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瑩
布魯塞爾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大廣場一晚一早的喧鬧與冷峻,艷陽下和大雨里的熱情與蕭瑟,對比強烈。廣場的一角有一座塞爾克拉斯紀念碑,建于一九○二年。傳說游人只要摸了雕像的手臂,就會重返布魯塞爾。二○一九年,我再次來到這里。五年后的布魯塞爾,城市天際線豐富了起來,“在建中”的形象如故。慢食運動不再流行,垃圾分類如火如荼,天鵝賓館開始實行會員制,依然不變的是傍晚時分的迷人陽光,讓人萌生對世間所有事物的美好情感。我們?nèi)胱〉乃饺斯⒕嚯x小于廉的雕塑只有幾百米。房間很大,朝南的一面全部是落地玻璃窗,想必冬季一定溫暖愜意。對面的住家有一位紅發(fā)女子,無論清晨還是傍晚,總能看見她安安靜靜讀書的模樣。
五十周年紀念公園的凱旋門
為了彌補二○一四年訪學時的遺憾,第一站便奔赴滑鐵盧古戰(zhàn)場。從住宿地開車出發(fā),不到一刻鐘便抵達了五十周年紀念公園。上一次我的探索止步于此,在觀看了世博展館里的“瑪莎拉蒂百年展”后便匆匆離開了這座城市。展覽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汽車外形設計的豪華和七十年代的平淡與簡單。在展覽中還有一個類似于科普宣傳的單元,講述了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和汽車發(fā)明之間的關系。這一次從五十周年紀念公園開始擴展的旅途,成為奇妙的起點。從公園凱旋門所在的方位左轉,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充滿浪漫風情的建筑群。經(jīng)過一片高檔住宅和使領館區(qū)域后,迎面而來的是意料之外的布魯塞爾。與談不上優(yōu)雅、舒適甚至好聞的市中心相比,彌漫在鼻尖的是清新的空氣。城市還是森林,恍惚中我努力辨識。讓人意猶未盡的綠色一片片襲來,行道樹的深處還有草地和湖泊,不少家庭帶著孩子正在其間運動和野餐。經(jīng)過十多分鐘曼妙舒心的路程后,我們駛上了通往滑鐵盧所在村莊的高速公路。公路兩邊是郁郁蔥蔥的大樹,如同行駛在氧吧里。
我們所經(jīng)過的區(qū)域是索尼安森林(Foret de Soignes),它既是包圍布魯塞爾大都會區(qū)的中心公園,也是包含交通樞紐的主要空間結構。這樣的城市規(guī)劃與一位君主有著密切的關系—利奧波德二世(1835-1909)。利奧是歷史上唯一將森林作為準大都會的娛樂中樞進行大力開發(fā)的國王,在他的努力下,森林和城市之間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聯(lián)系。他在森林中規(guī)劃了一個全新的城市,增添了供精英們高爾夫、賽馬、湖畔散步和野餐茶會的場所。由有軌電車、鐵路、漫步道和觀景道構成的路網(wǎng)則連通了城市與森林。比利時的森林被劃分為三個區(qū)域,其中布魯塞爾首都地區(qū)就占了38%的份額(其余為佛蘭德地區(qū)56%、萬隆地區(qū)6%)。一八九七年,布魯塞爾世界博覽會在米貝爾公園和特魯倫舉行,成為未來城市—森林建設的開端。此后,相互嵌套的城市—森林兩極復合體系演化為一個集森林、多中心城市和各種娛樂設施于一體的多極體。二戰(zhàn)后,以林中住宅為代表,布魯塞爾對擁抱森林的新型城市化的興趣日漸濃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城市的環(huán)城公路也建設在森林內(nèi)。時至今日,城市仍在向野外森林“擴張”。
利奧波德二世(1835-1909)
