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汪曾祺《受戒》中的時間修辭看其民間特征

許姍姍

內容摘要：汪曾祺的小說中體現(xiàn)了典型的民間特征。除卻語言和內容上的具體表現(xiàn)外，還體現(xiàn)在小說著力打造的時間修辭上。其“時間”修辭不僅通過特殊的節(jié)日彰顯民間想象，還通過歷史倒置的敘事筆法和合于自然農事的時間安排彰顯其對線性時間的反思。

關鍵詞：時間修辭 民間特征 歷史倒置 自然時間

八十年代有所謂的“汪曾祺熱”，對于汪曾祺的研究也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不斷深入。在汪曾祺的研究述評中，很多評論者都談到了汪曾祺的民間特征。陳思和說過，民間是一種創(chuàng)作元素和價值取向，它意味著生命力擁抱大地。①的確，汪曾祺以其嬋娟的流水之筆，平和的從容之態(tài)，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個民間世界。這種“民間性”體現(xiàn)在其內容上——他對于民間生活和風俗的描寫，每一部作品都是一首田園牧歌，像《大淖記事》、《雞鴨名家》等作品，充滿著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道德的“缺席”性表達;這種民間性亦可表現(xiàn)在其語言上——他采用的是詩化生活型的語言，如《黃油烙餅》、《葡萄月令》等，其中筆端流露出語言節(jié)奏的從容性恰恰和民間生活中的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相連相通。除卻內容和語言外，仔細觀覽可知，汪曾祺民間特征滲透在小說中，還有一個鮮明的維度，即時間。本文試圖以汪曾祺的代表作《受戒》為例，探求出其時間修辭之下的民間特征。

《受戒》講的是小和尚明海從出家到受戒的故事。故事極其簡單，明海被他當和尚的舅舅帶到荸薺庵出家了。荸薺庵附近住著小英子一家，小英子家租種廟里的田產(chǎn)。這樣，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就常在一起玩耍了。小英子請明子回家為待嫁的姐姐畫鞋樣，因為鞋樣畫得好，不但認了小英子的母親作干娘，還被四鄉(xiāng)八鎮(zhèn)請去畫花樣。后來，明海去善英寺受戒了，是小英子劃船送去的。在小英子接明海回來的船上，明子說其他的和尚有意選他做沙彌尾，而這時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不要當沙彌尾，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說“要”。②小說以對蘆花蕩中蘆花的描述而結束。

一.非日常生活狀態(tài)——節(jié)日中的民間想象

《受戒》的故事情節(jié)再簡單不過，這也映證了汪曾祺小說的散文化特征。如此簡單的一個故事中，涉透了民間生活的很多維度。汪曾祺寫民間，有兩種民間生活的內容，我們簡要將其概括為日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時間和非日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節(jié)日。

在《受戒》中，非日常生活狀態(tài)主要指的是節(jié)日?！妒芙洹分械墓?jié)日儀式有很多，如年下在大殿殺豬;受戒的時候，七月間的盂蘭會等等。這些“節(jié)日”從時間的范疇來說，是特定的“時間”，是“人文時間”的表現(xiàn)。按照巴赫金的理解，民間的無論什么節(jié)日，都有一種狂歡化的色彩，狂歡節(jié)在本義上就是指某一特定的節(jié)日，它本就是一個時間概念，后來才逐漸脫離了固定的時間（節(jié)日）和地點（廣場），而向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滲透。③以《受戒》中的盂蘭會為例，盂蘭會上，作者描繪了雜耍煙花的繁盛景象，描寫了三師父仁渡相好的姑娘們，三師父唱了帶有民間原始欲望的歌曲：“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雹苊耖g是一個充滿了肉體激情、欲望、吃喝拉撒的世界，這種與肉體欲望相關的民間世界具有永恒的生命力，而民間想象也是建立在“身體”與“自然”的恒久關系上。原始的民歌想象中經(jīng)常會有“情色”和“暴力”的成分，雖然《受戒》里的這個庵平時的生活也無所謂清規(guī)可言，但是這種“節(jié)日”類似于廣場上的集合行為，對其的描寫還是能集中放大體現(xiàn)出民間的生命欲望?！妒芙洹肪腿绱诉€原了特定時間下的狀態(tài)，讓民歌依舊作為原野上自由的動情歌唱和情緒的隨意表達，充滿著人的生命意識的爆噴激情和美麗想象。

二.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歷史倒置與自然時間

《受戒》中除了非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特定節(jié)日的有意渲染外，還著力描述了一些日常生活的時間狀態(tài)，其中體現(xiàn)出的時間修辭也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特點。

一是“歷史倒置”的過去將來時態(tài)。《受戒》的開頭和結尾分別有這樣的話：“明海出家已經(jīng)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雹荨耙痪虐拴柲臧嗽率眨瑢懰氖昵暗囊粋€夢”。⑥這兩句話分別可以合并為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的那個經(jīng)典語式：“很多年之后，我會想起那個小和尚，他十三歲來的，出家四年了?！苯Y尾的那句話表明在作者確立的時間軸線上，以下文章中的事情都是發(fā)生在過去，作者是在追憶他頭腦當中的一段往事。而開頭的話恰恰又是在說明，在具體的論述過程中，汪曾祺采用的是過去將來時。《受戒》以過去的一個時間點為基點，娓娓敘述著發(fā)生的事，這便是一種歷史倒置的時間觀。

