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穎瑤,劉蘇周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81年,印度裔英國作家薩曼·拉什迪(Salmon Rushdie)憑借長篇小說《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斬獲英語文學界著名的布克獎。小說將20世紀(約1915-1979年)的印度次大陸作為背景,以薩利姆為中心輻射到其祖父及其父親生活的時代,講述了主人公如何揭示自己的親生“父母”以及與其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我”,最后以身體“分裂”為結(jié)局,隱喻霸權(quán)主義的崩潰?!段缫怪印穯柺乐?,國內(nèi)外學界對該小說相繼展開了諸多研究和闡釋。這其中,從敘事學角度展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該小說的神話原型敘事策略、狂歡化敘事以及戲仿策略等,如李蓉在《從人物神話原型看<午夜之子>的神話敘事策略》(2013)一文中著重分析了該小說主人公與印度教中的兩位主神“似也不似”的關(guān)系,揭示印度教文化中“梵”的概念;布萊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則在《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2010)一文中,以《午夜之子》為個案,從修辭敘事的角度闡釋了后現(xiàn)代敘事的基本特征,試圖厘清后現(xiàn)代敘事中的作者、隱含作者、多重敘述等概念。
鑒于《午夜之子》誕生于拉什迪對故土的懷念:“我想我必須重新認領(lǐng)這個城市——以及我對它的記憶。我想講述印度的故事,以及我自己的”[1]40,且小說在層出不窮的魔幻事件中凸顯了不可靠敘述的特點,本文將基于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的不可靠敘事理論指出,拉什迪通過不可靠敘述策略,實現(xiàn)了薩利姆“尋找—分裂”的一生。換言之,薩利姆通過對“父母”以及“另一個我”的尋找,不僅暗示其陷入身份危機中,而且以其身體“分裂”的結(jié)局隱喻了霸權(quán)主義的瓦解。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首次提出“不可靠敘述”的概念。他認為:“由于缺少更好的術(shù)語,當敘述者為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亦即隱含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把這樣的敘述稱之為可信的,反之,我稱之為不可信的”[2]148。在此基礎(chǔ)上,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分為三大類型以及六大亞類型,即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3]49-53,其中“錯誤報道”指敘述者有意識的錯誤敘述,此時敘述者已知真相;“不充分報道”指敘述者無意識的敘述錯誤,即敘述者未知真相。在《午夜之子》中,拉什迪通過不可靠敘述達到了讓讀者混淆視聽的目的。
首先,拉什迪借博多和薩利姆兩人的視角使主人公擁有多個父母,顛覆了孩子與父母之間的確定關(guān)系。從博多的視角而言,她猜測薩利姆的父親分別是納迪爾汗、佐勒菲爾少校、阿赫穆德·西奈;母親為艾姆拉爾德、艾利雅。博多最先將納迪爾汗視為薩利姆的父親,這一猜測為后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伏筆,即穆姆塔茲是納迪爾汗的前妻;當薩利姆講到艾姆拉爾德時,提及她與佐勒菲爾少校之間的感情,博多又猜測他們是薩利姆的父母;最后博多根據(jù)阿赫穆德·西奈的姓氏確認他是薩利姆的父親。從敘事進程而言,故事講述到這里也揭示了艾利雅與阿赫穆德的情侶關(guān)系,因此博多將他們視為薩利姆的父母。
