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
1
世界上有許多事都難以解釋,比方說美琪的眼淚,就總是讓她說不清道不明。
每次和托馬斯做完好事,她都會暗自流淚,有時小河流水,有時大江東去,而最奇怪的是托馬斯的表現(xiàn)越是出色,她的眼淚就越多。她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沒出息?平心而論,托馬斯不論在哪方面都比劉飛強,他的長相,還有風度,還有他銀行的存款,樣樣都超過劉飛,更何況托馬斯還是白人,是個黃頭發(fā)藍眼睛地地道道的美國男人。這不正是你所要的嗎?這樣一問不要緊,她的眼淚更像暴風驟雨似的傾盆而下。這也許正應了賈寶玉那句話:“女人是用水做的骨肉?!?/p>
以前,說的是她與劉飛離婚以前,美琪每次看到劉飛穿著圍裙在廚房做飯,一邊煎炒烹炸,一邊揮汗如雨,她心里會生出幸福感來。她覺得好丈夫就應該這樣,家里的馬桶壞了他會動手修,車子出毛病了他可以一手搞定,總之,把家里的柴米油鹽管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強。她喜歡看到劉飛在后花園給花施肥澆水搬石頭。有時和她的閨蜜白琳通電話,說起婚姻的話題,美琪總愛鼓吹她的實用主義的婚姻觀。她說老公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當擺襯的,更不能像佛爺一樣擺在供臺上供著,對我來說,飯鏟敲打鍋底聲比起交響樂要好聽得多,也實惠得多。白琳鼻子哼了一聲,什么也沒說。美琪不服氣,便問白琳你哼什么哼?難道我說錯了嗎?電話里的白琳笑了,不冷不熱地說,憑我對你的了解,等著瞧吧。
白琳是個人精,聰明得很,對美琪的預見十有八九都能讓她說中。沒過多久,情況果真發(fā)生了變化。
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大致遵循著一個規(guī)律,在美國待的時間越長,生活越穩(wěn)定,收入越豐厚,可是生活好了,閑心也就多了,一些非分的想法就會乘虛而人。美琪就是一例。自從得到舊金山市政府的公關經(jīng)理職位以后,她基本上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政府工作的薪水雖然趕不上私人公司,但福利好,工作又輕松,同事之間的關系也相對簡單,私人企業(yè)盛行的“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在政府部門并不多見。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給了她享受平靜的機會。而劉飛這邊,他的中美貿(mào)易做得順風順水,雖然這年頭做貿(mào)易發(fā)不了大財,但也是個不錯的收入,至少他們倆的收入加在一起,足以讓美琪在商店買貴重物品時不至于手軟。舒適的生活讓美琪有可能更多地了解美國,感受美國,在不知不覺中她融人了美國主流社會。
也許問題就出在這里。
從前美琪不太喜歡社交,特別不喜歡和美國人混在一起,說話不投機不說,還要擺出應對自如的樣子,而實際上聽人家談論體育賽事,或者哪個歌星的花邊新聞,她只能站在一邊傻笑,根本插不上嘴??墒撬凉u漸地變了。在一段時間里她忽然關心起美國社會來,研究電視報紙上的新聞,和美國人接觸時她會細心聽他們說話,還特意觀察他們的裝束和禮儀,然后把學來的東西付諸實踐。對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她從好奇,到認可,到接受,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一次和平演變。她的變化說明顯也明顯,說微妙也微妙。比方說去餐館吃飯吧,以前進了餐館門她就找個椅子坐下,可現(xiàn)在她一定要等著哪位男士為她把椅子擺好,然后才坐下。同樣道理,離開餐館時她也習慣讓男士從后邊幫她穿上外套,在美國懂得做這種事的男士才稱得上紳士風度,可是這一切劉飛是不會做的,不但不會做,他連懂都不懂。起初美琪還提醒劉飛,讓他長點兒心眼,留心人家怎么做,可是一些東西對一些人來說是永遠學不會的,就像沒有方向感的人,不管你怎么教,他還照樣找不到北。