利奧波德二世在國內(nèi)被稱為“建設之王”,他任內(nèi)的巨大工程包括安特衛(wèi)普火車站、皇家美術館、五十周年紀念公園等。他去過印度、中國、埃及等地,也常被描述成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管理者。一八六一年利奧寫道:“海洋沖刷著我們的海岸,世界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汽船和電力縮短了距離,地球表面一切未占用的土地(大多數(shù)在非洲)能夠成為我們行動和成功的地域?!痹谝话肆迥昀^位之前,利奧在遠東進行了長達半年的旅行,他曾說“我的夢想是建立一個世界印度公司,總部設在布魯塞爾”。
一九九九年,美國歷史學家亞當(Adam Hochschild)出版了《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King Leopolds Ghost)一書,披露了大量利奧主導下的比利時在剛果進行殖民統(tǒng)治的細節(jié)。根據(jù)此書展示的內(nèi)容,大量掠奪的財富流入比利時,至少有六百萬法朗的剝削收入被用于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城市改造和基礎設施建設。利奧在剛果最初的物資掠奪主要是象牙,用以制作珠寶、鋼琴鍵和假牙。隨著自行車生產(chǎn)的盛行,橡膠(輪胎原料)經(jīng)濟抬頭。剛果當?shù)氐哪行员粡娭埔蟛杉鹉z,不能完成指標者的妻子或女兒將受到恫嚇,常常以砍去手腳作為懲罰。估測當時剛果的死亡人數(shù)在一千萬至一千五百萬(對于確切死亡人數(shù)各路專家也存有疑問,當時天花和錐蟲病在非洲非常盛行,疾病也是造成人口遞減的因素)。利奧有一名十六歲的情婦(Caroline Lacroix,法國人),她的綽號便是“剛果皇后”,因為在剛果的收入支付了她的華服及奢侈生活。雖然比利時的國民非常不喜歡國王的這一段戀情,利奧本人卻并不介意,許多公開場合仍然攜其一同出席,包括他的表親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葬禮。
《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 美] 亞當·霍赫希爾德著扈喜林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版
根據(jù)亞當書中的記錄,反對利奧波德二世的運動在安特衛(wèi)普的港口開始,英國人愛德華·莫里爾(Edward Morel)通過比利時的交易記錄確證了利奧波德對剛果實施的奴隸制。愛德華的判斷馬上得到了英國大使羅杰·凱斯門特(Roger Casement)的證實,因為英國反對利奧的壟斷貿(mào)易。隨后英國國會派羅杰前往剛果考察及評價人權狀況并形成報告,同當?shù)毓姷目棺h書和請愿書一起于一九○四年遞交。《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一書將利奧描繪成與希特勒相提并論的大屠殺者,一經(jīng)出版便在比利時引起爭議。事實上,比利時不是第一個殖民非洲的國家,英、法、德、葡等國當時在非洲也有各自的殖民地,類似的殘暴行為同樣存在。
位于滑鐵盧古戰(zhàn)場中心的獅子山
