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碎舅來,不管是下午還是深夜,母親第一句話總是問他“吃了沒”?母親從沒換過別的詞,她似乎也不打算換。為此,剛升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上了幾天作文課的弟弟,從炕上爬起來,當(dāng)著碎舅的面糾正母親:“媽,你能不能講點邏輯,這三更半夜的問碎舅吃了沒,到底指的是明天的早飯還是今天的晚飯?”母親順手會砸向弟弟一些物什:“給你的邏輯?!庇写危赣H手里拿著頂門杠,剛給碎舅開門還沒放下,要不是碎舅反應(yīng)快將頂門杠抓住,母親沒扔出去,否則弟弟就慘了。弟弟不長記性,下次碎舅來,只要是母親問“吃了沒”,他照樣反駁。
母親這樣問自有她的道理,外公外婆去世早,還沒成家的碎舅跟著大舅一家過日子。大舅生性懦弱、木訥,對精明能干的大舅媽言聽計從,大舅除過埋頭干活,家里事情都是由大舅媽操持,自家子女的成長、學(xué)習(xí)都是如此。碎舅在大舅家的屋檐下,得不到大舅的庇護(hù),大舅媽心思在自家孩子身上,眼里哪有碎舅的影子,碎舅自然是矮人一頭。幸好有個比碎舅小兩歲的侄女紅娟,是碎舅陪伴、保護(hù)著一起長大的,紅娟視碎舅為一家人,而且是長輩,以前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飯好了喊他,衣服破了幫他縫補,碎舅才不至于經(jīng)常餓肚子、穿破衣服。可碎舅餓肚子的時候肯定是有的,比如侄女偶爾走個親戚或者去知青點找那個女知青瑛子,倆人閑扯起來沒完,經(jīng)常錯過飯點。舅媽做好飯從不喊碎舅,愛吃不吃,她認(rèn)為沒有侍候小叔子的義務(wù)。
碎舅生性靦腆,當(dāng)然也懦弱,與大舅是一個娘,性格里怎能少了這一點。他有時從地里回來遲誤了飯,紅娟會給他盛好暖在鍋里,可紅娟不在家時就沒人操心,回到家冷鍋冷灶,連點殘羹剩飯都沒有,他又不便重新生火做飯,只能餓著肚子。尤其是晚上,白天干活體力消耗大,沒點進(jìn)食,餓得撐不住,就走三里多的路來我家,保證能填飽肚子。當(dāng)然,碎舅餓肚子也不是常態(tài),紅娟跟外面沒多少交往,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還不到下地上工的年齡,在家?guī)途藡尨蚶砑覄?wù),對碎舅缺不了照顧。只是到了晚上,大舅一家人鉆在屋子里有說有笑,碎舅一個人在自個兒屋里沒事干,他又不能厚著臉皮躥進(jìn)大舅他們屋子,湊上去聽人家說話,睡覺又太早,實在無聊。紅娟偶爾會進(jìn)他屋說幾句話,也是紅娟說得多,特意找話,安慰似的,碎舅也就應(yīng)答,回應(yīng)紅娟的安慰。這樣一來,倒讓紅娟越來越不知道說啥,說啥都讓碎舅回應(yīng)得小心翼翼。就是說,碎舅大多夜里來我家,打發(fā)夜晚的孤寂、排遣孤單的因素更多。可母親不這樣想,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舅媽不給碎舅留飯,故意餓著碎舅。母親一邊罵舅媽,一邊點火要給碎舅做飯,碎舅攔不住,也解釋不清,臉憋得通紅,一著急便有些磕巴。弟弟有次偷偷地對我們說,媽再這樣不講邏輯,非得把碎舅逼成磕巴不成。他背地里已經(jīng)悄悄地叫磕巴舅了。
星期六晚上,父親騎著自行車從公社回來度周末,母親叨叨個沒完,父親為了不聽母親的嘮叨,迅速扒拉完飯,打著手電筒帶我們幾個去打麥場學(xué)騎自行車。這是我們的節(jié)日,惹得村里的小孩圍滿了打麥場,他們羨慕地看我們兄弟幾個輪流騎車,還是不怕摔壞的公車。
碎舅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那些觀看的小孩堆里,只要一看見他,弟弟有些得意忘形,會大聲喊起來:“磕巴舅,磕巴舅,到跟前來,我這輪讓給你騎?!?/p>
父親聽著不對勁,厲聲制止,高舉起的手落在弟弟頭上,像柔軟的梳子理順弟弟的頭發(fā),并沒制止住弟弟的張狂,他喊得更來勁,還空出一只手沖著碎舅的方向揮了揮,要不是一只手的控制力度不夠,自行車開始歪七扭八地不聽使喚,他大概還要繼續(xù)揮手繞上一圈,享受這種被艷羨的快感。父親面子上過不去,待弟弟把車子騎穩(wěn),才將射向自行車的手電光收回,忽地掄到碎舅臉上,命令道:“他碎舅,過來!”
