后廢黜皇帝石弘,于延熙二年(334)登上君主之位。(5)《晉書》卷105《石勒載記》(第2754頁)載后趙改年“延熙”在咸和七年(332)。陳勇認為改元之事在咸和八年(333)。見所著《〈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漢趙、后趙前燕國部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98頁?!顿Y治通鑒》卷95《晉紀十七·顯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和九年”條,記載石虎殺石弘、稱居攝趙天王的時間是在咸和九年(334)。參見《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998頁。由于石虎得位非正,他的政治名號經(jīng)歷了稱居攝趙天王與稱大趙天王兩個階段。從石勒到石虎,君主號的一再改易反映了后趙政權(quán)的內(nèi)在困境,即正統(tǒng)性的缺乏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性。石虎即位以后,不僅仍須與東晉展開正統(tǒng)性競爭,同時還須營建自身的“天人之望”,以使其奪位行為合法化。正因如此,石虎用以建構(gòu)正統(tǒng)性的途徑較之石勒更加廣泛。本文擬在前賢的研究基礎(chǔ)上,對石虎的正統(tǒng)性建構(gòu)方式展開研究,以期借以探索中古時期政治觀念的運用之于政權(quán)建構(gòu)的關(guān)系。
延熙二年(334),石虎廢黜了后趙皇帝石弘,自稱“居攝趙天王”。之所以稱“居攝”,按照石虎的自述是:“朕聞道合乾坤者稱皇,德協(xié)人神者稱帝,皇帝之號非所敢聞,且可稱居攝趙天王,以副天人之望”(6)《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2頁。。意即在“道”“德”不足的情況下難以稱“皇帝之號”,其“天人之望”只夠得上以“居攝”的方式擔任趙天王。這當然不是石虎內(nèi)心的想法,太和三年(330)二月石勒稱大趙天王、行皇帝事,以其子石宏為大單于,石虎對此憤憤不平,他說:“成大趙之業(yè)者,我也。大單于之望實在于我。”并為此下定決心:“待主上晏駕之后,不足復留種也?!?7)《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2頁。廢黜石弘后,石虎將他與太后程氏、秦王石宏、南陽王石恢一同殺死??梢娛⒉⒉徽J為自己不能稱皇帝。之所以“居攝”趙天王,乃與后趙內(nèi)部的民情有關(guān),《晉書·姚弋仲載記》記載:
及季龍廢石弘自立,弋仲稱疾不賀。季龍累召之,乃赴,正色謂季龍曰:“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奪之乎!”季龍憚其強正而不之責。(8)《晉書》卷116《姚弋仲載記》,第2960頁。
姚弋仲時任奮武將軍、西羌大都督,為關(guān)隴“戎夏”流人的重要領(lǐng)袖之一。建平四年(333)石勒死后,姚弋仲率部眾數(shù)萬遷于清河。清河歸于石勒是在漢嘉平四年(314),(9)魏俊杰:《十六國疆域與政區(qū)研究》第二章《后趙》,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頁。石勒以二十四郡建趙國,清河便名列其中。(10)《晉書》卷104《石勒載記上》,第2730頁。清河相去襄國、鄴城并不遠,姚弋仲的政治態(tài)度成為石虎稱天王或皇帝必須考慮的因素之一,故而在姚弋仲稱疾不賀的情形下要“累召之”,迫使其表明政治立場。上引姚弋仲的回復表達了他對石虎“把臂受托而反奪之”行徑的不滿?!妒鶉呵铩で摆w錄》載,南陽人趙明,“虎攝位,拜為尚書,及誅勒諸子,明諫曰:‘明帝功格皇天,為趙之太祖,安可以絕之?’虎曰:‘吾之家事,幸卿不須言也。’以直言忤旨,故十年不遷。貞固之風,時論擬之蘇則?!?11)《太平御覽》卷454《人事部九五·諫諍四》引崔鴻《前趙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2087頁上欄。趙明以石勒對后趙的開創(chuàng)貢獻為根據(jù),反對石虎誅殺石弘等人,石虎無法在后趙國家層面解決這一道義問題,只能用“吾之家事”來搪塞。正是由于石虎奪權(quán)、篡位在國家層面的道義缺失,所以他不得不顧忌到姚弋仲這類政治勢力的態(tài)度,以及趙明等“貞固”清流的輿論,只能以“居攝趙天王”自稱。
