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曾繁仁
[提要]“褐色語法”是美國浪漫主義作家梭羅在其作品《漫步》中所提到的重要的語言觀,但并未得到研究者們的持續(xù)關注。本文試圖從“褐色語法”這一概念的解讀出發(fā),并運用生態(tài)話語批評來對梭羅自然寫作中的自然有聲、有機語言以及野性語言來進行探討?!昂稚Z法”并非是一套真正的語法系統(tǒng),而是一種生態(tài)的語言觀。這不僅為我們理解梭羅自然寫作中的生態(tài)語言與生態(tài)意識拓展新的途徑,而且也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關系的重構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浪漫主義作家梭羅是美國自然文學的先驅,他獨特的語言創(chuàng)作風格影響了后來諸多自然文學作家。其中,“褐色語法”(tawny grammar)是他在《漫步》中提及并寫道:“西班牙人有一個好的術語來表達這野性且模糊的知識——褐色語法,一種天生的自然智慧,源于我之前提起那同一只美洲豹?!盵1](P.239)在這之前,他曾寫道:“我們這位巨大、狂野、咆哮的母親——自然如此美麗,如此喜愛她的孩子們,猶如美洲豹一般?!盵1](P.238)梭羅將美洲豹比作自然母親,并認為“褐色語法”是一種來源于自然的智慧,是一種自然的語言。它不僅與美洲豹那般擁有自然的顏色,而且也與其一樣具有自然的野性與生命力。本文將通過解讀梭羅的“褐色語法”來探討他的自然寫作及其所蘊含的生態(tài)語言①——自然有聲、有機語言以及野性語言。
在“褐色語法”中,梭羅表達了自然有聲的立場,他認為自然與人類一樣擁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聲音。這與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語言觀一致。熱愛自然是浪漫主義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之一,他們相信人與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關系,這一親近感可以通過語言的交流來維系。因此,浪漫主義者在創(chuàng)作中將自然作為書面語言的一手材料的同時,也承認自然本身擁有自己的語言。梭羅則在褐色語法的基礎上發(fā)展了自然語言的概念,提倡將“褐色語法”運用在自然寫作中,以第一手資料為創(chuàng)作源泉,運用這樣一種更貼近自然的語言,即用自然的語言來表達自然。這樣能夠使得讀者在閱讀中更容易融入作者的寫作情境,置身于自然體驗中以聽見真正的自然之聲。在梭羅看來,自然本身擁有自己的語言,如在《瓦爾登湖》中聆聽森林中生靈的“聲音”,在《緬因森林》中感受“嚎叫的荒野”。作為浪漫主義作家,梭羅認為“自然是有人性的”[1](P.242),始終將自然看作是可以互相平等交流的對象,是可以和諧相處的鄰居、朋友與伴侶,是與他共同居住在這個地球上的居民。正如在《野蘋果》中,梭羅將牛與野蘋果樹視作能夠言說且具有意識的主體,描繪了二者的“主體間性關系”[2](P.131)。在梭羅看來,包括人在內的自然生靈之間能夠實現(xiàn)雙向交流、互動的前提是雙方均需具有語言言說的能力。
在梭羅的自然世界中充滿著各種聲音,他的文學文本中隨處流動著生態(tài)的語言。梭羅在《日記》中寫道:“自然總是能發(fā)出某種聲音?!盵1](P.239)這些聲音包含了自然的聲音,代表了自然的語言。如果自然沒有語言,那么《瓦爾登湖》中的“聲音”一章又從何而來?如果自然沒有語言,梭羅又如何與自然萬物結交朋友、與它們?yōu)猷彛克罅_認為,作為所有生命個體之間交流的載體,語言以各種形式存在于人與自然之間,如各種聲音、符號以及景觀等等。正因為與自然在語言上得以交流,梭羅才能夠對自然進行更為細致的觀察,并將其與自然相融的審美體驗以自然書寫的形式呈現(xiàn)。承認自然有聲是梭羅與其和諧相處的前提,這與自然無聲的觀點相對。一般而言,在西方文化中,只有人類才是具有言說能力的主體,而自然卻是無聲的他者,并不具有語言言說能力。一直以來,在與自然零交流的情況下,我們人類常以統(tǒng)治者的姿態(tài)來控制與征服自然。顯然,這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獨白語言觀”[3]。
