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大康先生關(guān)于林黛玉財產(chǎn)下落說之商榷"/>
內(nèi)容提要:林黛玉擁有大量財產(chǎn)且歸賈府說,系不知明清制度、不能系統(tǒng)閱讀《紅樓夢》,對賈璉所謂“再發(fā)二三百萬銀子財”的誤讀。由此,所謂黛玉高潔、不將財產(chǎn)置于心中,系對林黛玉整體人格的閹割,干擾了對《紅樓夢》人物塑造、人物表達、思想表達的深入理解。
陳大康教授《榮國府的經(jīng)濟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年)的首章《黛玉家產(chǎn)之謎》,累三十頁、近兩萬字,詳細論述了他理解的林黛玉的財產(chǎn)、財產(chǎn)去向與黛玉的財產(chǎn)觀問題,認為林如海為林黛玉留下二三百萬銀兩收入,卻皆被賈璉挪作大觀園建設(shè)之用。
此論一出,在學界、社會上影響頗大。因工作關(guān)系,不時有專業(yè)、社會人士咨詢此事,故對此問題反復反思,結(jié)合陳文出現(xiàn)的問題,撰述此文,以為答復,并求教于方家。
陳大康《黛玉家產(chǎn)之謎》的觀點、邏輯、傾向,敘述雖然繁復,實則一本于道光間涂瀛的《紅樓夢論贊》(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或問:“林黛玉數(shù)百萬家資盡歸賈氏,有明證與?”曰:“有。當賈璉發(fā)急時,自恨何處再發(fā)二三百萬銀子財,一再字知之。夫再者,二之名也。不有一也,而何以再耶?”或問:“林黛玉聰明絕世,何以如許家資而乃一無所知也?”曰:“此其所以為名貴也,此其所以為寶玉之知心也。若好歹將數(shù)百萬家資橫據(jù)胸中,便全身煙火氣矣,尚得為黛玉哉?然使在寶釵,必有以處此?!?/p>
也即,因為賈璉說過“再發(fā)二三百萬銀子財”這句話,故而涂瀛認為賈家曾掙過二三百萬銀子的財,而涂瀛不知道賈府何時曾掙過二三百萬銀子的財,故賈府曾經(jīng)得到的這二三百萬銀子的財就是來自林如海留給林黛玉的遺產(chǎn)。
問題是,林黛玉又不蠢,何以所有家財都歸了賈家呢?涂瀛認為,是因為林黛玉有名士風流,根本不拿錢當錢看。
陳文兩萬余字不出涂瀛以上文字,唯論述更加系統(tǒng)、諸多問題詳加解析,故對《紅樓夢》讀者而言“說服力很強”。
實際上,自《紅樓夢》出現(xiàn)以后,諸多讀者對小說中人物的相關(guān)問題就產(chǎn)生了“極度分裂”的看法——有人視賈政為守成之官,有人視賈政為教子無方之人;有人視賈母為隨順之人,有人視賈母為只懂享樂的老糊涂;為爭論寶釵、黛玉孰優(yōu)孰劣,好友揮以老拳的事情更為學界公知。
不過,這些讀者雖然爭執(zhí)得熱鬧,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兩點:第一,他們喜歡誰只是他們自己的權(quán)利,卻未必是《紅樓夢》作者的表達傾向;第二,他們喜歡誰,與《紅樓夢》文本的系統(tǒng)表達關(guān)系不大,更多是因讀者個人的學養(yǎng)、際遇、喜好不同而選擇了文本之一端,并進行爭論。也就是說,這些不同的感受和爭論,更多的是爭論者自身的理解,并不干《紅樓夢》文本的系統(tǒng)表達和作者的主觀感受。
作為一種經(jīng)典的傳播現(xiàn)象,此種感受異同與表達既無可厚非,亦無足討論——后世探討此問題,只作為傳播史上此人、此時社會現(xiàn)象的考察。
但是,當《紅樓夢》研究進入近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邏輯論證、發(fā)表)后,寫作者要提出論點、撰寫論文,就需要在《紅樓夢》文本中找出能夠論證自己觀點的“確實證據(jù)”,同時,要面對《紅樓夢》系統(tǒng)文本中出現(xiàn)的與自己觀點不合的種種“矛盾表述”的闡釋問題。
涂瀛《紅樓夢論贊》不過筆記而已,故有論無證,影響亦小,可以不用重視;陳大康教授之文系研究文字,不僅有觀點,更有系統(tǒng)的論述,影響亦大,故需要做認真的辨析。
陳大康教授之所以認定黛玉擁有巨量財產(chǎn),除了基于涂瀛關(guān)于“賈璉所謂再發(fā)二三百萬銀子的財”指的是竊取林黛玉財產(chǎn)的猜測外,更基于以下四個假設(shè)(這四個假設(shè)也是涂瀛的,只是他未清楚表達出來):
林如海繼承有巨量財產(chǎn)
作為兩淮巡鹽,林如海貪墨大量財產(chǎn)