居攝期間的石虎并未放棄對“天人之望”的營造,“季龍以讖文天子當從東北來,于是備法駕行自信都而還以應之”(12)《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2頁。。信都為冀州治所。石勒病危時,石虎密遣其子冀州刺史石邃率騎三千游于廣阿。石勒死后,這三千騎隨后入宮宿衛(wèi),在政變奪權(quán)中起到關(guān)鍵作用。(13)《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第2751、2753頁。石虎備法駕行至信都,雖有廣泛意義上的應對讖文、宣揚天命的一面,卻也有在冀州展現(xiàn)天命的特定意圖,指向的便是時居清河的姚弋仲這類冀州勢力。在此次巡幸中,石虎“分廮陶之柳鄉(xiāng)立停駕縣”(14)《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2頁。。廮陶縣屬巨鹿郡,(15)魏俊杰:《十六國疆域與政區(qū)研究》第二章《后趙》,第104頁。石虎于此分立出停駕縣,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宣傳,用以彰顯其帝王的地位。建武元年(335)九月,石虎將都城由襄國遷至鄴城,此時距離石虎稱“居攝趙天王”不到一年,或許也反映了石虎居攝期間政治安全感的缺失。建興元年(313)石虎奪取鄴城三臺、任魏郡太守后,“基謀之萌,兆于此矣”(16)《太平御覽》卷120《偏霸部四·后趙石勒》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578頁下欄。。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石虎都將家室安頓在鄴城,并以鄴城為政治根基。遷都鄴城后,石虎隨即“如長樂、衛(wèi)國,有田疇不辟、桑業(yè)不修者,貶其守宰而還”(17)《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4頁。。長樂郡信都縣即冀州治所所在。衛(wèi)國原名頓丘郡,改名于延熙二年(334)。長樂、衛(wèi)國分別位于鄴城東北與東南,石虎遷都后巡幸二地、貶其守宰,其實也是為了掌控要地、策應鄴城安全。
除了以讖文宣揚天命之外,石虎還充分利用佛圖澄的宗教影響力,“及季龍僭位,遷都于鄴,傾心事澄,有重于勒”。石勒將佛圖澄視為通曉吉兇的“道人”,“事必諮而后行”(18)《晉書》卷95《藝術(shù)傳》,第2487頁。。石虎則給予佛圖澄政治上的地位與參政權(quán)力,下書“宜衣以綾錦,乘以雕輦。朝會之日,和上升殿,常侍以下,悉助舉輿。太子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上至,眾坐皆起,以彰其尊”(19)《高僧傳》卷9《神異上·佛圖澄》,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49頁。,“又使司空李農(nóng)旦夕親問,其太子諸公五日一朝,尊敬莫與為比”(20)《晉書》卷95《藝術(shù)傳》,第2487頁。。常侍以下舉輿、太子諸公扶翼、司空旦夕親問、太子諸公五日一朝,石虎之所以給予佛圖澄這些尊榮,主要是借他“言吉兇,莫不懸驗”在神通方面的威望為自己的即位作合法性證明?!陡呱畟鳌份d佛圖澄曾向石虎講述其在晉地為王是由前世因緣決定的:
王過去世經(jīng)為大商主。至罽賓寺,嘗供大會。中有六十羅漢,吾此微身亦預斯會。時得道人謂吾曰:“此主人命盡當受雞身, 后王晉地 ?!苯裢鯙橥?,豈非福耶。(21)《高僧傳》卷九《神異上·佛圖澄》,第350~351頁。
當時,“百姓因澄故多奉佛,皆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佛圖澄已經(jīng)是“夷趙百姓有樂事佛者”的精神領(lǐng)袖,(22)《晉書》卷95《藝術(shù)傳》,第2487~2488頁。他對石虎王位合理性的論述勢必會產(chǎn)生廣泛的社會影響。
除了佛教,石虎用以證明自身合法性的還有祆教?!多捴杏洝吩疲骸笆⒄龝?,殿庭中、端門外及閶闔門前設庭燎各二,合六處,皆六丈?!?23)《太平御覽》卷871《火部四·庭燎》引《石虎鄴中記》,第3859頁上欄。端門在太武殿前,閶闔門在端門之南。閶闔門為入宮正門,端門為殿庭正門。(24)牛潤珍:《后趙鄴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紀東亞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載《河北學刊》2008年第3期。石虎于閶闔殿前、端門外、庭中三處所設庭燎,正位于鄴城的中軸線上,由南至北直通太武殿,其政治象征意義不言而喻?!妒鶉呵铩ず筅w錄》詳述了庭燎的設置過程:
左校令成公段造庭燎于崇杠之末,高十余丈,上置燎,下盤置人,絙繳上下?;⒃嚩鴲傊?。三年,太保安夔等文武五百九十人上皇帝尊號勸進,方入,而庭燎油灌下盤,死者七人?;⒋笈?,腰斬成公段于閶闔門。(25)《太平御覽》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580頁上欄。
