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哀怨起騷人,清初嶺南遺民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對屈騷文脈的繼承和發(fā)揚光大。以番禺屈氏為“南屈”后裔的屈大均,繼承了“善鳥香草以配忠貞”的屈騷傳統(tǒng),提出了“楚人善怨”的詩學命題,在對香草嘉木的描畫和題詠中寓托了歷經(jīng)國變的幽人節(jié)士的“忠愛”品質(zhì)與“哀怨”情思。當時的朋友圈里,與屈大均過從甚密的張穆、薛始亨、彭睿壦、高儼和陳子升等一批嶺南遺民,在以蘭竹為表現(xiàn)對象的文人寫意畫及其題詠中抒寫幽怨而清凈貞純的性情。這一時期嶺南遺民的山水畫及題畫詩,多寫深山幽谷之景,注重幽寂清冷的意境營造,反映了屈原式的失志賢人“幽獨處乎山中”的人生形態(tài)與和“蘇世獨立”的理想人格,與他們的蘭竹畫及其題詠呈現(xiàn)出趨同的精神含蘊與審美取向。
哀怨起騷人,出生于崇禎三年(1630)的屈大均,未至弱冠已受戰(zhàn)亂之禍,經(jīng)歷國家破亡、業(yè)師被磔、與親友生離死別種種變故,于是或長歌當哭,或幽怨深長。從順治十四年(1657)秋逾嶺北上,至康熙八年(1669)南歸番禺,他兩次北上謀劃反清活動而身陷險境,完全絕望后才攜妻女返回老家,奉母居住在番禺的沙亭鄉(xiāng);次年與書畫家尹源進相邀移家東莞,開始了遺民的隱居生活。他北游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郁勃著一腔忠憤之氣,以雄強音節(jié)顯示壯偉骨力,與漢魏古詩風格近似;但歸隱后創(chuàng)作的詩和畫,趨向于《莊子》、屈騷中遠離塵俗的神仙境界,流露出年歲流逝、思鄉(xiāng)懷親與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矛盾惆悵心緒。
以康熙八年、九年為分界,屈大均開始越來越多地將自己的詩作和屈騷聯(lián)系起來,視“怨”為楚人之性情,以屈騷為“楚人善怨”的代表??滴蹙拍辏?670),他在《舂山草堂感懷》的組詩里,敘說南歸后困頓不堪的生活:貧賤辛勞、漂泊不定之苦,無計養(yǎng)親、娛親之痛,人情澆薄之憤,國家破亡、功業(yè)難成之悲;并以“半生游俠誤,一代逸民真”為自己的一生做出了總結(jié)。在失志歸隱之時,與他最為情投意合的繼室王華姜的突然病逝,使他感到極度悲傷,種種苦痛悲愁郁結(jié)于心而無處傾瀉的孤獨寂寞,凝結(jié)成無限感傷的深沉情調(diào)。其《哭華姜》詩多達一百首,其一曰:
頻年失志臥林丘,正賴佳人慰四愁。欲寫三閭哀怨曲,今無麗玉引箜篌。
以為自己是楚人苗裔的屈大均,以“三閭哀怨故曲”代指屈騷作品,他有著屈原式的“一往情深”和執(zhí)著激烈的性格,故比一般人更強烈地感受到易代之際士人失志之“怨”情的生發(fā)。在北游期間,他曾拜在著名的遺民僧覺浪道盛門下,對屈原的理解深受道盛《三子會宗論》的影響,信服道盛提出的“屈原善怨”的思想主張。與錢澄之、方以智等道盛弟子不同的是,他認定番禺屈氏為“南屈”一脈,是屈原在嶺南的后裔,有著濃厚的屈騷情結(jié)。
