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立帥,于東新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43)
契丹所建的遼國(916-1125年)原本是一個以武立國的王朝,但隨著契丹鐵騎攻入中原,占據(jù)幽云十六州以后,就面臨著如何與漢族人接觸、交往以及如何統(tǒng)治燕、云等漢族人居住地區(qū)的問題。契丹為加強統(tǒng)治,學習中原漢文化,實行南北面官制度。從耶律阿保機的太子東丹王耶律倍開始,契丹貴族重視學習中原典籍,甚至學寫漢詩,歷代統(tǒng)治者的漢文化修養(yǎng)不斷提高,尤其是對文學的功能有了較清晰的認識,可見,遼人的文學功能理論不是封閉發(fā)展的體系,而是胡漢民族文化相互融通的結果,即遼人逐漸吸收漢文化的合理成分,尤其是儒家政教思想,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文化接觸之后,漢化生成的產(chǎn)物。本文擬從民族文化融通的角度,考察遼人對文學功能的理解。
遼人認為文學具有政治功能。遼國統(tǒng)治集團為加強統(tǒng)治、維護社會秩序,注意引進人才,學習中原文化典籍,著力吸取漢文化中適合自己統(tǒng)治需要的成分,如確立了“儒教為先”的制度,遼太祖時就在上京建立了孔廟。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義、禮、智、信”,遼代統(tǒng)治者引進的正是儒家這一套綱常制度,以此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如遼太宗以詩歌的形式,鄭重地告誡子孫要謹慎地治理國家,以確保大遼江山萬代流傳:“一時制美寶,千載助興王。中原既失守,此寶歸北方。子孫皆慎守,世業(yè)當永昌”[1]。遼圣宗執(zhí)政時,社會安定,儒家文化日益深入人心,文學活動十分活躍。但作詩、獻詩的目的主要還是從政治角度出發(fā),那種經(jīng)世致用的為文主張愈發(fā)明確。到了王朝的中后期,皇帝、貴族追慕文雅,雅集賦詩,效仿中原王朝借詩歌與其他國家進行外交,并且其臣子還常常賦詩言志,通過賦詩、獻詩的形式來表達政治見解、勸諫帝王。所以在遼人的觀念中,詩歌具有為政治服務、滿足政治訴求的作用,具體表現(xiàn)為:
首先,以詩選才。遼景宗、圣宗時期,遼國開始實行科舉制度??婆e制度作為一種人才的選拔制度始創(chuàng)于隋朝,經(jīng)過唐、宋兩朝的實踐與發(fā)展,在中原地區(qū)推廣。遼朝雖是以北疆游牧民族即契丹族為核心建立起來的王朝,但自攻取燕云十六州、占領漢地以后,逐漸開始接受中原文化,宋朝完備的科舉制度對其頗有吸引力,于是仿效唐宋科舉制度來選拔人才,逐漸完成了由武治向文治的轉變?!哆|史·文學傳上》記載:“遼起松漠,太祖以兵經(jīng)略方內(nèi),禮文之事固所未遑。及太宗入汴,取晉圖書禮器而北,然后制度漸以修舉。至景、圣間,則科目聿興,士有由下僚擢升侍從,骎骎崇儒之美?!盵2]1445可見,遼初即實行遼漢分治之策,到圣宗時便在漢地正式開科取士。據(jù)史料記載,遼國的科舉體制是:“圣宗時止以詞賦、法律取士,詞賦為正科,法律為雜科。以后則有第等、賢良方正、日試萬言、拔萃等科”[3]98。到興宗時,還出現(xiàn)了御試,統(tǒng)治者在朝堂之上考察進士詞賦水平:“十月,幸南京,御元和殿,以《日射三十六熊賦》《幸燕詩》題試進士于廷。”[4]217可見,以詞賦為代表的文學技藝在人才選拔中占有重要地位。除科舉考試以詞賦取士以外,遼統(tǒng)治者在平時也會通過詩詞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選拔人才、任用官員。