一次參加一群美國朋友的聚會,劉飛當眾問一位女士的年齡有多大?這個問題立刻引起周圍人的不安,那位女士的臉一下子拉長了,還好她沒有當眾發(fā)作,只是說了句損人的話:“歡迎你到美國來?!本蹠⑷ズ?,在回家的路上,美琪一直陰沉著臉,開車的劉飛覺察出情況不對,便問美琪怎么了,我又犯什么錯誤了?美琪憤憤地說你來美國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連起碼的規(guī)矩禮貌都不懂?劉飛說我哪點不懂禮貌了?你倒說說看。你不應該問人家多大年齡,特別是不能問女士,更何況在大庭廣眾下,你的表現(xiàn)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劉飛一聽笑了,說就這點兒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連人家女士都沒有在意,還說歡迎我到美國來。美琪更氣了,說你清醒一下好不好?人家說的不是好話,表面上說歡迎你,其實在罵你是外來人,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聽了美琪的話,劉飛沒再說什么,只是他的車子越開越快,直到車后響起警笛聲,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從后邊追了過來。劉飛把車停在路邊,一個警察敲開他的車窗,非常禮貌地說,先生,你知不知道你的車速已經(jīng)接近每小時九十英里,比規(guī)定車速超出三十英里,請出示你的駕照。
2
托馬斯就是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
那是一次由哈爾米頓市長主持的圣誕酒會,目的是招待與市政府有合作關系的社團和私人企業(yè),美其名日是為了搞好社區(qū)關系,其實明眼的人都知道市長這是在拉攏捐款大戶,為下一年的競選連任做準備,所以出席當晚酒會的人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像這樣的機會,美琪是不會錯過的,不為別的,光是她新買的方口蕾絲連衣裙和她令人羨慕的身條,她也要顯擺一下。
酒會在市政大廳的宴會廳舉行。會上一直播放圣誕歌曲,其中帕特布恩(Pat Boone)演唱的《天使高歌世界聽》最讓她感動,因為十年前的圣誕前夕她從中國來到美國,在舊金山國際機場一下飛機聽到的就是這首歌,所以,它總是喚起她又溫馨又凄涼的回憶。她手端酒杯在花花綠綠的人群中穿行,眼前的熱烈場景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在電影里。她的心情舒暢起來。無意中她的目光和另一對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起先她不為所動,因為酒會上耀眼的目光實在太多。讓她真正動心的是目光的主人領口上打著的蝴蝶結,具體說是蝴蝶結上五彩繽紛的顏色。這種彩色的蝴蝶結對美琪有種特別的吸引力。不出所料,打著蝴蝶結的男士也注意到了她。他向美琪點點頭,舉杯致意一下,然后走到她面前,與她碰杯,說:“我很喜歡你的微笑?!边@不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又是什么?