因為導航的定位不準確,我們居然沒能一下找到滑鐵盧古戰(zhàn)場。在村莊里轉了一圈之后,終于看到了田野映襯下的雄踞山頭的獅子。古戰(zhàn)場的中心是一座四十五米高的土山,共二百二十六級臺階,一八二六年由荷蘭統(tǒng)治下的比利時婦女用背簍運土的方式堆成。獅子山是為了紀念荷蘭奧蘭治王子威廉二世而建造的,他率領荷軍作為盟軍參戰(zhàn),肩膀被法軍的子彈擊中。國王威廉一世下令在其受傷之地建造紀念碑以表彰兒子。重達二十八噸的鐵獅子,面朝法國的方向,據(jù)說是使用遺留在戰(zhàn)場上的廢鐵鑄造的。當年,拿破侖率領的法軍與惠靈頓公爵的聯(lián)合部隊(英國、普魯士、奧地利、俄羅斯等)在兩公里多的戰(zhàn)線上進行了一天的鏖戰(zhàn)。雙方共留下了近五萬具尸體?;蒽`頓曾這樣評論滑鐵盧之戰(zhàn),“勝利是除失敗之外的最大悲劇”。如今為了保護歷史遺跡,周圍禁止耕作。每年的滑鐵盧戰(zhàn)役紀念日(6月18日),這里都會上演穿著古時戰(zhàn)袍的穿越劇。在其余的平常日子里,古戰(zhàn)場并不熱鬧。獅子山的外圍用鐵籬笆圍起,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士盤著手,氣定神閑地坐在鐵門前。他是來提示大家,入內(nèi)需要付費的。作為一個不像景點的景點,并沒有規(guī)劃中的停車場。大家默契地找空地停車,不斷有興致勃勃的男士自駕前來。我們身邊的車里,一位男生哼著歌曲歡快地換著球鞋,做好了要征服滑鐵盧的準備。同伴前去詢問,里面是否安裝了電梯,我們的中國式思維一定讓老外見笑了。答案是沒有任何升降設備,需憑一己之力登山。風兒吹過身邊的草地,雖然是八月酷暑,卻感受到了一絲涼意。山頭有顫顫巍巍互相扶持的老夫妻們做出眺望遠方的姿勢。望著腳下的歷史劇場,想必也是感慨萬千。
位于布拉迪斯拉發(fā)老城廣場的拿破侖雕像
二○一五年滑鐵盧戰(zhàn)役二百周年之際,獅子山山腳下建成了一座紀念館。主要用來全面展現(xiàn)滑鐵盧戰(zhàn)役的經(jīng)過及其在世界近代史上的重大意義。設置的展覽包括軍官制服、戰(zhàn)略戰(zhàn)術以及軍隊后勤保障等,還可以通過3D視頻來感受戰(zhàn)爭的慘烈。不過最吸引我目光的是擺放在古戰(zhàn)場餐廳門口的拿破侖雕像,充滿了戲謔的味道。與巨大的山頭獅子相比,這一具石像的大小只是孩童的身高。長筒皮靴、肩章和四角帽,拿破侖服裝的典型要素一應俱全。他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有點無可奈何,又有點無所謂。給一位失敗者留下放塑像的位置究竟是出于何種考慮呢?在游客們看來,這件雕塑更像是一個看板,招攬爬山累了的人們來用個餐。也許沒有了“拿破侖”,場景的意義就不明朗了。拿破侖已經(jīng)成為歐洲旅游的招牌標識。在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的老城廣場,也有一座他的銅像,戴著標志性的帽子,身體前傾靠在椅背上。這是供游客休息的道具,人們坐在椅子上反過手來順便可以刮刮他的鼻子,鼻端的銅色也尤其光亮,或許世人都想感受一下“征服”拿破侖的味道吧。銅像的身后是法國大使館。
雅克- 路易·大衛(wèi)《馬拉之死》
BBC的紀錄片曾提到在歐洲出現(xiàn)的一個奇怪現(xiàn)象,即參觀者們在滑鐵盧戰(zhàn)役紀念日瘋狂購置拿破侖的相關商品,其中一些受訪人士根本搞不清誰才是這場戰(zhàn)役里的失敗者。這可能也是古戰(zhàn)場在戰(zhàn)役二百周年紀念的時候要建造紀念館來厘清歷史事實的原因。“滑鐵盧”一詞已經(jīng)帶有太多的文化闡釋,它通常表示遭遇慘敗,在法國意味著對拿破侖的惋惜和同情,在英國則是勝利。很多歐洲城市都建有以“滑鐵盧”命名的廣場或街道。二○一八年在倫敦游玩時住在“倫敦眼”附近的酒店,從陽臺望下去便是滑鐵盧車站,幾乎每分鐘都同時有紅色、白色和藍色的列車在這里進出。一八四八年建成通車的滑鐵盧車站有著極其復雜的站臺結構,可以看出它在倫敦交通運輸中的樞紐地位,亦可見滑鐵盧的勝仗對英國人的意義。不過,拿破侖在英國也有著名的同情者。當英軍在滑鐵盧擊敗法軍的捷報傳到倫敦時一片歡騰,唯獨詩人拜倫說,這個消息多么令人沮喪。拿破侖流放后,拜倫還寫了一首詩,《拿破侖的告別》(Napoleons Farewell)。這令人想起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所提到的:“失敗反而把失敗者變得更崇高,倒了的波拿巴仿佛比站著的拿破侖更高大些。”
