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至今,現(xiàn)供職于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7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20余部,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
秋風原上
故鄉(xiāng)岐山縣地理上以渭河為界,劃分為南北兩片。渭河以北的原上擁有周原歷史的根基,自然是政治、文化中心。渭河以南的面積只有全縣的四分之一,且依秦嶺遺脈,山陡原高,雖山清水秀,卻偏之一偶,較之渭北當然落后了許多。
我出生于渭河以南的四原,原上平坦處容納了7個自然村,土地面積是比較大的。原南邊是巍峨的秦嶺,連綿起伏的峰溝清晰可見,可要到達需半天行程。四原之外還有三原二原,只是沒有稱一原的地名,也問不到結(jié)果。需要說明一下,地名里的“原”,不帶“土”字旁,所有的公文、印章都能證明。還有一個鐵證,就是我們四原東邊的五丈原,無論是《三國志》還是《三國演義》,都是五丈原,而不是“五丈塬”。
公元234年,年僅54歲的偉人諸葛亮病逝五丈原,卻沒葬于此。據(jù)《三國志》記載,諸葛亮臨死前留下遺言“葬漢中定軍山”,武侯墓應該在定軍山下。諸葛亮被蜀國皇帝劉備封為武侯,元朝初年在五丈原修建了武侯祠,百姓稱諸葛亮廟,只是這廟與其他廟宇區(qū)別較大,坐南朝北,建在五丈原的最北端。諸葛亮的塑像能看到原下的關中道、渭河,當然還能看到當年與魏國司馬懿對峙、作戰(zhàn)的北原了。
諸葛亮病逝于農(nóng)歷八月,中秋時節(jié),原上秋意正濃,玉米、高粱成熟待收,秋風四起,寒涼的秋風催促著秋季往肅殺的冬季邁進。元人在武侯祠正殿掛有一匾“五丈巨秋”,對軍事巨人諸葛亮具有深遠的懷念意義?,F(xiàn)“五丈巨秋”牌匾已被“五丈秋風”的新匾取代,書者時任縣長,現(xiàn)退休10年有余,是他在位時題寫的。問及工作人員,都不知道曾有過“五丈巨秋”牌匾,印象中一直掛的就是“五丈秋風”。工作人員說是我記錯了。好吧,就算是我記錯了,可縣長題牌匾之前,正殿掛的是何匾?沒人說得清。我記得卻很清楚,30多年前,我曾與那塊匾合過影,對那幾個字記憶猶新。況且,我離開家鄉(xiāng)不久,我的三舅從一家工廠調(diào)到武侯祠文管所任會計,每次回家我都會去武侯祠看望他。只是三舅因病去世已近20年,我回老家翻遍影集,也沒找到與武侯祠有關的照片,問了親戚友人,他們從沒關注過牌匾,沒辦法證實那塊牌匾是否存在過。是不是我記錯了?在眾口一詞時,也得懷疑一下自己。
還好,武侯祠盡管經(jīng)過多次修繕,雖然增加了不少其他的人物塑像,廟宇原來的樣貌還在。諸葛亮的塑像算得上文物,還有岳飛手書的《出師表》碑文沒有被拆除,可能因為碑文字太多,寫起來費工夫,沒換成哪個領導的墨寶。以前為保護《出師表》碑文,用木柵欄隔離,人無法撫摸到碑文,現(xiàn)在已看不到木柵欄的影子,誰都可以上去摸一下,碑文已有了裂縫和小部分殘缺。