“歷史倒置”是巴赫金在《小說理論》中提出的一個概念，巴赫金說：“歷史倒置的實質在于，神話思維和藝術思維把下列范疇限定到了過去的時間里，如目的，正義、理想、完美、人和社會的和諧狀態(tài)等?！雹咭簿褪钦f，時間倒置的特點起先來自神話思維和藝術思維。黃金時代、英雄時代本身是一種烏托邦，但是這種思維卻將之“倒置”。歷史倒置其實是一種民間文學常用的敘事方式，普羅普在研究俄國民間故事結構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特點，“想象中的讀者（隱含讀者）是一個充滿獵奇心理期待的信息接受者，對本文的敘事并不信以為真，而是將其視為與己相距甚遠，理想中的或另一世界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的‘故事（history）”。⑧可見，拉開與當下的時間距離是民間文學，尤其是建構詩性烏托邦的一種必要手段。在《受戒》中，“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一注腳為讀者提供了一篇“次本文”，“次本文”意味著前面的表述可能只是一場夢覺，只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它或許存在過，但已經(jīng)永逝不復了。一九八〇年的作者在“當下”借助語言構筑的這一“話語空間”無疑是一次情感的操練，試圖重返“舊時光”的一次想象性的努力。

第二是時間的集體性和自然性。從汪曾祺的《受戒》可見，作者采用的是與明確、具體的時間完全不同的另一時間系統(tǒng)。也就是說，在他的筆下，有意義的時間并不是以年月日或者明確的歷史事件標明的時間，而是集體性連續(xù)性的時間，如“從小”、“上學時”、“一早”、“乘涼的時候”、“秋天過去了”、“第一天第二天”，“初一十五”，“種秧”，“晌午”等等?？梢姡粼魇褂玫臅r間大多都是以農事為中心建立起來的，是農業(yè)文明的時間，巴赫金也在《小說理論》中，談到田園詩時空體和民間文學時空體等概念，他在論述以拉伯雷小說為代表的民間文學中談到：“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階段前農業(yè)階段或者更早的時期，強烈的時間感只能產(chǎn)生在集體勞動的農事基礎上?！雹崴园秃战鹫f，民間時空體形式的特征，就是這是一種集體的時間，勞動的時間，有效生長的時間，有深刻的空間性和具體性。也就是說，這種時間是集體共有的，是用勞動時間測定的，沒有脫離時間和自然。除了開頭一處外，汪曾祺的小說沒有明確表明時間要素，不是因為他不重視時間或者取消時間，而是他所使用的是一種整體性，統(tǒng)一的時間，以此表明他對人與其民間生活有一種自在與先在的關系認同。表明人的出場和活動是民間生活和文化的產(chǎn)物，人的生活方式生活內容與其所依據(jù)的時間系統(tǒng)之間不可分割的整體性關系。

因為民間時間是合自然率的，所以除了對于死亡（時間消逝的極端例證之外），人們在生活中不必過分擔憂時間，這是民間慵懶而從容生活的基礎。這也可以解釋為何汪曾祺小說里人物生活都是慢節(jié)奏的無功利性的，讓人覺得不心慌，不急迫。

在此處我們可以對比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革命敘事。革命文學的時間不是集體的自然的，而是有著社會與時代焦慮的。它擺脫了天干地支甲子輪回的循環(huán)論時間觀，而形成了縱貫歷史的線性時間意識，那么一旦擺脫循環(huán)論的時間觀和歷史觀而建立線性的時間意識，就意味著對于歷史是進步的觀念的認同，由于進步發(fā)生于直線向前的時間之中，并因此受到時間流速的限制，所謂的落后最終可以還原為時間上的落后。所以，關于進步的焦慮往往又會表現(xiàn)為關于時間的焦慮，并因而形成與時間賽跑、超越時間的平均流速、趕在時間前頭的強烈渴望。在一些革命文學如《風雷》、《艷陽天》，還有《在和平的日子里》等作品對于工業(yè)建設的描寫，時間焦慮始終貫注其間：“人人都感覺到：鐘表‘宗宗宗的響聲，就是時間的腳步聲。在這時間的腳步聲中，人和自然界都在改變面貌，世界上都在增添新的東西——哪怕為了這些新的東西而付出了重大的代價！”⑩

所以在革命的小說中，線性的時間激發(fā)了進步渴望，并將之強化為對于時間的極端焦慮。因此革命小說中的時間都是功利性的，都有要以革命的手段來超越時間的沖動。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在“現(xiàn)代性”的前提下將時間時段化、金錢化和財富化，將人的一生的時間變成一種線性的財富積累的游戲。這和《受戒》中時間的無功利化、民間性、合于自然律顯然是兩種境界。

以上思考可以發(fā)現(xiàn)，汪曾祺的小說中時間修辭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它本身就構成了民間的精神立場和價值取向，而汪曾祺又以其民間世界的建構完成著他對于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超越。他通過描繪民間這種中國傳統(tǒng)中最具生命力的東西來完成了一種對新時期小說持久的精神輻射，延續(xù)了京派的文化脈絡，也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小說極重要的一支。

參考文獻

[1]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2]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3]巴赫金.小說理論[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6

注 釋

①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202

②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5

③巴赫金.小說理論[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09

④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0

⑤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5

⑥汪曾祺.受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25

⑦巴赫金.小說理論[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57

⑧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6：134

⑨巴赫金.小說理論[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10

⑩邵明.時間的意義——十七年文學現(xiàn)代性價值的時間維度[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3）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