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高江濤
陶寺遺址是陶寺文化的核心遺址, 在1978—1985 年的第一階段發(fā)掘中,曾出土一種形制特殊的陶鬲。 這類鬲無領、無鋬,由三個袋足拼接成器,斂口,大多口內附泥條一周,形成寬于器壁厚度的平唇,唇上常有刻畫的凹槽或錐刺紋一周。 肥袋足,器物最寬處在袋足中部?!断宸谔账拢?978—1985 年考古發(fā)掘報告》(下文簡稱《報告》) 中將這種鬲稱為“無領平唇鬲”[1]210。
有關“無領平唇鬲”的功能,李文杰先生曾試圖通過模擬實驗證明這種鬲實際上是制作陶鬲的內模[2]186-188,但是模擬實驗過程并無照片記錄,僅有繪圖資料, 因此難以了解實驗的整體過程和部分細節(jié);有學者認為這種鬲的最寬處在袋足中部,如果作為內模,不宜將內模從中取出,同時認為這種鬲無領,襠低,容量小,且未發(fā)現(xiàn)明顯煙炱痕跡,沒有足夠證據(jù)說明其為實用器, 認為其有可能為半成品,由于某種原因未及接領就入窯燒造[1]212。
筆者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陶寺工作站庫房看到這種鬲,對其功能產(chǎn)生極大興趣,進行了模擬實驗,對其能否作為鬲模進行驗證,整個實驗過程以照片記錄。 必須說明的是,如果“無領平唇鬲”能夠成功制作出陶鬲的下半身, 那么在其上接領進而制成一個完整陶鬲并不是問題, 因此模擬實驗僅試圖驗證“無領平唇鬲”能否制作出陶鬲的下半部。
圖1 “無領平唇鬲”復原器及石膏模型
出于保護文物的考慮,我們選取了一件“無領平唇鬲”的復原器(H401:28)作為參照物(圖1-左),使用陶泥、蠟和石膏制作一個模型,用此石膏模型來進行模擬實驗。
首先對這件復原器關鍵數(shù)據(jù)進行測量。 經(jīng)測量可知, 這件鬲整體器高14.7 厘米, 襠部高度6.2 厘米,足間距12 厘米。 之后選取陶泥,依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并觀察復原器的細部特征,采用泥條盤筑法成型,使用繩紋棍在表面滾印繩紋, 制成與復原器相似度極高的仿制品。 隨后將這件陶仿制品上蠟, 待蠟模成型后,摳出陶泥,形成蠟模。 之后在蠟模內壁涂抹石膏,石膏基本成型后去除蠟模, 對照復原器對石膏模型進行細部的打磨,最終形成石膏模型(圖1-右)。
將模型倒置于輪盤上,自口部至足底采用泥條盤筑法制作陶鬲,泥條盤筑成型后,使用繩紋小棍自足底向襠部滾印繩紋。(圖2)滾印完成后,將陶鬲及其內部石膏模型單手捧起,另一只手持繩紋小棍沿著口沿部分橫向滾壓。 (圖3)
圖3 橫向滾印繩紋
圖4 滾壓過程中形成的脫模空間
圖5 成功脫模
圖6 脫模后的陶泥
在進行橫向滾壓的過程中,鬲模外部陶泥確實會向外擴張,鬲模與陶泥之間會形成一定的空間。(圖4)但是,在筆者嘗試將鬲模脫出時,發(fā)現(xiàn)僅滾壓口沿部分的陶泥是無法將鬲模取出的。因為鬲模的最寬處位于袋足中部, 只有在陶泥的襠部橫向滾壓多圈后, 鬲模方能勉強從陶泥中脫出。 脫模后,陶泥雖然已經(jīng)基本成型為陶鬲的下半身, 但是其口沿部分已有裂痕, 襠部泥條也會出現(xiàn)斷裂的現(xiàn)象。 另外,使用泥條盤筑法使陶泥內壁留下痕跡,即使經(jīng)過滾壓依然無法消除。 (圖5,圖6)
在使用“無領平唇鬲”制作陶鬲的過程中,在外力作用下,鬲模外的陶泥會斷裂并出現(xiàn)空隙,尤其是襠部和口部,需要在脫模后再將空隙捏合。另外,陶寺遺址迄今發(fā)現(xiàn)的陶鬲內壁均未發(fā)現(xiàn)有顯露明顯的泥條盤筑痕跡,因此使用“無領平唇鬲”來制作陶鬲,需要在脫模后將內壁的盤筑痕跡抹去,而要消除鬲足內壁的盤筑痕跡則比較費力。陶寺文化時期的陶工無論是制陶經(jīng)驗還是制陶技藝,都較今人為優(yōu),或許這些問題在當時均易處理。