這就是她和托馬斯的第一次見面。
雖然美琪不愿意承認托馬斯的白人身份對他們的關系有多重要,但是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不能否認和托馬斯交談,聽他略帶倫敦音的英語,讓她感到舒服,要知道“舒服”是促進男女關系的重要元素。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當晚圣誕歌曲特別動人,總之,美琪很陶醉,暈暈乎乎的,幾乎沒有記住她和托馬斯都說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托馬斯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西裝是瘦身型的,當然還有扎在他領口的那個蝴蝶結,這一點十分重要。托馬斯告訴她,他是建筑設計師,是MB建筑設計所的首席合伙人,他的設計所承包著市政府許多市政工程的設計,他和哈爾米頓市長是“good buddv”(好哥們兒)。臨別前,托馬斯告訴美琪他在蒙大拿州有農(nóng)莊,養(yǎng)了一群漂亮的西伯利亞馬,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停放著他的游艇。美琪不知道托馬斯為什么要告訴她,他和他太太的離婚案已經(jīng)遞交到法院審理,不久就會完成離婚程序。她也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時她的心為什么被什么東西牽動了一下。
從圣誕酒會回來以后美琪的心便常常無端地感到空落,工作的時候還好,但只要回到她和劉飛的家中,她心里就發(fā)慌,有時還氣短,遇到事,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她總愛發(fā)脾氣,也不知道是氣候的緣故,還是環(huán)境污染的緣故。她給自己找了一系列的理由,然后又把這些理由一個個地推翻。更年期,中年危機,七年之癢之類的說法聽上去有道理,但認真想一下,哪一個都站不住腳。這也不是,那也站不住腳,剩下的只有一個可能。每次想到這兒,美琪就不愿意再想下去。沒有辦法,她只好給白琳打去電話。誰讓她是我的閨蜜呢?閨蜜就是要聽我嘮叨,和我分享快樂的同時更要和我分享煩惱,不然要你這個閨蜜做什么?每次給白琳打電話,電話里的滴滴聲響不過三次白琳就會接聽,美琪知道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她的電話都享有優(yōu)先權,這是閨蜜之間的約定,如同商業(yè)合同一樣,白琳她必須遵守。
“怎么,又心煩意亂是不是?”還沒等美琪說話,白琳就開口先問她。
美琪說:“這你怎么知道?”
“別忘了我是活在你心里的人,你的那點兒心思我當然知道。有什么話你說吧,我的耳朵永遠屬于你的?!?/p>
“我的心確實很煩悶,你說我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你的大姨媽每個月都準時到來,怎么會是更年期呢?你呀,還是要在其他事情上找找根源?!?/p>
“其他事,其他什么事?”
“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比方說劉飛吧,你是不是總是看他不順眼?”
“他活他的,我活我的,沒有什么不順眼?!?/p>
“你別不承認,我還不知道你?”說到這兒,白琳停頓了一下,好像有意給美琪留下思考的時間?!拔乙呀?jīng)統(tǒng)計過了,在過去的四天里你一共給我打了七次電話,其中有六次都在數(shù)落劉飛如何如何不好,你又是如何如何忍耐他?!?/p>
“我說什么了?我怎么不記得?!?/p>
“比方說,前天通電話時你告訴我說劉飛吃相不好,你看見他那稀里呼嚕地吃面條就心煩。這還不算,他吃完飯,放下飯碗,還要打一個響亮的飽嗝兒,這是你說的吧?”
美琪沒說話。
“還有昨天,你說和劉飛去公共場所,他總是走在前面,開門進屋后也不知道為后面的人撐著門讓人家進來,只顧自己往前走,連頭都不回,中國人的壞習慣他永遠改不了,這些話你沒有忘記吧?”
“你真是個機靈鬼,看來你對我的事真的很上心?!泵犁髡f。
白琳笑了笑說:“今天你還有什么話要說,有什么苦要訴?”
美琪長長地噓了口氣,說:“今天的事情我都說不出口?!?/p>
白琳說:“那我真要好好聽一聽。”
美琪說:“劉飛的英語說得越來越差。這不,我鄰居家有個男孩兒叫Frank(弗朗克),可是劉飛總把他叫成Fuck(操)?!?/p>
白琳忍不住笑出了聲。
美琪說:“你先別笑,更可笑的還在后邊呢。今天下午劉飛和男孩兒在我家院子里游戲,正趕上男孩兒的媽媽叫他回家,劉飛開口就說:‘Fuck,你媽在招呼你回家,聽不好就像是說‘Fuck yourmother一樣,你說我怎么能忍受他?”