近幾年旅游開發(fā)勢頭很猛,已將廟前的原邊、原坡、原下變成了工地。聽說投資了兩億多人民幣,要將廟前的坡崖改成世界最大的瀑布。對,是瀑布,在嚴重缺水的五丈原邊上,建一座人工瀑布。五丈原上13個生產(chǎn)隊的土地不讓種莊稼了,全部改種鮮花,每畝地補助1000元,仔細算算,種子、化肥、人工,的確比種糧食劃算。開發(fā)商要在秦嶺遺脈開發(fā)別墅,在五丈原肥沃的田地中間,開辟了一條南北雙向的柏油馬路,8個車道寬敞平坦,從原北邊的諸葛亮廟直通南邊的秦嶺。
我外婆家在五丈原上,小時跟著母親去看外婆,從四原下來,走過漫長的谷底,還得穿過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再爬坡上五丈原。五丈原不似四原,原高坡陡,沿著茂密的槐樹林里那條彎曲的小路,十七八里路,得走半天才能到達原上,進門剛好趕上外婆做的那頓大米飯,汗水濕透衣衫,全身疲憊不堪卻是興奮的。五丈原東面的原下有條石頭河,水源來自秦嶺深處,寬闊的河床盡是山里沖下來的石頭,可擋不住勤勞的農(nóng)民,搬石頭壘壩,造水田種稻米。有種說法,這些稻田是當年蜀軍開墾的,他們吃不慣北方的面食,與魏軍對峙的間隙,抽空在原下的石頭河邊墾荒種稻米。不管怎么說,五丈原一直有白米吃,不像我們四原,屬于旱原,經(jīng)常連吃的水都成問題,是沒法種稻米的,白米飯幾乎都是在外婆家吃的。我很小的時候外公就去世了,記憶里外婆始終是一頭銀發(fā),因纏著小腳,一直拄著拐杖,永遠是站在屋后流著淚送我們離去的樣子,還有那句錐心的告別語“下次來恐怕就見不到我了”。我當兵遠走新疆是外婆一生無法抹去的疼痛。每逢諸葛亮廟會,她都拄著拐杖走五六里路,為的是在廟會上見到穿軍裝的人,打聽我的消息。她以為穿軍裝的人都認識我。老人家去世時我還沒有離開新疆,沒能為她送行,但那天中午我感知到了。午睡中的我被拍門聲驚醒,打開門外面空無一人。后來得到外婆去世的消息,確認就是午睡那天。她老人家是來向我告別的!
如今,我的3個舅舅、1個妗子也已作古。因為五丈原上要建成旅游勝地,墳墓有煞風景,我外公、外婆和3個舅舅的墳墓全被推平,種上了鮮花。那種萬畝花海的景象我從沒領略過,也無這個心思。
原下是五星村,有近10個自然村吧,建瀑布原下的住戶需拆遷,還得征地。我小姨家正好在原下,在拆遷范圍,按人口、房屋面積賠付了百萬元。不帶走一磚一瓦后,在渭河邊的龍湖新區(qū)買了套3居室,裝修好搬進去。按說干凈、舒適,該享福了,可聽母親說,沒有了土地和院落,我小姨待在家里無事可干,整天以淚洗面,她過不慣這種無聊的樓宇生活。
不久,秦嶺別墅事發(fā),環(huán)境保護勁風所到之處一律拆除,五丈原也不例外,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先是五丈原瀑布工程叫停,上面指示當?shù)卣欢ㄒ謴驮?。又一次測量、繪圖,專家反復論證,已經(jīng)打進坡道的鋼材、水泥等材料,需要大型機械和許多人工,預算拆除費用得800多萬元,而且無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坡道好辦,那些成長了多年的樹木,還有板結(jié)的黃土梯田,怎么還原?為了應對環(huán)保部門,還能節(jié)省費用,有位專家突發(fā)奇想:從別處挖來黃土,覆蓋在現(xiàn)有的鋼筋、水泥之上,再造出坡道、梯田。