在布魯塞爾,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就是去皇家美術館看雅克-路易·大衛(wèi)(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的名作《馬拉之死》。經(jīng)常在學生的吐槽動圖里看到這幅畫的改編版,他們將馬拉手中的字條換成了試卷或作業(yè),以表現(xiàn)準備不充分時的絕望或瀕死狀態(tài)。關于《馬拉之死》一畫的研究,是藝術史的顯學,圍繞其背后的人物遭遇、政治生態(tài)甚至臨摹細節(jié)的真實性等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學術辯論。形式分析的、符號學的、政治學的,紛紛登場的闡釋讓這幅作品本身從繪畫變成了文本。而我對于大衛(wèi)畫作印象最深的是懸掛在盧浮宮里的《拿破侖的加冕式》,它被印在高中美術課本上。當年美術老師將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籍里柯的《梅杜薩之筏》和大衛(wèi)的這幅畫一起作為歐洲美術史的開篇課程來講解,它們仿佛就是我對西方美術史認識的第一站。
雅克-路易·大衛(wèi)出生于巴黎的富裕家庭。九歲時目睹了商人父親被槍殺,母親隨后離家出走,他被送去寄宿學校,并由他的兩個建筑師舅舅帶大。家族的規(guī)劃是想讓大衛(wèi)從事建筑或法律、醫(yī)藥相關的職業(yè),可是他卻愛上了畫畫。鼎鼎大名的洛可可藝術家布歇是大衛(wèi)的遠房親戚,在他的安排下大衛(wèi)師從約瑟夫-馬里·維恩(Joseph-Marie Vien,1716-1809)。維恩是最早開創(chuàng)新古典風格的畫家之一,曾任羅馬法國學院院長,也是迄今唯一葬于先賢祠的畫家。布歇將大衛(wèi)送到維恩的門下,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大衛(wèi)并不喜歡洛可可風格的繪畫。當時,維恩同時在法國皇家繪畫和雕塑學院任教,該學院是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前身,也是繼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博洛尼亞美術學院之后,在西方世界建立的第三所美術學院。學院從一六四八年成立至一七九三年廢除,統(tǒng)治了法國藝術界一百五十余年。
一七六六年,大衛(wèi)進入皇家繪畫和雕塑學院學習。他個人的抱負是贏取著名的羅馬獎(Prix de Rome,1663-1968年間法國政府設立該獎,旨在資助年輕的法國藝術家去羅馬學習)。歷經(jīng)四次失敗后,大衛(wèi)最終在一七七四年獲得了該獎,其間他甚至采取了極端的絕食方式來磨煉自己。獲獎后,他說“這是五年來第一次可以暢快地呼吸”。一七七五年,大衛(wèi)和導師維恩一起前往羅馬。一七七九年在龐貝古城遺址的經(jīng)歷給了他很深的影響,使他更堅定了古典主義的信仰。大衛(wèi)認真鉆研古代希臘羅馬雕刻,做了四年的素描。大衛(wèi)的第一個訂單是祭壇畫,他的畫作使他在藝術領域逐漸確立了名聲。自視甚高的大衛(wèi)婉拒了繼續(xù)領用獎學金留在羅馬,毅然決然回到巴黎,開始了他的畫家職業(yè)生涯。大衛(wèi)不久便進入學院任教,招收了很多學生,建立了自己的繪畫工作室。他的畫作在沙龍展出,他經(jīng)常采取一些被視作是“離經(jīng)叛道”的做法來展示作品,比如與傳統(tǒng)敘述不同的擺放順序和具有戲劇化的說明等。大衛(wèi)的一些學生對他不合常規(guī)的操作無法認同。