此外,梭羅認為自然有聲的這一立場也受到了萬物有靈論的影響。在美國環(huán)境史學家唐納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看來,十九世紀以來,正是因為工業(yè)文明的無孔不入致使人與自然世界之間的關系愈發(fā)疏離,這成為越來越多的浪漫主義者們紛紛重新支持萬物有靈論的原因。②梭羅便是這些支持者中的一員。在十七世紀的萬物有靈論的文化中,“不僅人類而且動物、植物甚至是‘不活潑的’實體,如石頭與河流都被認為是可以言說并且有時可以被理解的主體,能夠與人類溝通交流?!盵4](P.15)萬物有靈論者們相信語言包含了人類語言在內的所有自然萬物的語言,如飛禽走獸、山川河流以及樹木花草等等的語言,人與自然可以通過語言進行交流。而在梭羅的作品中,樹木則是其中極為重要的意象,也“是他生命的象征”[5](P.4)。羅伯特·理查森(Robert D.Richardson)在為《梭羅與樹的語言》作序時寫道:“樹木對梭羅言說,并且梭羅了解它們的語言。”[5](P.X)正因為語言的存在使得他能夠與樹交流,并將樹木看作他的朋友,甚至是“遠房親戚”。梭羅不僅能聽懂包括樹木在內的自然生靈的語言,而且也在交流中向它們談及自身的同時也在“言說著它們的語言”[5](P.1),在作品文本中為它們代言。由此而看,梭羅所持有的是非人類中心主義的語言觀,將自然放在平等位置進行對話交流,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
除了對“萬物有靈論”的推崇之外,梭羅還始終對自然抱有虔誠的信仰以及濃烈的生態(tài)情懷,并對工業(yè)文明下人與自然關系進行嚴肅思考。自然的聲音與人為的聲音在梭羅的筆下正是自然與工業(yè)文明之間的鮮明對比。如在《瓦爾登湖》“聲音”一章中,梭羅就描繪了這兩種聲音:一種是以火車頭的汽笛聲為代表的工業(yè)文明之聲;另一種是以旋律優(yōu)雅的牛叫聲為代表的自然之聲。兩者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也是梭羅對工業(yè)文明沖擊下的自然萬物的關注。在一個恬靜的夏日午后,梭羅坐在窗口,正愜意地欣賞“鄰居”們的日常活動,如鷹盤旋于林中空地,疾飛的野鴿呼聲于長空等等,突然一聲火車的汽笛聲闖入這個安靜的田園世界,驚擾了鷓鴣撲翅,打斷了他的沉思。原本悠閑的下午被忽近忽遠的火車軋軋之聲打擾。人們好像在用刺耳的汽笛聲強勢闖入自然靜謐的花園,并以這種方式來疏離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的關系。伴隨這種聲音,梭羅為我們講述了他生活的年代,工業(yè)革命已經完全開始,機械化愈發(fā)地控制了人們基本的生活模式。他寫道:“‘火車式’作風,現(xiàn)在成為流行的口頭禪?!盵6](P.132)雖然火車的到來拉動了城市與鄉(xiāng)下的商業(yè)經濟,但梭羅也并不愿意讓自己的“眼睛鼻子給它的煙和水汽和咝咝聲污染了”[6](P.137)。雖然梭羅并不反對科技的發(fā)展,但相比工業(yè)文明籠罩下的人為的聲音,他更喜歡自然萬物的聲音,因為它們是他內在脈搏的悸動,能夠使他沉醉于美好的健康與興奮中,如牛叫的天籟之聲、貓頭鷹的小夜曲以及潛水鳥的嘩笑等等。
此外,“聲音”一詞在這里亦有一語雙關之意。英文單詞“sound”除了有名詞“聲音”之外,還有形容詞“健康的”的意思。梭羅認為自己感官存在的健康與自然聲音的健康息息相關,這是人類對自然萬物言說的最好回應。只有這樣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才是和諧、健康的。正如沃斯特所說:“梭羅……認為一種新生的與自然界的和諧關系是治療那種成為他們那個時代的標志的精神和肉體弊病的唯一藥方?!盵7](P.110-111)同時,“動物的聲音也代表了自然的健康與美好”[1](P.246)。在康科德河與梅里馬克河上旅行一周后,梭羅寫道:“凡此種種聲音,雞啼、狗吠以及正午的蟲鳴,都是大自然健康或健全狀態(tài)的佐證。這就是語言永不消逝的美麗與精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8](P.38)。因此,梭羅渴望通過聲音與自然進行交流以建立這種和諧、健康的關系。此外,梭羅在“聲音一詞中懂得了美與全部的意義”[9](P.226-227),這一切的發(fā)現(xiàn)有賴于他對聽覺在自然審美體驗中所發(fā)揮作用的重視。通過聽覺,他傾聽自然萬物的聲音,使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奇的自然世界,并通過語言使其以文本的形式得以表達。語言作為人與自然言說的共同載體,使人與自然的關系緊密相連。作為人類,梭羅不但認同非人類聲音的存在,而且還將其納入語言之列,而不是把它們歸入不能言說的“他者”一列。在梭羅看來,非人類聲音的存在代表了自然的健康。因此,語言與自然的關系唇齒相依,不再是割裂的關系。正是對于人與自然交流表達的共同載體——語言的認可,梭羅才能運用文本更進一步表達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望。