據(jù)《遼史》記載:“圣宗太平五年九月,駐蹕南京。十一月,幸內(nèi)果園宴,京民聚觀。求進士得七十二人,命賦詩,第其工拙,以張昱等一十四人為太子校書郎,韓欒等五十八人為崇文館校書郎?!盵5]不僅如此,最高統(tǒng)治者還經(jīng)常對官員的詩藝水平進行考察,擇優(yōu)給予獎賞?!镀醯尽酚涊d:“圣宗‘出題詔宰相以下賦詩,詩成進御,一一讀之,優(yōu)者賜金帶?!盵6]81并且,獲罪的臣子也會因其文采而再度受到重用。李瀚原為唐明宗天成年間的進士,遼太宗滅后晉后,他歸順了遼朝,但之后逃走,被遼徼巡者抓捕后囚禁在獄中?!度|詩話》記載:“會欲建太宗功德碑,勛奉曰:‘非李瀚無可秉筆者’。詔從之。文成以進,上悅,釋囚,加禮部尚書、宣政殿學士?!盵2]1450因為一篇碑文的書寫,這個逃犯就獲得了赦免,并且還晉封了禮部尚書、宣政殿學士,可見遼人是多么看重文采。在日常政治活動中,皇帝對有功的臣子,除了給予物質賞賜以外,還常以賦詩的形式加以表彰,如陳昭袞在皇帝打獵時因救駕有功,除賞賜他金銀器、賜國姓以外,還賞賜詩歌作為獎賞:“即日設燕,悉以席上金銀器賜之。特加節(jié)鉞,遷圍場都太師,賜國姓。命儉及呂德懋賦詩以美之”[7]。遼將蕭噠凜,戰(zhàn)功累累,圣宗命人作賦論述其功績,并作詩嘉獎?!笆挀閯C平敵烈部,因討阻卜之未服者,諸藩歲貢方物充于國庫,自后往來若一家焉。上賜詩嘉獎,仍命林牙耶律昭作賦,以述其功?!盵8]這些都體現(xiàn)出遼國統(tǒng)治者對文學的重視,詩文活動是其政治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
其次,臣子往往通過獻詩、賦詩的方式來勸諫統(tǒng)治者。詩歌具有諷諫作用,詩歌創(chuàng)作是遼人參政、議政的重要方式之一。這種詩諫的做法直接源于遼人對白居易《諷諫集》的認可?!镀醯尽酚涊d:“親以契丹字譯白居易《諷諫集》,詔番臣等讀之。”[6]80遼圣宗以帝王的身份推介、宣傳白居易諷諫詩,而白居易以詩勸諫統(tǒng)治者、表達政治見解的做法也被廣泛認同。如《全遼詩話》記載:“羅衣輕,遼興宗伶官。曾諷諫興宗與太弟重元狎昵過度,將居民城邑賭與重元,使之改正?!哆|史》專為其立《伶官傳》,贊其‘能因詼諧示諫,以消未形之亂。’”[9]101再如:“道宗皇太子耶律濬之女延壽,幼遭耶律乙辛之難,與兄天祚俱養(yǎng)于蕭懷忠家。后李氏進《挾谷歌》,道宗感悟,召還宮。”[10]還有,因為“遼代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造就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女知識分子和女政治家,比中原地區(qū)的女性教育更具有前衛(wèi)性?!盵3]31所以,一些貴族女子如蕭觀音、天祚文妃、耶律常歌等都創(chuàng)作出過水平較高的諷諫詩。如天祚文妃針對宰相專橫、朝政內(nèi)憂外患,作《懷古》詩,向皇帝進言:“丞相來朝兮劍佩鳴,千官側目兮寂無聲。養(yǎng)成外患兮嗟何及,禍盡忠臣兮罰不明……”[11]64詩歌以秦帝為鑒,規(guī)勸天祚帝要親近賢才、遠離佞臣、賞罰分明、詩人繼承并發(fā)揚了漢文化的詩諫傳統(tǒng),表達了自己的政治主張。