碎舅扭捏著,從孩子堆中擠出來,一手撓著頭,一手扯著衣服下擺,他只有在父親跟前才這么緊張,可能在他心里,父親不只是他的姐夫,主要是公社的干部。但碎舅沒法控制自己,走三里路來打麥場就是為湊這個熱鬧。
碎舅走到我們跟前,無論輪到誰,都會把自行車讓給碎舅騎,可他連連擺手,身子像碰著火似的往后退,退到離自行車兩三米的地方,著急起來更磕巴,惹得扶著自行車的弟弟狂笑不已。弟弟往前送,碎舅向后退,一個堅決要讓,一個堅決不騎,惹怒了父親:“回!”一字定音,我們只能悻悻地回家,心里埋怨著碎舅。碎舅訕訕地跟在后面,為提前中止我們的騎行體驗而深感不安。但到了下次,相同的情景依然重演一番。
有個周六晚上,父親突然放慢吃飯速度,對母親說:“哪天我給大隊說說,讓他碎舅去南山看秋吧。”
母親頓時眉開眼笑,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說:“這就對了,以前給你說,還給我扣大帽子,咱干部家親戚不能搞特殊化。不就看秋嗎,也不是輕松活,鉆深山里冷清,夜里蚊子還多……”
父親吸溜了一口玉米糊糊,燙到嘴似的:“那就算了,別讓他碎舅去受這份罪?!?/p>
“別別別?!蹦赣H急了,“你是干部,可不能這么快反悔。你看看,他碎舅年齡小身子骨嫩,天天掙壯年男人的工分,個子越長越小了,回到家還吃不飽飯,不如去南山看秋,能混個肚子圓,好歹還有機會再躥躥個子?!?/p>
碎舅去南山看秋了,剛開始那幾天看不到他的影子,還不覺得什么,十天半個月后,尤其是到了晚上,看不到碎舅瘦小的身影,聽不到母親那句缺乏邏輯的“吃了沒”問話,我們心里空空落落的。有天晚上睡不著,弟弟輕聲對我說:“也不知道磕巴舅想我不,反正我想磕巴舅了……”話音未落,弟弟莫名其妙挨了母親一巴掌,他火了,吼道:“我又說錯啥了?就知道打人。”
母親卻輕聲說:“別以為你爸舍不得打你,我會手軟。打你長點記性,啥磕巴舅?要傳出去成了外號,你碎舅找不到媳婦,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弟弟沖著我輕聲說了句:“咱碎舅是磕巴嗎……”
母親聽得明白,瞪起了眼:“他哪磕巴了?他就是膽小。這要出去練練,練出膽來了,比誰都強?!钡艿軟]再吭聲,悄悄地拉被角蒙住頭,還裝著打起了呼嚕。
碎舅的磕巴外號沒叫響,卻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了。大舅把這個好消息帶到我們家,也是晚上,白天大舅得上工,他又不會偷奸?;?,回家吃完飯趕到我家時,我們快睡覺了。有兩個多月晚上沒人上我家的門,我們都很興奮。母親顯然也很歡迎這時候來人,習(xí)慣性地問了句“吃了沒”,猛然清醒過來,這是大舅不是碎舅。大舅不會餓肚子。母親瞅瞅炕上的我們,尤其在弟弟身上多停留了一下,眼神有些羞愧。弟弟不知道是時間長了忘了這句話沒有邏輯,還是想念碎舅而選擇故意忽視,這次沒有糾正母親的錯誤,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大舅,想聽大舅匆匆趕來要說些什么。
母親知道,她要不問,大舅絕對能沉得住氣不說一個字,他有這個本事。母親叫了聲“哥”,沒什么好臉色,語氣松散地問道:“這么晚來,啥事呀?”