林如海死后,種種喪葬禮儀不需要相當費用
林如海的所有家產(chǎn)都要歸林黛玉繼承
因而,陳教授認為,林如海巨量的家產(chǎn)理所當然應該被林黛玉繼承,而林黛玉曾言自己一無所有,故而這些銀子被賈璉占有挪用,用于賈府大觀園的修建。實際上,陳教授以上四個假設(shè)都屬于感受,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的分析也不是很可靠。
本文擬結(jié)合曹雪芹生活時代、寫作時代的明清制度、民俗,在關(guān)注《紅樓夢》文本系統(tǒng)性和細節(jié)描寫的基礎(chǔ)上,對以上問題(假設(shè)、論點)逐一辨析,以求盡可能符合作者的描寫,廓清讀者疑惑。
《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敘述林如海的出身,云:
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yè)經(jīng)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
在陳大康教授看來,一般豪族,每遇分家,家產(chǎn)就少一份,而林家支庶不盛,又是列侯出身,因此,到林如海這里應該繼承了不少家產(chǎn)。
從一般道理上看來,陳教授的邏輯當然通順,不過,陳教授似乎忘記了富不過三代的道理,又忽略了《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賈珍的話頭:
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lǐng)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fā)蓉兒關(guān)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著這銀子,拿什么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庇仁系溃骸罢沁@話。
除了賈府這樣的極少數(shù)人家(每家有七八個田莊),“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著這銀子”,連“上供過年”都難了!
如何能夠確定林如海是賈府那樣的“一二家”,而不是“那些世襲窮官兒家”呢?加之,讀書之家如果沒有產(chǎn)業(yè)維持、生息,再未出仕為顯官,琴棋書畫、風雅游戲、古籍字畫等都是大耗資產(chǎn)的消耗,如何能保繼承巨量遺產(chǎn)?
可見,陳教授所謂林如海繼承大量遺產(chǎn)的基礎(chǔ),只是一個想象罷了。
林如海系前科的探花(三年一科),已升至蘭臺寺大夫,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蘭臺寺,為古稱,漢代指宮廷藏書之地,由御史中丞主管,因御史中丞主管監(jiān)察,故后世亦以蘭臺寺指代御史臺、督察院(朱元璋廢宰相,改御史臺為督察院)。陳大康教授以為,曹雪芹為了凸顯林如海的儒雅清逸,此“蘭臺寺大夫”取前意,即為國家圖書館館長。
實際上,在這里,陳教授忽略了明、清時代的官制和升遷——《紅樓夢》以明清時代為寫作背景,見《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所言:“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p>
進士前三名一般入翰林院,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也即,作為探花的林如海一入仕途即是正七品。其余進士則需要通過朝考,得庶吉士資格,入翰林院庶常館學習,三年期滿考試,成績優(yōu)良者留館,授以編修、檢討之職,其余分發(fā)各部為給事中、御史、主事,或出為州縣官,謂之“散館”?!睹魇贰みx舉志二》:“三年學成,優(yōu)者留翰林為編修、檢討,次者出為給事、御史,謂之散館。”未得庶吉士資格者,分別用為各部主事、內(nèi)閣中書式知縣。
按,明清時代,中央設(shè)督察院,下設(shè)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正七品,至乾隆十七年定為從五品),分管每省監(jiān)察工作;又有監(jiān)察六部的六科給事中,都給事中正七品,清初,改稱掌印給事中,康熙九年(1670)定為七品,雍正七年(1729)升正五品。雍正元年,六科給事中并入都察院,與各道監(jiān)察御史合稱“科道”。