不過,作為老師的大衛(wèi)本人十分自信和寬容,他從不妒忌那些才華橫溢并獲得認可的學生,也從不擔憂他們將來的地位會超越自己。嶄露頭角的大衛(wèi)甚至吸引了后來的美國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的注意,后者對他在一七八七年繪制的《蘇格拉底之死》贊不絕口。不過,大衛(wèi)在藝術圈的崛起除了其本身的才能外,也離不開妻子所在的原生家庭方面的幫助。大衛(wèi)在一七八二年和瑪格麗特-夏洛特(Marguerite-Charlotte Pécoul,1764-1826)成婚,她的父親是一名富有的建筑商人,正承包了建造盧浮宮的業(yè)務,具有極強的社交能力和人脈資源。
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里說:“十八世紀中葉以前,藝術家?guī)缀鹾苌俪霆M隘的圖解范圍,難得有人去描繪傳奇場面、中世紀逸事或當代歷史。不過,這種情況在法國大革命時期迅速地改變了,藝術家突然感覺選擇什么做題材都沒有限制了?!?對于大衛(wèi)來說,作為一個藝術家,只有投身于時代的變革,才能創(chuàng)造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他本人說過:“藝術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為了幫助某一個政治概念的勝利而存在?!贝笮l(wèi)總是與法國大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一七八四年繪制的《荷拉斯兄弟之誓》被視作是人民斗爭的代言。一七九三年,大衛(wèi)加入了資產(chǎn)階級左翼的雅各賓派,成為羅伯斯庇爾的戰(zhàn)友。他投票贊成處決路易十六,妻子也因此離開了他。此時的大衛(wèi)以公共教育委員會和藝術委員會的委員身份從事大量的革命藝術活動,完成名作《馬拉之死》。該畫作在當時被稱作“革命的圣殤”(pietà of the Revolution)。在羅馬的伯多祿大教堂,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名作《哀悼基督》的名稱即為“pietà”。喜愛古希臘羅馬雕塑的大衛(wèi)一定在游學期間多次觀看過這一作品。圣母懷抱中的耶穌垂下的手臂,和躺在浴缸中的馬拉垂下的手臂,在視覺上是如此共通。這也許從另一個側面可以解釋為什么有皮膚病的馬拉在他的畫中有著大理石般光潔的肌膚。
雅克- 路易·大衛(wèi)的自畫像(1794),藏于盧浮宮
“熱月政變”后雅各賓派倒臺,大衛(wèi)被控叛國罪,并在一七九四年八月被捕。大衛(wèi)被貶為“藝術暴君”,他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護,但沒有人聽懂他在說什么。年少時愛上擊劍的大衛(wèi)曾在運動中受傷,導致臉部的會話神經(jīng)損傷并引發(fā)了腫瘤,造成了永久性的容貌瑕疵和語言功能障礙。在獄中,他求來了一些顏料和畫筆,為自己畫下了著名的自畫像。畫作上臉部的傷痕清晰可見,但畫家本人的形象卻是浪漫而純真的。微紅的臉頰,蓬松的卷發(fā),握著畫具的有力的手,敞開的衣領,仿佛袒露出他純凈透明的心。大衛(wèi)用色彩和畫筆精心雕琢了一個年輕化的自己,似乎抹去了作為政界叱咤風云的老手的痕跡。不過,從畫像上不能對焦的眼神來看,大衛(wèi)在獄中的確出現(xiàn)了視力變?nèi)醯陌Y狀。在一七九五年十月大赦之前,他就從監(jiān)獄中被釋放了出來。
《拿破侖的加冕式》