再次,詩歌在遼國還具有對外溝通與文化交流的功能,是政治外交活動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這也是遼人繼承漢文化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之一。早在春秋時期,就有在外交場合賦詩言志的傳統(tǒng),所以孔子曾經(jīng)說過:“不學詩,無以言”“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12]遼朝中期以后,與宋、西夏、高麗等國交往頻繁,作為國家形象的代表,使臣應具較高的文學造詣。所以只有具有相當文學才能的人才能作為遼國使臣,《老學庵筆記》記載:“六符使宋,宋仁宗賜以扇,飛白書,書八字曰:‘南北兩朝,永通和好?!瘯暸e,乃以《兩朝永通和好》為賦題,而以宋朝皇帝御書飛白為韻?!盵13]如果有外國使臣到訪,遼國也會選一些文學素養(yǎng)高的臣子做陪?!睹反嵲娫挕酚涊d:“富鄭公(富弼)使于遼。遼伴使云:‘蚤登雞子之峰,危如雷卵?!鹪唬骸顾拚扇酥^,安若泰山?!衷疲骸迫缇€,因針乃見?!鹪唬骸炄缭?,遇食則缺。’伴使服其機警。”[9]152蘇軾出使遼國時,遼國使想要以奇對“三光日月星”為難他,但蘇軾輕松以“四詩風雅頌”[14]29作答,這令遼國使臣大為驚嘆佩服。
除政治功能,文學還在人們?nèi)粘I钊缱邸⒋鹬x等中發(fā)揮著交流、溝通的作用,詩文成了日常交際的工具,也成為文人交往、增進友誼的重要媒介?!稏|國史略》曾記載這樣一件事:“遼人孟初與高麗人金緣因為詩歌結為知己,“初見其年少,頗易之。一日,并轡出郊,雪始霽,初唱云:‘馬蹄踏雪干雷動’,緣即對曰:‘旗尾翻風烈火飛。’初愕然曰:‘真天才也?!墒乔楹萌蘸V,相唱和。及別,解金帶贈之。”[9]70再如,遼后期社會矛盾激化,戰(zhàn)爭頻繁發(fā)生,詩歌還起到傳遞信息、增進情感的作用。如《軒渠錄》記載了軍士妻子寄給丈夫的信:“垂楊傳語山丹,你到江南艱難。你那里討個南婆,我這里嫁個契丹。”[9]88
除詩歌外,現(xiàn)存的遼人文獻還載有大量的碑銘、哀冊、詔諭、書狀、敕制等應用文章,這些文章更是從政治實用性出發(fā),具有“紀省事榮德,志生平事跡、美德才華,以傳世永遠”[3]57等功能,即通過詩文記錄當時皇親國戚、大臣等的事跡、良好品德及卓越的才華,以便流芳百世。如《遼史》記載:“遼太宗天顯三年八月,詔建《應天皇太后誕圣碑》于儀坤州?!盵14]32五年十月“建太祖圣功碑于迂正集會堝?!盵14]32《張績墓志銘》記載:“伏聞《梁選》所序,志謂紀其年代;《釋名》所載,銘者述其功美。蓋士君子生而有行實,身后不可以弗顯,死而有壽數(shù),葬前不可以弗紀”[11]89。可以說,這些文學作品都是為了記寫功德、傳奇事跡而作,追求的是政治性的實用功能。
由此可見,無論是以詩選才、用才,還是以諷諫的方式參與國事,或是政令發(fā)布、紀功述德,在遼人看來詩文都具有為政治服務的功能。這種對文學政治功能的看重,一點也不遜于中原王朝。同時,還需要指出的是,遼國統(tǒng)治者為使遼人保持北方民族剛健勇猛的精神氣質,并不鼓勵下層百姓學漢語、作漢詩,甚至限制遼人參加科舉。比如《遼史》記載:“重熙(1032-1055年)中,耶律蒲魯舉進士,聞于上,鞭之二百?!盵15]由此可知,詩文主要是遼國貴族集團的統(tǒng)治工具及生活點綴,因而僅僅是遼國上層社會接受了漢文學,普通民眾則沒有機會。
除了政治實用功能外,遼人還認為文學具有抒情功能,這種認知顯然也是源自漢文學傳統(tǒng)。自毛詩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到屈原“蓋自怨生也”、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再到陸機“詩緣情而綺靡”、韓愈的“不平則鳴”等等,均把詩文看作是作者言情的藝術手法,重視詩文的情感表達功能,這也是中原文學一以貫之的文學觀念。隨著漢化程度的加深,遼人文學藝術水平不斷提高,也就越發(fā)重視詩文的抒情功能,使文學回歸審美的本位,這也是遼人文學自覺的標志。目前有記載的、最早的遼人漢文詩出自東丹王耶律倍之手:“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xiāng)人,從此投外國?!