明代,監(jiān)察御史(正七品)奉命出巡鹽務(wù),稱巡鹽御史,初為臨時差遣,明英宗以后逐漸制度化。清代,巡鹽御史自康熙以后或從內(nèi)務(wù)府直接選任,或者由其他職位上的內(nèi)務(wù)府出身的官員兼任,一般用原官品級。
也就是說,不論以明清哪朝作為考察基礎(chǔ),林如海出任兩淮鹽政前的身份,或者為科道官出身,或者為內(nèi)務(wù)府出身,身份總不過五品(曹寅即以五品官出兩淮鹽政),與國家圖書館的館長并無關(guān)系,也非顯宦。
陳大康教授認為:“巡鹽御史負責掌管食鹽運銷、征課、錢糧支兌、撥解以及各地私鹽案件、緝私考核等,是鹽區(qū)最高鹽務(wù)專官,又稱鹽政或鹽運使?!?/p>
這里,陳教授混淆了鹽政(巡鹽御史)與鹽運使的區(qū)別:鹽政是御史官、監(jiān)察官,而鹽運使全名“都轉(zhuǎn)鹽運使司鹽運使”,簡稱“運司”,設(shè)于產(chǎn)鹽各省區(qū),掌鹽務(wù),從三品,是實際的行政官。清代,鹽政出自內(nèi)務(wù)府,為欽差官,可獨立設(shè)衙,又能折奏報事,上達天聽,故為江南所重。
清康熙間,巡鹽御史每年“羨余”(稅額外盈余)五十余萬兩,這些銀子鹽政自然可以支配,卻不可以全部歸己。
以曹家為例,每年羨余,除用于接駕的龐大費用外,還要彌補織造衙門虧空,辦理皇帝交辦的諸種臨時性事務(wù),如辦貢、賑災、刻書、刻碑、照顧退休居南京官員等,還包括各種過往官員“打抽豐”……。真正能夠落到自己手中的銀子,能在八萬到十萬兩上下,就是頗為理想的數(shù)目了。
羨余當然是鹽政肥己的手段,鹽商當然也會孝敬鹽政,但把羨余當作鹽政自己的全部收入,認為鹽政敲詐鹽商是鹽政的主要收入(清代鹽商雖然富裕,但大量捐資軍政、賑災,加之不時出現(xiàn)的惡劣天氣往往導致食鹽行銷折本,不少鹽商破產(chǎn)),且每年可有數(shù)十萬,那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
陳教授引乾隆三十三年之前的二十年提引以來,“歷年預行提引商人交納余息銀兩,共有一千零九十余萬兩”,用以證明鹽政收入之肥。
實際上,該案中“一千零九十余萬兩”白銀的構(gòu)成,檔案說得非常清楚:其中,兩淮商人侵吞(未交)達九百二十七萬五百四十八兩;鹽商真正行賄鹽政的費用不足八十萬兩,又分作兩項:各商替歷任兩淮鹽政吉慶、高恒、普福購辦器物,作價銀五十七萬六千七百九十二兩;前任鹽政高恒任內(nèi)收受商人銀至十三萬,普福任內(nèi)收受丁亥綱銀私行開銷八萬余兩。
總之,《紅樓夢》中,林如海一屆鹽政,即便放開膽子貪墨,也不過白銀十萬而已(按曹雪芹了解到的康雍時代兩淮鹽政年所得信息而言),加上家族傳承下的田地、房屋、陳設(shè)(康雍乾時代,物價有比較緩慢的增長),頂?shù)教煲膊贿^二三十萬兩白銀;何況從林如海對賈政大有祖風的贊許、從林黛玉受家教形成的氣質(zhì)來看,林如海并非大惡巨貪,林如海所有家產(chǎn)大概不會超過二十萬兩白銀,哪里會有賈璉所謂的二三百萬?
既然前文已經(jīng)說到林如海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財產(chǎn),那么賈璉口中所說的“二三百萬的財”怎么理解呢?
我們先來了解這句話的前因?!都t樓夢》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賈璉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p>
這個話的前因是: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府打發(fā)了一個小內(nèi)監(jiān)來說話?!辟Z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薄切√O(jiān)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這里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由于宮里太監(jiān)以借錢為名的敲詐不時而來,故而賈璉有此“感慨”。那么,這個感慨的大背景是什么呢?那個“再”字指的是賈府何時曾有“二三百萬銀子的財”呢?