成公段造庭燎的時間在建武三年(337)石虎正式稱天王之前。庭燎的設置主要是在群臣勸進稱尊號的場合中使用,故而在建成之后石虎要事先檢驗一番,“試而悅之”。然而在文武590人勸進的盛大場合中,庭燎發(fā)生意外,致死7人。庭燎的形制源自祆教。(26)王青:《石趙政權(quán)與西域文化》,載《西域研究》2002年第3期。后趙羯人中有相當部分是西域胡等各類雜胡,(27)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之《魏晉雜胡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第382~450頁;陳勇:《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載《民族研究》2008年第1期。石虎將其宗教文化引入后趙國制,顯然是為了爭取這些雜胡的政治支持。除了庭燎之外,鄴城西部臨近后宮之處還設有“胡天”(28)《晉書》卷107《石季龍載記下》,第2791頁。,即祆教祠廟。(29)牛潤珍:《后趙鄴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紀東亞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載《河北學刊》2008年第3期。
綜上可知,圍繞著即位合法性問題,石虎調(diào)動了多重思想資源以增強后趙治下不同族群、人群的政治認同。建武三年(337)正月石虎稱“大趙天王”。小野響認為佛教、道教、周制中均有天王號,石虎以天王號為君主號是為了建構(gòu)跨越漢與非漢族群的合法性。(30)小野響:《五胡十六國時期“天王”號的意義——以石虎與冉閔為中心》,載《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
石虎即位之所以稱天王而不稱皇帝,按其自述,“過相褒美,猥見推逼,覽增恧然,非所望也”(34)《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6頁。,仍然是出于缺乏皇帝名望的緣故。石虎稱天王后,“武鄉(xiāng)長城縣民韓強在長城西山巖石間得玄璽一,方四寸、厚二寸,與璽同,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虎以為瑞”(35)《太平御覽》卷682《儀式部三·璽》引《石虎別傳》,第3045頁上欄。。按《晉書·石季龍載記》所述,“季龍以石弘時造此璽,彊遇而獻之”(36)《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6頁。。玉璽為石虎自己所造,韓彊遇見這枚玉璽并詣鄴獻之,極有可能是安排好的既定程序。韓彊獻璽后,鄴城開始了一場政治表演,“中書令王波上《玄璽頌》以美之”,夔安等又勸進“上皇帝尊號”(37)《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6頁。。從石虎拒絕勸進可知,這場輿論操作的目的不在于稱皇帝尊號,而在于鞏固石虎的大趙天王位置。這表明石虎即位后仍然擔憂合法性不足,故而要以獻玉璽之祥瑞來作補充論證。尤其是璽文“受命于天”更直白表達了造璽者石虎的訴求。
值得注意的是,獻璽者韓彊是武鄉(xiāng)郡人。石勒出自上黨郡武鄉(xiāng)縣,趙王三年(321)石勒置武鄉(xiāng)郡,轄武鄉(xiāng)、長城等四縣。(38)魏俊杰:《十六國疆域與政區(qū)研究》第二章《后趙》,第116頁。武鄉(xiāng)在后趙政治中居于十分特殊的地位,石勒曾說:“武鄉(xiāng),吾之豐沛,萬歲之后,魂靈當歸之?!?39)《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第2739頁。玉璽得自武鄉(xiāng)郡西山巖石間,既出自石氏郡望所在地,又與石氏姓氏相合。這表明石虎的權(quán)力源自自身的“受命”,而非承襲自石勒。獻璽化解了姚弋仲等人“把臂受托而反奪之”的政治責難。
與石勒將天王號視作通往皇帝寶座的階梯不同,石虎是以大趙天王作為最高君主號使用。盡管從建武三年至十五年(337—349)的12年間,天王號穩(wěn)定地成為后趙的最高君主號,但石虎的天王號仍然是在資望不足情況下作為皇帝號的替代物。正因如此,石虎在即天王位后仍須繼續(xù)建構(gòu)合法性。
《資治通鑒》對石虎的評價是“好治宮室”(40)《資治通鑒》卷95《晉紀十七·顯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元年”條,第3000頁。。石虎“好治宮室”首推鄴城的宮殿建設。在“居攝趙天王”時,石虎便重修了觀雀臺,“倍于常度”(41)《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3頁。。牛潤珍先生認為石虎于鄴城城內(nèi)的宮殿建設在建武元年至八年之間(335—342),此后并未停止土木工程,其對城外的營建直至建武十三年(347)(42)牛潤珍:《后趙鄴都城制建筑考——中世紀東亞都城制度探源之二》,載《河北學刊》2008年第3期。?!稌x書·石季龍載記上》:
咸康二年,使牙門將張彌徙洛陽鐘虡、九龍、翁仲、銅駝、飛廉于鄴。鐘一沒于河,募浮沒三百人入河,系以竹絚,牛百頭,鹿櫨引之乃出。造萬斛舟以渡之,以四輪纏輞車,轍廣四尺,深二尺,運至鄴。季龍大悅,赦二歲刑,賚百官谷帛,百姓爵一級。(43)《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4頁。