聽了美琪的話,電話里的白琳沒有出聲,顯然在思考著什么。美琪心里沒譜了,她一個勁兒地對著手機說:“喂喂,聽見我說什么了?你倒是說話呀?!?/p>
過了好一會兒,白琳才對美琪說:“美琪,你戀愛了?!?/p>
白琳的話音一落地,美琪的心緊縮了一下,她的臉騰地紅了。她暗自思量著,這個白琳是有厲害之處,她聰明起來簡直讓人防不勝防,這個小妖精,真得防著點兒她。
3
與劉飛的離婚和與托馬斯的結婚進行得如此順利,大大超出了美琪的想象。特別是和劉飛的分手,對他倆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驚奇,倒是劉飛的淡定讓美琪吃驚,他幾乎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更沒有和美琪爭搶財產(chǎn),在離婚協(xié)議上該簽字就簽字,該畫押就畫押,表現(xiàn)出超常的寬容和大度,這種好來好散的心態(tài)讓美琪感到疑惑,甚至有幾分失望。胸口憋悶的毛病又犯了。她想了又想,終于悟出了一些道理。其實劉飛的坦然正是他的利器。他的滿不在乎帶給她的刺激和心痛比分文必爭更強烈,也更惡毒。她第一次認識到劉飛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簡單,其實他很有心計。她甚至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敬佩??墒且磺卸紴闀r已晚,她和托馬斯的結合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在某種程度上它的到來是這么天經(jīng)地義,更何況到托馬斯的莊園去騎馬,乘坐著他的游艇去出海,也確實給她帶來前所未有的感受。她情愿承認自己是幸福的,是滿足的,她得到了愛,也得到了伴隨愛而來的所有物質和精神上的享受。可是問題又來了。她既然被幸福包圍著,卻為什么多了一些孤獨感?她是開心的。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見到托馬斯她總是表現(xiàn)得乖巧又溫順,連骨頭都軟了。托馬斯常常把她抱在懷里,百般愛撫,還趴在她耳邊低聲說一句“你是乖巧的小貓”。然而美好的感覺總是短暫的,就像舊金山的天氣,明媚的陽光過后,接踵而來的是陰沉沉的霧靄。她搞不懂她的心里為什么時??章渎涞?,她的幸福感上像是有個窟窿。
不久前,美琪參加了一次婦女婚姻心理輔導課,是市政府人事部組織的,對象是市政府女性職工。起先美琪有些猶豫,因為她不愿意被認為是心理有病的人,可是女同事們紛紛報名,就像爭著讓自己心理有病,不過,接受心理治療在美國人中是很流行的風氣。主講人是舊金山醫(yī)學院的婚姻心理學教授蘇珊娜,一個在婚姻場上越戰(zhàn)越勇的大媽。她的一句話讓美琪回味無窮。她說“世界上只有失敗的結婚,沒有失敗的離婚”,理由是只有離婚才能成功再婚,如果死守不成功的婚姻,那才叫失敗。這句話好像是說給美琪聽的。
接受輔導的二十幾個女人,從二十歲到六十歲不等,她們圍成一圈兒坐著,為了保護隱私,每個人只報出自己的名字,而不用透露姓氏。起先美琪抱著很高的期待,她希望得到婚姻方面的輔導??墒禽o導課開始不久她就坐不住了,蘇珊娜說出的一些生猛的問題讓她心驚肉跳。蘇珊娜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談性愛關系,而且涉及許多細節(jié)。美琪立刻失望了。她甚至覺得蘇珊娜在利用談論性愛發(fā)泄個人欲望,看來心理學教授也有庸俗的時候。但是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旁邊的美國女人的反應與她截然不同,她們非但沒有表示反感,反倒很認真地聽講,有些人還低頭做著筆記??磥硭吘共皇敲绹?。