盵16]這里的“小山”是指耶律德光,就是小黃、亦指小皇,小山就是小皇太子。而“大山”指耶律倍自己,遼太祖的皇長子,大皇太子。詩歌盡管語言質樸無華,但運用了象征手法,以“大山”和“小山”的意象,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了詩人由于受到不公正待遇所產(chǎn)生的悲憤以及遠離故鄉(xiāng)時的不舍之情。耶律倍的詩已不同于契丹先民的勞動歌謠、禱詞等無意識的詩歌,已經(jīng)開始運用文學修辭的手法,盡管樸拙,但顯然是經(jīng)過藝術加工的產(chǎn)物。
經(jīng)過幾十年胡漢文化的融合發(fā)展,到遼圣宗時期(983-1012年),遼國政權穩(wěn)定,社會昌明,文壇呈現(xiàn)出繁盛的景象,文人們用詩來表達內(nèi)心世界、抒發(fā)個人情感,產(chǎn)生了律詩、絕句、回文詩、騷體等多種詩體,藝術水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此時的遼人越發(fā)重視詩文的抒情功能。耶律孟簡聽聞皇太子被乙辛所害,深感哀痛,以詩來抒發(fā)痛苦之情:“及聞皇太子被害,不勝哀痛,以詩傷之。作《放懷詩》二十首。”[17]1456也有表達對親人戰(zhàn)死沙場感到悲傷的,如《楊文公談苑》記載:“耶律兄及其兄之子,太平興國中戰(zhàn)沒于大郡。后耶律經(jīng)舊戰(zhàn)處,覽其遺跡作詩,矩記其兩句云:‘父子盡從蛇陣沒,弟兄空望雁門悲?!盵9]36遼人通過詩歌來表達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遼人不僅幽憤以成詩,開心愉悅時也作詩,抒發(fā)喜悅之情。如當時官職為政事舍人的劉經(jīng),某年出使宋朝,在路上遇到可以食用的韭菜非常高興,賦詩:“野韭長猶嫩,沙泉淺更清!”[9]39同時還以詩來表達自己的高遠志向,如寧鑒初中進士時,曾與同輩好友吟唱《風雪夜縱酒詩》,其中“有‘天下餒寒棄我意’之句?!盵18]耶律官奴與蕭哇皆有遠大抱負,認為若不能成就功業(yè),干脆就歸隱山林做個隱士好了。蕭哇對耶律官奴說:“‘仕不能致主澤民,成大功烈,何屑屑為也!吾與若居林下,以枕簞自隨,觴詠自樂,雖不官,無慊焉。’官奴然之。”[19]這方面藝術水準最高的作品,當屬遼道宗的《題李儼〈黃菊賦〉》:“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吹不去?!盵20]此詩以李儼的《黃菊賦》落筆,是稱贊《黃菊賦》,也是贊頌菊花高潔不屈、超脫世俗的品格,不僅勉勵了李儼,也表現(xiàn)出作者自己的審美志趣。雖然前兩句直陳其詩,平平無奇,但后兩句寫西風吹不去的“袖中余香”,不僅增加了詩歌的感染力,還提升了整首詩的藝術境界,給讀者以清雅的審美體驗,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
總之,無論是痛苦的思緒、愉悅的心情、還是高遠的抱負,遼人都喜歡用詩歌來表達。由于詩歌能用高度凝練的語言形象地表達詩人的豐富情感,是抒發(fā)感情最直接的載體之一,因而成為遼人抒情寫意的工具。這樣遼人對詩歌功能的關注,就由政教等實用功能進而擴展到對文學本身審美功能的關注,這也是遼人文化觀念值得注意的新變化。
