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在哪里？

王中翼

【作品簡介】

魏禧（1624—1681），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冰叔，一字叔子，號裕齋，江西寧都縣人。與兄際瑞、弟禮均以文著稱，并稱“寧都三魏”。魏禧在清初文壇影響較大，與侯方域、汪琬齊名，號稱“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平生著述甚豐，收錄在《魏叔子文集》中。

原文

大鐵椎傳

魏禧

庚戌十一月，予自廣陵歸，與陳子燦同舟。①子燦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謀兵法，因問：“數(shù)游南北，逢異人乎？”②子燦為述大鐵椎，作《大鐵椎傳》。③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zhèn)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④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⑤

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⑥柄鐵折疊環(huán)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⑦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⑧扣其鄉(xiāng)及姓字，皆不答。⑨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弊訝N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數(shù)擊殺響馬賊，奪其物，故仇我。久居，禍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斗某所?！?⑩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zhàn)?！笨驮唬骸爸?！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彼螌④姽首载摚矣^客所為，力請客。1 1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斗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弗聲，令賊知也?！?/p>

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shù)聲。1 2頃之，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眾賊環(huán)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1 3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塵滾滾東向馳去。后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1 4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1 5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1 6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1 7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1 8

注釋

1庚戌：康熙九年（1670）。廣陵：今江蘇揚州。陳子燦：作者友人，具體不詳。

2左氏兵謀兵法：《左傳》中的軍事謀略和作戰(zhàn)方法。左氏，指《左傳》，書中有許多敘述戰(zhàn)爭的文字，包含有豐富的軍事思想。

3大鐵椎（chuí）：文中主人公使用的一種兵器，因不知主人公的姓名，作者又用它借指其人。椎，通“錘”。

4工技擊：擅長武術格斗。

5少同學：年少時曾在一起學習。過：拜訪。

6健啖客：飯量很大的客人。貌甚寢：相貌很丑陋。脅：腋下。

7柄鐵折疊環(huán)復：大鐵椎把柄上的鐵鏈折疊纏繞。如鎖上練：如同大鎖上的鏈子。引之：把鐵鏈拉伸開來。

8語類楚聲：說話類似楚地（湖南湖北一帶）的口音。

9扣其鄉(xiāng)：詢問他的家鄉(xiāng)。

1 0強（qiǎng）留：極力挽留。響馬賊：攔路搶劫的強盜。因搶劫時先放響箭而得名。方期我決斗某所：正約定和我到某個地方?jīng)Q斗。

1 1故自負：向來自以為本領高強。

1 2觱篥（bì lì）：古代用竹做管、用蘆葦做嘴的樂器，聲調凄厲。

1 3股栗欲墮：雙腿發(fā)抖，快要從馬上掉下來。

1 4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史記·留侯世家》記載，秦末漢初的張良，字子房，他為報秦滅韓之仇，傾盡家產(chǎn)求人刺殺秦王。求得一勇猛力士，制造了一個一百二十斤的鐵椎，趁秦始皇東游博浪沙時，一起擊殺秦王，但沒成功。大鐵椎其人與：大鐵椎大概就是這種人吧。其，表推測語氣，大概，莫非。與，通“歟”。

1 5陳同甫《中興遺傳》：南宋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陳亮，字同甫，所著《中興遺傳》，是為南宋忠臣名將以及豪俠之士所作的一部傳記。

1 6抑：表選擇，抑或，或是，還是。

1 7壬寅歲：康熙元年（1662）。

1 8市物帖子：購物清單。甚工楷書：十分工整美觀的楷書。

參考譯文

庚戌年（1670）十一月，我從揚州回家，與陳子燦同船。陳子燦時年二十八歲，愛好耍刀弄槍，我給他講授《左傳》中的軍事謀略和作戰(zhàn)方法，于是趁機問：“你多次走南闖北，碰到過奇異之人嗎？”陳子燦跟我講述了“大鐵椎”的事跡，我于是寫下《大鐵椎傳》。

大鐵椎，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北平陳子燦到河南去看望他的哥哥，在宋將軍家里遇見了大鐵椎。宋將軍是懷慶青華鎮(zhèn)人，擅長武術格斗，周邊七省愛好武術的人都來向他學習，人們因他強壯勇猛，所以叫他宋將軍。宋將軍有個徒弟高信之，也是懷慶人，身強力壯，擅長射箭，比陳子燦大七歲，年少時一起學習過，因此陳子燦曾經(jīng)與他一同拜訪過宋將軍。