不久,輪到自由發(fā)言的環(huán)節(jié),蘇珊娜要求每個人和大家分享自己性愛方面的經(jīng)驗。原來拘謹?shù)臍夥找幌伦訜崃移饋?。在座的女士們依次發(fā)言,她們似乎都樂于公開自己睡房里的那點兒事。一個女士說每次做完事她都要抽上一支煙,美好的感覺就像晚餐后的甜點。另一位女士說她辦事的時候,一定要用布條蒙上眼睛,只有這樣才能盡興。這些話逗得發(fā)言的人和聽發(fā)言的人哈哈大笑。輪到美琪了,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知道說什么好。蘇珊娜的目光和鷹眼一樣尖銳,這讓美琪生出一種罪惡感。在蘇珊娜的催促下,她只好說出自己的癥結。她問蘇珊娜為什么和托馬斯做愛后她總會流淚?這是為什么?連我都想不通。美琪的問題讓蘇珊娜來了精神,她原本是在坐著講話,這時她站了起來,看來她要刨根問底,這正是美琪不愿意的,可是沒有辦法,她已經(jīng)引火燒身。
蘇珊娜剛才還是婆婆媽媽的怨婦,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咬文嚼字的學者。她先從心理學和生理學的角度分析了眼淚,把流淚分成反射性流淚,如受到洋蔥的刺激,和感情性流淚,如美琪做愛后的淚水。她說情感性流淚的淚水含有一種叫催乳素的東西,它是人面臨情感壓力情況下生出的產(chǎn)物,這種情況下流淚的意義在于排除人體內(nèi)由于感情壓力所造成的催乳素,使流淚者恢復心理和生理上的平衡,所以在多數(shù)情況下,女性哭泣是一種宣泄情緒的表現(xiàn),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救的方法。至于為什么需要自救,理由可能很多,這也是為什么眼淚的種類也很多,比如:悲傷的眼淚,憤怒的眼淚,委屈的眼淚,懊悔的眼淚以及自責的眼淚。蘇珊娜的目光里又散發(fā)出鷹眼的光芒。她對美琪說我們每個人都做夢,其中一種夢就是你和你愛的人做愛,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春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你的春夢里和你做愛的不是你現(xiàn)在的丈夫,至于是誰,只有你知道。
美琪感到四周的目光,好像每個人都在對她發(fā)出質疑。
4
這次婚姻輔導非但沒有減輕美琪的心理負擔,反而給她增添了更多的煩惱。為什么夢里總是和劉飛在一起,和他一起做那件事,這實在不可思議。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和劉飛離婚了,他是他,我是我,無論是法律上還是名分上,他與我都沒有任何關系??墒撬哪欠轄繏?,那份惦念,還有夢里的那些情景,是從哪兒來的?一想到這些她就會一頭撲到托馬斯的懷里,想用托馬斯的愛撫洗刷對過去的記憶。為了徹底忘掉劉飛,她把一切和他有關聯(lián)的物件,包括他們曾經(jīng)共同使用過的東西,如鬧鐘、茶具、訂書器、曲別針和炒菜用的鍋碗瓢盆,統(tǒng)統(tǒng)扔掉。這還不算,她還把劉飛的聯(lián)絡電話、地址、電子郵箱和微信號一并從電腦手機中刪除,然后還氣鼓鼓地自言自語道,別想在我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在她的排他思想幾乎成功的時候,白琳又打來了電話,原本趨于平靜的心境又被攪亂了。
電話里的白琳聲音顯得非常嚴肅,近來她與美琪說話總是這樣嚴肅,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自從她和托馬斯結婚以后,她們的通話遠不像從前那么頻繁了,即使通話,也很簡短,有事說事,沒事拉倒,煲電話粥的美好時光好像一去不復返了。不僅如此,更讓美琪受不了的是白琳總是稱呼她為“托馬斯太太”,怪里怪氣的,聽上去特不舒服。
白琳說:“告訴你一個消息要不要聽?”