遼人還認為文學具有娛樂功能。遼國統(tǒng)治者,尤其是遼圣宗、興宗對中原文化極為推崇,除考察臣子、宣揚教化、傳達政令外,還將詩文作為娛樂、緩解生活壓力、獲得精神撫慰的工具。這與唐宋宴飲之風有很大關系,唐宋王朝節(jié)日繁多,且都伴隨宴飲、游樂等娛樂活動,即使平日也是大小宴不斷,文人雅士們于是乘興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詞華麗的宴游詩歌。如《齊東野語》記載:“又七夕,郡齋開宴,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夙聞其名,因命之賦詞,以己之姓為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盵21]澶淵之盟以后,宋、遼兩國交往頻繁,宋人的宴飲娛樂之風也延至遼朝。據(jù)有關史料記載,遼圣宗平日愛詩,甚至屈尊身份,與臣子結為詩友:“勞古,國舅少父房之族。以善屬文為圣宗詩友?!盵22]而興宗還常與臣子一面飲酒、一面賦詩直到深夜,“重熙六年六月,興宗酒酣賦詩,吳國王蕭孝穆、北府宰相蕭孝忠等皆屬和,夜中乃罷。”[4]219受最高統(tǒng)治者的示范與影響,遼貴族也喜歡喝酒做詩,借詩歌來娛樂助興,如《契丹國志》記載:“遼人重陽往往打團斗虎,輸者出一筵席,君臣登高飲酒賦詩?!盵23]又有《遼史》:“時馬唐俊有文名燕、薊間,適上巳,與同志祓禊水濱,酌酒賦詩?!盵17]1453可見,文學的娛樂功能逐漸為多數(shù)遼文人所自覺接受。
同時,遼國后期,享樂奢靡之風盛行于貴族階層,香艷的歌詞廣為流傳。如遼道宗時期著名的“十香詞慘案”就是明顯的例證。據(jù)相關史料記載,皇后蕭觀音特別擅長書法,耶律乙辛為了制造其與趙惟一私通的“證據(jù)”,先命令手下作《十香淫詞》,再唆使蕭觀音身邊的婢女單登,讓她拿著《十香詞》誘惑蕭觀音親自抄寫一遍。單登欺騙蕭觀音說:“此宋國忒里蹇所作,更得御書,便稱二絕?!盵9]19蕭觀音讀后,非常喜歡,立馬中計,抄寫了一份。由此也可見,這種香艷之詞在遼國上層社會并不罕見。據(jù)史料載,蕭觀音是遼國著名的才女,文學造詣頗高,她創(chuàng)作了七絕《懷古》:“宮中只數(shù)趙家妝,敗雨殘云誤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盵9]18對趙飛燕姊妹蠱惑漢成帝,誤國敗政的行為予以諷刺批判,一方面可見蕭觀音的詩學造詣頗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彌漫于遼宮廷貴族間的奢靡享樂之風。
可見,詩歌剛開始雖被遼朝統(tǒng)治者作為政教工具引進,大力學習。但文學作品本身具有娛樂性,并不能被政治等實用目的所掩蓋,而且遼國貴族不僅需要物質享受,也需要精神享樂,創(chuàng)作詩歌也因此逐漸成為遼貴族休閑娛樂的重要方式,文學具有的娛樂消遣功能逐漸被遼貴族所廣泛認同。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指出:“時運交移,質文代變。”[24]文學作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遼代文學功能觀的成熟正是遼人在與漢民族交往接觸中,接受中原文化的影響而形成的,但又不是全盤照搬中原文化,受特殊的地理人文環(huán)境、民族氣質的影響,遼人文學功能觀又具備自身的民族特色。文學價值觀念具有多樣性與復雜性,是個體性與社會性的辯證統(tǒng)一,因此遼人文學功能觀的形成除了受漢文化的影響外還受本民族特性的影響,即遼人長期生活在北部邊陲,氣候寒冷干燥,生存條件嚴酷,經(jīng)濟條件較差,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遼人注重實用、尚武貴壯的民族性格,因而其對文學的態(tài)度是看重實用功能的,正如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所指出的:“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盵25]契丹先民因祈禱、祭祀、狩獵、戰(zhàn)爭等實用的目的,而創(chuàng)造出原始歌謠、薩滿咒語、祈禱祝詞等“口傳文學”,盡管形式多樣,但目的卻是相同的,那就是為實用而創(chuàng)造。