咸康二年為石虎建武二年(336),此時石虎尚為“居攝趙天王”。石虎命人將洛陽的鐘、銅駝等禮器及裝飾器運送至鄴城,正是為鄴城的宮城建設作準備。按《趙書》所述,“將軍張珎領(lǐng)郡縣民丁萬人,徙洛陽六鐘,猛簴、九龍、翁仲、銅駝、飛廉”(44)《太平御覽》卷575《樂部一三·鐘》引《趙書》,第2596頁上欄。。張珎即《晉書》中的張彌,為汲郡人,永嘉之亂中與西晉冠軍將軍梁臣同戍河內(nèi)郡武德城,被俘后投降石勒。(45)《太平御覽》卷386《人事部二七·健》引《后趙錄》,第1784頁下欄~1785頁上欄。石虎任命張珎為運輸洛陽器物的負責人,正是由于他曾為洛陽西北方面守將的緣故,熟悉洛陽情況及洛陽通往鄴城的交通。洛陽六鐘中至少有四鐘安置于鄴宮?!般~鐘四枚如鐸形,高二丈八寸,大面廣外一丈二尺,小面廣七尺,或作蛟龍或作鳥獸繞其上”(46)《初學記》卷16《樂部下·鐘第五》“旋蟲 繞獸”條引陸翙《鄴中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6頁;《太平御覽》卷575《樂部一三·鐘》引陸翙《鄴中記》,第2597頁上欄。。銅駝則用于中陽門的建設中。據(jù)《鄴中記》記載,“二銅駝如馬形,長一丈,高一丈,足如牛,尾長二尺,脊如馬鞍,在中陽門外,夾道相向”(47)《太平御覽》卷901《獸部一三·橐駝》引陸翙《鄴中記》,第4000頁上欄。。中陽門為鄴宮三個南門中的中門,直通閶闔門、端門、太武殿。
洛陽器物用于鄴宮最重要的禮儀建筑上,其政治意義在于紹續(xù)西晉正朔。事實上,石虎的做法也是取法于石勒,石勒曾將洛陽日晷影遷徙于襄國。(48)《太平御覽》卷590《文部六·銘》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2655頁下欄?!多捴杏洝酚涊d,“石虎正會,虎于正殿南面臨軒,施流蘇帳,皆竊擬禮制,整法服,冠通天,珮玉璽,玄衣纁裳,畫日月火龍黼黻華蟲粉米”(49)《太平御覽》卷29《時序部一四·元日》引《鄴中記》,第138頁上欄。。所謂“竊擬禮制”是指石虎以正朔自居,居于天子之位。按《晉書·輿服志》,“(漢)明帝采《周官》《禮記》,更服袞章,天子冠通天而佩玉璽”,魏明帝“服色尚黃”,“晉氏金行,而服色尚赤”(50)《晉書》卷25《輿服志》,第752~753頁。。太和三年(330)石勒稱趙天王、行皇帝事時,“以趙承金為水德,旗幟尚玄”(51)《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第2746頁。。石虎“玄衣纁裳”乃是以水德自居的表現(xiàn)。
《晉書·石季龍載記》云:“季龍雖昏虐無道,而頗慕經(jīng)學,遣國子博士詣洛陽寫石經(jīng),校中經(jīng)于祕書。國子祭酒聶熊注《谷梁春秋》,列于學官”(52)《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4頁。。除了器物外,石虎通過“遣國子博士詣洛陽寫石經(jīng)”,繼承洛陽的文教傳統(tǒng)。《鄴中記》又云:“太學行禮,公執(zhí)珪,卿執(zhí)羔,大夫執(zhí)雁,士執(zhí)雉,一如舊禮?!?53)《太平御覽》卷29《時序部一四·元日》引《鄴中記》,第138頁上欄。除了在朝會上“竊擬禮制”,石虎還“一如舊禮”地恢復“太學行禮”。在鄴宮正殿的太武殿上,石虎“圖畫自古賢圣忠臣烈士”(54)《太平御覽》卷369《人事部一〇·肩》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1700頁上欄。。這些皆是石虎承接漢魏晉王朝文教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
正因洛陽器物用以鄴宮建設事關(guān)石虎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故而在運送途中不惜人力物力,不僅要動員萬人的規(guī)模進行運輸,而且還專門建造萬斛舟與四輪纏輞車。當運輸途中發(fā)生意外、一鐘沉沒于河時,募三百人入河打撈。在洛陽器物順利抵達鄴城后,石虎“赦二歲刑,賚百官谷帛,百姓爵一級”(55)《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4頁。,由此可見獲取洛陽器物對于石虎的重要政治意義。
此外,石虎還將政權(quán)合法性寄托于鄴城自身的神圣性上。金鳳臺、鳳陽門都是石虎取“鄴中有鳳皇”的傳說,以鳳凰為祥瑞所興建、所修復?!抖瘋问隆酚浭?“石昆降,說鄴中有鳳皇,將九雛,在延明門外道西?!?56)《太平御覽》卷915《羽族部二·鳳》引《二石偽事》,第4056頁下欄。石昆當為石琨,是石虎之子,石祗稱帝以石琨為相國。(57)《晉書》卷107《石季龍載記下》,第2794頁。石琨對石虎時期的鄴城自是異常熟悉,所言延明門或為金明門,金明門臨近金鳳臺?!班捴杏续P皇”的傳說與漳河有關(guān)。金明門為鄴宮西門、鳳陽門為西南門,二門相鄰,皆臨近漳河。鳳陽門為鄴宮南面三門中的西門。《鄴中記》云“鄴宮南面三門,西鳳陽門,高二十五丈,上六層,反宇向陽,下開二門”“未到鄴城七八里,遙望此門”(58)《太平御覽》卷183《居處部一一·門下》引《石虎鄴中記》,第890頁上欄。。鄴宮南面三門中,如果說中陽門占據(jù)中軸線,代表歷史正統(tǒng)性,那么鳳陽門的建設則彰顯了鄴城自身的神圣性。