從薩利姆的視角而言,“只要有必要,就能發(fā)明出新的父母來”[4]133。薩利姆認為自己的父親分別是哈尼夫、佐勒菲爾少校以及“畫兒辛格”;母親分別是瑪麗和皮雅。第一,當薩利姆通過血型確認自己并非阿赫穆德與阿米娜的孩子之后,舅舅哈尼夫和舅媽皮雅將他接回自己家中,并將他視為自己的兒子。第二,阿赫穆德因無法接受瑪麗對他們的欺騙而變得瘋瘋癲癲,在此之際,祖母讓阿米娜、薩利姆等人都搬到艾姆拉爾德姨媽家暫住。寄居的日子里,佐勒菲爾少校因自己的孩子尿濕了褲子而認為這有損家庭榮譽,于是就讓薩利姆暫時取代他兒子的身份,在獲得新身份的同時薩利姆“為自己又制造了一個新父親”[4]365。第三,“畫兒辛格”是獲得薩利姆認可的最后一位父親,薩利姆認為他身上有一種領(lǐng)導的氣質(zhì),能夠引領(lǐng)大家走向“那個偉大的日子”[4]534。此外,瑪麗是薩利姆認可的為數(shù)不多的母親,他認為瑪麗不僅在實際行動上照顧了他的衣食起居,而且也是他命運走向的重要推手。
無論是從博多視角而言還是薩利姆視角而言,這些“父母”都不是薩利姆的親生父母,因此這些敘述均屬于不可靠敘述。就任何一種敘述而言,“敘述動態(tài)是多種多樣的,但總體分為可靠與不可靠兩種模式。而且每種模式都對作者如何處理情節(jié)動態(tài)產(chǎn)生影響”[3],因此敘事策略的運用對小說主題的表達至關(guān)重要。作者往往將有利于表達特定價值觀的敘事技巧運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該小說通過不可靠敘述策略引導讀者“尋找”薩利姆的親生父母,這至少起到兩點作用:一方面能夠迷惑讀者對真相的洞察,同時還能夠達到設(shè)置懸念、豐富情節(jié)的目的;另一方面,作者試圖借此顛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即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本該能夠確定的答案,因此隨著薩利姆父母的不斷變更,薩利姆本人的身份也隨之變化,這是薩利姆陷入身份危機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
其次,在薩利姆和博多的呼應(yīng)之下,讀者將阿赫穆德·西奈和阿米娜·西奈視為他的親生父母,并通過血緣鑒定又推翻這一結(jié)論。第一,敘述者從外形混淆讀者對真相的判斷:“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張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員那樣曲線玲瓏……要不是有了它,有誰相信我真是我母親的兒子,是他的外孫?”[4]9反問句一般表達的是肯定的含義,此話意指薩利姆是阿赫穆德和阿米娜的兒子,而薩利姆的親生父母并非他們二人,這是“隱含作者”有意識地對事實——事件做出的“錯誤報道”。
此外,當薩利姆出生時阿米娜第一眼看見孩子就說:“瞧,先生,這可憐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樣”[4]145,這屬于對事實——事件軸的“不充分報道”,該敘述手法屬于“不充分的文本內(nèi)敘述”,即“文本內(nèi)不充分敘述之所以不充分,與其更大的敘事所設(shè)定的條件相關(guān)”[5]。根據(jù)薩利姆與阿奇茲的鼻子相似這一點,使得敘述者無意識地偏離了事實真相,卻吻合了隱含作者的敘事目的,即通過不充分報道“加密”事實,讀者對其進行“解密”閱讀,展現(xiàn)薩利姆“尋親”之路的艱難。
最終根據(jù)血型證實了薩利姆不是阿赫穆德與阿米娜的孩子,敘述者再次通過不可靠敘述的方式使主人公成為溫吉以及范妮塔之子。薩利姆出生之后,“瑪麗將我母親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另一個特大號的‘鯧魚’用綠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維伊·維里·溫吉那里”[4]145,由此可知薩利姆是范妮塔的孩子,且到故事結(jié)束都沒有對這一點產(chǎn)生質(zhì)疑。范妮塔與溫吉又是夫妻關(guān)系,所以薩利姆的父親則應(yīng)是溫吉,如果這樣的親屬關(guān)系成立,薩利姆的藍眼睛卻無從解釋。可見敘述者讓讀者繼續(xù)偏離事件真相,這仍是“隱含作者”有意識地對事實進行了“錯誤報道”。
讀者根據(jù)“藍眼睛”這條線索不斷逼近真相,文中有兩處細節(jié)揭示了真相:第一,在薩利姆剛出生的時候,敘述者這樣描述薩利姆的外貌:“在一個眼睛藍得像是克什米爾的天空——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樣藍——”[4]145,這里幾乎直接揭示了薩利姆是梅斯沃德的孩子;第二,范妮塔與梅斯沃德單獨相處之后的九個月“維伊·維里·溫吉對他妻子即將生產(chǎn)的事情插科打諢時,一片暗影出現(xiàn)在這個英國佬的額頭上”[4]126,敘述者用非常含蓄的方式表達了與隱含作者相一致的事實真相,即威廉·梅斯沃德是薩利姆的真實父親,而薩利姆的藍眼睛也能證明他是有著英國血統(tǒng)的印度人。