因此,“無領平唇鬲” 可以用作制作陶鬲的鬲模,但是在操作過程中工序較為復雜,對操作者要求較高。
由實驗結果可知,使用“無領平唇鬲”制作陶鬲是可行的。那么這類器物在陶寺遺址制陶工藝中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解決這一問題首先要從這類器物的年代來分析。
圖7 陶寺遺址出土“無領平唇鬲”
迄今為止,陶寺遺址共出土五件“無領平唇鬲”, 其中三件所處單位為J401, 即J401:107、J401:109、J401:124, 另外兩件所處單位分別為T405④A(器物編號T405④A:11)和H401(器物編號H401:28)。 (圖7)
J401 位于遺址Ⅳ區(qū)T432 與T422 中, 開口在4A 層下,疊壓在陶寺文化晚期灰坑H427 下,并打破4B、4C、4D、4E 及以下諸層及晚期灰坑H443、窯洞H444,中期灰坑H441 和早期水井J402。 據(jù)地層關系可知,J401 年代為陶寺文化晚期[1]153-155。
T405④A 即遺址Ⅳ區(qū)探方T405 的4A 層,查《報告》提供的“居住址Ⅳ區(qū)文化層堆積對照表”可知,T405④A 年代為陶寺文化晚期[1]18。
H401 為一條灰溝,位于遺址Ⅳ區(qū),開口在屬于漢代層的第三層下,該灰溝打破H403、H404、H406及小窯洞H419 等中、晚期單位,溝內包含遺物均為陶寺文化時期的。這條灰溝的年代也為陶寺文化晚期[1]179。
雖然出土“無領平唇鬲”的三個單位均屬陶寺文化晚期,但J401 和H401 均打破陶寺文化早、中期單位,存在早期遺物混入晚期單位的可能,因此僅依靠層位關系難以判斷“無領平唇鬲”的具體年代。
圖8 陶寺遺址出土內壁有反繩紋的陶鬲
李文杰先生早年曾注意到一件陶寺文化中期陶鬲T406 ④F:11(圖8-1),該鬲的袋足內壁也有反繩紋,“引人注目的是鬲襠上布滿反繩紋,卻無拼接或手抹痕跡,這些反繩紋都是陽紋,是從三足內模的繩紋上翻印下來的”,并認為“這些反繩紋是三足合制、整體脫模的直接證據(jù)”[2]186。 這說明陶寺文化中期“無領平唇鬲”就已經(jīng)作為鬲模使用。
筆者查閱《報告》 時發(fā)現(xiàn)H376 出的一件陶鬲H376:28(圖8-2)也可為“無領平唇鬲”的年代提供線索[1]206-207。 此鬲為一件高領雙鋬鬲,器表飾繩紋,領根有凹弦紋一周,有煙炱,引人注目的是,內壁有反繩紋痕跡,應當是制作過程中使用鬲模留下的痕跡,這應當是“無領平唇鬲”曾經(jīng)作為鬲模使用的直接證據(jù)。 查《報告》可知,H376 為晚期一組灰坑,而陶鬲H376:28 屬Ⅲ型4 式鬲,初見于陶寺文化晚期一組,因此“無領平唇鬲”在陶寺文化晚期一組時仍然作為鬲模使用。
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僅在陶寺文化中期和晚期一組時發(fā)現(xiàn)有這種內壁帶有反繩紋的鬲,陶寺文化晚期陶鬲的重要特征是內壁多見麻點紋,這不是鬲模所造成的。 因此,這種“無領平唇鬲”的年代當為陶寺文化中期到晚期一組即晚期偏早階段。