梭羅認為“萬事萬物都是有機的”[10](P.340),語言也不例外。他在《日記》中寫道:“[語法的]第一要求與規(guī)則是語言表達應該是有生命力且自然的?!盵11](P.386)同時,20世紀興起的生態(tài)語言學中也認為語言是一種有生命的生物種,[12](P.177)這是以豪根為代表的語言學家對語言進行的一種生態(tài)隱喻?;氐剿罅_的文本中,他的具有生命的“褐色語法”與有機的語言觀也密切相關。從文學背景來看,梭羅有機語言觀的形成與他浪漫主義者的身份分不開?!袄寺髁x……作為文學運動,有機整體的自然規(guī)則是它最鮮明的特征?!盵13](P.5)這時期大多數的浪漫主義者們都贊同充滿生命力的有機的語言觀。作為浪漫主義作家的梭羅也不例外,他的語言觀同樣具有有機整體的特點。在梭羅看來,用以表現(xiàn)各種生命存在的語言如同人與自然一般也是有機的,如植物的生長的過程一般具有整體性。浪漫主義有機整體的語言觀是對十八世紀機械論語言觀的突破,反對工業(yè)文明割裂下的主客二元論。從文學方面來看,浪漫主義者們渴望將自然中有機的生命力植入到文本創(chuàng)作中,而非延續(xù)機械的、固定的、毫無生機的語言創(chuàng)作模式。從物質世界來看,浪漫主義者們則希望重新調整日益分裂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希望建立一種和諧統(tǒng)一的相處模式,并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傳達這一理念。梭羅的“褐色語法”兼具這兩方面的革新,通過自然體驗中的第一手資料將語言、人、自然三者相融相生于有機整體的體系之中。
美國學者弗萊德·洛克(Fred W.Lorch)對梭羅詩歌中的有機觀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他認為梭羅的有機觀主要受到了柯勒律治與愛默生的有機語言觀的影響,而非直接受到德國的有機理論家們的影響,如歌德、謝林等。與機械論的語言觀相反,柯勒律治認為文學藝術并不存在固定的機械形式,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有機形式,如植物般呈現(xiàn)生命生長的態(tài)勢,強調了文本的有機整體性。愛默生同樣也受到以柯勒律治為代表的英國浪漫派的有機觀的影響。在愛默生看來,包括文本在內的所有藝術都應當是有機的。他認為,文本與自然之間存在一種有機的關系,即文本對自然進行有機的表達。這樣的文本才能稱其為一本真正的書。③作為愛默生的朋友,梭羅所提倡的“褐色語法”便是對人與自然之間有機整體性關系的表達,認為文學與藝術如“自然界中的有機體一樣發(fā)展”[14](P.287),富于生命力。如洛克所言:“梭羅相信所有真正的詩歌一定具有生命力,并且在詩人與他的表達之間存在一種親密的有機的關系。”[14](P.287)在他的自然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語言與人以及自然之間形成了有機整體的關系。
在梭羅的有機語言觀中,他將我們所居住的地球描述成一個“活的地球”[10](P.341)。他認為這個“活的地球”是一個有機的身體,這有機的身體包含了人類所有的生命,與梭羅萬事萬物的有機觀一致。與機械論語言觀不同的是,梭羅的有機語言觀認為自然不是毫無生命力的機器,而像一個活的人,一個有生命力的人?!暗厍虿皇腔?,而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球?!薄按蟮亍且粋€活生生的地球;和它比較,一切動植物的生命都不過寄生在這個偉大的中心生命上?!盵6](P.339)此外,“葉”是梭羅作品中重要的意象,是整個活的地球的象征?!锻郀柕呛分杏幸欢沃挠嘘P葉形沙子的描述。當梭羅看到細沙裂成葉子的形狀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是站在了大藝術家的畫室,感到自己“仿佛和這地球的內臟更加接近起來,因為流沙呈葉形體,像動物的心肺一樣?!y怪大地表現(xiàn)在外面的形式是葉形了,因為在它內部,它也在這個意念之下勞動著”[6](P.336)。在這葉形中,梭羅看到了自然萬物存在與發(fā)展的原則。之后,梭羅將人類語言與這葉形體的“葉”字進行對比研究,并認為“無論在地球或動物的圣體的內部,都有濕潤的,厚厚的葉”[6](P.336)。他將這“葉”與“肝、肺和脂肪葉”相聯(lián)系,通過追溯詞源,梭羅將“葉”一詞逐步衍生出“地球”一詞。此刻,語言與自然萬物一樣如同這“葉”一般,回歸地球。在這里,“葉”這一意象將語言與地球緊密相連。
