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東高地“嘎鬧”苗族婚姻儀式中的音樂考察

[摘"要]

“嘎鬧”[1]是苗族對外自稱的苗語諧音，直譯為像鳥一樣的民族，居住在貴州黔東南一帶。黔東高地苗族地區(qū)非常重視姻親網絡，一對被社會認可的年輕人開親必然帶來一路親戚，婚姻儀式即是親屬網絡構建的儀式。苗族婚姻儀式中的問親、接親、滿天數、回門等仍然留存，每個儀式與音樂相結合，密不可分。對婚姻儀式作實錄記述，對儀式共生的酒歌予以關注，其意在探討該儀式音樂不僅作為樂音存在，更是苗族社會強化親屬網絡的體現。

[關鍵詞]婚姻儀式;酒歌;親屬

[中圖分類號]J6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21）04-0078-03

婚姻是人與人社會關系的重組。拉德克里夫·布朗[2]以安達曼人婚禮為例指出，通過婚姻，男人和女人開始了一種特殊而親密的關系?；槎Y還使新婚夫婦強烈地感受到：首先，他們的結婚是與整個社區(qū)都有關系的事情;其次，他們獲得了新的地位，擁有了新的權利，但也有了新的責任和義務。黔東高地的苗族社會，對于婚姻的締結十分重視。在婚姻儀式中，具有較為復雜的禮儀和與之相應的音樂。苗族社會之所以如此“講禮”，是因為通過婚姻的締結，人們能夠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和社會關系。

一、婚姻儀式中的音樂

薛藝兵[3]曾對儀式音樂進行界定：儀式音樂是在形式和風格上與特定儀式的環(huán)境、情緒、目的相吻合的，可對儀式參與者產生生理和心理效應的音樂。儀式音樂形成于特定的社會及其文化傳統(tǒng)，并依存、歸屬和受制于其社會和文化傳統(tǒng)。儀式環(huán)境中的各種聲音都可能具有音樂的屬性而成為儀式音樂研究的對象?！案卖[”苗族婚姻儀式不論哪個過程，音樂一直與其緊密相連。

傳統(tǒng)婚姻儀式過程有：游方—問親—接親—滿天數—回門—不落夫家[4]，儀式時間長、過程繁復，需要三年。20世紀90年代以來，受經濟的影響，外出務工者居多，只剩問親-接親-滿天數-回門等環(huán)節(jié)。筆者于2020年1月6日至1月19日在旁海鎮(zhèn)參加了一次完整的婚姻儀式，過程涉及問親到回門。通過這次婚姻儀式的實錄，知道游方和不落夫家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以前人們都是通過游方來認識朋友，并對唱情歌，以此來考驗和尋求伴侶?，F在人們不再游方，很多青年也不會唱“游方歌”。

在婚姻儀式中最主要唱的是酒歌，在調查中得知傳統(tǒng)酒歌分為以下五個部分：

第一部分：保家歌（共一首。為客人唱，一首里可分為十二首小歌曲。）

第二部分：桌上猜歌（共三大首。由客起，主回。先唱桌上的筷子，再唱酒壺和酒杯，最后把桌上的菜、桌下的火盆歸結在一首唱完?！肮催_勾擋”顧名思義即是大家以猜謎的形式來唱桌子上的歌，一邊設謎題，一邊來猜。盤歌形式。）

第三部分：一路歌（共十二首，也被稱為十二路酒歌。唱到這部分的歌都是一路一路的，其中任何一首都能唱幾天幾夜。盤歌形式。）

第四部分：板凳舞（在跳板凳舞前先唱一首歌，再跳板凳舞。傳統(tǒng)板凳舞共分為兩種跳法，一種是三步的，一種是六步。）

第五部分：送客歌（共一大首。從大門送客到大馬路時，途中看見什么唱什么，以即興發(fā)揮為主。盤歌形式。）

酒歌使用場合廣泛，除喪葬外，其他場合均可使用。在酒歌中，不論是哪個部分都由兩人一起演唱，“嘎鬧”苗族自古就流傳“兩人才成一首歌”的古語。歌師可以為兩男、兩女，也可一男一女。演唱者一般以中年居多，因為酒歌中的“一路歌”都是古歌，這都是只有一些中年歌師才會。酒歌像大樹一樣由最主要的樹干構成，稱之為“歌骨”;枝葉，便稱為“歌花”。人們在學歌的時候是只學歌骨，歌骨學會后便代表掌握了這一路歌。歌花有兩種，一種是固定不變，像開頭和結尾;一種是可變，由歌師即興編唱，只能加在每小節(jié)的結尾。不似飛歌的高亢嘹亮，酒歌調子整體很緩和，如敘事般娓娓道來。主要骨干音在6"3"2上，起音時以6到3五度大跳為主，然后再平緩地進行，多以級進為主，最后回到6的主音上。歌師在演唱時以真聲演唱為主，聲音主要集中在鼻咽腔，采用胸式呼吸法。