原上又種了莊稼,玉米、大豆、紅薯,在秋風細雨里茁壯成長,田地很快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埋藏外婆、外公以及舅舅、妗子的墳堆卻無法還原,隨著莊稼的四季輪回更替,祭祀時恐怕很難找到祖墳的準確位置了。
初秋的一個午后,沒有秋風,只有陰云。來到五丈原參加活動。我站在諸葛亮廟西側(cè)的原邊,望對面的四原,霧霾重重,偶爾看到奄奄一息的紅日,腦子里冒出一句柳永的詞:“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擇了四字“秋風原上”,慢慢品咂,別有一番滋味。
中途退場的那些人
夜幕似裹尸布,將鄉(xiāng)村緊緊包住,夜色趁機把低矮的瓦房、破舊的院落推入黑暗的深淵,將疲累或者無聊的人們過早地趕入休眠。寂靜漫長的鄉(xiāng)村夜晚,有被噩夢驚醒者,望著屋里屋外的黑暗嘆夜色太長,能幸福睡到天明的人卻嫌夜晚太短。他們各懷心思,卻又安于現(xiàn)狀,內(nèi)心平靜地對待世事的變遷,像對待生老病死一樣。
離開村莊一年,不,半年或者幾個月,你走時還看到蹲在墻根曬暖暖的老人,或者與你羞澀地打招呼的年輕小伙,他們其中的一個,也許是兩個因種種方式,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叫四原的村莊,從這個世界消逝。對村里人來說,死了就是沒有了,死亡再正常不過,大多數(shù)人對此是麻木的,只覺得每個亡人的死法不同而已。年齡大的老死、病死,人們對此并不惋惜,言談中毫不避諱,甚至有人說早該死了,活那么久做什么,浪費得很。至于浪費什么,沒有人細究。只有意外身亡,并且亡故的是未成人的少年或者青年,才能牽動全村人的神經(jīng),被深刻地惋惜著、嘆息著。這時誰也不敢胡言亂語,有些人心里認定了這是命數(shù),他們信奉命運的被注定,卻又相信這不過是一種巧合。他們把生死這個問題暗暗地平衡著,又祈禱著那種突如其來的不幸不要驚雷似的,在自己或者家人身邊平地炸起。沒有人肯平靜地走向那個驚雷,所以不可預知的命運才使人充滿敬畏。
這些年,隨著生活條件改善,村里人越來越享受現(xiàn)代化給生活帶來的便利。從自行車到摩托車再到汽車,這些代步工具給村里人帶來的幸福感是強烈的,但給他們制造的痛苦卻遠遠大于幸福??烧l會顧及這些呢?沒人愿意滯步不前,只唯恐落在他人后面。村里人的日子,很多時候不是自己過出來的,而是你追我趕比出來的。痛苦只有降臨到誰的頭上,誰才知道有多疼。
這么說吧,過上能吃飽肚子的日子沒幾年,死神已盯上了村里的年輕人。在我的思維里一直駐守著生,死亡似乎與年輕人沾不上邊,他們朝氣蓬勃,陽光向上,像明媚的春天勃發(fā)著各種生機。誰知春天也有惡劣的氣候,像倒春寒,將鮮嫩美好的生命無情地打倒?