正因石虎將其天命與“鄴中有鳳皇”的傳說相聯(lián),鳳陽門也便成為石虎政權(quán)興衰的象征?!皶r白虹出自太社,經(jīng)鳳陽門,東南連天,十余刻乃滅”,石虎下書自責稱“中年已來變眚彌顯,天文錯亂,時氣不應,斯由人怨于下,譴感皇天”。白虹經(jīng)由鳳陽門被看作是“譴感皇天”的表現(xiàn),“于是閉鳳陽門,唯元日乃開”(59)《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5~2776頁。?!多捴杏洝吩气P陽門“安金鳳皇二頭,石虎將衰,一頭飛入漳河,會晴日,見于水中,一頭以鐵釘釘足,今存”(60)《太平御覽》卷915《羽族部二·鳳》引陸翙《鄴中記》,第4056頁下欄。。鳳陽門上金鳳凰的遺失被看作“石虎將衰”的征兆。
在現(xiàn)實的政治中,石虎死后的幾次兵變都與鳳陽門有關(guān)。石虎死,石世即位,彭城王石遵“曜兵入自鳳陽門,升太武前殿”(61)《太平御覽》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581頁上欄。,隨即奪位。石鑒奪位后,龍驤將軍孫伏都、劉銖結(jié)羯士三千人謀殺冉閔,“屯于鳳陽門”(62)《晉書》卷107《石季龍載記下》,第2791頁。,“自鳳陽門至琨華,橫尸相枕”(63)《太平御覽》卷120《偏霸部四·石虎》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后趙錄》,第581頁下欄。。冉閔“班令內(nèi)外趙人,斬一胡首送鳳陽門者,文官進位三等,武職悉拜牙門”(64)《晉書》卷107《石季龍載記下》,第2791~2792頁。。如前引《鄴中記》所述,鳳陽門在鄴宮南面三門中為西門,并不直通太武殿。無論是石遵曜兵,還是孫伏都集結(jié)羯士,亦或是冉閔班殺胡令,均以鳳陽門為地標,這反映出鳳陽門在后趙政治中具有政治正當性的獨特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石虎“好宮室”并不限于鄴宮的建設?!笆⒃跁r,自襄國至鄴二百里中,四十里輒立一宮,宮有一夫人,侍婢數(shù)十,黃門宿衛(wèi),石虎下輦即止。凡虎所起,內(nèi)外大小殿、臺、觀、行宮四十四所”(65)《太平御覽》卷173《居處部一·宮》引《鄴中記》,第846頁下欄~847頁上欄。。從襄國到鄴城,石虎皆建有宮殿,這其實是將襄國至鄴城間的二百里地視作了廣義上的王城。這片地域間有良好的交通,“襄國鄴路,千里之中,夾道種榆,盛暑之月,人行其下”(66)《太平御覽》卷956《木部五·榆》引《石虎鄴中記》,第4243頁下欄。。石虎的宮殿不止是居所,鄴城正殿太武殿就具有軍事功能?!暗罨叨砂顺撸晕氖\之,下穿伏室,置衛(wèi)士五百人于其中”(67)《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5頁。?!多捴杏洝酚涊d,“石季龍左右置直衛(wèi)萬人,皆五色細鎧,光曜奪目”(68)《太平御覽》卷356《兵部八七·甲下》引《鄴中記》,第1635頁上欄。。石虎巡幸各宮,隨行規(guī)模龐大的直衛(wèi),宮殿及附屬建筑其實就是兵營。正因行宮具有行營的功能,選址亦注重軍事地理因素。“紫陌浮橋在城西北五里”“趙王虎時,于此濟置紫陌宮”(69)《太平御覽》卷354《兵部八五·槊》引《鄴城故事》《鄴中記》,第1627頁下欄。。紫陌宮設置在鄴城西北的浮橋邊、渡口處,正是出于對戰(zhàn)略要地的控制。
聯(lián)系石虎在襄國政變、誅殺石勒諸子的政治情勢,自襄國至鄴二百里中建宮殿、修道路,其實旨在對襄國進行控制。除了鄴城、襄國宮殿外,石虎還在幽州置行宮?!囤w書》云:“從幽州大道滹沱造浮橋,植行榆五十里,置行宮?!?70)《太平御覽》卷956《木部五·榆》引《趙書》,第4243頁下欄。石虎擊敗幽州段遼勢力是在建武四年(338)。石虎先進屯金臺,后進據(jù)遼西郡令支宮。擊敗段遼后,石虎隨即親征慕容氏。此后趙燕戰(zhàn)爭陷入持久戰(zhàn)。建武八年(342),“季龍將討慕容皝,令司、冀、青、徐、幽、并、雍兼復之家五丁取三,四丁取二,合鄴城舊軍滿五十萬,具船萬艘,自河通海,運谷豆千一百萬斛于安樂城,以備征軍之調(diào)”(71)《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0頁。。安樂縣屬漁陽郡,(72)魏俊杰:《十六國疆域與政區(qū)研究》第二章《后趙》,第112頁。石虎以安樂為軍調(diào)囤積之所。置于滹沱河渡口附近的行宮正位于鄴城通往幽州的大道上,是石虎親征幽州、平州途中的重要據(jù)點之一。