大舅掃了眼炕上的我們,不緊不慢地說:“也沒啥要緊事。就是,土橋坡愛說媒的那個——那個,你知道的,就是那個婆娘——”
弟弟的神情松懈下來,不失時機地嘟囔了一句:“又是個磕——”自知不妥,將“巴“字硬生生捂死嘴里,憋得咳嗽起來。母親居然顧不了,直勾勾地盯著大舅。
“不說那個婆娘了——就是她——她來給咱小弟說了個媳婦。”大舅終于說出了重點。
母親驚愕地問:“沒說是誰家的女娃?咱見過沒有?”
大舅頓時兩眼放光,非常難得地不是把話擠出來,而是順順溜溜地說了出來:“就是土橋坡大隊支書康拉財?shù)拈|女康娜娜,那女娃咋能沒見過?跟紅娟以前是同學(xué),還來過咱家里,眼睛水靈得能滴出露珠,個頭比紅娟還高。聽紅娟她媽說,媒人告訴她,是康拉財主動讓她把閨女說給咱小弟呢。你說這么好的事咋讓咱碰上了,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紅娟她媽說是她和我前世修來的……”
母親揮揮手,趕緊制止住大舅再往下說,她心里明顯不悅,嘴上卻說:“哥呀,是你和嫂子平時把小弟管教得好,小弟也確實惹人疼愛??煽道斈敲锤甙恋闹验|女說給咱小弟,你還看不明白?他是看你妹夫在公社當(dāng)干部,想攀咱的高枝呢?!?/p>
大舅點著頭說,是呀是呀,有這層意思。又說了些籌備怎么見面,怎么送見面禮的事。這才是大舅此行真正目的,連我們都聽得出來,他是舅媽派來索要見面禮的。要不,這么好的事,舅媽怎能不來!
母親嘆口氣,說:“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現(xiàn)在還沒轉(zhuǎn)正,看著在公社當(dāng)干部,可記的還是生產(chǎn)隊的工分,同你我一樣年底分成,他平時在公社食堂吃飯都是從家里背的糧換的飯票,不像他們那些正式干部每月有幾十塊錢工資。我這情況明擺著,四個孩娃都上著學(xué)。小弟是我的親弟弟,他說媳婦相親、送見面禮我得出力,可眼下就是能湊些錢,沒有那么多肉票,到哪兒去買肋條肉???”見面禮除過一條煙、一瓶酒,最重要的得有四五斤的肋條肉。
大舅不吭聲了,這個時候他的性格優(yōu)勢明顯展露出來,不吭聲意味著不退讓。屋里的空氣都凝固了,窗外的秋蟲卻叫得挺歡,一片聲嘶力竭,歡欣鼓舞得像慶祝什么似的。我們幾個在氣氛凝重起來時已經(jīng)躲進(jìn)了被窩,大氣都不敢喘。這個時候誰要是敢多嘴,母親手里把正納的鞋底握得很緊,隨時都會毫無征兆地抽向誰。
沉默像面厚厚的鼓,帶著揮散不去的沉悶氣息。屋里聽不到一點聲音,像什么東西在吞噬著所有的聲息。大舅歪著頭,一門心思地盯著門后面的日歷,好像能從日歷上尋找到滿意答案似的。那可是父親從公社拿回來的日歷,別人家不可能有的稀罕物。我們從被子里露出頭,受不了氣氛的壓抑,又悄然扯住被子蓋上頭。最后,還是母親打破了僵持的場面,她笑著說:“哥,你先給土橋坡那個媒婆回話,這么好的事,咱高興還來不及呢,讓她訂相親的日子,見面禮咱一起想辦法。沒啥大不了的,肯定會有辦法的?!?/p>
大舅要的就是這句話,心里頓時踏實了,他自覺這門親是他和舅媽修來的福,已經(jīng)是替碎舅操了很大的心,剩下的不該是他們的事。這大概也是他不急不慌半夜來我家的意思,他吃透了我母親對碎舅的操持之意。大舅目的達(dá)到了,站起來習(xí)慣性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心滿意足地走了。
送走大舅,母親把頂門杠很重地砸到門板上,氣道,人是你家的人,掙的工分在你名下,分成都在你手里攥著,卻讓我出見面禮,我上哪兒湊去!