在唱酒歌時先唱第一部分的“保家歌”，共一大首，唱下來需要十幾分鐘。保家歌分為三個大部分。第一是歌頭，先敘述日常生活、再唱來到主人家后感謝主人的款待，現在給您唱個祝福的歌，希望您家如歌中所唱的一樣。第二屬于歌曲中間，這一部分是祝福的部分。祝福內容有財源廣進、子女學業(yè)有成、家庭美滿、老人長壽。第三歌尾，再次感謝主人家的款待之情以及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祝愿主人家在今后事事順心。保家歌是在唱酒歌前必須要唱的一段歌，在整體酒歌中屬于歌頭。不論是生活中的酒歌還是正式場合的酒歌，一定都要先唱保家歌，才能唱之后的歌。

客人唱完第一部分的祝歌后就開始根據桌子上擺放的物品，設的謎題來讓主人解，這是“桌上猜歌”。如果猜對，則不用罰酒，反之受罰?？腿顺鲋i在苗語里稱為“霧”，意為把東西遮起來;主人猜的叫“布”，意為打開。桌上猜歌分為三大首，也可分為三個大部分。第一歌頭，由客人先來唱，鋪墊整個酒歌的基調，所以旋律平緩，似敘事般娓娓道來。第二歌中，唱到這部分的猜歌很活潑，大家可以相互唱歌打趣，形式自由。按照傳統(tǒng)的猜歌，第二部分可以分為十小首，客人出謎題五首、主人猜謎底五首（也可即興發(fā)揮，只要桌上有的物品都可以唱進去）。第三歌尾，主要是客人為了推辭少喝些酒而加的歌花，屬于在猜謎上更深一步。在唱猜歌時，其他人也可以和旁邊的人唱猜歌或勸酒歌、打趣歌，只要有人唱了保家歌后，酒桌上的人就可以唱其他的歌。

第三部分就可以上到“一路歌”，也稱為十二路酒歌。唱之前先由客人來“把瞎”，意為把十二路酒歌都唱清楚，然后問主人選哪一路。十二路酒歌分為：開親歌、造酒歌、種子歌、梳妝歌、赴宴歌、兄妹歌、敘牛歌、建房歌、年歌、季節(jié)歌、擇日選夜、陶瓷歌。這十二路酒歌，每一首都為一路。如“開親歌”從頭唱到尾就是一路歌，又分成生親、逼嫁、刻木三大段，為一段歌。生親這段歌里又分為三個小部分，這個叫一節(jié)歌。再從一節(jié)歌里面截取一小節(jié)，就是一間歌。在客人“把瞎”后，主人選了這路歌后，客人還要根據選的歌再把這一路歌中的三大段唱一下，看主人選哪一段來唱。如果選的是第二段，可以直接從第二段唱起。十二路酒歌根據不同的儀式場合來選：如在婚姻儀式中，除了年歌和季節(jié)歌不唱，剩下都可以;在進新房時，不能唱開親歌、年歌、季節(jié)歌、擇日選夜、陶瓷歌，剩下都可以;在滿月酒儀式中，只唱開親歌中生兒育女的這一節(jié);在過年走親戚時，唱年歌、季節(jié)歌、擇日選夜。每一路酒歌內容龐大，小的需要唱半天或者一天，大都需要兩天兩夜才能唱完。

這十二路酒歌并不是獨立的一路歌，而是可以相互“走”的。如“開親歌”唱到“生親”后，需要訂親。第一種可以直接唱訂親與訂親之后的事，第二種可以岔到《敘牛歌》里，找水牯牛來訂親。如在回門時女方家會和舅爺唱到“開親歌”中的“刻道”，斥述舅爺在古時要太多的銀兩，現在我女出嫁，向舅爺討要禮錢。在“刻道”這一段時可以岔到“找楓樹”來刻銀兩，也可以直接唱刻好銀兩。每一路酒歌都是相通，可以“走”的，也考驗這個歌師水平深不深厚。在這次的婚姻儀式中，選了“開親歌”來唱，但因現代婚姻儀式時間短，“開親歌”每次都沒能唱完，只唱到了三分之一。

二、婚姻儀式音樂文化解讀

根據苗族古歌記載，苗族先祖在“溯河西遷”時，是以婚姻集團為聯盟進行聯合遷徙的。由此可知，一對新人結親不僅僅是兩個家庭的事情，也是兩個家族及婚姻集團背后人群的交融。婚姻儀式所發(fā)生的場域、音響及人的行為構成了特定的社會文化現象。