實際上,《紅樓夢》中倒是有賈府發(fā)過“二三百萬銀子的財”的“可能的答案”。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中,賈璉、鳳姐等說到元妃省親:
鳳姐笑道:“……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壁w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jiān)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說起來……”
……
趙嬤嬤道:“……還有如今現(xiàn)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p>
甄家接駕四次,“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賈府接駕一次,也是“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
本回,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回前批云:“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p>
眾所周知,明清時代,皇帝真正意義上的南巡不過康熙、乾隆兩朝,而《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族在康熙朝曾四度接駕:皇帝過江寧,駐蹕江寧織造署;過蘇州,駐蹕蘇州織造署。那么,曹、李兩家主導接駕的巨額銀兩從哪里來呢?我們看曹家、李家檔案,可知其不過是挪用公款(自己捐贈的錢也是來自公款貪墨)罷了,正是為了彌補織造虧空,避免將來被彈劾,故而皇帝令曹寅、李煦輪管十年兩淮鹽運,以其每年五六十萬兩白銀的羨余接駕、彌補織造虧空:五年每家“名義上”可得二三百萬兩。
這一點,實際上《紅樓夢》中有清楚的描寫:
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處,甲戌側(cè)批:“是不忘本之言?!薄罢l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處,甲戌側(cè)批:“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闭f明作批者知道曹家接駕花費與花費來源。
如果按照《紅樓夢》文本的說法,賈府當年的蘇州接駕倒是可能有過發(fā)“二三百萬的財”的歷史。
林如海當然是有遺產(chǎn)的,問題是,并不是所有遺產(chǎn)都可以傳給林黛玉繼承。
林黛玉繼承林如海所有遺產(chǎn)的觀點,實際上忽略了傳統(tǒng)時代家族遺產(chǎn)的分配與使用方式,也忽視了傳統(tǒng)時代家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承嗣。
林黛玉入賈府,說到底是因為母親賈敏的死,是因為賈母想念外甥女,而林如海又忙于公務(wù),難以教養(yǎng)。
傳統(tǒng)時代,最重紅白喜事;白事之鋪張、耗費更勝紅事。社會上,為了面子好看,往往有傾家辦理喪事的。林如海只生一子,自然鐘愛有加;賈敏出身名門,夫妻琴瑟和鳴,感情甚深,則二人之死,想林如海當不會顧慮費用,所耗當在數(shù)千白銀。
林如海死在揚州,賈璉、林黛玉購買棺木,扶靈往蘇州祖塋行禮發(fā)葬。
以林黛玉事父母之孝,以林如海之身份,則林如海棺木、車費、雇人、喪葬諸種費用(數(shù)十天儀式、各種儀仗、人眾費用、按等級安葬)自然不少(葬入祖塋,土地不用費用)。數(shù)千銀兩耗費自然是有的。
林如海在《紅樓夢》中所寫甚少,普通讀者知道的他的相關(guān)信息,也不過列侯家庭出身、好讀書、為巡鹽、其妻賈敏為賈母之女、其女林黛玉與賈寶玉有前世因緣而已,甚至連他在黛玉之后曾生一子都未必記得。實際上,除賈敏這個妻子外,林如海是有幾房姬妾的。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
林如海既死,幾房姬妾(每人都有丫鬟)不管是守是走,都需要給相應的生活費用安置。以林家的身份,算起來當又是數(shù)千兩。
林家自然還有房屋、田產(chǎn)、陳設(shè)之類,自然可以典賣,歸林黛玉所有;不過,傳統(tǒng)時代的兩個風俗,使林如海的這些財產(chǎn)不能被轉(zhuǎn)賣,也不能全部甚至大部分歸林黛玉繼承。
首先,傳統(tǒng)時代講求承嗣。林黛玉是女孩子,自然不能為林家香火的繼承者,除非將來她招上門女婿;如果以堂族子弟承嗣,則林如海財產(chǎn)中的相當部分要歸承嗣者繼承。從《紅樓夢》書寫來看,似乎因黛玉年紀尚小,還未及于此事,則房地陳設(shè)諸物應由家人代為看管,如賈府在南京的家產(chǎn)一般。