此外,萬事萬物的“生命力”在美國浪漫主義文學中得到充分的表達。這一特點也體現(xiàn)在浪漫主義作家——梭羅的有機語言觀中,他相信這個“活的地球”上的所有事物猶如有機體一樣自內而外滋生著強大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始終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且循環(huán)不斷。梭羅的這一觀點不僅受到上述柯勒律治與愛默生等人的有機語言觀的影響,而且還受到“生機論”的影響?!吧鷻C論”又被稱為“生命力論”或“活力論”,認為“生命具有一種自我的力量或是稱為生命力......這種力量是非物質的,因此生命無法完全以物理或化學方式來解釋它?!雹芩罅_相信這樣一種無法解釋的特殊生命活力存在于自然之中,他認為“大自然并不存在衰退的跡象,存在的只是普遍的不間斷的生命力?!盵15](P.73)在他看來,萬物寄居之地是一個生命源源不竭的地球,他能夠感受到其很強的繁殖力。同樣,對于人類的生命,梭羅則認為它的“消亡只是大自然的表面現(xiàn)象,它的綠葉卻伸向了永生?!盵15](P.73)面對自然中強大的生命力,梭羅相信他的超驗主義信仰能夠為其作出解釋。然而,隨著達爾文進化論對“生機論”的沖擊與突破,在閱讀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之后,梭羅對“生機論”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轉而投向達爾文進化論,這也促使他對生命力有了新的認識并寫道:“發(fā)展理論暗示了在大自然中有一種更偉大的生命力,它是更靈活的、更包容的,等同于一種持續(xù)的新的創(chuàng)造”[16](P.103)。此時,梭羅有機語言觀下的自然中的生命力不再是神秘的超驗力量的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科學能夠解釋的不斷發(fā)展更新的生命力。因此,梭羅的有機語言觀至始至終都堅信人與自然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并將其體現(xiàn)于文本的表達中。
梭羅的有機語言觀相信自然萬物與人類一樣都是有機的且具有生命力的存在,同時,人類在自然這個有機的生命存在中與其他生命相互聯(lián)系,如他通過文本有關葉形的表達為我們所呈現(xiàn)的大自然這個整體與其包含的植物、動物、非生物以及人等個體之間是一種相互融合、相互呈現(xiàn)的關系,并能夠進行交流。在這個“活的地球”上,語言使我們與自然萬物之間能夠得以交流,文本再現(xiàn)了作者自然體驗中語言、人與自然三者的有機關系,如植物的生長過程一般具有整體性。自我與世界始終是不可分割、相互依存、相互供給的有機的關系。然而,人類卻逐漸在掙脫與自然萬物的這種聯(lián)系。梭羅認為人類有必要重新建立這份聯(lián)系。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我之愛野性,不下于我之愛善良?!盵6](P.234)這體現(xiàn)著生態(tài)語言學批評中多樣性的生態(tài)特點。在他的自然文本語言中,我們既能看到自然的靜謐之美,也能夠看到其狂野的壯美。梭羅認為,壯美的荒野之地能夠讓他更接近善良,并希望“為自然代言、絕對的自由與荒野代言”[1](P.205)。在梭羅所認為的“更高的規(guī)律”[6](P.234)中,向往充滿野性的自然與探索內心善良的精神生活同樣重要,這兩者他都很尊重?;趯σ靶缘臒釔?,他的語言觀也始終堅持著對野性語言的呼喚與運用,體現(xiàn)在他的“褐色語法”中。他認為人類的語言猶如“自由、野性的美洲豹一樣”[17](P.157)。在斯奈德看來,這種野性的語言觀“不僅僅是關于語言,而且也與文化與文明本身有關”。它根植于自然之中,“與布滿苔蘚的林中小溪以及荒漠中的礫石一樣遵循相同的秩序”,無法被任何其他的文化所取代。[18](P.76)
首先,野性的語言觀作為“褐色語法”的一部分,它的形成不能說與梭羅的荒野情結無關。在美國的歷史文化中,美國人的荒野情結最早可追溯于清教徒移民時期。作為新大陸的第一批移民,清教徒們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對早期美國人荒野情結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對他們而言,荒野是全部自然的地理代名詞,而在心理上,自然則永遠是令人生畏的“嚎叫的荒野”,充滿了凄涼,給他們的生存帶來困苦乃至生命的威脅。因此,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成為清教徒們艱難開拓、創(chuàng)建家園的阻礙。