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詩語》中說:“慨自申酉變亂以來,士多哀怨,有郁難宣。既皆以蜚遯為懷,不復從事于舉業(yè),于是祖述風騷,流連八代,有所感觸,一一見諸詩歌,故予嘗與同里諸子為西園詩社,以追先達。”因在生存境況、浪游經(jīng)歷、氣質(zhì)才能等各層面均與屈原有廣泛的認同,屈大均對屈騷那種纏著“忠”與“怨”的濃烈情感,及其香草世界之神秘奇麗,有一種藝術(shù)的共鳴。他在《壬子春日弄雛軒作》其五里說“楚俗多哀怨,三閭曲最高”;《拜三閭大夫墓》云“詞賦開苗裔,千秋哀怨傳”;《廣陵篇贈別吳鹿園》云“哀怨猶多楚性情,荒淫未變吳風俗”;《賦得搖落深知宋玉悲》其二云“三閭哀怨多高弟,南楚荒淫總寓辭”,等等。在屈大均看來,屈騷哀怨之情的表出與“美人香草”的文學意象不可分割。他說“一代離憂寫未央,無窮芳草在文章”“好色只知神女麗,微辭難得大夫深”“《離騷》能好色,《九章》多怨嘆”,他想像“其志潔,故其稱物芳”的屈原一樣,借香花香草的色相之美表征一己之“忠”與“怨”的高潔品格。
歸隱番禺之后,以梅、蘭、菊、荷、松、竹、橘等香草嘉木為詩畫題材的創(chuàng)作,構(gòu)成屈大均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這類作品往往能于對草木色相姿態(tài)之生動描述中,傳達其清高品格和“芳潔”精神。如其《風蘭》詩所云:
不必資泥土,空中出紫莖?;ㄩ_知舉子,葉吐解催生。風露能為命,芬芳詎用名。真蘭唯此種,不與蕙同榮。
宋末元初鄭思肖所畫蘭花,疏花疏葉,無根無土,簡淡古雅的筆墨間浮動滿紙馨香,使蘭花成為遺民文藝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之一;倪瓚有“淚泉和墨寫《離騷》”之譽。屈大均在《二史草堂記》《三外野人贊》中說自己“詩法少陵,文法所南”“人則與所南同”,他對風蘭“不必資泥土,空中出紫莖”“風露能為命,芬芳詎用名”的描繪,真能得鄭思肖所畫蘭花之神魂。
屈大均本人亦善畫蘭,由其《寫蘭》詩“墨花風雨亂,寫出盡椏蘭;似有蘭膏滴,香含清露寒”,可知他注重以水墨寫意表現(xiàn)蘭葉蘭花風中飛舞的姿態(tài),畫出花葉之蒼翠欲滴與清幽氣韻,追求與前述詠蘭詩相一致的幽獨清寒之審美意境的創(chuàng)構(gòu)。屈大均又有《畫蘭行》一首,稱贊張穆“蘭竹尤精”,詩曰:
張公畫鷹勝畫馬,蘭竹尤精知者寡。蘭師乃是程六無,竹亦仲昭始能寫。寫成輒乞我題詩,墨花如雨爭淋漓。我欲學蘭蘭不就,馨香難寄所相思。多日湘累音響絕,紫莖綠葉無人說。枝枝畫出亦《離騷》,彷佛瀟湘見風雪。蘭膏細共露華滴,蘭芽亂向春泥茁。稏蘭一箭五十花,羅浮生長美人家?;ǘ嗳艘墒寝ゲ荩ㄉ倌耸钦嫣m葩。為蘭為蕙總芳芬,蘭蕙繇來本一身。畫手寫多休寫少,一花即是一幽人。