村人常說,第一批騎摩托車的人,死得差不多了。這不是信口開河的胡言亂語。1980年代初,我離開家鄉(xiāng)去新疆當兵第二年,一位與我一起長大的堂哥因摩托車夭亡……不敢想象,當年我的伯父,他失去了兒子是怎么度過那段悲傷如潮的日子。記得我當時還給伯父寫過安慰的信,他沒回復我。四年后我回家探親,專門去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信用社看望伯父。他在信用社當主任,正忙乎著,見我來了便丟下手頭的事,與我有個簡短的交流,問了幾句我在新疆的情況,便三番五次地叮囑我,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交通安全。伯父并沒有提及堂哥,有些傷悲不能輕易翻出來,那些被拼命埋進時間里的情緒,一旦被展露,那痛大概會越發(fā)尖銳和綿延吧。那次正趕上了堂哥的周年奠日。記得一大幫人去墓地祭祀,伯父、伯母都沒參加,堂姐一個人哭得傷心欲絕。從她的哭腔里我聽出,該回來的都回來了——“該回來的”指的是我,而她弟弟永遠回不來了。我心里怪難受的。
原來住在我家隔壁的海全叔,他是電工,后來又學會了電焊。有這些實打?qū)嵉氖炙嚕诟浇墓S、建筑工地很吃香。他家的日子很快有了起色。海全叔育有一兒一女,家里雖顯得擁擠卻其樂融融。好日子開了頭,他便在莊子的北邊申請了一院宅基地,蓋起3間大房,日子眼看著奔到全村人家前邊去了??伤膬鹤訁s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出了事,騎著自行車去親戚家,返回的路上被卡車撞翻,當即喪命。這事發(fā)生在20多年前,我那時剛好回來探親,白天黑夜聽到隔壁老太太的哭訴。在我的印象里,這是我們村第一個因車禍夭亡的少年,而且亡在外邊,非正常死亡,會給家人乃至村子帶來霉運,不能進入村里的公墳。在全村人的反對下,海全叔遵照大家的意見將亡兒埋在一個塌陷多年的磚瓦窯原址。在此之前,我只見過老人過世,后輩們悲痛的場面,從未見過少年慘遭不幸。少年的夭亡給父母及爺爺、奶奶帶來的痛苦有多么巨大,只有失去孩子的人家才知道那種喪子的徹骨之痛。村里老人、婦女去海全叔家安慰,也說不出多么動人的話語,只能嘆著氣,默默垂淚。他們一家人不吃不喝,只是哭累了睡,睡醒了接著哭。海全叔從此一蹶不振,對生活失去了所有念想,什么也不愿干,每天去兒子的墳墓前坐著,再無眼淚??葑习胩欤瑢φl也不搭理,更不知饑餓、時間。長此以往,家人擔心他精神出問題,托人硬拽著他出門去打工。云霧慘淡的日子總是需要一縷陽光的照耀,出門就是海全叔拋卻過往不幸、看到陽光的必經(jīng)之路。慢慢地,時間把悲傷淘洗得輕了,海全叔重操舊業(yè),而且愛鉆研和學習,竟然成了電焊高手,不愁沒有事做,他家的日子又過得風生水起。可是掙錢再多,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就等于沒有繼承人,海全叔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就給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剛開始一家人相處還是很和睦的,久了或多或少總會生出一些隔閡,人往往容易走極端,再好的女婿也趕不上兒子。有了這個心結(jié),何種方式也難以解開,而且心結(jié)越積越牢固。后來老兩口又生了一胎,卻是個女兒,海全叔只好認命。