“那要看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泵犁鞔鸬馈?/p>
“好消息壞消息要由你自己確定,你聽了以后才知道?!?/p>
于是白琳告訴美琪說劉飛結婚了,就是上個月的事情,新娘子是從中國娶來的,不僅年輕又漂亮,而且還是高學歷。美琪一時無言。電話里的白琳不斷向她喊話:“喂,托馬斯太太,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你倒是說說看。”
然而美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腦子里一下子空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真的希望白琳沒有告訴她這件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劉飛他怎么能這樣呢?白琳問他為什么不能這樣呢?一句話噎得美琪更是無言以對。是啊,劉飛是有權利再婚的,別說她這個前妻,就是法庭上的法官,劉飛的雙親,都不能阻攔他的婚姻。眼淚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就像舊金山二月里的陰雨。停頓了半天她才對白琳說從國內(nèi)娶來的新娘靠不住,她們多是為了美國的綠卡而來的,得到了綠卡十有八九會發(fā)生婚變?白琳笑了,說,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這種事有可能發(fā)生,可是這已經(jīng)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因為你現(xiàn)在是托馬斯太太,明白嗎?美琪說我的操心是有道理的,我是不愿意讓劉飛上當受騙。白琳說你要知道劉飛他想做什么完全是他的事,你沒有權利和義務說三道四,因為你和他之間已經(jīng)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這一點你一定要搞清楚。美琪不明白白琳為什么把話說得這么生硬,一點兒不像閨蜜,倒像一個嚴厲的檢察官。沒有辦法,她只能以淚洗面。
放下電話后美琪更像丟了魂似的,一整天都六神無主。到了晚上,情況變得更加糟糕,連飯前的一杯紅酒都被她拒絕了。自從和托馬斯結婚以后,他們一直保持著喝下午茶和飯前酒的習慣。托馬斯發(fā)現(xiàn)嬌妻的情緒不對,便把她一把抱在懷里,說親愛的,你好像心事重重,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說說的嗎?美琪在托馬斯的臉上親了一下,說親愛的,沒什么,大概是女人的那點子事,給我一點兒空間可以嗎?入夜以后,托馬斯來到床邊,給了美琪一個唇吻。美琪明白他要什么,便用手推開他,說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我來月經(jīng)了。托馬斯查看了一下日歷,搖搖頭說今天不是來月經(jīng)的日子啊。
第二天是星期六,美琪一早起來就有一種沖動。她吃過早餐,其實她只是草草地吃了些東西,至于吃了些什么,她全然沒有留意。此時她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要和劉飛見上一面,至于見面說什么,做什么,她沒有多想。
她一路開車來到舊金山郊外的那所她和劉飛離婚前共同擁有的房子。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荒唐,但有一種什么力量在推動著她。她心里憋著一口氣,如果這口氣不發(fā)泄出來,她會發(fā)瘋的?;蛟S白琳是對的,她現(xiàn)在與劉飛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可是她越是這么說,美琪卻越發(fā)覺得她和劉飛有著拉扯不斷的關系,所以她非要見到他不可。什么是無形的壓力?這就是無形的壓力。
她和劉飛離婚前的那所宅院坐落在人口稠密的居民區(qū),這里的房子幾乎都是鞋盒子一樣的造型。美琪把車停在附近的街道上,然后步行向房子走去。街道是熟悉的街道,空氣是熟悉的空氣,就連鄰居家的小狗都在玻璃窗后面朝她汪汪亂叫,像是與她打招呼。自從與劉飛離婚,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到這里來了??粗@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子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美琪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想當初在討論離婚協(xié)議時,是美琪主動把房子讓給了劉飛,她的動機不外乎是想對自己主動提出離婚做出補償,可是她的善意現(xiàn)在卻讓另外一個女人受益,也許這是她的癥結所在?是,但又不全是。她自認自己不是那么膚淺的人,她的內(nèi)心要比這個想法更深刻,更復雜,所以她的掙扎才如此令她煎熬。正當她接近房子的時候,房子的門打開了,從里邊走出兩個人,一個是劉飛,另一個是年紀輕輕的女子。美琪一閃身,藏在一棵大樹的后邊。她把目光鎖定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她留著短發(fā),穿著白色的連衣裙,顯得很時尚。她看上去確實年輕,也確實漂亮,胸口上凸顯著一對豐滿的乳房。美琪用上牙咬住下唇,以免喊出聲來。再看劉飛,他比過去精神多了,走路的時候昂首挺胸。美琪從樹后觀察著,本來是想沖到劉飛面前向他表白她的來意,但是她覺得氣短,她沒有這個勇氣。她就這么看著劉飛挽著新娘的手,一路有說有笑,上了汽車,揚長而去。
5