唱酒歌時按舅主位、主左賓右的空間坐。舅爺在苗族社會擁有無限的權利，娘親舅大?；橐鰞x式中，舅爺家庭是女方家庭上一代的女性提供者，女方家庭按對等交換原則，需將女兒嫁到舅家，因此需要支付舅爺錢。正是因為如此，舅爺在婚嫁中具有決定權，舅權為大，坐主位。《榜香由》古歌里唱道：男性的生殖器官是上天給的，為天，在上;對女性生理期不理解，認為是污穢，為地，在下。男性要留在家里娶親、繼承家業(yè)、照顧父母，是主人，為左。女孩要出嫁，對于娘家來說是客人，為右。在《建房歌》中唱道：男性新生兒的胎盤要埋在堂屋左邊的中柱上，女性新生兒的胎盤埋在堂屋右邊的中柱里。在婚姻儀式的《開柜歌》也會唱道：男性的衣服要放在上層，男性是天;女性的衣服要放在中層，女性是地。最下面一層是放女性銀飾、苗衣。苗族古人通過對身體認知理解，繼而影響到了音樂、文化上的認知，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文化體系。“嘎鬧”苗族認為男性為天，在上，為主，在左;女性為地，在下，為客，在右。在調查中發(fā)現六十歲以上的婦女在洗衣服時，會把男女性的衣服分開洗，如果放在一起洗的話，就違反了男上女下，男生會受到影響。平時男性坐著，女性不能從男性身上跨過去，如果跨過去了必須再跨回來。這些都是從身體的認知，繼而反映到了各種文化中。在情歌中，女性是右邊，是簡單的歌。男性是左邊的，是難的歌。難易的區(qū)別在幾個方面：第一個是在押調上，女性的歌一調到底，歌骨歌花都不變調。如女性的歌一直是L調，不論歌骨歌花整首唱完都是L調。男性左邊的歌與女性右邊相比，會變調。假如男性左邊的歌押在T調上，歌骨可能是T調，歌花就押在了S調上。第二在用詞上，男性的歌詞比女性深奧，用不常見的詞語。經常使用比喻、倒裝、暗喻、借喻、夸張、把物擬人化，把這些修辭加在歌里邊。女性右邊的歌，詞用的是平時常見的，各種修辭手法也會用在歌里，但是用的少。以前苗族歌師在教歌的時候，都是男女性的歌分開教的，男性只教男性的，女性只教女性的?，F黃平、臺江一帶在情歌中還保留兩性的歌，這都是苗族先人從身體的認知，對音樂和文化形成了自己的文化體系。

在酒歌中一般為客起歌、主再回。如果客人是兩個女性歌師先起歌，那么必須是兩個男性歌師來答歌。如果客人是兩個男性，那主人家就要派去女性來對歌。這是苗族人對陰陽二元結合的認識，如同兩性的音樂一樣。陰陽設位后，從歌詞到音樂旋律的進行均有著相互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美學效果，從而產生了對稱、均衡、和諧的審美效應。在十二路酒歌里面，高水平的歌師在每一段里面都會唱上下兩闕。兩闕歌詞表達都是一樣，只是在下闕每句結尾時換一個相近的意思。上下兩闕正是陰陽二元結合的意思，有陰有陽，這便是音樂的文化體系。

彩禮錢與回門禮構成了“新娘財”的主體。彩禮錢與苗族舅權相關，在《刻道》里專門演唱了“還娘頭”習俗，即姑媽之女要嫁舅家，否則需支付“舅爺錢”。所以在回門中，女方家便唱“抖茶歌”向舅爺討要禮錢，《刻道》中說明這是舅爺錢的回禮。苗族古歌唱道客人來了須飲酒，送客走了要飲茶，抖茶[5]便意為回門的結束。在唱時主唱披著蓑衣戴斗笠，幫唱拿著酒壺和酒杯，兩人從大門進來，做出遠道而來的樣子，邊唱邊解開蓑衣，后坐到主人左邊位置和舅家唱歌討錢。雙方唱完后，舅爺拿出一百二十元給這兩位好命婦女。主唱的婦女接過錢，退回二十給舅爺，把一百放在幫唱人腰間的魚簍里。抖茶最后為女方歌手與男方歌手的一次“對歌”，關涉禮物流動與交換的歌。

結"語

對“嘎鬧”苗族婚姻儀式音樂的研究發(fā)現，通過“對歌”構建了雙方群體之間的情感，男方與女方之家庭、家族建立起親密的關系。黔東高地“嘎鬧”苗族婚姻儀式在表層上為男女雙方家庭的事，但背后實質是“人群交融”。兩個青年男女通過游方、相戀構建家庭，但其婚姻并非只涉及個人，更有社會價值和意義。一對被社會認可的年輕人開親必然帶來一路親戚，構建新的聯盟，社會群體之間形成新的社會親屬關系，從而凝聚人群，構建新的社會關系和認同。苗族正是通過“對歌”，創(chuàng)造了一個緊密相連、高度團結的社會。

（責任編輯：莊"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