話雖這樣說,母親還是不敢耽擱碎舅的終身大事,這才星期三,她等不到星期六晚上父親回來,便去大隊給父親打電話商量借錢的事。大隊的那部黑色手搖電話一般不讓人隨便打,父親不是一般人,母親讓會計給公社掛通電話,會計拿著話筒喊叫了半天,總機才回了句,父親下去檢查工作了,不在公社。
母親焦急地等到周六晚上父親回來,把情況還沒說完,父親已經(jīng)不高興了,他說,籌備見面禮的錢我可以想辦法借,這個不是太難,只是有錢也難買到肋條肉,得去縣城找人。他大舅這樣做不像話,太會算計了,平時都不給他碎舅吃個飽飯,這會兒又一推干凈。父親埋怨著當(dāng)即要去大舅家理論,被母親攔下了,母親說,就我哥那個樣,能是他的主意?事情明擺著是婆娘讓他這么做的。眼下不是理論的時候,咱先想辦法湊錢應(yīng)這個急,回頭我去找那個婆娘說去,她至少得出一半吧。
父親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憑啥她出一半,她得全出!他碎舅掙的工分可都落在他們家了。
母親哭了,抹把淚說,誰讓小弟和我是一個娘生的??蓱z我爹娘死得早,不然哪用得著我為他操這份心。
土橋坡大隊那個媒婆回話,定在八月初六雙方見面,大舅來告訴母親,還說紅娟她媽找人看了,初六是個好日子。得給南山捎個話,讓小弟初六前必須回來。
捎話的活自然落到我們頭上,大哥大姐都用作業(yè)寫不完為由,不愿走山路,弟弟卻很興奮,像在學(xué)校上課似的,高高地舉起手沖到母親面前:“我去我去。我去給碎舅捎話。”母親見此,也只能同意,不過擔(dān)心弟弟路上貪玩,就把我搭配上,星期天一大早跟弟弟一塊兒去南山。山路不好走,我與弟弟走了半晌,滿頭大汗才爬到碎舅看秋的山坡。碎舅見我們來了,高興得不知說啥好,連忙掰了一大堆玉米棒子,煮給我倆吃。山里的玉米棒長得小,卻很香甜,我們一口氣吃了四五個,還想吃,碎舅卻不讓吃了,他說,留點肚子,我給你們找更好吃的去。
碎舅給另一個看秋的同伙說聲他去巡山,讓我們留在看秋的屋里等他。過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碎舅背著鼓脹的袋子回來,他走了十幾里山路去一個叫石峽的山谷,給我們摘來一尿素袋紫色的野葡萄、紅色的五味子,還有黃綠相間的苦李子。我們哪見過這么多好吃的,抓起來往嘴里塞,酸甜的五味子,甜得倒牙的野葡萄,還有帶點苦味的苦李子,太好吃了,真后悔中午玉米棒子吃得太多。我邊吃邊想,難怪都爭著來山里看秋,不光不用頂著日頭干活,還有這么多好吃的,真似神仙過的日子。碎舅瞅著我倆吃得歡實,他一臉滿足的樣子像是特別慈祥的老漢。
吃著吃著,弟弟突然想起正事還沒說呢,于是,他咽下嘴里的東西,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把相親的事告訴碎舅,又一五一十地把見面禮的來龍去脈順便也說了。碎舅聽著聽著,臉色先是羞澀地紅了,慢慢地變黑,漸漸凝重得似下雨前的烏云。
天色不早了,碎舅將袋子里的水果分成兩半,分裝成兩個袋子,讓我們背回家,叮嚀我,一袋子留給我們,另一袋送給紅娟。
父親畢竟在公社工作,雖然不樂意,但他還是按捺住給碎舅置辦見面禮。父親有這個能耐,他有時也很享受這種特權(quán),通過公社供銷社主任,竟然在縣城屠宰廠訂好了肋條肉,只是一時湊不夠這么多肉票,先欠著。煙和酒都由供銷社主任準(zhǔn)備好了。
初四晚上,我們剛關(guān)燈睡下,外邊突然傳來“嗵嗵”的踢門聲,緊跟著是碎舅輕聲喚我母親。母親跳下炕,沖過去拉開門,碎舅一頭撞進(jìn)來,喘著粗氣從背上甩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剛要問“吃了沒”的母親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吃”字,便嚇得驚叫道:“??!這是啥?”
碎舅嘿嘿一笑:“我打到了一頭野豬。姐,你看這個當(dāng)見面禮行不?”