自此,薩利姆尋找“父母”的旅程落下帷幕。敘述者通過不可靠敘述為事實——事件做出“錯誤報道”或“不充分報道”,使得讀者在尋找“父母”這條路上走錯了兩次(阿赫穆德和阿米娜;范妮塔和溫吉)。在尋找“父母”的過程中,薩利姆不僅在追尋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是在追尋“我是誰”,拉什迪對薩利姆的身份追問,揭示了印度人民在歷史變動中呈現(xiàn)出“流離、失根”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殖民文化不會隨著殖民者的離開而徹底消逝,也正因如此,獲得獨立之后的印度人仍然會陷入身份危機中。
《午夜之子》中敘事進程的展開,主要“通過張力,即敘述者與讀者或作者與讀者之間在知識、價值、判斷、見解或信仰上的分歧”[6]5。換言之,敘事進程需要敘述者、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相互作用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小說中,薩利姆作為敘述者,與之相對應(yīng)的受述者是博多;隱含作者所對應(yīng)的受述者是真實讀者,他們透過薩利姆的敘述參與到對真相的追尋中。薩利姆尋找的另一個“我”離不開算命大師希禮·拉姆拉姆·賽思的預言,該預言本身就具有不可靠性,作者借此預言制造了一個假“我”(濕婆),突破這個假象之后讀者才找到真正的“我”(新印度)。
首先,讀者的閱讀體驗與賽思的預言相互作用則會將這個“我”指向濕婆。賽思告訴阿米娜這個孩子“將會有兩個腦袋——但你只看見一個——將會有膝蓋和鼻子,鼻子和膝蓋”[4]104。該預言屬于對事實——事件進行的“不充分報道”,敘述者描述的情況屬實,膝蓋作為典型的外貌特征對應(yīng)了濕婆兩個滾圓的膝蓋;“鼻子”對應(yīng)了薩利姆的大鼻子;“沒有腦袋”“看不見”這一特點無法與具象的人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況且讀者在潛意識中已經(jīng)將與薩利姆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我”視作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關(guān)注點只會在人身上,雖然對于這個抽象性的詞語感到困惑,也很難將另一個“我”指向印度。此后,敘述者不斷強調(diào)濕婆的外在特征,即“兩個膝蓋像阿赫穆德·西奈那樣滾圓滾圓的”[4]145,薩利姆有大鼻子,濕婆有膝蓋,這種以外貌特征“尋我”的方式沿襲了以外貌特征來“尋親”的模式。
同一場景下,賽思還有另外兩個預言:第一,“要洗的衣服會把他藏起——說話聲會給他指路!朋友們會弄斷他的手指——血會暴露他的真實身份”[4]105,這則預言指的是阿米娜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濕婆,但是它卻成為薩利姆一生的預告。薩利姆躲在洗衣箱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別人的秘密,例如,他發(fā)現(xiàn)阿米娜一直沒有忘記她的前夫納迪爾汗。因此,這則預言將薩利姆和濕婆完全混淆,讓讀者一直將另一個“我”的視線鎖定在濕婆身上。第二,“他的年紀永遠不會比他的祖國大——既不大也不小”[4]104,薩利姆和濕婆是同時出生的,都是“午夜之子”,由此將另一個“我”指向濕婆,看似合乎情理卻違背了事實真相。
從讀者的知識——感知以及價值——判斷層面來說,應(yīng)該做到“不僅能夠解釋文本的意義是如何產(chǎn)生和獲得的,而且能夠?qū)ξ谋居行碌陌l(fā)現(xiàn),即發(fā)現(xiàn)新的原因、新的涵義或新的形式特征和美學價值”[7]。讀者將外形特征與算命大師的預言相互結(jié)合,這兩位“午夜之子”應(yīng)該是雙頭嬰兒,但是腦袋的個數(shù)又無法吻合,因此從讀者角度的知識——感知軸來說,據(jù)前文的敘述尚且沒有找到比濕婆更符合雙頭嬰兒特征的孩子;從讀者的知識——判斷軸層面給出的判斷即濕婆就是另一個“我”,該結(jié)論是通過敘述者對事實的“不充分報道”導致的“錯誤判斷”。