海全叔遭遇的不幸,傳言與他家的宅基地有關。海全叔在這塊宅基地蓋房子之前,那里一直是莊稼地,麥子、玉米交替種植,從未間斷過。地頭有棵柿子樹,是結(jié)小柿子果的那種,樹有些年頭了,樹身水桶一般粗細,枝繁葉茂,尤其是到了秋天,柿子成熟,像掛了一樹小燈籠,再黑的夜都能照亮。這么茁壯的一棵樹,又是果實累累的柿子樹,誰舍得砍伐?海全叔找人與樹的主人家協(xié)商,不知道出了多少錢,將柿子樹買下,留在院內(nèi),每年都有不少的果實收獲。問題就在這棵柿子樹,據(jù)老一輩的人講,柿子樹的主人家有過一個童養(yǎng)媳,還沒成年便被婆婆折磨致死,埋在了這棵柿子樹下。為此,我曾裝作無意問過好幾個老人,他們說還記得當年那個可憐的童養(yǎng)媳經(jīng)常挨打的慘叫聲。至于死后是怎么給娘家交代的,他們的說法各執(zhí)一詞,但對童養(yǎng)媳埋藏的地方?jīng)]有任何分歧,都是說那棵柿子樹下有冤魂。海全叔的命運遭際與某種迷信是否關聯(lián),暫且不論,單聽老人們講述那個可憐的童養(yǎng)媳受虐的慘叫聲經(jīng)常響徹長夜,她瘦弱的身軀馱著與她身形不符的重物出現(xiàn)在村前地頭,還有她見到他人迅速躲避的驚恐眼神……太驚悚了,可這是事實,千真萬確。
如果類似童養(yǎng)媳的這種慘劇,從他人那里聽來還帶著些質(zhì)疑,那么就說個自己經(jīng)歷過的吧。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村里有個曹姓人家,他們夫妻一直不生育,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沒想到兩三年后,他們竟然生育了,也是個女孩。有了自己的親生,便對抱養(yǎng)的開始嫌棄。至于他們是怎么對待養(yǎng)女的,村里傳言很多,無非打罵體罰,不給吃飽之類。村人的言語里有對養(yǎng)女的同情,更多的是無奈。村人僅僅遠遠觀看而已,別人家的事管不了,說多了也會招人嫌,所以除了言語里流露出一些隱隱的同情之意外,都是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我親眼見過這家人是怎么對待養(yǎng)女的。那天下午,人們在棉花地里干活,我們下午一般不上課,去大人干活的地方耍,見到曹姓人家的兩個女兒。親生女兒已會走路,養(yǎng)女負責帶她。在經(jīng)過種植棉花的一個小土坎時,養(yǎng)女先一步過去了,親生女大哭起來,不遠處馬上傳來大人的呵斥,養(yǎng)女趕緊站住不動,一臉驚慌地候著。親生女并不因此而止住哭聲,她繼續(xù)號著,像眾目睽睽之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養(yǎng)女只好退回小土坎這邊,親生女這才停止哭叫,慢慢邁過小土坎,才準許姐姐再次過小土坎。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沒有大人的言傳身教,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有如此舉動?不久曹姓人家的養(yǎng)女非正常死亡。大概是有人報了案,法醫(yī)將養(yǎng)女的尸身搬到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窯洞里進行尸檢。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養(yǎng)豬場外人山人海,沒誰敢近前觀看,當然也不允許??墒瑱z在我們?nèi)粘I罾锸且患f起來都能讓汗毛豎起來的恐怖事件,何況還親臨現(xiàn)場呢!所以那天的場面即使并無人真的親眼看見養(yǎng)女尸體被法醫(yī)戴著白手套的手如何撥弄,但想象加上有人刻意渲染,氣氛恐怖極了,以致我們后來都不敢從那里路過。
尸檢結(jié)果證明,曹姓人家的養(yǎng)女傷及內(nèi)臟,是被毆打致死。曹姓人家的婦人因此被判3年監(jiān)禁。對于她的罪行,我們小學還開展過一個批判會。從大人們批判的言辭中,才知道她虐待養(yǎng)女的一些細節(jié),讓人全身發(fā)冷,驚恐不安。多少年了,我還記得那個下午的棉花地里,面對妹妹任性執(zhí)著的哭聲時,養(yǎng)女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那種驚慌和無措。也許只有經(jīng)歷得多了,才能清楚地知道,一個幼兒的哭聲并不恐怖,而哭聲背后的那份支撐和借由哭聲而來的各種責罵、體罰才是真正的恐懼之源。