按《通鑒》所述,石虎“作臺觀四十余所于鄴”的時間是建武八年(342)。同年,“營洛陽、長安二宮,作者四十余萬人”(73)《資治通鑒》卷97《晉紀十九·顯宗成皇帝下》“咸康八年”條,第3051頁。。與鄴城、襄國間宮殿營建并舉的,還有洛陽、長安的宮殿。洛陽、長安宮殿營建時間較長,建武十一年(345),石虎“發(fā)雍、洛、秦、并州十六萬人治長安未央宮”“發(fā)諸州二十六萬人修洛陽宮”(74)《資治通鑒》卷97《晉紀十九·孝宗穆皇帝上之上》“永和元年”條,第3062~3063頁。。石虎營建洛陽、長安宮殿的行為遭到冠軍將軍苻洪的批評:“今襄國、鄴宮足康帝宇,長安、洛陽何為者哉?”(75)《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8頁。苻洪為關(guān)隴氐羌流人領(lǐng)袖,所部聚集于枋頭,他的抗議或許與雍、秦故地的民意有關(guān)?!稌x書》云“季龍省之不悅,憚其強,但寢而不納,弗之罪也。乃停二京作役焉”(76)《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8頁。。出于對苻洪勢力的忌憚,石虎作出了停止洛陽、長安宮殿營建的決定,但這并非石虎本心。
營建洛陽、長安宮殿與石虎隨即展開的南征東晉、西征前涼的計劃有關(guān)。在營建洛陽、長安宮殿的同年,石虎“又敕河南四州具南師之備,并、朔、秦、雍嚴西討之資,青、冀、幽州三五發(fā)卒,諸州造甲者五十萬人”(77)《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2頁。。建武十年(344),“既將討三方,諸州兵至者百余萬。太史令趙攬私于季龍曰:‘白雁集殿庭,宮室將空,不宜行也。’季龍納之,臨宣武觀大閱而解嚴”(78)《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4頁。。建武十年(344)的集兵是建武八年(342)“具南師之備”“嚴西討之資”“青、冀、幽州三五發(fā)卒”進行軍事動員的后繼。若無太史令趙攬勸諫,石虎將發(fā)動百萬人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三方,指的是東晉、前涼、慕容氏。三方之中,石虎與慕容氏的戰(zhàn)爭已于建武四年(338)爆發(fā)。與東晉的關(guān)系在建武五年(339)開始惡化。該年,庾亮準備率十萬之眾移鎮(zhèn)石城、準備伐趙。(79)《晉書》卷73《庾亮傳》,第1923頁。此舉雖為朝議所阻止,(80)《晉書》卷77《蔡謨傳》,第2037頁。但庾亮使毛寶、樊峻戍邾城,石虎“以夔安為征討大都督,統(tǒng)五將步騎七萬寇荊揚北鄙”(81)《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9頁。,在沔陰、白石、邾城、邾西、胡亭擊敗晉軍。建武八年(342)石虎“敕河南四州具南師之備”,河南四州是指洛(治洛陽)、豫(治許昌)、荊(治上洛)、揚(治壽春)四州,(82)魏俊杰:《十六國疆域與政區(qū)研究》第二章《后趙》,第98~135頁。石虎的主攻方向正是潁川庾氏控制的荊州,營建洛陽宮殿與這一戰(zhàn)略方向關(guān)聯(lián)甚密。建武九年(343),東晉獲得一次勝利,“趙汝南太守戴開帥數(shù)千人詣(庾)翼降”(83)《資治通鑒》卷97《晉紀十九·康皇帝》“建元元年”條,第3055頁。。趙、晉雙方矛盾的升級使石虎在建武十年(344)的戰(zhàn)爭計劃中,將東晉列為打擊對象之一。后趙與前涼的戰(zhàn)爭爆發(fā)于建武十二年(346),由石虎主動發(fā)起。從前引太史令趙攬之言“宮室將空,不宜行也”可知石虎原計劃親征。建武八年(342)開始的長安宮殿的營建很有可能是為石虎親征作準備。
可以說,“好治宮室”反映了石虎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方式,即以天王臨幸的方式加強對戰(zhàn)略要地的控制。這其實也反映出石虎的統(tǒng)治合法性建構(gòu)依賴于大一統(tǒng)的天下觀。
石勒建立政權(quán),在正朔上的最大問題是司馬氏政權(quán)的存續(xù)。他曾對徐光說:“吳蜀未平,書軌不一,司馬家猶不絕于丹楊,恐后之人將以吾為不應符籙。每一思之,不覺見于神色。”(84)《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第2753頁。石勒認為東晉政權(quán)的存在,讓后趙的正統(tǒng)性難以被承認。除了東晉外,蜀地的成漢政權(quán)也是后趙建立大一統(tǒng)的障礙。石虎得位非正,除了繼承石勒的正統(tǒng)性困境外,他還須解決奪位的合法性問題,從石虎政權(quán)隨后的發(fā)展傾向來看,對外征戰(zhàn)與內(nèi)部政權(quán)建設緊密相聯(lián)。