為了生存,他們需要不斷地去征服自然,自然成為他們不斷與之斗爭的對象,而非可以和諧相處的朋友?!昂拷械幕囊啊背蔀槊绹诵哪恐凶匀坏男蜗螅⒁欢瘸蔀橹T多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這一觀念持續(xù)到十九世紀才有所改變,即以愛默生、梭羅等人為代表的超驗主義悄然興起,一場被認為是挑戰(zhàn)清教徒教義的宗教運動。一方面,不可否認,超驗主義者們繼承了他們祖先們在“咆哮的荒野”中自力更生的開拓精神,并鼓勵美國民眾依靠自我來實現(xiàn)個體價值;而另一方面,他們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其祖先們對自然的理解與認知,在對自然中的荒野保持敬畏的同時不再將其看作被壓制與征服的對象。自然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不再只是充滿凄苦與悲涼的意象,而是可以為人們帶來心靈慰藉的精神源泉。除此之外,我們在梭羅的作品中還可以看到人類在包括荒野在內的自然中能夠與其為鄰、為友并和諧共居。
同時,在梭羅的“褐色語法”中,荒野是他語言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漫步》與《緬因森林》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他對“嚎叫的荒野”的態(tài)度更多的是贊美與敬畏,通過“褐色語法”中野性的語言來表達著自然的這份魅力。梭羅不希望美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像英國文學那樣只充滿了被馴化了的語言,缺乏了野性。在他看來,“華茲華斯的詩歌太溫順了?!盵9](P.273)梭羅在以華茲華斯為代表的英國浪漫派文學作家的作品中看到只是人類對自然溫和、美好的一面給以單向的友好的熱愛,卻看不到完整的自然本身,呼吸不到自然中的狂野之風。梭羅希望運用一種野性的語言來“為自然代言、為絕對的自由與荒野代言”[1]((P.205),即具有梭羅特色的荒野文學。在這里,人類的語言就像未被馴服的荒野一樣,沒有任何的組織形式。這與超驗主義所反對固定形式的創(chuàng)作理念一致,但這絕不意味著語言與自然沒有任何聯(lián)系,也并非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任意且空洞的符號。這與西方近代語言觀中的“詞物對應論”相契合。不少浪漫主義作家也“堅持語詞與事物、語言與自然之間的對應關系”[19](P.87)。同時,作為浪漫主義者,梭羅認為自然景觀具有潛在的象征性并且語言能夠表現(xiàn)自然事物的象征意義。他曾將自然中的星星與云朵來比喻書面語言與口頭語言,“星星就是那鉛印在天空的藍色羊皮紙上的書面語言;而為我們視野忽略的變化無常的云朵……正是我們的日常談話”[9](P.369)。梭羅以此來表達自己對語言與自然之間存在著深度關聯(lián)的贊同。
其次,從文明的角度來看,梭羅野性的語言觀不僅包含了對荒野的敬畏,而且還表達著“文明與野性并存”[20](P.477)的美好愿景。十八世紀晚期,“文明”作為一個與“野蠻”相對立的詞匯出現(xiàn)。一直以來,人們都樂于將自己劃進文明的、有教養(yǎng)的或是不野蠻的圍墻之內,以將自身與圍墻外的“他者”——“野蠻人”區(qū)分開。⑤在十九世紀的美國,所謂“文明人”的白人抱著創(chuàng)業(yè)與冒險精神在新英格蘭的土地上大刀闊斧不斷向世界證明他們是“文明”的同時,也將作為“野蠻人”的印第安人推向社會的邊緣。在他們看來,印第安人和他們居住的原始森林一樣都是野蠻的、落后、未開化的。文明作為一個高級存在,站在野性的對面。因此,這種文明觀也隨之反映到文學世界里的語言中,文本語言表達中的“文明人”與“野蠻人”被自然地割裂開來。然而,在梭羅文學作品中野性的語言所表達的文明與野性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文明與野性并存”的關系。正如他認為“文學作品中不能只有白人的詩歌,我們同樣也需要印第安人的詩歌”[9](P.273)。梭羅認為褐色語言更多地存在于印第安人的語言中,是一種屬于自然的語言,植根于自然的語言。它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與現(xiàn)代城市社會里穩(wěn)定且具有模式化的語言相對。他建議“詩人就應該走一走伐木人的路,追尋一下印第安人的足跡,到荒野中尋個僻靜之所,在彼處暢飲涼爽的繆斯之泉,從中獲取力量,也感受真美”[21](P.154)。在梭羅看來,文明與野性所代表的文化不分優(yōu)劣而存在,而是共生于一個巨大的文化實體之中。
