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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中行先生的姑蘇緣

      2021-06-28 05:30:00秦兆基
      蘇州雜志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中行寒山寺姑蘇

      秦兆基

      張中行先生是位倦于旅游的人,他不同于普里希文之類的“行走詩人”,而近于德國哲學(xué)家康德和美國小說家??思{,老是守著棲身的一方土地。

      為什么不在大地上行走?張先生在其散文中有所解釋,他將原因歸納為三點:“其一是無錢,其二是無閑。顯然,不要說飛異域看金字塔,就是千里外的黃山,也必做不到。何況還有其三,趙州和尚的‘好事不如無’,是缺少興趣?!痹诹硗獾奈淖种?,就第三點又做了點補(bǔ)充,就是相信《舊約·傳道書》中“日光之下并無新事”的說法。因而張先生的散文有數(shù)十萬字,但真正稱得上“游記”的,只有不多的一些。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人總是矛盾的。張先生身居北地,卻常常系念在詩詞中所寫的江南,特別是蘇州。大概是由于受到韋莊、賀鑄詞的蠱惑,如他自己所說“束發(fā)受書起”“就常常想到吳越,希望也能嘗到‘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滋味”,直到老年,“偶爾翻書,讀‘凌波不斷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之句,就不禁有插翅飛往江鄉(xiāng),與素心人共數(shù)朝夕之思?!?/p>

      張先生共來過三次江南,首次,1945年,時年37歲。為了謀生,到上海編輯《上海論壇》,來去匆匆,6月底來,8月就回北平,并未到周邊走動。第二次,1976年,時年68歲。4月7日由北京出發(fā),5月23日返回。漫游了無錫、鎮(zhèn)江、揚(yáng)州、南京和杭州等地,在蘇州稽留了半個多月。第三次,1999年,時年91歲。是參加《新世紀(jì)文庫》的組稿會,5月30日抵蘇,在蘇州停留三天后,又去南潯、杭州、嘉興、紹興等地游覽,6月9日下午由杭州返京。

      在先生長長的一生中,江南行不過是短短一瞬,姑蘇之游不及其半,但他留下不少詩文。粗粗一數(shù),就有記游詩文《姑蘇記游十五首》和《姑蘇半月》《水鄉(xiāng)紀(jì)歷》等,閑話蘇州和江南歷史人物風(fēng)情的就有散文《顧二娘》《但目送芳塵去》和詩《王、郭二老盛情導(dǎo)游江南諸名勝感成四律呈政》等。

      前人詩文中關(guān)于姑蘇的紀(jì)聞,固然能使人沉迷,但是盛贊江南其他地方的詩文何嘗比蘇州少?順手拈幾句:“江南好,最憶是杭州”“人生只合揚(yáng)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探究張中行先生專情寫蘇州,有其客觀和主觀的因素。

      先談客觀的一面,張先生的首度姑蘇游,就是1976年的那次,有半個多月下榻在友人王芝九先生的住所。

      時間長,可以深度游,這理由不必細(xì)說,居停主人的素養(yǎng)和住所環(huán)境與游興之高下不無關(guān)系。王芝九早年在蘇州樂益女中任教,是蘇州第一個黨組織——中共蘇州獨立支部成員,后在昆山縣中任教,為中共昆山獨立支部書記,解放前夕任吳縣教育局局長。解放后,王芝九去北京,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編輯。他是一位歷史學(xué)家,能詩,有《菁廬詩稿》傳世。與張中行是老同事,常有詩詞酬答?!拔母铩逼陂g,兩人同在安徽鳳陽的教育部五七干校,有“鄰床”之誼,兩人稱得上是共過患難的朋友。干校結(jié)業(yè),兩人分手,彼此都很惦念,王氏更因“老伴先走往天堂或凈土,一個人食息感到寂寞”,于是就邀約張先生作江南游。

      王宅位于蘇州城內(nèi)東采蓮巷的北側(cè),是一座二層小樓,登樓“憑欄南望不很遠(yuǎn)是瑞光塔,下樓出北向之門,西行是胥門,南行是盤門”。在公共交通不甚發(fā)達(dá)的上世紀(jì)70年代,出行算是相當(dāng)方便的。

      從主觀一面看,張氏選定的旅游方式,很適合其個性。“游城外各名勝,由他(王芝九)陪同,游城內(nèi)各名勝,我有小自由。有了自由不能不享用,也就不能不另有所得?;蛘f是,未必與其他游人一致的感受。”這種“小自由”式的旅游,可以癡,可以迷;可以說走就走,說停就停;可以靜觀自得,玩味于心;可以神往,不知所之;可以積念存想,多年以后回憶起來,仍會會心一笑。張中行先生在玄妙觀,混跡于人群中聽吳儂軟語,在平江路,坐在小橋欄桿之上,懸想登枕河人家之樓從窗口看河景,在綠楊村品嘗餛飩,以為天下再無可過于此的美味,盛矣哉!