當時坐席上有個飯量很大的客人，相貌很是丑陋，右腋下夾著個大鐵椎，重達四五十斤，即使吃飯以及拱手作揖，也一刻都不離身。大鐵椎柄上的鐵鏈折疊纏繞著，像大鎖上的鏈子，把它拉開有一丈多長。他很少跟人們交談，說話像是楚地的口音。詢問他的家鄉(xiāng)和姓氏名字，都不作回答。

（晚上）我們睡在同一處，到了半夜，客人說：“我走了?！痹捯魟偮?，人就不見了。陳子燦見門窗都是關著的，就驚訝地向高信之打聽（客人的情況）。高信之說：“客人剛來時，不戴帽子，不穿襪子，用藍手巾包著頭，腳上纏著白布，身上除了大鐵椎外，什么東西都沒有攜帶，可是腰帶中有很多銀子。我和宋將軍都不敢問他。”陳子燦一覺醒來，客人卻已打著鼾睡在炕上了。

有一天，俠客向宋將軍告辭說：“我起初聽到你的名聲時，把你當作英雄豪杰，可是發(fā)現(xiàn)全不頂用。我走了。”宋將軍極力挽留他，他于是說：“我曾屢次打殺攔路搶劫的強盜，奪取他們的財物，因此他們很恨我。我若久留貴處，災禍將會牽連到你。今晚半夜，強盜們正約定和我到某個地方?jīng)Q斗?！彼螌④姼吲d地說：“我騎著馬帶著弓箭來助戰(zhàn)?！眰b客說：“停下！強盜本領強并且人又多，到時要我來保護你，我就不能斗個盡興痛快?！彼螌④娤騺碜砸詾楸绢I過人，并且也很想看看俠客的所作所為，就堅決請求俠客同意同往。俠客迫不得已，只好帶他同去。快要到達決斗的地方時，俠客護送宋將軍登上一座荒廢無人的堡壘里面，叮囑說：“你只許觀戰(zhàn)，千萬別弄出聲響，（以免）讓強盜們發(fā)覺你?！?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4/07/qkimageszxbgzxbg202103zxbg20210306-3-l.jpg"/>

這時雞鳴月落，滿天星光照著空曠的荒野，百步之內(nèi)能夠看見人。只見俠客騎馬飛馳而下，吹了幾聲觱篥。一下子，二十多個騎馬的強盜從四面匯集過來，步行背著弓箭緊跟在后面的有一百多人。一個強盜提著刀突奔沖向俠客，俠客大喝一聲，揮舞起鐵椎，強盜應聲落馬，馬頭也被砸得裂開了。那伙強盜包圍著進逼上來，俠客奮力揮舞鐵椎，前后左右一陣猛擊，強盜們連人帶馬栽倒在地，三十多人被殺死。宋將軍屏住呼吸看到這種情景，嚇得兩腿發(fā)抖，幾乎從馬上掉下來。忽然聽到俠客大喊一聲：“我走啦！”塵土滾滾，朝著東方飛馳而去。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魏禧評論說：張良找到了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鐵椎襲擊秦始皇，大鐵椎大概也是這種人吧？上天生下奇異之人，一定也會對他們有所運用。但我讀陳亮的《中興遺傳》，發(fā)現(xiàn)那些才智出眾、俠義剛烈、雄奇卓異的人，無聲無息的，不能在當代顯露功績聲名的，又為什么這樣多呢？是不是上天降生的人才不一定被人任用呢？還是任用他們自會有一定的時機呢？陳子燦遇見大鐵椎是壬寅年，看他的相貌應當是三十歲，這樣的話那么大鐵椎現(xiàn)在大概四十歲了。陳子燦又曾經(jīng)見過他所寫的購物清單，字跡是非常工整漂亮的楷書。

賞讀

初讀《大鐵椎傳》，看到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鐵椎”，想必讀過唐宋傳奇的同學會聯(lián)想起那些以“傳”為名的篇目和其中那些奇人俠客，比如《虬髯客傳》中的虬髯客，《霍小玉傳》中的黃衫客，《謝小娥傳》中的謝小娥。乍一看，從名稱到內(nèi)容都挺相似的，不過，兩者的體裁并不一樣，唐宋傳奇中的那些“傳”其實是一些傳奇故事，屬于小說。雖然其中有些人物是真實的，也有著真實的歷史背景，但作者加入了許多虛構想象的內(nèi)容，或是有一些藝術加工，只能當小說看。而《大鐵椎傳》是一篇人物傳記，屬于散文。傳記是寫真人真事的，不同于虛構作品。

