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花
姐能把白胖蘿卜切得細如絲線,哥手里的大圓勺能調(diào)理出一桌子美味佳肴,我呢,笨人干苦活——沒得說,燒火洗碗。洗來洗去,我發(fā)現(xiàn)母親家里的碗,品種花色是越來越多了。
20世紀80年代,父親在村里開了家代銷店,還科學種田,培植雜交水稻種子,我們家最先成了村里的“萬元戶”。父親去縣城受表彰回來,從供銷社批發(fā)了五桌飯碗、五桌菜碗和五桌筷子,雖然只是些白底藍邊的粗瓷碗,但在數(shù)量和齊整上真是大手筆,白亮亮藍圈圈的碗和用一品紅煮過的竹筷往桌上一擺,鄰人羨慕不已,細聲細氣地對我母親說,家里干喜事時要借去一用。母親是最惜物的,鄰人要借,母親覺得有面子,但又擔憂碗搞混了、摔破了。
父親自然比母親胸懷開闊,開導說,農(nóng)家用物十八樣,犁耙鋤箕,誰家能樣樣置辦齊整?還不是你辦風車我辦禾桶,鄰里之間相互借用。碗怕搞混,這個好辦,給它們做個記號不就行了?“碗又不是雞鴨,怎么做記號?”母親為難地說。父親笑而不答。
晚上,父親拿回來一個小鑿子和錘子,要哥哥雙手扶好碗沿,父親輕輕地在碗底打點,一點一點組成橫豎撇捺,當一個“開”字出現(xiàn)在碗底時,母親高興起來,全院子都是“羅”姓,第二字是班輩字,也有十來個同輩的,只有第三個“開”字是屬于父親的??躺线@個字,隨便哪家來借都不會弄錯了。每次有人來借碗,母親總會說,我家的碗都刻了字的。既是提醒別搞錯了,也多少帶點驕傲。
村里的紅白喜事,孩子們自然是最快樂的,一院落的人一起吃飯,是多大的排場啊。孩子們端著飯碗,到這桌瞧瞧,那桌看看,甚至在桌凳的空隙間玩起了游戲,打破碗成了常有的事。主家一般都不會怪罪孩子,更不可能要孩子父母賠償,酒席完畢,主家自會主動賠償,賠的時候有花色品種相同的當然好,但各家買的碗大都不一樣,怎么辦呢?鄉(xiāng)人自有鄉(xiāng)人的辦法:打碎飯碗賠菜碗,打碎菜碗賠更大的菜碗,不能虧了好心幫你的人。那些年,院落里幾乎家家借過我家的碗,母親的菜碗,可以說聚集了整個院落的品種,有刻“華”字的、刻“楚”字的、刻“安”的,還有沒刻字的大海碗。每次洗這些落滿了歲月的碗,總會想起院落里的那些美好的人和事。
后來,村里的經(jīng)濟條件好起來,家家置辦了十桌八桌碗筷,一般的紅白喜事都能自家應付,再不要借我家的碗了,但母親家里的碗還是在變,因為母親的孩子一個個長大了,成家了。
顯眼的是十多只裝驢膠補血顆粒的搪瓷碗,那是姐買給母親的補品,補品吃完,搪瓷碗被母親利用上,家庭聚餐時盛雞盛魚剛好;喜慶的是幾只白底紅花的小菜碗,這是哥哥家里的碗,是過年過節(jié)時嫂子給母親送菜時留下的;小巧的是兩只青瓷蓋碗,母親入冬總會咳嗽,我會用蓋碗蒸了冰糖雪梨、冰糖銀耳給母親送來;方便的是幾個塑料飯盒,那是侄女侄兒們給母親帶餃子、酥餅等留下的……清洗著這些雜色的碗,感覺歲月靜好。
還有一只陶缽,看到它,我會生出時光倒流之感。那是我剛工作那年重陽節(jié),學校教師會餐,每人一缽子米粉肉。蒸籠揭開,整個校園都香了。老師們都舍不得一個人獨享這份美味,但又不好意思端回去。校長說:“我就不陪大家過節(jié)了,我得把米粉肉端回去給孩子們吃?!甭犘iL這么一說,大家都輕松了,我也喜滋滋地端了米粉肉回來,和母親一起吃。母親現(xiàn)在還會說起,學校蒸籠里蒸的米粉肉最好吃。
母親的碗,最不整齊,大大小小,新新舊舊,但每一只碗里,都珍重地盛滿了我們院落、我們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