獲釋后,大衛(wèi)的個人生活和專業(yè)生涯都迎來了轉機。歐洲各地有上百個青年畫家向他學習繪畫,其中就包括格羅(Antoine-Jean Gros)、安格爾(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等后來成為大師的藝術家們。一七九六年十一月,前妻與他復婚。一七九九年,大衛(wèi)創(chuàng)作的《薩賓婦女的調(diào)停》引起了拿破侖的關注,不久后他成為拿破侖一世的宮廷畫家。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了歌頌拿破侖的《拿破侖的加冕式》《授旗式》《拿破侖越過圣貝爾納山》《拿破侖在辦公室中的像》等作品?!赌闷苼龅募用崾健樊嬜魇且豁椫卮蠖睆偷墓こ?。下筆之前,大衛(wèi)找人制作了一座模仿加冕全景的木偶模型盤,實踐畫面光線的調(diào)整。在繪畫細節(jié)的編輯和處理上,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智慧。為了鞏固帝位,拿破侖傲慢地讓羅馬教皇庇護七世親自來巴黎為他加冕。可是在巴黎圣母院的加冕現(xiàn)場,拿破侖拒絕跪在教皇前,他將皇冠奪過來自己戴上。在畫作中,大衛(wèi)選用了皇帝給皇后加冕的后半截場面。身穿紫紅絲絨與華麗錦繡披風的拿破侖,已經(jīng)戴上了皇冠,他的雙手正捧著小皇冠,準備往跪在他面前的皇后約瑟芬的頭上戴去。這幅畫作既扮演著新聞報道的紀實功能,又沒有使教皇難堪,拿破侖非常滿意。從此,大衛(wèi)再度以新的熱情投入到藝術創(chuàng)作,為拿破侖的政權宣傳效勞。
一八一五年滑鐵盧戰(zhàn)役后,波旁王朝復辟,路易十八要清理所有和拿破侖相關的人員。雖然法國宮廷向大衛(wèi)提供了畫師的職位,但他擔心最終還是會遭遇清算而拒絕。一八一六年一月,借助學生的幫助,他和妻子逃亡到布魯塞爾定居并度過余生。在布魯塞爾,大衛(wèi)放棄了現(xiàn)實的題材,又沉浸在對古代社會的向往之中。大衛(wèi)的創(chuàng)作興趣重新回到古希臘和羅馬的題材上,并以小規(guī)模的神話場景、布魯塞爾公民的畫像,以及拿破侖式的流亡者等為創(chuàng)作主題。在那里他影響和培育了一批布魯塞爾的藝術家,比如納維茲(Francois-Joseph Navez)。在納維茲的協(xié)助下,大衛(wèi)完成了肖像畫《根特三婦人》(Les Trois Dames dites de Gand)。他的一些學生試圖通過談判運作他的返法進程,可結果并不理想。面對憤怒的學生,大衛(wèi)說,不要再和我說要我去爭取回我應得的。我不需要再做什么,我該為祖國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我建立了一座輝煌的學校,繪制了經(jīng)典的畫作,讓整個歐洲都來學習。我已經(jīng)完成了人生中需要討價還價的部分,就讓政府這樣對待我吧。
在布魯塞爾的日子,大衛(wèi)白天在畫室工作,晚上聽聽音樂看看戲,一次散場回家時被一輛馬車撞倒。此后身體每況愈下,但他還是努力接單繪畫,并完成了《維納斯與被三美神解除武裝的馬爾斯》(1824)的巨作。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大衛(wèi)在布魯塞爾去世,妻子不在身邊,她因為虛弱的身體狀況正在巴黎就醫(yī)。大衛(wèi)后被安葬在布魯塞爾艾弗爾公墓。法國君王拒絕將他的遺體運回祖國埋葬。大衛(wèi)的妻子離世后,他們的兒子偷偷將大衛(wèi)的心臟藏在瑪格麗特的棺材中,終于隨妻子一起安葬于法國,如今在巴黎的拉雪茲公墓。在一九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二百周年之際,法國政府提出想要回大衛(wèi)的遺骸,比利時政府沒有同意。現(xiàn)在他的墓地成了歷史紀念碑。
蘭波,攝于17歲
魏爾倫(Paul Verlaine,1844-1896)
大衛(wèi)自我流放到布魯塞爾時,將《馬拉之死》帶在身邊。他的肖像畫在他去世后被出售,《馬拉之死》則由其兒子保管,現(xiàn)在被單獨展示于比利時皇家美術館。