不過，傳記的主人公的確太具有傳奇色彩了，仿佛傳說中的人物。作者也許是擔心讀者把作品當小說讀，把主人公視為虛構的人物形象吧，開頭兩段費了不少筆墨，除了交代寫作的緣由外，主要意思就是要說明人物和故事都是千真萬確的。

首先，作者說明人物故事是從北平陳子燦那里聽來的，時間是庚戌十一月，地點是自己從揚州（廣陵）回家鄉(xiāng)的船上。陳子燦可能只是在船上結識的一個朋友，但也不是一般的朋友。陳子燦當時二十八歲，愛好武事。旅途漫漫，作者于是就給他講授《左傳》中所包含的軍事謀略和作戰(zhàn)方法，兩人因此結下師徒之誼。有了這層關系后，作者主動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陳子燦打聽有關他親身接觸過的江湖“異人”的事跡，這樣才有了陳子燦的講述。

陳子燦與大鐵椎又是什么關系呢？他們又是怎樣產(chǎn)生交集的？這里又牽扯出宋將軍和高信之兩人。作者插敘交代說，宋將軍是河南懷慶青華鎮(zhèn)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收留了很多弟子和好漢，可謂是一位聞名遐邇、頗有聲望的民間豪杰，因此陳子燦到河南看望他的兄長時，有意拜訪；正巧他有個同學叫高信之，身強力壯、擅長射箭，恰好是宋將軍的弟子，并且與宋將軍是同鄉(xiāng)，于是兩人結伴拜訪了宋將軍。正是在宋將軍家，他遇到了慕名前來投奔宋將軍但先他而至的大鐵椎。他在宋將軍家待了一段時間，與大鐵椎同吃同住，因此對大鐵椎其人其事是親見親聞、親身經(jīng)歷。由此可見，大鐵椎其人雖“奇”，但真實性不容置疑。

但作者全文所要著力突出的，又正是大鐵椎“異人”的形象。那么，大鐵椎其人有哪些奇異之處呢？

他身份神秘?！按箬F椎，不知何許人。”陳子燦與他同在宋將軍家相處有日，且曾同住一室，可是對他姓甚名誰、籍貫何處卻一無所知，以至于說起他來只好以他的“標配”——隨身攜帶的兵器“大鐵椎”來代指其人。唯一能大致確定的，是從他與人很少的交談的口音中不經(jīng)意泄露的一點模糊的身份信息。因為畢竟鄉(xiāng)音難改，“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應該是湖南湖北一帶的人。至于他此前有什么經(jīng)歷，此后下落如何，更是無從談起。

他外形奇特。他“健啖”，飯量很大。陳子燦沒介紹他的身材體格，但由此可知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況且還使著一把四五十斤的大鐵椎）。他“貌甚寢”，長相丑陋，迥異于那種相貌堂堂的英雄好漢。他穿著打扮怪異，“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他武器特別，是一把“重四五十斤”的大鐵椎，并且“柄鐵折疊環(huán)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非常罕見，常人也玩不來，而他時刻夾在右腋下，“飲食拱揖不暫去”。

他性格怪異。他沉默寡言，“與人罕言語”。他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即使同在宋將軍家，大伙兒相處有日，可是“扣其鄉(xiāng)及姓字，皆不答”，神秘莫測。而他“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又讓人感到來歷不凡，大有來頭；加上他那丑陋的相貌、怪異的打扮、嚇人的武器，越發(fā)讓人敬而遠之，以至于他在宋將軍家雖有些時日了，可無論是高信之還是宋將軍本人，“俱不敢問也”。

他神出鬼沒，行動詭秘。他在宋將軍家時，獨來獨往，要干什么去，要去哪里，從不示人?！凹韧瑢嫞拱?，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钡鹊健白訝N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簡直來無影，去無蹤。后來，他要離開宋將軍，觀戰(zhàn)的宋將軍驚魂未定之際，“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塵滾滾東向馳去”。夜色中一騎絕塵而去，“后遂不復至”，再沒有他的音訊了。

他武功高強，神勇無比。他強壯有力，又使著那么笨重的大鐵椎，可行動迅捷，身輕如燕。一句“吾去矣”后，就不見了蹤影，且“窗戶皆閉”；回來時，同住一室的陳子燦竟然毫無察覺，可見功夫了得。文章最能表現(xiàn)他武功蓋世的地方，自然是他一人大戰(zhàn)響馬賊的那段描寫。他拒絕宋將軍的助戰(zhàn)請求，與一幫心狠手辣、人多勢眾的黑惡勢力單挑獨斗。“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shù)聲?！毙枪庀?，曠野中，伴隨著幾聲凄厲的觱篥，一場惡戰(zhàn)旋即展開?！绊曋?，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眾賊環(huán)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又笨又重的大鐵椎成了他的獨門絕技，他揮舞著，威力無比，所向無敵。哪怕強盜提刀縱馬、張弓搭箭、四面圍攻，可片刻之間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死傷慘重。