契丹的早期歌謠在史書典籍中尚有零星的記載,如《焚骨鮌》:“冬月時,向陽食;夏月時,向陰食。我若射獵時,使我多得獵鹿?!薄侗笔贰て醯鳌吩谝龃烁钑r稱:“父母死而悲哭者,以為不壯。但以其尸置于山樹之上,經(jīng)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因酌酒而祝云云。其無禮頑?于諸夷最甚。”[26]這是用來焚葬父母遺骨時所唱的祭辭,同時也是祈禱祖先、父母神靈保佑射獵時能夠多獲得獵物,即從遙遠的契丹先民起,他們對文學的認識,就是實用的,不管是表達愿望、祈求順利,還是抒發(fā)愛憎之情,都具有實用性,這就是遼人最初的文學功能觀。
遼朝上層社會普遍尊奉佛教,甚至到了“佞佛”的程度,這種風尚對遼人文學功能觀的形成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哆|史》記載:“時太祖問侍臣曰:‘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對。倍曰:‘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盵27]可見,自建國之初,佛教就與儒學存在著地位之爭。自遼圣宗后,君主帶頭崇佛,拜佛徒為師?!吧虾弥卤赜猩跹伞?,所以整個遼朝社會形成了“崇佛”甚至“佞佛”的風氣。關于參悟佛家思想的心理機制,孫昌武指出:“佛家講究‘頓悟’‘明心見性’,要求截斷常識的情解,對絕言之道的神秘頓悟?!盵28]由于佛家要義玄奧艱澀、神秘莫測,所以需要讀者敏銳的內(nèi)心體驗,主要通過頓悟來理解佛理,很難用通俗直白的語言表達出確切的佛家要義。于是,遼人也主要借助比喻、象征、暗示等手法創(chuàng)作“詩偈”,以表達對佛法的參悟,如《全遼文》中的《投潭中偈》:“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盵29]《全金詩》中收錄的張通古在遼時所作的《靈璧寺》:“萬壑千巖里,林開一徑深……花散諸天雨,燈傳古佛心?!盵30]這種經(jīng)過藝術加工的“詩偈”,藝術水準比遼一般詩歌要高得多,詩人不僅在文學技巧上借水寄托情志,抒發(fā)自己的信念,堅定成就一番事業(yè)的心志,更在內(nèi)容上闡釋了佛家的空悟、緣化之說。因而,詩歌一度成為遼人參悟佛理、接受教義、乃至宣揚佛理的載體。受此觀念影響,詩歌自然成了參悟佛法、傳播梵音的工具。
綜上所述,遼人文學功能觀主要表現(xiàn)在政治功能、抒情功能、消遣娛樂功能3個方面。雖然相對于中原地區(qū),社會整體文化程度不高,但伴隨著遼朝建國與發(fā)展,遼人逐漸具備了較為成熟的文學功能觀。盡管遼人的文學功能觀受本民族心性的影響,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但這只是形成了最初的功能論,遼人的文學功能論的發(fā)展、成熟與其全面接受漢文化的影響密不可分,儒家的政教觀、對文學實用性的認識以及“詩緣情”、娛樂性等理論,都大大激發(fā)了遼人對文學功能的認識,促進了其文學功能理論的成熟與發(fā)展。遼人文學功能論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是中國古代文學批判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為金元文學的發(fā)展奠定了思想基礎,為北宗體派文學頂峰的到來奠定了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