其次,故事快接近尾聲的時候敘述者揭示了另一個“我”即為印度。薩利姆說:“這個國家非但同我像雙胞胎一樣同時誕生,而且(不妨說)還同我像連體嬰兒一樣,因此發(fā)生在我們各自身上的事對雙方都同時有影響”[4]485。薩利姆“午夜之子”的身份意味著他一出生便與祖國的命運糾纏在一起。一方面,他的誕生受到了政界人士的矚目,甚至還收到總理的來信;另一方面,薩利姆與歷史呈現(xiàn)“連接模式”[4]300,這一點在戰(zhàn)爭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穆克提游擊隊與巴基斯坦開戰(zhàn)的過程為薩利姆回顧自己從前的生活提供了空間。正如薩利姆所說:“整場戰(zhàn)爭的目的就在于將我和過去的生活相聯(lián)系起來,將我?guī)У轿业睦吓笥迅啊盵4]470。因此,薩利姆即便活在當下,他的過去也會在生活的各個場景中再次復現(xiàn)。作為另一個“我”——即獲得獨立的印度——也同樣無法與殖民前的印度相斷裂,記憶不僅深耕于個體之內(nèi),也潛藏在民族之中。
薩利姆一直以來都對政治抱有極大熱情,“對人生意義與目的的追尋貫穿了薩利姆的整個人生”[8]當薩利姆第一次在江湖藝人區(qū)住下的時候,婆婆帝非常希望薩利姆能繼續(xù)留下來,但是他卻執(zhí)意要到舅舅穆斯塔法家居住,因為“在他的幫助下,我可以在政府里面某到差事,在我對政府的實際運作進行研究之后,一定會找到救國的關(guān)鍵所在”[4]489。由此可見,施展政治抱負才是薩利姆的志向。在隱含作者的安排下,薩利姆扮演的角色是與印度共生共存的“雙頭嬰兒”,但最后“我的生活與國家的命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永遠斷掉,再也不可能恢復了”[4]497。斷裂后的“共同體”以薩利姆自我解體與印度續(xù)存作為終結(jié),隱喻了薩利姆的身份不復存在,而他所面臨的身份危機則是在國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無從實現(xiàn)理想與抱負。
霍米·巴巴認為:“某個文化的特征或身份并不在該文化本身中,而是該文化與他文化交往過程中形成的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存在的模擬空間。這個空間既不全是該文化又不全是他文化,而是兩者之間接觸交往的某個節(jié)點,這個非此即彼,亦此亦彼的‘第三空間’中”[9]。從物理上來看,“空間”并不是孤立的概念,空間中有諸多共同的自然元素,“第三空間”應(yīng)該既包含A空間也包含B空間。從文化層面來看,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一方面指被殖民過的國家,另一方面指擁有多重文化背景的人。因此,殖民地成長起來的個體注定是一個擁有多重文化背景的人。主人公薩利姆成長于這樣一個“第三空間”,并成了“第三空間”的代言人,然而他的命運最終卻落了一個“分裂”的結(jié)局。事實上,這一情節(jié)安排在小說中承擔了重要的隱喻功能。
首先,在《午夜之子》的敘事進程中,薩利姆的“分裂”這一暗線貫穿始終,暗示了薩利姆的命運結(jié)局。故事伊始,薩利姆就說道:“我注意到,在我的手腕上,就在皮膚底下,出現(xiàn)一條細細的裂口,就像頭發(fā)絲那樣”[3]39。隨著“分裂”的不斷出現(xiàn)和強調(diào),直到最后“它們簇擁在我身邊又推又搡又擠,裂縫在擴大,我的身體一片片往下掉”[3]579。裂縫在很小的時候還能支撐肉體的完整,當裂縫越來越大肉身也面臨著分崩離析。至此,讀者了解到,薩利姆的“分裂”暗示了他將以自我瓦解為結(jié)局。這顯然屬于一種“局部敘述”策略,只有到小說的最后才能確定薩利姆的“分裂”意味著生命終結(jié),即“‘午夜之子’既要成為他們時代的主人,又要成為其犧牲品”[4]580。
其次,薩利姆的“分裂”行為在敘事進程中呈現(xiàn)出不可靠的表達效果。《午夜之子》是公認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任何奇幻的情節(jié)在小說中出現(xiàn)似乎都是合乎情理的。薩利姆的“分裂”屬于事實——事件軸的“不充分報道”,讀者根據(jù)閱讀體驗不僅可以將這一情節(jié)視為諸多魔幻情節(jié)的一部分,還可以將其視為薩利姆最終走向死亡的前兆。這兩點是讀者根據(jù)敘述者的描述而做出的淺層判斷,并非是隱含作者所要傳達的深層內(nèi)容。在“不可靠敘述中,作者、作者的讀者、真實讀者的立場是一致的,因為他們知道敘述者在哪些方面偏離了常軌。在不充分敘述中,作者、敘述者和作者的讀者立場一致,但在真實讀者看來,這三者都偏離了常軌”[4]。在薩利姆“分裂”這一情節(jié)中,敘述者揭示了薩利姆最終走向“分裂”的結(jié)局,而作者(作者的讀者)則借此隱喻了霸權(quán)主義的瓦解。