屈大均在這首題畫詩里稱贊的張穆,是清初嶺南的著名詩人畫家,除寫詩外,還以擅畫鷹馬和蘭竹聞名。該詩寫于康熙二十年(1681),此時三藩之亂即將結(jié)束,清廷在南方的統(tǒng)治日漸穩(wěn)固,與屈大均交往甚密的朱彝尊、李因篤等亦已被迫改節(jié)仕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草語》中曾引“蘭為香祖”說,以花之多少為蘭蕙之辨,故曰“花多人疑是蕙草,花少乃是真蘭葩”;下段卻語意一轉(zhuǎn),說蘭蕙同為香草,要“畫手寫多休寫少,一花即是一幽人”;紙上的蕭疏花葉似被賦予了寓示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現(xiàn)實境況的深沉意味,墨花淋漓的蘭畫與纏綿悱惻的歌行同是時世變換中遺民心緒與“忠怨”性情的表寫。張穆在《邨落有士人慕畫漫應之》中有“握粟爭為筆墨資,笑從疏密論妍媸;一般清味逢人少,自寫秋風上竹枝”的感嘆,曾燦《張穆之詩序》這樣稱贊他:“書為法極之書,畫為思肖之畫?!比绻f張穆的鷹馬畫表現(xiàn)的是一腔悲壯之氣的激蕩,那么他所畫的蘭花則如鄭思肖一樣,是國家破亡之后無從寄托的一段孤愁。由其蘭竹畫與詩相類,喜用簡淡筆墨表現(xiàn)蕭疏清曠的意境,以疏野清逸之氣取勝,可知其確屬山人隱士一路。
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張穆《蘭石圖》,以枯筆濃墨撇葉,濕筆淡墨寫花,葉窄而瘦,長短間雜,長葉邊緣略帶飛白,尤顯挺拔飄逸;再以淡墨皴擦、微加點染,表出山石的量塊感;畫面上片石疏叢,天真爛漫,富有勁逸清新之美。屈大均在論清初嶺南諸家畫品時說:“穆之畫鷹及蘭竹亦善。他若寫山水者彭伯時、賴白水、英白石,花卉者趙裕子,蘭者楊憲卿,竹者梁森瑯、梁文震,皆一時高手?!币詾閺埬码m兼擅畫蘭,但在清初遺民畫家中究不如楊昌文所寫蘭草、梁啟運所寫墨竹一樣獨擅勝場。此數(shù)人中,梁啟運的真跡今已罕見;楊昌文則有《蘭竹石圖》卷為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由此卷及伍瑞隆《觀楊儀部畫蘭,因寄錢督》六首中對楊昌文“蘭法千年鄭所南,文章風節(jié)照湘潭”“遂令一派孤清氣,飛作人間五色煙”的稱許,可知楊氏寫蘭同樣對鄭思肖心追手摹,畫中蘭草是遺民風節(jié)與“孤清”性情的化身,其思想情調(diào)與此期嶺南其他遺民的蘭竹詩畫是相一致的。
廣東隸書大家林直勉認為張穆“所作樹石類以嚴謹之筆出之,如作書然,獨寫蘭則俊逸絕塵也。較之鄭板橋,覺其行筆不免跡象矣”,批評他的蘭畫雖無樹石的工謹之弊,然較鄭板橋等當時名家,尚未完全脫略筆墨形跡。那時善寫蘭竹的嶺南遺民,還有隱居于順德龍江一帶的薛始亨、彭睿壦、高儼和陳子升等詩人書畫家。