由于陶寺遺址出土“無領平唇鬲”數(shù)量稀少,且具有明顯鬲模制作痕跡的陶鬲數(shù)量也不多,筆者認為“無領平唇鬲”的使用并不普遍,只是當時陶寺人群對制陶技術的一種創(chuàng)新性嘗試的體現(xiàn),在短暫使用之后便被淘汰, 原因應當是制作工序相對復雜,操作不便。 此外,后世基本不見此類“無領平唇鬲”也是一種旁證。筆者僅查到山西夏縣東下馮遺址有一件與陶寺遺址“無領平唇鬲”形制相似的器物,發(fā)掘者稱之為“鬲形器”[3]。但是這件器物為實心,作為鬲模使用恐怕不大可能。
圖9 陶陀螺與“T”字形器
目前發(fā)現(xiàn)的5 件 “無領平唇鬲” 均出土于1978—1985 年發(fā)掘的Ⅳ區(qū)。 從發(fā)掘情況看, Ⅳ區(qū)具有以下幾點特殊之處。
第一,Ⅳ區(qū)發(fā)掘的遺跡包括9 座房址、6 座陶窯、3 眼水井以及數(shù)量不少的灰坑, 卻罕見墓葬,基本未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豎穴土坑墓[1]123。 這種陶窯、房子、水井以及相關灰坑組合明顯屬于手工業(yè)作坊所常見的內涵, 少墓的現(xiàn)象也從側面反映了這一點。 而且,Ⅳ區(qū)不像Ⅲ區(qū)發(fā)掘面積達1570余平方米,僅僅發(fā)掘372 平方米,在如此不大的發(fā)掘面積中卻有著比Ⅲ區(qū)還多的房址、陶窯和水井,不排除其周邊未發(fā)掘處還有著不少此類遺跡的可能性。此外,陶窯有早有晚,并不同時,房址與水井也有陶寺文化早、中、晚期不同時期。換言之,從陶寺文化早期到其晚期, 此處均作為手工業(yè)作坊使用,似乎是一處絕佳的手工業(yè)制作點而長期生產(chǎn)。
第二,陶墊是一種制陶工具,用于陶器坯胎入窯前抵墊陶器內壁以保形。1978—1985 年陶寺居住址發(fā)掘獲得的完整器或可復原器共計33 件[1]286-294,而Ⅳ區(qū)這一小面積范圍內出土的陶墊竟有20 件,占 有60.6% 之 多,J401、J402、J403、H421、H401、H425 以 及 探 方 T403、T404、T406、T421、T423、T431 等的地層中均有發(fā)現(xiàn),分布較為普遍。 Ⅳ區(qū)較多數(shù)量的陶墊出土反映了其為制陶區(qū)的性質或功用。
第三,1978—1985 年發(fā)掘出土1 件陶陀螺T401④C:3 和1 件“T”字形器T432④D:13 也僅出土于Ⅳ區(qū)[1]300-301。 (圖9)這種上下似兩個圓錐體對接的陶“陀螺”和柱面方形平整似方墩的“T”字形陶器均應為制陶工具。
第四,目前陶寺遺址共發(fā)現(xiàn)7 件較為完整的陶鈴,這種十分重要又罕見的陶器,其中3 件出土在Ⅳ區(qū), 即ⅣC:06、T403④C:48、H419:5。此外, Ⅳ區(qū)的J401 中還出土了陶寺遺址目前唯一的1 件骨質“口簧”[1]363。 因此,Ⅳ區(qū)還可能兼作某些特種產(chǎn)品的手工業(yè)作坊點,如鈴、弋射鏃,包括口簧??梢姡盁o領平唇鬲”所在的區(qū)域是當時的一處手工業(yè)作坊點,不僅燒制陶器,還是“鬲?!敝铺占夹g的試驗場;同時還很可能制作骨器,甚至生產(chǎn)一些特殊貴重器物。
總之,陶寺遺址所出“無領平唇鬲”曾作為鬲模,在陶寺文化中期至晚期偏早階段使用過, 但是由于工序復雜、操作不便,在經(jīng)歷短暫的使用期之后,迅速被淘汰,湮沒在歷史洪流中。 但是,“無領平唇鬲”也是陶寺人群試圖對制陶技術進行創(chuàng)新的反映。 陶寺文化中期是陶寺文化發(fā)展的鼎盛期,與此同時,陶鬲逐漸占據(jù)陶寺文化炊器群的核心地位,“無領平唇鬲”的出現(xiàn)或許與此有關。而出土“無領平唇鬲”的區(qū)域正是一處較為特殊的手工業(yè)作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