“野豬?”母親不知怎么辦了,“這個野豬……我不知道呀。對了,你吃了沒?”母親的驚訝還沒消退,就惦記上碎舅的吃飯問題,可見她對碎舅的關(guān)心根深蒂固。
“沒吃!”這次,碎舅回答得很爽快,“這頭野豬可能有八九十斤呢,死沉,我一路上歇了二十多次?!?/p>
母親很高興,俯下身又看了看地上的野豬,扯著碎舅去洗手,她說立馬就把飯做好。碎舅卻不動,轉(zhuǎn)著身子躲避母親的目光。母親起了疑,硬扯住碎舅走,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不對勁,蹲下身仔細(xì)瞅,突然驚叫起來:“天哪!”碎舅的褲子撕爛了好幾處,血洇紅了褲腿。
碎舅在山里追野豬時,被另一頭野豬撞倒,右小腿骨裂,他又一路急著負(fù)重下山,沒有及時處理傷口,導(dǎo)致骨裂加重。母親扶著碎舅連夜去大隊醫(yī)療站,把赤腳醫(yī)生從炕上叫起,也只是清理了下創(chuàng)口,撒些消炎粉,吃了幾粒止痛片。
碎舅在家躺了一天,初六早上,在母親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推著我父親的自行車,馱著那頭死野豬,去土橋坡相親了。
用一頭野豬作為相親的見面禮,稀罕又隆重,弟弟和我忍不住走漏了風(fēng)聲,先是惹得孩娃們來圍觀,后來大人們也來了,碎舅家外面的土巷子人擠人,很是熱鬧。母親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不知該打罵我們還是該贊賞。
掙脫眾人的目光,母親和大舅把碎舅送到土橋坡村莊外邊,母親拍拍碎舅的肩,沒說一個字,轉(zhuǎn)身走了。母親不敢看碎舅高低不平的背影,她的心里已經(jīng)被碎舅晃動的肩頭動搖得沒一點底氣了。父親卻不這么想,從得知碎舅扛回一頭野豬,他更加自信,憑這么重的見面禮,康拉財在土橋坡,不,在全公社出盡了風(fēng)頭,腿瘸點算啥?再說,還有他這個公社干部身份的姐夫,這樁婚姻已經(jīng)鐵板釘釘子,他趕緊退了供銷社在縣城屠宰廠訂好的肋條肉,及時將自行車送回家,供碎舅馱著一頭野豬的見面禮去相親。
碎舅得到了康拉財全家熱情的接待。相親回來,碎舅心里高興,傷腿也不覺得疼了,從醫(yī)療站拿了些止痛片和消炎粉,非說玉米快成熟了,偷食的野物越來越多,同伴一個人顧不過來,當(dāng)天趕回了南山。
中秋過后不久,天氣漸漸涼了,大舅家的紅娟說要給碎舅送些厚衣服,本來說好要帶著我一起去的,可到了周末,我因為單元測驗不及格,被老師罰星期天補課,紅娟便約知青瑛子一起去。瑛子早有此意,謊稱生病,請假陪紅娟去了山里。那時碎舅腿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不能長久走路,沒法給紅娟和瑛子采野葡萄,再說進(jìn)入深秋季節(jié),五味子和苦李子肯定落了,就是野葡萄也不好找了。玉米粒早成熟得咬不動了,碎舅苦于沒有能招待紅娟她們的吃食,在山坡上急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秋高氣爽的山谷里,涼風(fēng)又黏又稠,碎舅山上山下跑了幾趟,急得出了一身熱汗,他擔(dān)心兩個女孩受不住山里的涼風(fēng),咬咬牙便到鄰隊的地里偷刨了幾窩紅薯。山地的紅薯真是好,烤熟后的香氣塞滿了整個山谷,吹著氣咬上一口,味同板栗又面又甜,吃得兩個女娃直不起腰。尤其是女知青瑛子,聲稱紅薯是她的最愛,可她從沒吃過這么好的紅薯。碎舅苦于自己在山里沒種點紅薯,又不好再去挖別人的,空著手遺憾地將侄女和瑛子送走。