薛始亨(1617—1686)字剛生,號劍公,為明諸生,曾與屈大均同學于陳邦彥門下而頗受業(yè)師賞識,鼎革后亦與屈大均、陳恭尹、張穆、高儼等人過從甚密。他年少得名,秀出群倫,精劍術(shù),多才藝,博涉百家;然連經(jīng)喪親亡國之大變,師友凋零,貧病交迫,壯年時即絕意仕進,在鄉(xiāng)間與妻子過著躬耕及賣文自給的隱士生活。他的《歸故園賦》有著濃厚的屈騷情調(diào):“昔予儀型先民兮,抗論道而莫屈。修潔孔彰兮,芳菲佩服?!薄靶拟疋穸鴲潗澷?,蝟百憂其予集。就日史以相占兮,決吉兇之所域?!薄板茴嵟娑鵁o成兮,志折磨而未損?!薄皵埻摅円宰哉滟?,搴申椒以自芳。豈獨予之不幸兮,固天命之靡常?!睋?jù)《廣東叢書》中《蒯緱館十一草》附傳,薛始亨隱居后以山水琴書自娛,于酣飲時常拔劍起舞,舞罷又歌,“空山無人,自喻而已”,且“乘醉間作竹石,有奇氣,然不肯為人作,當?shù)烂坑轮豢傻?,欲就見則遁走深山”,竹石畫純是他個人性情的抒寫,以此清遠奇特之詩心涵攝客觀物象,遂使映現(xiàn)于紙面的蘭竹亦有一股清逸奇古之氣。陳子升《詠畫竹贈劍公》稱薛始亨所畫竹云:
何人操不律,種就此林於。不異瑯玕色,猶然篆隸書。紙光依本質(zhì),壁影蔭吾廬。總覺非時尚,高賢來伴余。
汪兆鏞《椶窗雜記》“薛始亨畫作”條,記其所得薛氏寫贈陳恭尹《蘭竹芝石冊》十二葉,以及屈大均獨石一幀,雖“皆著墨不多,高秀奇逸”,冊首有“幽貞”二字行書,下有澹歸今釋署款、鈐印。該畫冊的冊尾有陳恭尹隸書跋語:“右劍道人畫冊,寄到日適澹公過予,披視之,石、竹、芝、蘭,宛如對真風介節(jié)。公欣然弁其首,余僅識其后。亟付裝潢,用垂不朽?!憋@然是把竹、蘭等畫作為君子高風亮節(jié)的展現(xiàn)。
蒼干欹斜折復萌,小枝時作怒龍形。蕭然自寫凌霜節(jié),不待他人紀汗青。
這些以竹為表現(xiàn)對象的詩畫,或?qū)懝路贾惫?jié),或?qū)懯鑵哺┭?,然皆強調(diào)其“肝肺槎枒”之詩意,具有鮮明的疏野清逸之審美傾向。清初二三十年間,遁跡山林而不能忘世的明遺民,往往掙扎于時移世易下的人生選擇,經(jīng)受著極深的精神苦痛;在他們筆下象征隱逸者的空谷幽蘭,也彌漫著一種清幽郁悒的情氣。相較而言,經(jīng)冬不凋的猗猗翠竹更具堅勁貞直的文化內(nèi)涵與審美質(zhì)素,而能表示遺民精神中剛性的一面。
屈大均晚年隱居之地松竹環(huán)繞,有“竹色樓前滿,松聲屋后多”之句。他的《詠竹(二首)》其二說:“石上檀欒滿,霜根結(jié)幾深。芳辛嘉桂德,空洞老松心。未忍多為杖,時因罷鼓琴。含風娛暮節(jié),一一籜龍吟?!薄缎轮瘛氛f:“煙梢露葉碧蒙茸,迸出新林盡籜龍。青玉雨余春粉少,《楚辭》多寫墨香濃?!倍紝︱}人所寫的這種堅韌而美麗的植物表現(xiàn)出明顯的喜愛之情。屈大均在《畫竹說》中說:
竹,一名冬生草。竹與梅皆得一陽初復之氣最先,故梅花于冬至,竹萌于冬至。梅者,陽木,故冬至時,以地中火足而花;竹,陽草,故冬至時,以地中雷動而萌。梅之花為眾木之所資始,竹之萌為眾草之所資始,于草木之所資始,可以見乾之元矣。然見之以辭系之,不如以筆圖之,愈可形容剛長之妙。嚴子止峰善畫竹,其筆如春雷初復于地中而為苞筍,繼大壯于天上,而為竹。苞筍為籜龍而勃然,其怒而中節(jié)也;竹為籠蔥而茂盛,其喜而中節(jié)也。其怒也,為《乾》之元所生,其喜也,為《乾》之亨所成。蓋嚴子之畫竹,非畫竹,所以圖《易》,人見以為竹,且畫之竹;吾見以為《易》,且非圖之《易》。噫嘻!竹乎?易乎?以為竹,竹不受也;以為《易》,《易》亦不受也。不受者,必有其受者也。
以陰陽五行解釋竹子的性類,認為冬至時陽氣初動,竹筍已先萌于地中,故竹為陽草,乃是“乾”卦的象喻,可以表征君子自強不息的剛健精神與和平貞正的性情。嚴止峰畫竹時,仿佛以筆墨表演著竹子萌發(fā)生長的過程,筆飛墨舞間竹筍蓬勃壯大,抽出長竿,攢成枝葉。屈大均在《送嚴止峰》中說:“爾有瀟湘竹,枝枝寫贈人?!庇霉P墨畫出竹子的形象,較文辭尤能表現(xiàn)其剛勁挺拔之美,嚴氏畫竹能以書法用筆寫出竹子的美善性情,遂令觀者由見其蔥蘢夭矯之姿得到喜怒哀樂發(fā)而中節(jié)之藝道圓融的審美體驗。
在《懷沙亭銘》《三閭書院倡和集序》中,屈大均由《三子會宗論》中屈原“以怨致中和”的命題向前更推進一步,認為屈原是“得命之正”“中和自盡”的“天儒”“騷圣”;二十五篇屈騷乃“以詩言道”,與《周易》相通。康熙二十二年(1683)《求二橋山人畫三閭大夫像》云:
先生懷姱節(jié),寤寐見古人。凌朝漱九陽,為予貌靈均。曲眉象珠斗,姣衣飄春云。云中嫣含笑,望如扶桑君。正氣得所繇,變化皆吾真。下為蘭杜滋,上為日月陳。子其虛以待,鬼神將來奔。其小入無內(nèi),其大廓無垠。
將屈原視為體道的圣人,認為天地間的日月與香草都是他浩然正氣的顯化。對“竹”這一嘉木的圖畫,不僅是遺民之哀怨性情、忠貞人格的表寫,更可被視為“觀象窮理、盡性至命”的精神創(chuàng)造。作者與觀者通過抒發(fā)一腔郁憤不平之氣的筆墨揮灑,忘象得意,希求得到有關(guān)天與人、死與生、怨與怒的解答,以走出鼎革時代下的生存困境。
君邊一瀑布,噴薄出云煙。若非三疊水,定是九屏泉。復有叢蘭好,長含清露妍。無心似秋色,空外莫能傳。
屈大均曾于康熙十二年(1673)十一月因吳三桂“蓄發(fā)復明衣冠”的號召而自粵北入湘從軍,并轉(zhuǎn)徙于武陵、長沙、岳陽、桂陽、桂林等地;然康熙十五年(1676)二月又因察知其真實企圖辭去監(jiān)軍一職,決意返鄉(xiāng)歸隱,以布衣身份專事著述,終其余年。在廣西與友人握別時,他寫下《送李子藍》一詩,說:“日余尚幽獨,夙昔臥林水。蘭生自無人,豈敢怨泥滓。在春蘭則黃,在秋蘭則紫。顏色雖隨時,芬馨無終始。歲寒寡所期,邂逅得吾子?!睅X南遺民畫中的蘭花是“幽人”的化身,蘭花生長于深山幽谷,成為貞人節(jié)士幽居、獨處和固窮心情的象喻。在《題李生畫冊》中,屈大均有“天下正無山水地,仙人應念帝王州”語。于詩畫中開辟一片供遺世獨立的幽人安頓心靈的“山水地”,是清初嶺南遺民文人共同的精神訴求。