莫華倫在歌曲《天使在歐洲》中唱道,不是維也納,不是米蘭,也不是巴塞羅那,從雨夜科隆到巴黎陷入愛河,在布魯塞爾譜成戀歌。布魯塞爾也許是一個適合記錄情感的地方。在這座城市的街頭,有一個紀念牌,豎立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日,這是法國詩人蘭波(Authur Rimbaud,1854-1891)逝世一百周年的日子。紀念牌上面刻著:一八七三年七月十日,在這家旅店(A La Ville de Courtrai),魏爾倫(Paul Verlaine,1844-1896)開槍打傷了蘭波。兩位偉大的詩人在布魯塞爾結束了他們之間的特殊情感,隨后魏爾倫被捕入獄,蘭波回到故鄉(xiāng)養(yǎng)傷和創(chuàng)作。在完成詩作《地獄一季》和散文《彩畫集》(又稱《靈光集》)后,蘭波便終止了自己的文學生涯。
在與魏爾倫相遇之前,蘭波曾三次離家出走,分別是一八七一年十月步行去布魯塞爾,一八七一年二月和四月去巴黎。據(jù)說當時的蘭波身無分文、無所投奔,曾與巴黎公社的戰(zhàn)士們一同參加戰(zhàn)斗。一八七一年五月,蘭波回到故鄉(xiāng)夏爾維爾后,分別寫信給自己的拉丁文和修辭學的老師喬治·伊藏巴爾、友人保爾·德莫尼,陳述了有關詩的新觀念,文學史上稱之為“通靈者(voyant)書信”。蘭波說:“我認為詩人應該是一個通靈者……必使各種感覺經(jīng)歷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軌,各種形式的情愛、痛苦和瘋狂,詩人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他尋找自我,并為保存自己的精華而飲盡毒藥?!?/p>
一八七一年九月底,蘭波受魏爾倫之邀,帶著詩稿《醉舟》前往巴黎。魏爾倫欣賞蘭波的天賦,渴望從他那年輕茂盛、富有朝氣的熱情里獲得寫作的靈感,而蘭波也敏銳地感知到了這份渴望。根據(jù)傳記電影《心之全蝕》(Total Eclipe,1995)的描述,為了蘭波,魏爾倫拋棄剛剛生育的妻子,與他出走倫敦和比利時,一起寫詩,一起生活。沒有了魏爾倫岳父的贊助,日子過得相當狼狽。兩人為了維持生計,時而教書為生。同時,蘭波經(jīng)常為了魏爾倫在他和家庭之間的搖擺生氣,為一些小事而爭吵。有一次魏爾倫把蘭波趕出屋子后又后悔,花了好幾天找他,最后在街邊的垃圾桶發(fā)現(xiàn)了正在翻找食物的蘭波。年長的魏爾倫抱著小他十歲的蘭波痛哭。兩人就這樣互相需要卻又彼此傷害著。正如鮑勃·迪倫在《當你離去我倍感寂寞》(Youre Gonna Make Me Lonesome When You Go)里唱的,“我倆的關系徹底決裂,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魏爾倫和蘭波,但我無從與之相提并論”。鮑勃將蘭波視為自己精神上的前輩和先驅。
一八七三年七月,布魯塞爾的槍聲之后,雖然蘭波一再宣稱撤回控訴,法官還是判魏爾倫入獄兩年。同年十月,蘭波在布魯塞爾自費印成《地獄一季》五百冊。這是詩人唯一一本手訂的散文詩作品,但他僅取走樣書六冊分贈友人,印刷的尾款也沒有付清。此后,蘭波在歐洲徒步,并最終前往非洲,其后的人生經(jīng)歷更像是一部傳奇。他曾說,“我的生命不過是溫柔的瘋狂”。盡管遠離了詩歌,蘭波旺盛的生命力還是驅使他去冒險。在結束短暫詩人身份后的十八年里,蘭波當過荷蘭雇傭兵、馬戲團的翻譯、監(jiān)工、保鏢、武器販子、咖啡商、攝影記者、勘探隊員等。他變成了忠實的科學愛好者,不斷要求家人寄書給他,購買攝影器材。一八八○年十一月,當起咖啡商的蘭波被派駐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辦事處,月薪一百五十盧比,包食宿,外加1%的紅利。一八八四年,巴黎地理學會雜志發(fā)表了蘭波前往索匹亞奧加丹的旅行報告,目的是尋找象牙。他弄了一臺照相機,細心挑選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婦女,讓她們教他各種的語言,不僅自己探險,還與一些土著君主聯(lián)合,為歐洲商旅提供了奇幻而又諷刺的項目。他所走的路線后來成為埃塞俄比亞鐵路線。在塞浦路斯、亞丁和阿比西尼亞,他和很多女性產(chǎn)生了戀情。