具體而言,《午夜之子》之所以呈現(xiàn)出不可靠的表達效果,是因為“雙聲”話語(“用他人語言講出的他人話語”[10]110)策略的運用,即“作者聲音的存在不必由他或她的直接陳述來標識,而可以在敘述者的語言中通過某種手法——或通過行為結(jié)構(gòu)等非語言線索——表示出來,以傳達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價值觀或判斷上的差異”[5]21。主人公薩利姆的聲音也是作者聲音的一部分,這種差異指的是一種“聲音”中含有兩重不同的意向,如“隨著我身上的裂縫越來越寬,我內(nèi)部的一切快要流盡——我越來越瘦,幾乎成了半透明狀”[4]482,緊接著薩利姆又說:“速度正在加快,這是毫無疑問的……,我也被催趕著往分崩離析的方向去”[4]483,敘述者以“流盡”“催趕”等詞語表現(xiàn)了“分裂”正在進行加速運動。此時,敘述者的“聲音”表達了個體生命即將走向盡頭,作者的“聲音”則隱示了瓦解霸權(quán)主義的速度也在加快。
最后,作者通過反復強調(diào)薩利姆的“分裂”起到不斷強化小說主題的目的。薩利姆的“分裂”意味著“第三空間”的瓦解,隱喻了霸權(quán)主義的崩潰?!鞍桶蛯τ凇谌臻g’的定義是對混雜身份的另一種詮釋,也是混雜身份的目的。從殖民主義的角度而言,他認為‘第三空間’是跨越文化霸權(quán)主義和歷史邊界,從而開展文化對話的一種策略”[11]。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第三空間”約等于“后殖民地國家”。薩利姆出生于印度孟買,這是一個多元文化聚集的地帶,最初“孟買只是個啞鈴形狀的島嶼”[4]111,外來者的入侵打破了這一現(xiàn)象,“東印度公司終于把手伸到了這個島嶼上……城堡一下子建了起來,又是圍海造田,你的眼睛還沒有來得及眨一眨,一個叫孟買的城市已經(jīng)出現(xiàn)”[4]112。因此,孟買不僅匯聚了以威廉·梅斯沃德為代表的英國文化,也有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如不愿意開吊扇的易卜拉欣老頭,而更多的還是從傳統(tǒng)文化過渡到現(xiàn)代文化的一群人,“大家都在學,學著關(guān)吊扇、煤氣灶和如何給虎皮鸚鵡喂食的事兒”[4]121,這種生活方式的改變深受殖民文化的影響。薩利姆作為這一群人中的一員,他的“分裂”象征的是霸權(quán)主義的崩潰。
這種打上“第三空間”痕跡的國家/地區(qū)實則成為西方霸權(quán)的證據(jù),那些因長期受到殖民者壓迫的人是受害者本身,而殖民環(huán)境的不斷施壓也促使他們匯聚成一股兇猛的“反抗勢力”,霍米·巴巴也認為:“第三空間是一種新權(quán)威,新政治動力”[9]211?!暗谌臻g”的生成實際上增加了霸權(quán)主義解體的可能性,殖民地國家因受到宗主國的殖民而喪失國家的獨立性時,人們才會意識到霸權(quán)主義的危害,隨后才會發(fā)生“反思”和“反抗”行為。因此,殖民主義誕生之時便是殖民主義瓦解之際,而“殖民者的權(quán)力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穩(wěn)固、完美、不可戰(zhàn)勝;相反,殖民主義權(quán)力從來都不是全面完整的,而是被焦慮所包圍,這使殖民者有可能對它進行反擊”[12],因此,“第三空間”既是實行霸權(quán)的場所,也是反霸權(quán)的領(lǐng)地。
總之,《午夜之子》正如“酸辣醬”一般,是一部雜糅了各種“原料”的史詩級小說。拉什迪通過對事實——事件進行“錯誤報道”或“不充分報道”,使得小說具備不可靠敘事的特點。作者從薩利姆的身世出發(fā),通過對薩利姆“父母”以及另一個“我”的追尋,揭示了薩利姆的身份問題,最后以其“分裂”作為命運結(jié)局,隱喻了殖民主義的解體。因此,《午夜之子》是來自“后殖民”世界的聲音,映射了獲得政治自由的印度人所面臨的身份危機問題,也預示霸權(quán)主義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