當天晚上,美琪忍不住又給白琳打去了電話。到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她糟糕的心情并不是因為擔心劉飛會陷入綠卡婚姻,而是出于一些更深層的原因,不然她為什么對那個女子的乳房耿耿于懷,還有她身上的連衣裙,潔白如雪,像是在向她炫耀什么,奇怪的是她的心靈也確實為此受到挫傷。一如既往,電話里的滴聲還沒有響過三下,白琳的聲音就傳過來了。美琪不愿意在白琳面前丟臉,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同時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話,但是敗壞的情緒還是被白琳覺察了出來。還沒說兩句話,白琳就搶先說有眼淚要往外流,眼淚流進肚子里會傷身體。美琪突然覺得白琳真的像活在自己的心里一樣,自己的一切好像都在白琳的掌控之中,這實在有些恐怖,但沒有辦法,這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美琪說我看見劉飛的新娘子了,真讓你說對了,她的長相真的不錯。白琳顯得有些吃驚,說怎么,你真的跑去劉飛的住處了?美琪說不是真的,我還騙你不成?白琳問美琪有什么感觸嗎?我的感觸是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乎劉飛,原來我對他還有這么深的感情,這是我最不明白的,也是我想搞懂而又搞不懂的,你說我是不是心理變態(tài)?白琳想了一下,說我倒不覺得你是心理變態(tài),俗話說“男人愛后妻,女人戀前夫”,所以你的心態(tài)還屬正常,沒有什么可稀奇的。美琪不解地說,如此說來我只能任其自然了?難道我就這樣眼看著他們快快活活地在一起?白琳說,對,沒錯,你確實沒有太多的選擇。然后她加重了語氣,說讓我給你一句忠告,就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就要接受。美琪忍不住問你什么意思?什么是改變不了的事實?白琳說,比方說劉飛的新娘子年輕,你改變得了嗎?那個女人長得漂亮,你改變得了嗎?既然是改變不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聽懂了嗎?美琪沉默下來。白琳的話不但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而讓她更加憤憤不平。美琪想盡快結束這次對話,不然她心里的那團火會越燒越旺。不料白琳的口氣忽然緩和了。她說當然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如果你一定要堅持,改變現(xiàn)實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美琪不解其意,說你有話就明說,我有什么解決辦法?白琳沉思了半天才說,這個我不能說,你長了一個聰明的腦袋,你要自己去想。美琪說,我要是能想還要你干什么?白琳顯得不耐煩了,她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是什么情況,你該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吧。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美琪心里越發(fā)煩躁不安。讓她不解的是,白琳越是要她不要想著改變現(xiàn)實,她就越是想個沒完。夜深人靜后,美琪更是不能成眠,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xiàn)劉飛的新娘子。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和劉飛手拉著手,一邊走一邊笑,還有她前胸高高隆起的乳房,這一切都不停地在她腦海里盤旋,像一群揮之不去的蒼蠅,在她眼前飛來飛去,令她心煩意亂。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里憋悶得要爆炸。近來她時常感到壓抑,但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壓抑。她甚至想砸碎桌上的花瓶,或者廚房里的瓷碗,總之,她想聽到粉碎的聲響,才能平息她心里的怒火。她知道自己要做些發(fā)瘋的事情才能獲得心理的平衡,當然,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也同樣會發(fā)瘋。白琳說改變現(xiàn)實也不是不可能,但又不說出用什么方法,這更讓她又氣又恨。美琪的眼睛越睜越大,在黑暗中閃著一股光。聽著睡在身邊的托馬斯時起時伏的鼾聲,她突然想起他的那把左輪手槍,身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作為傳統(tǒng)的美國男人,托馬斯的槍支至少能夠裝備一個班的兵力,其中的那支史密夫韋森M28左輪手槍,經(jīng)常被他拿出來炫耀,因為槍是為他私人訂制的,槍管上刻著托馬斯的名字。美琪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托馬斯的書房,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取出那支手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來到前廳,把手槍放在自己的提包里,然后回到睡房的床上?!胺彩露加薪鉀Q的辦法?!彼胫琢照f的那句話,心里盤算著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從萌生到形成不過是幾秒中的事情。沒想到一個罪惡的想法對歇斯底里的人會有安撫作用,她心里有底了,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不久她便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第二天夜里,皎潔的月亮高懸在天庭的中央。美琪趁著月光開車向舊金山郊外的那座房子駛去。她的提包里放著那支M28左輪手槍,她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緊張,她似乎已經(jīng)得到了她想要的平靜,不過,她知道這是暴風驟雨前的平靜,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可能相當慘烈,為此她甚至感到興奮和激動,她相信即將發(fā)生的事可以改變那個讓她無法接受的現(xiàn)實。她駕駛的車子在空曠的高速公路上飛馳,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超速,可她并不在乎。這時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一個被她忽視的技術問題。她把車子停到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又一次撥通了白琳的電話。
電話里的白琳有些不耐煩。她說:“這么晚了還給我打電話?”