康熙二十二年(1683)屈大均請張穆畫屈原像,要以宋玉和《卜居》《遠游》中的詹尹、漁父為配,表達了在“溷濁而不清”的現(xiàn)實世界中保有自我之廉貞潔清的志愿。其《題顧麟士先生織簾居晚望圖應令子伊人之請》其二說:“煙水未迷津,漁夫笑避秦?!薄额}朱太史小長蘆圖》云:“煙水小長蘆,微茫子大夫。”又《題劉君蘆洲濯足圖》:“豈意菰蘆尚有人,微茫煙水未迷津?!苯锜熕⒚5漠嬀撑c置身其中的孤獨,呈現(xiàn)孤寂堅貞的心靈世界和尋求世外桃源的避世之思。
屈大均在《書汪子畫冊》中說:“嗟夫,山水何以可師?以其素耳?!秱鳌吩唬骸L事后素?!飘嬚?,能以山水之素,微加點染,不失其質(zhì),神以遇之,斯則安道之所至,道之與畫,吾又安能名其所至哉?吾不善畫,然平生所與交好,多善畫者,吳中若申苕青、方藥地、龔柴丈、張大風、徐昭法為尤著。嘗見諸君作畫,多以渴筆取妍,其惜水也亦如惜墨。其筆之所到者,山水未嘗有;筆之所不到者,山水未嘗無。使天機深者得其素,天機淺者得其繪,蓋皆匠心而出,超然品物之上者也?!毙呐c山水冥和為一,始見有形之山水而終得無形之神理,筆墨運用遂能脫略形跡,達到“妙入渾淪”的藝術(shù)至境。在“繪事后素”的“真山水”中顯示著亙古不變的“道”,這是嗜欲淺而天機深的“蘇世獨立”之人方能心領(lǐng)神會的。與山水相親近而終不為清廷所馴化的清初嶺南遺民,憑借滌除玄覽、“與造化者相為無極”的藝術(shù)心靈,超越黑暗混亂的人間世,反抗來自清廷的威權(quán)壓迫、名利誘惑而求得精神自由。
在當時的朋友圈里,屈大均與擅畫山水的張穆過從甚密??滴跏迥辏?676)六月,張穆北游安徽,在黃山與齊云山流連數(shù)月,并寫《黃山畫冊》十四葉;由屈大均《題鐵橋翁黃山畫冊》十五首,知其雖年屆古稀,然逸興遄飛,攀躋而上,周覽黃山名景,并以寫生冊頁將其盡納畫中。同年返粵的屈大均則“隱羅浮山,購古今異書,仿趙明誠、李清照翻書斗茶事,丹黃粉黛,掩映一室”,開始了其生命最后二十年以史學著述與文藝活動為重心的逸民生活。屈大均回到嶺南后,十余年間來往于東莞、沙亭、廣州、端州,并因訪求遺跡、探問親友、文學交游、編修方志等事宜間至粵中各地。他說“山水有情娛我老”,此期的題山水畫詩作于相對安逸的生活之中,且所寫多為熟悉的地方景物,故詩中雖時見傷感基調(diào),然亦隱隱流露一種親切的情味與閑適的風致,以清新流便的詩筆表出山居時所見自然風物及幽妍寂靜之美,呈現(xiàn)逸民隱士的一片幽情。屈大均在《聶子詩卷題辭》里說:
予于唐人,最愛王維摩詰。其詩云:“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薄羧搜裕飘嬚弑啬軙?,書與畫本一道也,然詩亦即畫也,而世之善丹青者,往往不能兼長,惟摩詰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特稱。嗟夫,如摩詰者,自有畫師以來,無此詩筆。讀其五七言諸體,宛如身在輞川二十四景之間,見其淋漓破墨,揮灑煙云,窮玄妙于意表,合神變乎天機。噫嘻,豈非曠世之絕藝者哉?