其次,傳統(tǒng)時代講究親親睦族,林家固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但畢竟各家存在血緣關(guān)系,加之林如海喪事各種奔走、林家祖塋事務(wù)照管、林如海年節(jié)祭祀等,房屋、田產(chǎn)、陳設(shè)之類當然要委托承嗣者或者堂族居住、照顧(如賈府在南京的房子)、使用,不可能全部折現(xiàn),歸黛玉帶入京城。
正是因為前面所說的各種耗費和承嗣問題,林黛玉能夠帶入賈府的資產(chǎn)不會太多。書中第十六回寫林黛玉再入賈府:
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
絲毫未及財產(chǎn)問題。也即是說,林黛玉長大成人之后,才會涉及婚姻、生育和財產(chǎn)繼承、支配問題。
總之,林如海作為“世系窮官”,先為冷職,妻妾數(shù)房,兒女二人,加上門房、婆子、丫鬟等開銷,每年總在白銀千余兩。巡鹽一年不過數(shù)萬收入,賈敏之死、林如海之死耗費又大,縱有財產(chǎn)遺留,不過數(shù)萬而已。因此,無論怎樣計算,林如海也沒有“二三百萬的財”可遺留,林黛玉也沒有“二三百萬的財”可繼承。認為林黛玉“二三百萬的財”歸了賈府、用以修建大觀園,而不顧及《紅樓夢》的文本和時代背景、制度等,就會陷入自我想象。
大觀園是賈寶玉與諸釵的生活起居空間,始于元妃省親,有皇家園林的性質(zhì)和規(guī)模,自然耗費不小。那么,賈府修建大觀園一共花了多少錢呢?《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寫道:
賈蓉等忙笑道:“……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p>
大觀園的修建雖然是拆用了賈府自己的土地、園林材料,又有山子野巧妙經(jīng)營,省下大量經(jīng)費,但畢竟需要人工,還有擴大規(guī)模、堆山挖湖、營建房屋、栽花種樹等等,費用龐大。
康熙間,曹寅修造暢春園附園西花園、圣化寺兩處的費用(曹寅為營造司郎中,轉(zhuǎn)廣儲司郎中,康熙二十九年外放蘇州織造),可作為當時園林修建費用的參考。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內(nèi)務(wù)府奏詳核烏羅圖查算西花園工程用銀折》,稱“共用銀十一萬六千五百九十七兩九錢七厘”:
云窗月樹大小房屋一百二十七間……大小鋪面房二十三間,膳房、清茶房、豬圈等處大小房屋三十七間,馬廄西邊大小房屋五間,總共修造大小房屋四百八十一間,木橋六座,閘三座……散水六百十七丈六尺五寸,山石泊岸五百二十四丈四尺五寸,用山石云布一百八十四塊堆的高峰十八處,挖河土厚四尺、長寬一丈……連同雇工,共用銀一萬一千四百八十四兩零七分三厘;買楠木、杉木……銀六千三百九十四兩零七厘;買漢白玉、青白石……銀九千五百五十一兩五錢三分一厘;買磚瓦,連同運工,銀一萬二千四百十三兩五錢六分二厘……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內(nèi)務(wù)府奏烏羅圖查算西花園工程用銀不實應予議處折》則稱,除“西花園修建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項工程,共用銀十一萬六千五百九十七兩九錢七厘”外,“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簾子等項,又用銀七萬七千八百八十五兩余”,共計用銀十九萬四千余兩。
“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簾子等”的七萬七千八百八十五兩白銀花費如下:
修建所用物品細數(shù),開列于后:修建亭子一座,用銀三千九百八十四兩零二分二厘;六郎莊真武廟,配殿六間,和尚住房八間,用銀一千四百三十五兩二錢;在六郎莊修造園戶住房三十間,用銀一千兩;圣化寺造船九只,連同船桅、蓬子、纖繩,用銀三千零四十一兩一錢……拆頡芳殿用匠及將拆下物品運至西花園,共用銀一千八百八十二兩三錢;買春夏懸掛之雨搭、簾子,用銀八千八百二十四兩六錢八分……花園內(nèi)之圣化寺等處修繕增用之木石磚瓦……及補修閘門、泊岸所用物料、工匠銀共一萬四千八百四十四兩一錢八分……買羊角燈及修補舊燈,用銀一千零九十五兩……
可見各種石材、名貴木材、人工是修造園林較大的花費。
大觀園的修建工程具體費用多少,文本未及,以其規(guī)模、建筑格局、用材(大量拆用舊園)、陳設(shè)、購買人口等綜合考量,佐以《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言及采辦戲子、行頭、花燭、簾櫳等費用,當在二十余萬兩上下: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賈璉……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處?!?/p>
