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現(xiàn)在人讀古詩,很容易用今人的心情去揣度古人的情懷,不過時移勢易,很多事情如果做簡單的遷移未必能真得古人之心,詩歌的韻味也會減損大半。
我們常常喜歡用一些簡單的分析方法去理解古人的詩歌,比如“感情基調(diào)”,比如“意象意境”,比如“一切景語皆情語”之類,似乎有了這些法寶,就能夠把握詩歌的旨趣了。其實,哪有那么簡單,詩歌的美,有時候就在其獨特性、豐富性和復雜性里面。比如宋代詩人余靖的這首《山館》。
野館蕭條晚,憑軒對竹扉。樹藏秋色老,禽帶夕陽歸。
遠岫穿云翠,畬田得雨肥。淵明誰送酒,殘菊繞墻飛。
余靖是宋朝的能臣,也以直言敢諫著稱,他詩寫得也還不錯。比如這一首就很為人稱道。品讀這首詩如果用了習慣思維有時候就會失了許多詩味。
比如首聯(lián),是不是有了“蕭條”兩字就是悲涼呢?能不能說這就“奠定了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呢?恐怕未必。蕭條,固然有“寂寥冷清”的意思,但是,如果我們認真體會全詩,似乎也找不到太多一般意義上的“蕭條”的意思,那么,這個“基調(diào)”又從何而來呢?
比如頷聯(lián):“樹藏秋色老,禽帶夕陽歸?!薄獦鋮驳纳钐幫嘎冻鰸鉂獾那镆?,天邊的鳥兒披著夕陽飛回自己的巢窠——這哪里有寂廖冷清的感覺,反而有一種秋日黃昏獨有的溫暖感,暮色中的歸去,是一種心定的寧謐?!安亍弊掷镉邪l(fā)現(xiàn)的輕快,“歸”字里有夕陽的溫暖。再看頸聯(lián),遠眺群山在薄薄的霧靄里顯出蒼翠的姿態(tài),而那混雜著稻草香味的田地會因為一場雨而變得更加肥沃。畬田,是秋收之后用火燒除殘留在地里的秸稈,焚燒之后形成的草木灰會成為田地最好的肥料——現(xiàn)在大家都沒有這方面的感受了,其實如果有過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遠遠聞到這種草木灰的味道,常常會聯(lián)想到自己灶膛里燃燒柴火的香味,而灶膛的香味是頗能引發(fā)人們黃昏之思的,這也是很多人兒時美好的記憶??傊?,頸聯(lián)也依然是那種明麗溫煦的意境。讀著這樣的詩句,你哪里會有“寂寞孤獨”的感覺呢?
不少鑒賞文章說這兩句是“樂景寫哀情”實在是強作解人了,他們之所以做這樣的解釋,實在是將詩歌的情感的豐富性復雜性簡單化為一種邏輯上的因果性:既然“寂寞孤獨”是全詩的“基調(diào)”,這兩聯(lián)明顯不符合基調(diào),所以就應(yīng)該是“樂景寫哀情”了。但是,如果一首詩的主體部分怎么讀都讓人感覺明麗和煦的,又如何讓讀者得到“寂寞冷清”的情感體驗?zāi)??如果沒有讓讀者產(chǎn)生這樣的情感體驗,這首詩豈不是大大的失敗了嗎?之所以有人會如此曲折地理解這首詩,那是因為他們以邏輯主義的思想去圖解詩歌的緣故,詩歌還是很注重閱讀的直覺的。
前面已經(jīng)說過,“蕭條”未必寂寥,首聯(lián)也未必一定是全詩的“基調(diào)”,但一定有人會借著“殘菊繞墻飛”的尾聯(lián)來證明,這首詩的情感必然是孤獨寂寞的,但這一點我仍然無法茍同。首先,詩人表達了對陶淵明的欽敬,這大概是不用置疑的,而我想陶淵明如果處于這樣的境地里也大概一定不會有寂寥孤獨的感覺,反而會有一種復得返自然的怡然欣悅之感吧。今人解讀這句詩,不太能夠理解的地方或許就在“殘菊”之上,不過,想一想,別枝的菊花繞墻而來,殷勤勸酒,對陶淵明來說又怎么會有孤獨寂寥之感呢?那么今人所謂“殘菊”所造成的悲涼又從何而來呢?實在是因為我們未必理解宋人眼中的殘菊,在宋人看來,殘菊自有一段風流在的。比如宋代梅堯臣寫過的殘菊:“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深叢隱孤芳,猶得奉清觴?!边@是對于一種精神優(yōu)越感的贊賞。說到底,蕭條也好,殘菊也好,其實并沒有我們今天體會到的那種悲涼,在宋人眼中,這樣的感覺,反倒很有精神上超邁出塵的審美意味。
宋人的審美眼光是很高的。唐人無論是衣著或者用具,都喜歡鮮亮艷麗,顯示那種蓬勃的氣象(當然是指盛唐時期,晚唐其實就有宋代的影子了),這個可以想想唐三彩。但是宋人無論是衣著還是器物,追求的品位就完全不同了,內(nèi)斂而低調(diào),含蓄而豐盈,在色彩上尤其喜歡類似于“莫蘭迪色系”的色彩搭配,那種灰度,將人心的內(nèi)斂、深沉、寧謐、安靜表現(xiàn)得剛剛好,這個可以想想宋代的瓷器。日本文化之中“物哀之美”“侘寂之美”其實就是奪胎于宋代的。如果這樣想來,“蕭條”“殘菊”帶給我們的心理感受恐怕就和宋人的感受不同了,我們很多人是用日常的邏輯去解讀詩歌,而宋人卻是用文人的心態(tài)在觀照世界,每每錯意之中其實也多少顯出我們今日的鄙薄與寡淡——說到底,讀詩還是要有一顆“詩心”,而且還要是一顆不太淺近的“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