他除暴懲惡，行俠仗義。前文寫道，人們見他“腰多白金”，但也沒人敢問來歷，可是也給人們留下一個懸疑，有人或許會懷疑他來路不正，這么多錢財大概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而來。當宋將軍極力挽留他時，他才說“吾數(shù)擊殺響馬賊，奪其物，故仇我”。他本意是想以此作為委婉辭別宋將軍的理由，卻也無意間告訴了人們錢財?shù)膩須v。原來他奪取的是響馬賊的不義之財，干的是除暴懲惡的俠義之事。他因此被響馬賊恨之入骨，他最后大戰(zhàn)響馬賊，也是人家尋仇而來，被迫應戰(zhàn)。此其一。其二，他為人豪爽，快人快語，當他發(fā)現(xiàn)宋將軍不過爾爾后，毅然決定離去，于是直言不諱地說：“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其三，他磊落義氣，細心謹慎。他結仇強盜，不想連累宋將軍，擔心“久居，禍且及汝”，于是在決斗當天告辭，顯示出一人做事一人當?shù)膿?。宋將軍提出要助?zhàn)，他婉言拒絕，說“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盡顯英雄豪氣。當宋將軍執(zhí)意要一同前往時，他不得已同意了，但“將至斗處”時，他一面“送將軍登空堡上”，一面囑咐“但觀之，慎弗聲，令賊知也”，謹慎周到，小心保證宋將軍的安全。

他志不在小，文武雙全。大鐵椎行走江湖，雖“數(shù)擊殺響馬賊，奪其物”，但并不是那種專門以此為業(yè)的俠客；他仿佛在到處尋找一個強有力的賢能之士，渴望能夠建功立業(yè)，投奔宋將軍只是他不斷啟程尋找、苦苦求索歷程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宋將軍“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名聲遠揚，并且“以其雄健”，被人尊稱為“宋將軍”，也算是相當有實力、有威望的能人了。他于是慕名前往，投其門下。可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他發(fā)現(xiàn)宋將軍才能平庸，算不得真正的豪杰之士，不是能夠翻江倒海的人物，于是深感失望，毅然辭別。大鐵椎也一定經(jīng)歷過不少風雨，練就了善于識人的本領。宋將軍果然只是個“自負其能”的凡庸之輩，有些拳腳就自鳴得意，并沒有什么大格局、大志向，甚至可能是個外強中干、浪得虛名的假將軍。當大鐵椎與一百多強盜惡戰(zhàn)之時，遠遠地躲在空堡中觀戰(zhàn)的宋將軍，竟然嚇得氣不敢出，“股栗欲墮”。這樣的人居然被稱為“宋將軍”，真是莫大的諷刺。這一幕，大鐵椎并沒有見到，但恰恰印證了他過人的膽識。他絕不是個尋常人物！耐人尋味的是，作者結尾一句不動聲色的補敘——“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頓時讓大鐵椎的形象更加豐富、高大、神奇起來。前文一直以為他只是個武藝高強的江湖豪俠，誰知他深藏不露，竟然還文武雙全，大有丘壑！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異人”啊！可是，天涯何處是歸宿？天下有他的用武之地嗎？“吾去矣?！痹谝宦暫肋~而悲壯的高呼中，他又踏上了新的追尋之旅。

大鐵椎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過目難忘，這得益于作者別具匠心的構思和多種藝術技巧的恰當運用。

文章運用一字立骨法，緊扣一個“異”字，不蔓不枝，自始至終表現(xiàn)大鐵椎的奇特，著力刻畫了大鐵椎“異人”的形象。大鐵椎無處不“異”：他身世神秘莫測，外形丑陋奇異，穿著怪異；他行動迅捷詭異，武器獨特，身懷絕技，武功超人；他性格奇異，能文善武，才能卓異，胸懷奇志。作者按照對人物觀察認識的順序，從身世、外貌到思想性格，抓住人物形象和性格上最有表現(xiàn)力的特征，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用簡潔生動的語言加以勾畫描寫，使之形神畢肖，在讀者面前巍然屹立起一位威武神奇的人物形象。