寒露前后,收秋冬種,玉米成熟待收,騰出地種冬小麥,其實比夏收還忙。這個時候雨水又多,秋雨綿綿,好不容易天晴出了太陽,地里還是爛泥,人們?yōu)橼s時間泥里水里地?fù)屖?,為播種下一季麥子爭分奪秒。這叫雙搶,屬于平原土地上的收種。山里就不一樣了,由于氣溫低,每年春夏只種一季玉米或者高粱,不能種冬小麥,所以,收獲山里的莊稼就從容多了,把平原的收種利索,喘口氣,才不慌不忙地進(jìn)山收秋。
碎舅在山里就得多待一個月。
這期間,土橋坡的媒婆捎來康拉財婆娘的話,讓碎舅抽空去一趟土橋坡,有話要當(dāng)面說。大舅從媒婆嘴里多問不出一個字,便來給母親說。母親感覺不對勁,有什么事不能托人捎話,非要當(dāng)面說呢?到底是女人的直覺,母親有種不祥的感覺在腦子里閃,農(nóng)忙季節(jié),不可能抽出人去換碎舅下山,大舅她打發(fā)不動,當(dāng)然,打發(fā)去了也不頂事。母親沒辦法,只能去大隊給父親打電話。甭看母親啥事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到底,很多事她都是倚仗父親去實施。母親在電話里把情況一說,父親當(dāng)即給土橋坡康支書打電話。康支書像是一直等待這個電話似的,把準(zhǔn)備好的套話說完,進(jìn)入正題:知青點的鄧名超一直在勾引康娜娜,康娜娜是跟我碎舅定過親的,他們一家人都是本分人,怎么可能看上鄧名超?鄧名超流里流氣的根本不像個好人,三十多歲的人,年齡也太大。可是,這種事又不是想防就一定能防得住的,人家死纏爛打,誰知道哪天會出啥事呢?所以,康支書希望我父親能夠幫忙,讓鄧名超盡快返城,別壞了康家名聲。
什么康拉財?shù)钠拍镉性??分明是康拉財本人有話要說,而且是說給我父親這樣有用的人。知青返城不像湊肉票訂肋條那么簡單,不然,知青們早都跑光了。父親本來可以一口回絕,這種關(guān)乎政策的事,確實不是他還沒有轉(zhuǎn)正的公社干部能輕易辦得到的。但他猶豫了一下,說出口的卻是,我看看吧,能不能爭取一下。
父親在公社真好,他居然給鄧名超爭取到返城指標(biāo),而且很快辦完手續(xù),讓鄧名超從鄉(xiāng)村徹底消失了。父親認(rèn)為這下萬事大吉,才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母親。我想父親的內(nèi)心一定是有著某種得意的,誰能想到這么高難度的事情會被他做成呢。沒料想母親聽后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滿臉擔(dān)憂的樣子讓父親也意識到了什么。父親看了一眼炕上的我們,壓低聲音說,你擔(dān)心啥呢,康拉財都賭咒發(fā)誓了,說他們一家人本本分分,難道他真的不要臉啦?
這次,讓父親不幸說中,康拉財?shù)哪樢矝]法要,他閨女康娜娜突然失蹤了??导业挠H戚朋友分頭去找,元旦跟前了,連康娜娜的影子都沒找到,反而聽到一些傳言,說什么康娜娜去城里找鄧名超了,有人在集市上看到他們親親熱熱地?fù)Пг谝黄稹?/p>
從山里下來不久的碎舅,像被山里的重霜打蔫了一般,很少去上工,也不來我們家,整天提不起精神。
一天深夜,康拉財扛著一尿素袋紅薯,揣著一條煙、一瓶酒,敲開大舅家的門,對一臉懵懂的大舅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放下東西,便轉(zhuǎn)身鉆進(jìn)漆黑的夜里。
康拉財算是退回了碎舅的見面禮。煙酒好說,還沒享用,至于那頭野豬,早進(jìn)了康家乃至他家親戚朋友的肚子,變成糞便,沒法還了。怎么辦呢?康拉財沒法搞到一頭野豬,只能硬著頭皮,扛一袋紅薯頂替。
康拉財太缺德了,野豬他是沒本事搞到,可退回個肋條肉也說得過去呀。當(dāng)然買肋條肉也需要一定本事。再不濟,退回一尿素袋麥子或者玉米,也比紅薯強啊,紅薯才值幾個錢?舅媽弄清情況后,踢著那袋紅薯,越踢越氣,把大舅罵得狗血噴頭:“一頭百十斤的野豬,換回一袋紅薯,你是豬腦子呀!”