就趙、晉關(guān)系而言,石勒晚年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政策,試圖與東晉建立和平的關(guān)系。建平四年(333)正月,“石勒遣使致賂,詔焚之”(85)《晉書》卷7《成帝紀》,第177頁。。石勒遣使修好與東晉的關(guān)系,或許是為太子石弘即位創(chuàng)造和平的外部環(huán)境,不使石虎等軍功貴族獲得更多的軍事權(quán)力,但也未嘗不是在兩強對峙的情形下作出的合理選擇。石虎居攝趙天王后,隨即以新君主的身份震懾東晉。建武元年(335),即石虎居攝趙天王的次年,石虎南游,臨江而還。(86)《晉書》卷7《成帝紀》,第179頁。這次行軍給東晉造成了巨大壓力,原本只有游騎十余人進至歷陽,歷陽太守袁耽上表沒有言及趙軍數(shù)量,東晉朝廷震懼,(87)《資治通鑒》卷95《晉紀十七·顯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元年”條,第3001頁。進行了全面的軍事動員?!凹铀就酵鯇Т笏抉R、假黃鉞、都督征討諸軍事,以御之。癸丑,帝觀兵于廣莫門,分命諸將,遣將軍劉仕救歷陽,平西將軍趙胤屯慈湖,龍驤將軍路永戍牛渚,建武將軍王允之戍蕪湖。司空郗鑒使廣陵相陳光帥眾衛(wèi)京師,賊退向襄陽。戊午,解嚴”(88)《晉書》卷7《成帝紀》,第179頁。。從東晉的反應來看,石虎已經(jīng)在周邊政權(quán)中樹立了軍事權(quán)威。
建武五年(339)后趙、東晉雙方的軍事對峙情況已見上文所述,對于石虎征戰(zhàn)東晉的目的,慕容皝使者劉翔對東晉中常侍彧弘說:“石虎苞八州之地,帶甲百萬,志吞江、漢,自索頭、宇文暨諸小國,無不臣服;惟慕容鎮(zhèn)軍翼戴天子,精貫白日,而更不獲殊禮之命,竊恐天下移心解體,無復南向者矣。”(89)《資治通鑒》卷96《晉紀十八·顯宗成皇帝中之下》“咸康七年”條,第3043頁。雖然劉翔的說辭旨在為慕容皝獲得東晉的禮命,即求大將軍、燕王的授、封,(90)《資治通鑒》卷96《晉紀十八·顯宗成皇帝中之下》“咸康七年”條,第3042~3043頁。但他的判斷如實反映了當時的狀況。其一,石虎的主攻方向在于荊州(“志吞江、漢”)。其二,后趙臣服了諸小國,已經(jīng)在正統(tǒng)性上挑戰(zhàn)了東晉,且未來的趨勢很可能使東晉“天下移心解體”。
關(guān)于索頭的降趙,《晉書·石季龍載記上》云,“索頭郁鞠率眾三萬降于季龍,署鞠等一十三人親通趙王,皆封列侯,散其部眾于冀青等六州”(91)《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64頁。。《通鑒》系年于建武二年(336)(92)《資治通鑒》卷95《晉紀十七·顯宗成皇帝中之上》“咸康二年”條,第3007頁。,大概索頭后來又叛,故《晉書·石季龍載記上》又載石虎“遣征北張舉自雁門討索頭郁鞠,克之”(93)《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3頁。。關(guān)于宇文的降趙,“鎮(zhèn)北宇文歸執(zhí)送段遼之子蘭降于季龍,獻駿馬萬匹”(94)《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4頁。,當在建武四年(338)征段遼后?!锻ㄨb》則將之系年于建武九年(343)(95)《資治通鑒》卷97《晉紀十九·康皇帝》“建元元年”條,第3056頁。。按照劉翔出使的時間推斷,或在建武七年(341)之前。
顯然,石虎是以軍事為后盾臣服諸小國。這一方式對于彰顯后趙聲威是有效的,在諸小國發(fā)生內(nèi)亂、受東晉冊封的君主被推翻后,獲得石虎支持便是自立者通常的選擇。如仇池君主楊毅稱蕃于晉,被除授為征南將軍,建武三年(337)“毅族兄初襲殺毅,并有其眾,自立為仇池公,臣于石虎”(102)《宋書》卷98《氐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04頁。。可見后趙的聲威已遠及于仇池,對東晉的正統(tǒng)性形成了挑戰(zhàn),以致于劉翔說“惟慕容鎮(zhèn)軍翼戴天子”,認為東晉的天下會“移心解體”。
在建武八年(342)進行軍事動員,準備南伐、西討、東征的對象中,東晉、慕容氏早已與石虎開戰(zhàn),前涼張駿憚季龍之盛,于建武六年(340)遣其別駕馬詵朝見石虎。石虎之所以準備在南伐、東征的同時要對前涼開戰(zhàn),《晉書·石季龍載記上》的說法是:“季龍初大悅,及覽其表,辭頗蹇傲,季龍大怒,將斬詵。”(103)《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1頁?!稗o頗蹇傲”牽涉的是正朔名分。張駿于建平四年(333)被東晉除授為鎮(zhèn)西大將軍,延熙二年(334)進為大將軍。(104)《晉書》卷7成帝紀》,第177~178頁。石虎以前涼為征戰(zhàn)對象,后趙與東晉的正朔之爭或許是一個重要背景。事實上,東征的對象慕容皝也在名義上為晉臣。建武七年(341),“晉使鴻臚郭恡持節(jié)拜皝侍中、大都督河北諸軍事、大將軍、燕王,余如故”(105)《太平御覽》卷121《偏霸部五·慕容皝》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前燕錄》,第583頁下欄。。建武八年(342)石虎準備南伐、西討、東征的三方其實都屬于東晉陣營。