文章善于設疑，制造氣氛。主人公的傳奇色彩與作者精于設置懸念密切相關，全文始終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文章描寫人物，先淡淡入手，通過外貌、飯量、大鐵椎不離身等寫出人物外在特征的奇異。陳子燦親見他來去無蹤的詭秘行動后，又陡增一分奇異。然后他“驚問信之”，又通過高信之的描述進一步表現(xiàn)出人物的奇異?！拔崤c將軍俱不敢問也?！边B作為主人的宋將軍都不敢探問，令人感到高深難測，人物愈見神奇。而“腰多白金”數(shù)字，又讓人疑竇叢生，埋下伏筆。后來，他對名震一方的宋將軍直接表示輕視，辭別之時才說出打強盜、奪財物的非凡經(jīng)歷，從而解開“多白金”的懸疑，人物形象也才由正邪不明變得正面、高大起來。接著又由宋將軍的執(zhí)意“護送”，引出觀戰(zhàn)一幕，他的驚世武功、超人膽識才得以顯山露水。“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的環(huán)境描寫，既說明了觀戰(zhàn)的客觀條件，也渲染出凄清肅殺的氛圍。文章層層推進，奇峰迭起，引人入勝，而人物越寫越見其神奇，越寫越見其高深。到最后一句“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又平地生波，奇上加奇，使得大鐵椎的形象令人仰望贊嘆，又引人感慨沉思。

文章對大鐵椎形象的刻畫，運用了正面和側面描寫相結合的方法。全文以正面描寫為主，有詳有略，有主有次。前文寫他的一些外在特征，多以白描勾勒，寥寥數(shù)筆，形神具備。星夜決戰(zhàn)是重頭戲，作者先寫出肅殺的環(huán)境氣氛、強盜人多勢眾殺氣騰騰的場面，接著一個特寫鏡頭 ：“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币弧昂簟币弧皳]”，來勢洶洶的強盜就“應聲落馬”，何其英勇神速；“馬首裂”，力量又何其巨大威猛。然后又放眼整個戰(zhàn)場，用一句概括性的描寫——“眾賊環(huán)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寫出整個戰(zhàn)況的激烈和結果的輝煌。這樣點面結合，突出了人物神勇威武的形象。最后，作者轉入對那個躲在空堡里的宋將軍的描寫：“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睂懙氖撬螌④?，卻從側面襯托了大鐵椎。揚名七省、自命不凡的宋將軍竟然緊張害怕成這樣，這樣就與大鐵椎形成了鮮明對比，反襯了惡戰(zhàn)的驚心動魄和大鐵椎的英勇神武。此外，大鐵椎和強盜敵眾我寡的對比、宋將軍的張揚自負與大鐵椎的低調深沉的對比等，都很好地襯托了大鐵椎的形象，達到了水漲船高的藝術效果。

全文大致可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敘事寫人，后一部分是作者的議論。從作者的議論感慨之中，我們可以隱約感知他的用心和寄寓。

魏禧是明末諸生，明朝滅亡后曾隱居家鄉(xiāng)，后出游江南，入浙中，以文會友，結納賢豪，有抗清復明之志。到康熙年間，舉博學鴻詞，又不應?？梢娝且粋€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文人，他的散文也多表彰民族節(jié)義之事，顯示出強烈的民族意識。但是隨著清朝統(tǒng)治的漸趨穩(wěn)固，他的復國之夢日益渺茫，只好寄希望于大鐵椎這樣的“異人”身上。

因此他文章開頭即點明旨趣，直問陳子燦：“數(shù)游南北，逢異人乎？”寫完大鐵椎的事跡，作者又有意借用張良覓得大力士于博浪沙擊殺秦始皇的典故，把大鐵椎與張良的“大力士”聯(lián)系起來：“大鐵椎其人與？”暗中表明希望他也是這類人物，并執(zhí)著相信“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風云際會，一定能夠大展其才，建立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可令人悲哀的是，現(xiàn)實卻像陳亮《中興遺傳》所記的那些“豪俊俠烈魁奇之士”一樣，“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他終究意難平，感慨地追問道：“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

可惜誰也不能回答。

文中的宋將軍曾讓大鐵椎燃起希望，他聞聲歸附，可宋將軍徒有虛名，就好比那些明朝舊臣，沽名釣譽，無德無能，“皆不足用”，不足依仗，令人失望。那么空懷一身奇才、奇技、奇志的大鐵椎，還能找到大有可為的天地嗎？“吾去矣?！彼种匦聠⒊塘?，可下一站在哪里？

文章最后兩句再次轉入對大鐵椎的描述：“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蔽红矡o法給出答案，只給人留下無限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