總以為生命是堅韌的,在各種苦難與折磨面前,以我當時的年齡局限,還無法體會這種死亡的悲涼。我只感到驚恐。原來生命并不都是漫長和無意義,它用另一種形式的呈現(xiàn)來展示生活——比我的想象更尖銳和疼痛,也更殘酷和冷漠。
時間似乎能夠沖淡一切,其實是面對命運,表現(xiàn)出的無奈,哪怕當時多么悲痛的生離死別,沉浸得再深,也會被時間慢慢消磨,變得不再那么強烈。
這些年我離家近,回去的次數(shù)較多,見到早些年失去兒子的海全叔,已看不出當年的喪子之痛,生活也過得如意起來,只是他的頭發(fā)脫落得厲害,頭頂幾乎禿了。至于那棵柿子樹是否砍伐,我沒關注過。
誰也沒想到,海全叔兒子的夭亡,是這個村莊少年慘遭不幸的開始。這樣說吧,此后10多年間,村子先后有5個年輕人夭亡,其中3個與車輛事故有關。
有個與我一個家族的,該叫他召叔。他命途多舛,從小失去了母親,兄妹4人,他為長兄,過早地跟在父親身后撐持起這個家。印象中的召叔從沒胖過,皮包骨頭的那種瘦,可他有的是力氣,飯量也大,是常人的2倍,家里地里的活,他10多歲就拿得起放得下,而且能獨當一面。遇到村里誰家過紅事白事,給召叔派的總是挑水的力氣活。過去我們村子吃的用的全是蓄在地窖的水,就是從很遠的山里把水引來,灌進水窖,取水時再一桶一桶地吊上來。我們村過去只有一個水窖,在老住宅那邊,有窯洞的半坡,名為窯莊,離后來住宅的原上有些距離,還有一段上坡路,當時挑水是苦差事??芍灰烟羲蝿战唤o召叔,不用操心水供不上。如果遇到下雨,他戴頂草帽,挽起褲腳,為省鞋光著腳,一遍又一遍地穿梭于原上與半坡的水窖之間,他從不偷懶耍滑。
召叔成年后,正常娶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妻子總是出走,也不見兩口子吵架。為此,我父親沒少去召叔妻子的娘家,說好話、做保證,好說歹說將召叔妻子接回來,沒幾天又走了。這樣折騰了五六年,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召叔堅持不肯分家,妻子對侍候一大家七八口人的吃喝穿用,還要每天堅持上工掙工分不滿。我對這個嬸子比較了解,她是勤快人,與我母親一樣,每年都排在生產(chǎn)隊工分榜前幾名,她不惜力氣,只是她沒能力維持一大家缺糧少食的一日三餐,所以才不斷出走回娘家,以緩釋這種喘不過氣的生活壓力。直到召叔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他們終于分家另過,妻子才安心小家庭的日子不再出走。召叔有了第二個兒子,一家4口的小日子確實過得比以前滋潤。召叔的好光景一直過到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大兒子去深圳打工,一年后帶回來一個安徽女孩,兩人在家辦了婚禮后又去了深圳。不久大兒媳懷孕了回來,一直到生下兒子,與召叔老兩口摩擦不斷,不單單是飲食、生活習慣的不同,最主要的還是他們觀念不同。無奈之下,分家另起爐灶,還在一個院子里住。帶孫子的事召叔兩口義不容辭,再大的矛盾在帶孫子的事上變得都不重要。兩年之后,二兒子成家,不久也有了孩子,召叔兩口跟著二兒子一起生活。兩個兒子全在外面打工,兩個兒媳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手心手背都是肉,召叔老兩口夾在中間,有時候鬧得不可開交,常見召叔老兩口淚水漣漣。兩個兒子性格與召叔相似,不善于處理家事,致使家庭矛盾越積越多,終于大兒媳丟下孩子出走,一去不復返,不知是回了安徽老家還是別的地方。大兒子出去找過,沒找著,為了孩子他也不能再出去打工,在家窩著火。這下兄弟之間鬧起了矛盾。二兒子本來買輛貨車,在周圍跑運輸收入還算不錯,為躲避家庭矛盾,想離遠點,便開著車去甘肅給一家礦區(qū)拉石頭,沒想到出去才1個多月,突然出車禍客死他鄉(xiāng)。走的時候是個大活人,回來時成了枕頭大小的骨灰盒里的一捧灰。