      從這種“小自由”中,先生發(fā)現(xiàn)了有異于他人眼中的蘇州,品味蘇州的精神底蘊(yùn),人的,平民的,歷史的,潛存在骨子里頭的,其對于蘇州的著錄,自然也有了“他人未必同意的取舍”。

      張中行記游姑蘇的文字,別具一格,從解讀他這些作品入手,不難切中這位散文大家行文的脈理。

      張中行姑蘇記游的文字的特點有三:

      其一,真而有趣。張先生寫文作詩和做人一樣,面子上很隨和,但實際很執(zhí)著,很有個性。他所“感興趣的是‘人’,或說‘人的生活’。這人既包括今代的,也包括歷史的。生活也要加點限制。正面說,是要有些詩意的,或說能引起欣慕之情的”。因此,他游記題材的取舍,不類他人,所吐露的情感和價值判斷也不同流俗。正如他自己的釋說:“山與山相比,靈巖與天平之間,雖然天平多有自然美,我卻覺得腳踏靈巖更有意,因為可以想到西施。園與園相比,我覺得拙政園多富貴氣,獅子林多工藝氣,遠(yuǎn)不如滄浪亭,有野意。生活與生活相比,登松鶴樓品嘗松鼠桂魚,遠(yuǎn)不如東山看小兒女采碧螺春茶?!?/p>

      張先生憑著自己個性形成的藝術(shù)偏好去選擇表現(xiàn)對象,因此他不去“記游虎丘、西園諸地,所見為何的流水賬,而說至自己曾如何如何,至今還念念不忘的”。我們在張先生的文字中見不到姑蘇金粉笙歌的一面,而是滿滿的淡雅清幽。比如他寫自己在胥門內(nèi)沽酒的一段:

      賣酒的是個年輕女子,至多二十歲,細(xì)高個兒,也許從業(yè)不久吧,與顧客面對還臉紅。她不會說普通話,我不懂蘇州話,所以我們交往,只能以形代聲,比如買哪一種,就指黑板上的,然后伸指,一指是買一兩,二指是買二兩。然后付錢,她找零數(shù),總是點頭兼微笑。我們的交往,總不少于十次。

      張先生還專為她寫了一首詩,“濁酒醇香買夕醺,當(dāng)壚忽憶卓文君。金樽一霎傷離別,暮雨瀟瀟不可聞?!倍嗌倌旰?,他還忘不了那淺笑的女子,惦念:“她還在那個商店嗎?如果江山不改,年近不惑,應(yīng)該升為店主了吧?”

      ☉張中行

      率性而寫,張先生寫出姑蘇的另一面,他人之所不及寫、不屑寫的一面,就是他所說真正的蘇州味,充滿溫情的人間生活。

      其二,嚴(yán)而有法。張先生姑蘇紀(jì)行的文字,嚴(yán)謹(jǐn)而又合于法度,很合乎桐城義法。如《姑蘇半月》先陳述這次姑蘇游的動因,個我的旅游理念,文章題材選擇的著眼點,綜述游蹤,再展開來,一路一路地分寫開去。

      其文交代出行的路徑、景物方位的路數(shù),很容易聯(lián)想起在北方問路,北方人有著很強(qiáng)的方向感。如寫盤門,先總述蘇州諸城門方位和狀況:“與平江路相似,在蘇州的十個門(北面由西向東,平門、齊門;東面由北向南,婁門、相門、葑門;南面由東向西,南門、盤門;西面由南向北,胥門、金門、閶門:門皆一字,在國內(nèi)為僅有)中,盤門是唯一保留原狀的?!睂⒈P門置于蘇州古城全域中來寫,大有凌空俯瞰全城再關(guān)注到盤門那一處的味道。

      其《姑蘇記游十五絕句》也是組合得井井有條。一至三首為總敘,從夙愿寫到下榻,四至十三首,分述在蘇州的所見所思,最后二首作結(jié),起承轉(zhuǎn)合,脈絡(luò)分明。

      張先生對自己的文筆很有些自信,或許只是針對某些編輯妄改作者文字之風(fēng)。據(jù)說他聲明過,其詩文不容許編輯改動一處,哪怕是一個標(biāo)點符號。閱讀先生的詩文也確有一字、一個標(biāo)點都挪動不得之感。

      其三,簡而有情。張先生姑蘇紀(jì)行的文字,古拙而有逸氣,寫景、圖人、狀物,多用白描,有類于國畫中的小寫意,在線條勾勒之余,加一點粉彩來點染,或者說,有如魯迅所說的“畫眼睛”,借寫一目以傳遞出人物精神,不必多顧及其衣衫。前面提到的胥門內(nèi)酒店女售貨員就是一例。再如《水鄉(xiāng)記歷》寫第二次來蘇州,張先生尊為名人,安排于高級酒店被簇?fù)碇^光,失去了“小自由”。就在他以不得見“陋巷”而貼近平民生活為苦時,偶“入一窄巷名草橋弄,對門居的都是小門小戶人家,地道舊蘇州的。我們慢步走一個來回,如果街門開著就向里望望。心里想,總算見到真正的蘇州,可謂不虛此行”。再如,其詩《姑蘇記游十五絕句》中“半百年華滯上都,春風(fēng)作絮夢姑蘇”,大概是從“三生花草夢蘇州”中化出來的,一聯(lián)就寫出對蘇州積久的向往;“白傅朱輪五馬游,何如賀鑄老蘇州”,似從李清照詞“寂寥渾似,何遜在揚(yáng)州”中受到啟發(fā),反其意而用之的,比起“天下三分明月夜,唯有二分在揚(yáng)州”來,同是相比,但顯得更為沉穩(wěn),少了些火氣。