美琪不想跟她多掰扯,便說:“有個問題想問你一下?!?/p>
“什么重要的問題,非得不讓人家睡覺?”
“你會用手槍嗎?可不可以告訴我怎么用?”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白琳半天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瘋了,為什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你不要問為什么,我只要你告訴我怎么用手槍?!?/p>
“不就是扣扳機嗎?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看來你比我也強不了多少?!闭f完,美琪掛掉電話,繼續(xù)開車。
不久,她來到她和劉飛住過的那所房子跟前。她站在木籬笆的外邊,看著從窗戶里泄出的燈光和燈光下閃動的人影。這么晚了,他們還沒有入睡。舊金山夜晚的風很涼,四周除了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此外沒有其他動靜。美琪感到孤單,寒冷,但是她還是堅定地站在那里,在等著什么事情發(fā)生。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窗子里的燈熄滅了。美琪輕手輕腳地推開籬笆上的小門,走過草坪,來到窗下的花叢中間,為了不被房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她半蹲下身子,像個即將撲食的野獸。草坪上的露水浸濕了美琪的高跟鞋,她后悔沒有穿防水的膠鞋。她有種犯罪的愧疚感,她確實是在犯罪,這一點她心里很清楚,可是沒有辦法,她內(nèi)心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不一會兒,一陣女人的呻吟從窗戶里傳了出來,起先很微弱,后來又慢慢地加強。美琪很清楚房子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一股憤怒情緒正在形成,這正是她所需要的。當高漲的情緒正要驅動她動手的時候,一道白光照了過來,接著空氣中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與此同時她看見警車上方閃亮的紅藍白燈。在她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兩個荷槍的藍衣警察已經(jīng)站在她的面前?!澳銈円墒裁矗俊边@句話幾乎沒有經(jīng)過她的大腦就說了出來。其中的一個警察說,“干什么?這正是我們要問你的問題?!边€沒等美琪說話,就有兩雙手扳住她的臂膀,其中一個警察奪下她的提包,從里邊搜出那把手槍,問她這是什么?在她回答之前,她的兩只胳膊已經(jīng)被拉到了后背,一雙冰涼的手銬咔嚓一聲鎖住她的手腕。一個警察像背書一樣向她宣讀逮捕聲明:“你持槍私闖民宅,有企圖謀殺的嫌疑,你被捕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力,你有請律師的權力……”
在被送進監(jiān)牢之前,警察給美琪搜了身,照了囚徒照,然后遞給她監(jiān)獄里的電話,說根據(jù)法律你可以打一通電話,我們建議你最好打給你的律師。這時美琪已經(jīng)哭成淚人。她想了一陣應該跟誰通話。她理所當然地想到了白琳。她撥了白琳的號碼。電話里傳來滴滴聲,響了三下,沒人接聽,響了六下,還是沒人接聽。白琳竟然沒有接聽美琪的電話,自從她們結成閨蜜以來這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