電影《心之全蝕》(1995)海報
在蘭波冒險的日子里,魏爾倫在自己的詩歌評論集《被詛咒的詩人》(Les Poètes maudits,1884)中為蘭波著文,說他“體格健壯,幾乎是個運動健將,擁有一張完美的、被放逐天使般的橢圓形臉,一頭蓬亂的淡褐色頭發(fā),以及令人不安的藍眼睛”。魏爾倫選登了蘭波的一些詩歌,包括《醉舟》《晚禱》等,呈現(xiàn)了一個天才的、孩子氣的、充滿能量的詩人形象。“我溫柔地撒尿,朝著棕色的天空,又高又遠,并得到碩大的向日葵的贊同”,在電影《心之全蝕》中,出現(xiàn)了好幾次蘭波詩中的場景,讓我聯(lián)想到了陽剛、力量、麥田、梵高以及弗洛伊德。還記得第一次讀到蘭波的詩歌時的震撼,“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罰下地獄,幸福曾是我的災難。我的懺悔和我的蛆蟲,我的生命如此遼闊,不會僅僅獻身于力和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對人生和世界有著如此深刻的認識。蘭波對太陽和熱量有著深切的渴求,在題為《布魯塞爾》的詩歌里,多次提到了“陽光”。他前往非洲大陸探險,也有著太陽的吸引。魏爾倫的詩歌評論集出版以后,引發(fā)了讀者們的熱情。不知道蘭波有沒有見過這些出版物,不過他本人應該清楚自己作為詩人正在聲名鵲起的事實,因為一八八五年蘭波收到了舊日同窗保羅·波德(Paul Bourde)的來信,信中提到了相關的信息。一八九一年,蘭波的右膝滑膜炎未能治愈并發(fā)展成癌癥,使得他處于半癱瘓的狀態(tài)。他雇用了十六個非洲黑人,被抬著穿越了埃塞俄比亞沙漠,來到海邊,坐船回到馬賽。蘭波在馬賽做了截肢手術,同年因病情惡化去世,年僅三十七歲。
《蘭波作品全集》[ 法] 阿爾蒂爾·蘭波著王以培譯東方出版社2000 年版
在《心之全蝕》中扮演蘭波的是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當年的他二十一歲,肆意張狂,俊俏的臉龐上清澈而閃亮的眼睛和蘭波那張著名的肖像照片相似。蘭波的生命極其短暫,從詩人到探險者,他由一個放肆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嚴峻的男人。魏爾倫得知蘭波的死訊后說,他對蘭波的記憶猶如太陽照耀,永不熄滅。在《地獄一季》中,蘭波寫下“真正的生活是不在場的”(La vraie vie est abserte)。蘭波的老師喬治·伊桑巴爾曾憂心忡忡地斷言這位太不安分的學生將來與世界勢難和睦,因為世界從不謙讓。蘭波自己也曾說,精神上的搏斗和人間的戰(zhàn)爭一樣暴烈。作為醉酒、懶散、壯游的代表,垮掉派詩人對蘭波大力推崇。他的做派、觀念被不斷講述。即使時過境遷,只要他的詩歌與靈魂再現(xiàn),總令人耳目一新。
一九九八年,王以培先生開始動手翻譯蘭波的作品,《蘭波作品全集》第一版于二○○○年出版。在蘭波一百五十周年誕辰時,他撰文指出:“我們今天紀念蘭波,就是要將這位曾經(jīng)忍受了種種孤獨和苦難的孩子,迎回人類溫暖的家庭……一個受苦的孩子,為什么會在他所處的時代創(chuàng)造出奇跡?我想,也許正因為他在苦難的歲月里始終保持著一顆敏銳的童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