康熙年間,上好蘇州女孩子不過二三百兩,錢主要用在戲裝、樂器上,曹雪芹的表叔李鼎置辦行頭花費就在數(shù)萬兩,則賈府修建大觀園、裝飾各室內(nèi)外、點景、購買戲子以及僧道、花鳥諸費用,當在二十萬兩上下。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寧國府賈珍接到烏進孝送來本年米糧物資,“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睘踹M孝道:“爺?shù)倪@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xiàn)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本年榮國府地租收入五千余兩,由于地比寧府多幾倍(唯不知土地肥瘦,書中亦未寫賈府有其他收入),平常年代,收成好時,地租當在白銀一二萬兩間,則榮國府建造(按梨香院未拆,則大觀園是在賈府之內(nèi),不用另外購買土地;又拆建了榮國府東院花園的大量木石構(gòu)件)、大觀園裝飾、接駕花費當在二三十萬兩白銀,也即需要十年上下全部地租。
如果賈府真的吞沒了林黛玉從未有過的“二三百萬銀子的財”,一來賈蓉不必感慨“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二來恐怕也不會有后面支出緊迫,以至于要典壓賈母古董的做法了。
涂瀛《紅樓夢論贊》云:
或問:“林黛玉聰明絕世,何以如許家資而乃一無所知也?”曰:“此其所以為名貴也,此其所以為寶玉之知心也。若好歹將數(shù)百萬家資橫據(jù)胸中,便全身煙火氣矣,尚得為黛玉哉?然使在寶釵,必有以處此?!?/p>
陳大康教授對此深以為然。但是,卻不念林黛玉之名貴與心中無財,一任數(shù)百萬白銀不翼而飛以至于自己用錢緊張,而只會自怨自艾無干。
此種假設(shè)不僅悖于人情常理,更與陳教授所引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文字等矛盾。按,《紅樓夢》該回有:“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林黛玉不僅慮及此事,甚至連賈府一些人拿不到臺面上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黛玉嘆道:“……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黛玉固然名貴,其名貴在其超越常人的靈性、出塵上,卻不在從無錢財理念上,更不用其有百萬家產(chǎn)卻任其流散來顯示。
其所以有這樣的思路,無他,不過讀“二三百萬銀子的財”思及兩淮鹽政肥差,以前之“二三百萬”歸黛玉,并愛屋及烏,因愛惜黛玉,為其曲解耳。
實際上,陳大康教授之所以認定賈璉所謂的“二三百萬的財”系林黛玉家產(chǎn),除不了解《紅樓夢》的系年、對《紅樓夢》文本前后理解不夠系統(tǒng)、對清代兩淮鹽政情況不明外,更多的原因是先在心中存了涂瀛《紅樓夢論贊》的主張。
筆者曾論蔡元培先生《石頭記索隱》的研究思路,通過考察其研究《紅樓夢》的起點、思路指出,蔡元培先生大才,其所以陷入《紅樓夢》諷刺康熙朝名士的觀點,系受其尊敬的鄉(xiāng)賢徐柳泉(徐時棟,浙江鄞縣人)影響。
光緒二十年(1894),蔡元培二十七歲。是年春,蔡應散館試,授職翰林院編修;九月六日,蔡元培將陳康祺的《郎潛紀聞》和《燕下鄉(xiāng)脞錄》(即《郎潛紀聞二筆》)讀完,在《燕下鄉(xiāng)脞錄》卷五中,發(fā)現(xiàn)一條徐柳泉談《紅樓夢》的文字,云:“嗣聞先師徐柳泉先生云: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蔡元培在《傳略》中自己也寫道:
孑民深信徐時棟君所謂《石頭記》中十二金釵,皆明珠食客之說。隨時考檢,頗有所得。是時,應《小說月報》之要求,整理舊稿,為《石頭記索隱》一冊,附《月報》分期印之,后又印為單行本。然此后有繼續(xù)考出者,于再版、三版時,均未及增入也。
可見,徐柳泉“《石頭記》中十二金釵,皆明珠食客”的說法確定了蔡元培的《紅樓夢》研究立足點與思路。
綜上,不論是從《紅樓夢》文本的系統(tǒng)敘述,還是從清代的制度解讀來看,賈璉所謂“再發(fā)二三百萬銀子的財”都與林黛玉無關(guān),林黛玉也不是胸中無絲毫錢財觀念的所謂“名貴”,直如今人所謂的“傻白甜”一般。
不管是徐柳泉的“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還是涂瀛的“林黛玉數(shù)百萬家資盡歸賈氏”,都沒有明證,不過是自己的“想象”(假設(shè))罷了。遺憾的是,蔡元培、陳大康未經(jīng)詳細論證即深信前人之“想象”,并花費大量的精力、筆墨對其進行論證,以至不能客觀看待《紅樓夢》中前后文字的系統(tǒng)書寫。
“任何想象都不應成為論述的前提”,即是筆者反思蔡元培的《紅樓夢》研究、陳大康教授提出的林黛玉財產(chǎn)之謎而得出的基本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