王維的五七言詩能以詩筆表寫空間中的形象,讀其詩如臨輞川,如見畫景;破墨山水亦能揮灑自如,于煙云變幻中見出無限詩意;他的詩畫乃是二者于最高境界會通的“曠世絕藝”。屈大均的題山水畫詩能將畫境生動地再現(xiàn)于詩中,對山野間色彩、形相、聲音、動態(tài)的刻畫精微而鮮明。張大千亦曾據(jù)屈大均《東安》其二中的“地削芙蓉瓣,天懸瀑布瓴”兩句作淡彩山水,煙嵐云岫,瀑泉林薄,互相映發(fā)而氣韻生動。
故人胸次滿霞煙,畫出云林與石田。愛殺橋西扶杖者,無人相與踏秋天。
倪云林(倪瓚)和沈石田(沈周)在明清畫壇享有盛譽。倪瓚以蕭散蒼涼、自然平淡的山水畫境表現(xiàn)隱逸之士的精神旨趣,他的人格與畫格對明清游藝士人影響深遠。沈周有不少仿倪之作,在對其心追手摹的同時又糅合了不同的筆墨技法、構(gòu)圖方式與自身的精神感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策杖圖》立軸即是其中一幅名作。高儼所作或亦就此題目模擬變化而來。屈大均的題詩以欣賞的口吻概括了他癡情于山水盛景的胸次、意趣和源于倪瓚、沈周的高逸畫風,三四句則特地點出于秋山秋水中策杖獨行的畫中人,似于靜寂蕭索的景象中流露出幾分閑適自得之情。
在清初的嶺南藝壇,陳子升是工山水畫的詩人。據(jù)薛始亨《陳喬生傳》所載,他因兄長陳子壯抗清死節(jié),鼎革后始終處于憂慮動蕩的生活之中,至為人所陷而流落山澤間,有著和屈原相似的過人才智與坎坷命運。他詩畫俱佳,“詩多悲慨,為變雅之音”;又妙解音律,“善鼓琴,詩媲顏謝,畫法董倪,即以余技為印章,亦追秦漢”。在《中洲草堂遺集》中,有他所作琴操《水東游(徵意)》一首,共八段,其小序云:“陳子升憫世道微,沿水東游,遂援琴流徵,為水東游之操。”宛轉(zhuǎn)流動的清音中呈現(xiàn)出空山逝水之境,蘊含著濃厚的時代情緒。他在《戲畫并題》中說:
碧澗深深一線天,薜蘿空冷石根懸。老僧獨在澗中過,不識往來何處禪。
在自畫自題的詩畫創(chuàng)作中,詩情畫意融合無間。所繪當亦為空山深澗的冷寂清寒之景,而點綴一不知從何而來去往何處的獨行老僧,其中似飄蕩著一縷迷茫惋傷的意緒。其《荊棘》詩云:“草色如煙偶出尋,參天荊棘晚森森。未曾說劍逢嗔目,乍可虛舟觸褊心。石竇蝙飛遺土氣,柳塘蛙怒象雷音。知君捷徑南山度,乞放騷人澤畔吟?!币郧员榷髀丢毿褢嵤乐狻?/p>
生于明末而終老于清初的嶺南遺民,既見亂世中山河破碎、生民涂炭的慘酷情狀,又在時局穩(wěn)定后面臨新朝統(tǒng)治下的精神煎熬和現(xiàn)實侵擾。他們既無立功之可能,只能在著述與文藝上找尋自我的生存價值,更需要在居住環(huán)境和山水藝術(shù)中構(gòu)建身體與精神的生存空間。陳恭尹《題畫二首》云:
真山須似畫安排,畫岀如真也自佳。借我壁間懸數(shù)日,清猿涼月滿書齋。
深山深處有人爭,擬寄閑身畫里行。凈掃柴門無個事,碧溪寒葉一聲聲。
陳恭尹在清初長期過著隱居生活,與何絳、何衡、梁梿、陶窳并稱“北田五子”,結(jié)成清初較有名的遺民文人群體之一??滴跏吣辏?678)秋,他因曾為尚之信所招攬而下獄,家人也受到牽連。此后畏禍憂死之陰影及謀生的困難始終伴隨著陳恭尹,迫使他遷居廣州城南,和光同塵,與世俗處。對他而言,在風景如畫的山野書齋中過著平靜的日子只是一種奢望,甚至在深山深處也害怕有人來打擾。強烈的“遺世”之想讓詩人直要身入畫圖,在山高水長的飄渺空間里感受閑居無事、沒有紛爭的愜意,于幽靜中過聽流水潺湲而飲風漱寒的孤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