同后趙并峙的政權(quán)除東晉、慕容氏、前涼之外,還有位于西南的成漢。與慕容氏、前涼不同,成漢并未加入東晉陣營。(106)李磊:《〈華陽國志〉成漢史敘事中的“晉朝認同”》,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0期。石虎試圖建立與成漢的聯(lián)盟,共同對抗東晉。建武六年(340),“季龍遺壽書,欲連橫入寇,約分天下”(107)《晉書》卷121《李壽載記》,第3045頁。。在與成漢的交往方式上,石虎也有較為深遠的考慮。最初,李壽給石虎的致書“題曰趙王石君”,這一稱謂否定了石虎的正統(tǒng)性,“季龍不悅,付外議之,多有異同”。中書監(jiān)王波認為“壽既號并日月,跨僭一方,今若制詔,或敢酬反,則取誚戎裔。宜書答之,并贈以楛矢”(108)《晉書》卷106《石季龍載記上》,第2771頁。。石虎最后采納了王波的意見,暫與李壽以平等方式交往,但這是建立在后趙尚未攻滅東晉的前提下。對于石虎的連橫方案,成漢龔壯并不認為會達到“約分天下”的結(jié)果,他對滅晉后的局勢作了預判:“晉既滅,不得不北面事之。若與之爭天下,則強弱勢異?!?109)《晉書》卷121《李壽載記》,第3045頁。成漢群臣贊同這一研判,認為石虎志在一統(tǒng),與成漢的連橫只是利用關(guān)系。石虎與成漢的交往其實也體現(xiàn)了他的大一統(tǒng)意識。
總體而言,石虎的正統(tǒng)性建構(gòu)以取代東晉為目標,主要方式是在軍事上征服東晉及受其除授、冊封官爵的諸政權(quán)。這固然是后趙政權(quán)建構(gòu)的內(nèi)在要求,同時也是石虎本人即位合法性的實現(xiàn)方式。張駿曾在建平元年(330)石勒稱帝后“稱臣于石勒”(110)《晉書》卷7成帝紀》,第175頁。,這與對石虎的“辭頗蹇傲”形成了鮮明對比。即位合法性問題本就是石虎的逆鱗,張駿的態(tài)度更彰顯了石虎的軟肋,或許這是石虎執(zhí)意西討的心理動機。
延熙二年(334),石虎廢黜皇帝石弘后自稱“居攝趙天王”。3年后,即建武三年(337)石虎稱大趙天王。之所以有3年的“居攝”期,與石虎奪位非正有關(guān)。盡管石虎在政治上掃除了石勒一系,但是人心并未歸附,無論是姚弋仲所代表的六夷勢力,還是趙明等“貞固”清流,都對石虎奪位的方式提出了質(zhì)疑。因而,合法性問題對于石虎而言,關(guān)乎政權(quán)的穩(wěn)定。
從“居攝”期開始,石虎利用多重政治觀念建構(gòu)合法性。諸如應“天子當從東北來”之讖文,備法駕自信都而還以宣揚天命;安排武鄉(xiāng)人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玉璽;利用佛圖澄的宗教影響力,宣揚其在晉地為王的前世因緣;在朝儀中引入祆教因素。圍繞著即位合法性問題,石虎試圖以不同的思想資源增強后趙治下不同族群、人群的政治認同。
在正朔觀念上,石虎延續(xù)石勒繼承西晉法統(tǒng)的政策,將洛陽宮殿器物用于新都鄴城的宮殿建設中,并沿襲漢魏晉的輿服形制。石虎繼承洛陽的文教傳統(tǒng),不僅遣國子博士詣洛陽寫石經(jīng),還“一如舊禮”地恢復“太學行禮”,并在鄴宮正殿太武殿上圖畫自古賢圣忠臣烈士。
此外,石虎將政權(quán)合法性寄托于鄴城自身的神圣性上。取“鄴中有鳳皇”的傳說,以鳳凰為祥瑞興建、修復金鳳臺、鳳陽門等設施。鳳陽門由此在后趙政治中具有政治正當性的獨特意義,石虎死后的幾次兵變都均以鳳陽門為地標。
石虎將宮室視作展示強權(quán)、構(gòu)建統(tǒng)治權(quán)的場所。在從襄國至鄴城間的二百里地之間,石虎建設有宮殿四十多所,不少宮殿在戰(zhàn)略要地,并兼具軍事功能,旨在加強對石勒時期都城對襄國的控制。在滹沱河渡口至幽州的通道上,及洛陽、長安皆營建宮殿,這與東征段氏、慕容氏,南伐東晉、西討前涼的軍事擴張有關(guān)??梢哉f,“好宮室”既反映石虎君臨地方的統(tǒng)治方式,也反映出石虎的統(tǒng)治合法性實有賴于地域的大一統(tǒng)。
石虎以東晉為正統(tǒng)性競爭的對手,其所采用的方式是以軍事為后盾臣服索頭、宇文、拓跋、鐵弗匈奴、仇池等勢力,并策動對東晉、慕容氏、前涼的戰(zhàn)爭。慕容氏、前涼長期以東晉為正朔,石虎對二者的攻擊以及連橫成漢,均與瓦解東晉正統(tǒng)性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不無關(guān)聯(lián)。重構(gòu)大一統(tǒng),既是后趙政權(quán)建構(gòu)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石虎即位合法性的建構(gòu)方式。
從石虎對其“天人之望”的營建可見,十六國時期的君主在建構(gòu)合法性方面雖援引了佛教、祆教等新因素,并以軍事暴力為后盾,但仍以傳統(tǒng)的正朔意識、大一統(tǒng)觀念為主要思想框架,這使得十六國的政治發(fā)展仍然在漢魏晉王朝的歷史延長線上。由此可見,包括少數(shù)民族建立政權(quán)時期的中國歷史,正是在這樣的整體史之中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