面對文明,梭羅并不排斥它的存在,同時也承認文明給國家和社會帶來了巨大進步,“文明乃是人的生活條件的一種真正改進”[6](P.234),但他又表示自己只不過是文明中匆匆的過客。在整個國家迅速文明化的過程中,他看到白人已經把生活在森林中的“野蠻人”連同獵物趕走,瘋狂砍伐森林,“文明人在很大程度上將土地永遠清理了,開墾出開闊的土地,不但如此,森林本身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們馴化栽培的對象”,“取而代之的僅僅是在一美分的硬幣上印上印第安人的頭像”[21](P.144)。同時,梭羅認為通過文明人對自然的破壞以及對荒野的入侵,文明的國家正是依靠原始森林的原材料才得以維持。文明人離不開荒野的供給,充滿野性的原始森林為文明人提供著賴以生存的資源。文明人在發(fā)展自己家園的同時,也應留住“野蠻人”——印第安人的家園。另一方面,梭羅提出要保護荒野,認為“這個世界保存于野性之中”,“在最蠻荒的自然界,那里不僅有最文明教化的生活素材,有一種對最終結果的期盼,而且早已有一種比人類曾達到的更高級的高雅。”[8](P.331)在他看來,我們文明人心中實際上都住著一位野蠻人,文明、野性與人類都深深地植根于自然之中?!拔易诨囊袄?,不遠處是巍峨的青山,我的旁邊是波光粼粼的河水,還有畫眉鳥的歌聲相伴,這應該就是文明的最高境界吧!”[21](P.272)從生態(tài)語言學批評來看,梭羅的野性的語言觀表達了生態(tài)多樣性中文明與野性缺一不可,在“文明與野性并存”中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
綜上所述,無論是承認自然有聲,還是提倡有機整體的語言以及“文明與野性并存”的語言,梭羅的“褐色語法”實際上都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褐色語法并非梭羅為人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所制定的一套語法規(guī)則,而是一種生態(tài)的語言,是其始終堅持的語言觀。“這種語法不但關乎語言,而且也關乎文化與文明本身,它與長滿苔蘚的森林小溪、荒漠卵石一樣有著相同的自然法則?!盵18](P.76)在梭羅看來,“語言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藝術品。”[9](P.172)這種完美體現(xiàn)在梭羅對語言的運用上,并希望通過語言來關切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作為一種綠色的語言,梭羅的“褐色語法”始終根植于自然之中,是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整體的生態(tài)語言觀,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相互交融、友好共存的生態(tài)文化。因此,在生態(tài)危機愈演愈烈的今天,我們重新解讀梭羅的“褐色語法”并運用生態(tài)話語批評來對梭羅的自然寫作進行探討,能夠使我們更好地理解梭羅自然文學作品中的生態(tài)語言與生態(tài)意識。這對人類認識自然,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構建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關于生態(tài)語言的概念,參見趙奎英《從生態(tài)語言學批評看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云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②沃斯特關于浪漫主義對萬物有靈論呼吁的論述,參見Donald Worster.Nature’sEconomy:AHistoryofEcologicalIdea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年,第83頁。
③洛克關于愛默生對梭羅有機語言創(chuàng)作產生直接影響的論述,參見Fred W.Lorch.“Thoreau and the Organic Principle in Poetry”.PMLA,1938(1)。
④參見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4%BB%E5%8A%9B%E8%AB%96.
⑤關于文明與野蠻的論述,參見布魯斯﹒馬茲利什,《文明及其內涵》,汪輝譯,劉文明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