召叔的眼神被淚水泡壞了,看人時能認出是誰,但不愿搭話,他的頭發(fā)稀疏、灰白、雜亂,背也駝了,被日子壓得直不起來,但沒被命運打垮。我們村的小學撤銷,合并到另一個村,距離不近,召叔每天騎著摩托車,接送孫孩們上下學。他有3個孫子、孫女,一個沒娘,兩個沒爹。
如今召叔快70歲了,逢鄰居家紅白喜事,他不能像小伙子那般干體力活了,主家會將壓面條的活交給他,不用多交代,他騎著三輪摩托,保證按時、保質(zhì)、保量完成。熱鬧的人群里總看不到他,他一個人默默地蹲在角落里抽煙。
我們村街的中段,有戶李姓人家,是村子里的獨姓,他只有1個兒子2個閨女。兒子是家里的寶貝疙瘩,從小要啥給啥,長大了要摩托車,買了。別人家兒子有的,自己兒子為什么不能有?李家兒子的這個年齡段,大多還沒騎摩托車的,一些人在外上學,還有一些人輟學也去了外地打工,還顧不上騎摩托車。李家兒子是不是他這種年齡率先騎摩托車的,沒有考證過,只是那幾年摩托車經(jīng)常出事,不少家庭毀在了摩托車上。安全問題大家都懂,但懂是懂在旁觀別人毀滅時的慶幸和自信,或者短暫的心有余悸,少有人會因此而放棄摩托車——不僅僅是僥幸,還有表觀生活的某種象征,至少表明富有,自帶炫耀的光彩。
李家的兒子最終夭亡在摩托車上。
據(jù)說,我一個初中同學的兒子,前些年也因騎摩托遇車禍夭亡。還有我的同學、召叔、李姓等人家的兒子……這些年輕的夭亡者,他們在人世間的舞臺還沒演完自己的人生華章,突然間拉上幕布,迅速退場,留給父母家人驚愕之后的悲傷,旁人只能看到那些表面的哀傷與暗沉,怎能體會到那種錐心蝕骨、寢食難安!
一個小小的村子,出過這么多年輕人騎摩托車夭亡的事故,應該吸取教訓了。可據(jù)我所知,村里的摩托車數(shù)量還在增加,有些家庭條件好的,還不止一輛。
在出過夭亡事故的那些家庭里,不能說誰家最慘,誰最不幸,只能說各有各的悲傷命運吧。人們對死亡的態(tài)度,向來是事不關己。村里更甚,葬禮上的歡聲笑語在悲傷者面前根本不加掩飾,那種相聚一場不醉不休的場面實在讓人難以茍同,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生死由命。
土地能生長生命需要的食物,同時土地也回收失去生命的軀體。在即將進入我們村莊的大道兩旁,豎起的墳堆密麻如林,它們整齊地排布著,像我們村莊的守門人,永遠地堅守在那里,望著子孫后代。這個墳場埋葬的基本是老人,其中就有我的奶奶。每次回家,必須經(jīng)過這個墳場。40多年過去,至今我還能記起奶奶的音容,以及與奶奶埋在這個墳場的部分老人的樣貌,他們中有少數(shù)人度過了缺吃少穿的年代,終于不再為填飽肚子東奔西跑,過了幾天還算安穩(wěn)的時光,算是不枉來人世一場。更多的像我奶奶一樣,一生都處在饑餓、病疼、驚慌之中,從未想過不愁吃穿,住上寬敞明亮的磚瓦房……他們來到人世,似乎是為了受罪,唯一的解脫就是死亡。
村里的亡人越來越多,多到這個墳場埋不下,在曾經(jīng)的老宅基地窯莊又開辟了一個新墳場。老宅基地曾是我這個年齡乃至40多歲以上同村人的出生地,后來從這里搬遷到平坦的原上居住。不管我們怎么生活,急切或者悠緩,歲月的風雨不緊不慢地把它侵蝕成了與原貌相像的樣子,如今我的出生地成為新的墳場了。新墳場埋葬的年輕人占了相當?shù)谋壤?,比如我的堂弟,我們村唯一有過國外工作經(jīng)歷的人,他參與過中國援建非洲工程,他40歲不到,前年夏天在合肥心肌梗死去世,他的骨灰回歸到這方泥土之中。還有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年輕人,種種原因過早地被送到這里。
新墳場開辟出來才10多年,也快沒地方了。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