大舅在舅媽的罵聲中,抽了半夜的旱煙,把嗓子抽啞了,第二天一大早來我家說這事時,我們還賴在熱炕上沒起來,竟然沒聽出是大舅來了。母親聽著大舅的話就來氣,給我們的飯也不做了,解下圍裙,跟著去了大舅家。
后來,我們聽說,大舅來我家的這個時段,碎舅早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扛起那袋紅薯,去知青點當(dāng)著眾知青的面,把紅薯送給了瑛子。自始至終,碎舅沒說一句話。瑛子聽說了碎舅的事,也不好問,只是看著碎舅把紅薯放下,然后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瑛子的心一上一下跳動得很厲害,她為碎舅急促離開的身影心酸,心里一片茫然。這是后來紅娟告訴我們的,她說瑛子親口這么說的。
本來,母親去大舅家看那袋紅薯,是準(zhǔn)備向康拉財興師問罪的??道敿也灰樤谙?,還讓我們家成了別人的笑柄,現(xiàn)在又把碎舅厚重的見面禮給輕飄飄地退回來,這也太瞧不起人了,簡直就是把我們家的臉面摜到地上踩踏呢。母親被氣憤催促著,她想把那袋紅薯砸到康拉財?shù)哪樕?,讓他的臉面無處可藏。碎舅的舉動讓母親的氣無處可撒,他無緣無故地將紅薯送給了知青,還是個女的。處理了康拉財背來的那袋紅薯,等于認(rèn)了退回的禮物。認(rèn)都認(rèn)了,母親怎么去拷問康拉財,怎么指著他鼻子撒潑?
聽大舅媽說了紅薯的去向,母親的火氣更大,只是風(fēng)向突然變了,她只能讓這把火去燒碎舅。母親沖進(jìn)碎舅的屋子。碎舅的屋子除了炕沒其他物件,炕角疊放著幾件舊衣物。碎舅在炕上躺著,或許是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他把頭蒙在被子里裝聽不見。母親這次沒操心碎舅“吃了沒”,一把掀開被子,質(zhì)問碎舅:“你為啥把那袋紅薯送人?”
碎舅側(cè)著身子,臉朝著墻,背過手拉扯過被子重新把自己蒙上,第一次給母親犯犟了:“你管不著!”
母親回頭看了看跟進(jìn)來的大舅、舅媽,又把被子掀開:“我就是要管!誰不知道我馱過去的是一頭野豬,為這見面禮,瘸了一條腿。這下倒好,他康拉財退回來一袋紅薯,他不要臉,我、大哥、大嫂還要臉呢,我得原樣給他康拉財退回去。他康拉財做了不要臉的事,倒讓我來受人白眼,讓人嘲笑?憑啥?”
“夠了!”碎舅呼地坐起,難得地發(fā)起了脾氣,“送回去就更沒有臉了。要不要臉還不都是自找的?!彪S即把自己又摔倒在炕,扯過被子,蒙住了頭。
“你、你,是怪我、怪你姐夫多事——”母親哭起來,“我們還不是為你好,哪樣不是考慮你,你當(dāng)你姐夫有多大本事,他怎么低聲下氣求人的,康拉財那鬼心眼,將來他會有報應(yīng)的……”
“我不怪你們,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就別管我了。”碎舅蒙著頭說,母親的哭聲像把銼刀,銼沒了他心里剛剛冒出來的刺。他把紅薯送人的勇氣成為他剛強與堅硬的唯一屏障,屏障之內(nèi),所有的狂風(fēng)暴雨都會悄然消退。而現(xiàn)在,他又僅僅只剩下蓋在身上的這一床被子,能拒絕被子之外的所有聲息,他覺得這才是安全的。
大舅悄悄地退了出去,終止哭泣的母親只能無奈地與大舅媽面面相覷,她的怒火落在碎舅熄滅的灰燼里業(yè)已悄然熄滅,她不知該怎么應(yīng)付碎舅的這種反應(yīng),反而傷心起碎舅的傷心和無措。
大舅媽似有不甘,嘟囔著:“就是不退給康拉財,也不能白送人呀,還是個知青?!?/p>
舅媽的意思,是便宜都叫知青占了,還不知個好歹。母親白了大舅媽一眼,沒再說話,默默地擦了把再度涌出來的淚水。
這次對碎舅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拒絕吃飯、喝水,也不去上工,把自個兒關(guān)在屋里,誰叫他都不理,紅娟也一樣。本來,紅娟也生碎舅的氣呢,她也愛吃紅薯,上次去山里吃紅薯,碎舅明明看到她也是喜歡的,為啥把整袋紅薯都給了瑛子,也不知道給她留點。紅娟本來想跟碎舅賭氣,不跟碎舅說話的,可碎舅一連幾天不吃不喝,紅娟害怕,放下自己的小心思,一遍又一遍去叫碎舅。碎舅躺在炕上,好像長在炕上一般,對紅娟的喊叫無動于衷。大舅不管,大舅媽更是懶得插手,還嫌紅娟多事。紅娟沒辦法,跑到我家來叫我母親去勸。母親氣還未消,扔下一句“餓死了消停”,只顧忙自己手頭的活,紅娟只好含淚走了。
紅娟一走,母親反而失神了,不知道該干嗎。她的心里自然還是惦記碎舅的,她想不出別的辦法,竟然跑到知青點找瑛子。母親磕磕巴巴把想法說出來,瑛子不知所措,又不好說推辭的話,試探著說,我還是把那袋紅薯還回去吧?