      ☉蘇州楓橋

      除了與蘇州的旅情之緣外,張中行先生與《蘇州雜志》還有過一段文字緣。他寫蘇州文字,除了《姑蘇半月》是刊發(fā)在《蘇州雜志》1994年第2、3期上,其余都是發(fā)在他地刊物上的。此稿是我拉來的,說起來,還有一點余話。

      1993年上半年,我到北京去,與劉國正先生交談中,話起張中行先生。劉先生是詩人、雜文家,時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他說:“張老精神健旺,八十五歲了,每周還到社里上兩天班?!辈槲乙?。

      在社里見到張先生,得知客從蘇州來,交談時,話及蘇州某些景點,他不勝神往。其時他很忙,在審社里書稿,電話和來找的人不斷,不便多打擾。就問張先生有沒有什么稿件可以賜交《蘇州雜志》,因為來之前,朱紅先生說起,如果在北京見到名家,可以代約一點稿件。本來沒有什么奢望,張先生名重一時,不意他一口答應(yīng)下來,說:“正應(yīng)天津某刊物之約,寫一篇散文,還沒有完篇,就是寫蘇州的,寫好了,就改投《蘇州雜志》吧。”

      離開前,與坐在張先生桌前的張厚感君交談了幾句,厚感君是熟悉的,他與張中行先生是忘年交,約稿時,他在邊上聽得分明。送我出來時將行公(社里都這樣尊呼)對報刊處理自己稿件的規(guī)則,又說了一遍?;蛟S是出于友情吧,怕我開罪了行公。

      ☉張中行書影

      不久,稿件就寄到我手里,轉(zhuǎn)交給朱紅先生。他審讀時發(fā)現(xiàn)文章記敘中有一處弄錯了,要我請張先生自己改一下。原來寫游寒山寺部分,將楓橋和寒山寺,比作孿生姐妹,兩者“果然離得很近,所謂一箭之遙吧,憑我的感覺,江水東西向,橋在江上,南北向,跨度很大,登上橋頭,北望,下橋就是楓橋鎮(zhèn)的主要街道,東北望,不遠(yuǎn)是寒山寺”。顯然是將寺前的江村橋誤作楓橋了。張先生來蘇州時,是“文革”期間,寒山寺還在封閉,周邊沒有旅游標(biāo)志,王芝九先生亦未同行,錯了,不難理解,于是就去信作了說明,希望張先生改一下?;匦艁砹?,說:“文脫稿后,蘇州秦兆基先生見告,楓橋乃一小橋,在附近鐵鈴關(guān),胥江上大橋名曰江村橋??梢婂e了,所敘為其時之情意,也就不改,以存其真?!毕壬f的似乎很有道理,于是朱紅先生只能將信中這段文字,贅于文后,作了點說明。

      文章作了這樣的處理,奉告先生,但心中有些惴惴然,不意復(fù)信卻顯得很大度,“知不棄拙文,至感?!焙苣芸闯鱿壬鷮捯源?、律己甚嚴(yán)的一面。

      1999年,張先生又一次來蘇州,重游寒山寺,印象并不甚佳。因為是專車送來的,“車西行,穿過市街,萬沒想到,市街還沒到盡頭就到了寒山寺?!锰K城外寒山寺’的‘城外’也消亡了!”游寺內(nèi)登鐘樓,看鐘,敲鐘,“所得的也只是一點感想,曰一切皆太新,太鬧,臨其地也難得發(fā)思古之幽思?!辈贿^他還忘不了誤將江村橋作楓橋一事,去認(rèn)真地看了楓橋,“看,楓橋為石拱橋,不小,原來就在寺門外右側(cè)。”應(yīng)該說,我上次致張先生信中未說清楚,確切地說是比江村橋為小的石拱橋。讀到這一處,深感先生較真的一面。

      我與張先生,只見過一兩面,有點書翰往還。曾向先生乞字,先生慨然賜下,是一個條幅,寫的是一首絕句:“又傍奇峰順?biāo)?,杜鵑聲里布帆輕。年來幾許東山夢,付與滄波一日程。”說的是太湖東山之游,但不在《姑蘇記游十五絕句》之內(nèi)。檢《張中行系年》中有“其間曾往返太湖橋(“橋”字疑衍),看望老社長辛安亭”。想來就是記的這件事。

      適值張先生離世十五周年祭,檢點其手澤和文集,展讀再三,情不能抑,于是寫了以上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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