紅薯這會兒是敏感詞,碎舅當(dāng)著眾知青的面送給她紅薯,大家后來都知道這袋紅薯的來頭,知青點里傳得風(fēng)言風(fēng)語,瑛子一個紅薯都不敢吃,也不知道怎么處理才好。
母親看了看靠在墻根的那袋紅薯,勉強笑了一下:“紅薯是我兄弟專程送給你的,再還回去,那是打他的另半邊臉,要我兄弟的命哩。瑛子姑娘,跟紅薯沒關(guān)系。我沒別的意思,你與我侄女走得近,我兄弟特別看重你,只要說起你,我兄弟的話就多了,眼睛也亮了,我就想請你去試試。我們?nèi)ザ紱]用,或者你去了,他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起來。再這樣下去我兄弟可吃不消,要是你幫忙能勸下我兄弟,我肯定不會——虧待你的?!?/p>
母親當(dāng)然是沒轍了才會請瑛子勸碎舅的。至于下意識里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母親其實也不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碎舅從炕上起來。瑛子沒負(fù)我母親之托,誠惶誠恐地去了碎舅那里。瑛子跟碎舅到底聊了些啥,沒人知道,卻起到了效果,碎舅不但從炕上爬起來吃喝,還正常上工掙工分了。甚至從那以后,碎舅不允許自己傷心,起碼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傷心的樣子,也不允許自己產(chǎn)生難受的念頭。他要自己看起來很精神,一點都不像被打垮過。
這是瑛子的功勞。母親記著自己說過的話,她可不愿意像康拉財那樣失信于人。找準(zhǔn)時機,母親趁父親心情好時,說了當(dāng)時趁著那勁兒給瑛子允諾過的事。父親毫不猶豫地潑了涼水:“門兒都沒有!你以為返城指標(biāo)掌握在我手里,想給誰就給誰?再說,你憑啥應(yīng)答人家?你就一個農(nóng)民,公社干部的家屬。”母親急了,跳起來沖著父親吼道:“我家屬怎么了,農(nóng)民怎么了?你偷偷給人辦事,拆了我兄弟的臺,我就不能指望你幫一下真正幫過我兄弟的人?”
父親氣結(jié),話怎么能這樣說,他把事辦成了笑話,難道不也是為了幫碎舅?母親的不講理卻讓父親無力反駁。父親并不是不愿幫這個忙,知青返城越來越敏感,尤其是女知青,比男知青更難。不過,父親還是沒有完全駁了母親的面子,過了一段時日,他瞅準(zhǔn)調(diào)整教師的機會,將瑛子安排進(jìn)大隊小學(xué),當(dāng)了三年級的語文老師,脫離了風(fēng)吹日曬的田間地頭。
父親真正享受到權(quán)力的成果,是第二年的秋季,瑛子自愿嫁給了碎舅。瑛子給紅娟說過,她是心甘情愿嫁給碎舅的。紅娟不信,瑛子是知青,怎么可能甘愿嫁給碎舅這個農(nóng)民!瑛子微笑著說,你叔的見面禮我都收了,還能有假。
溫亞軍,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 1984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xiàn)供職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fēng)烈》《她們》等七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二十多部。作品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多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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