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那個電話又來了,我判斷。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那個電話至少打來過十次,但每次都無一例外的沒有說話,然后就把電話掛斷了。這也是我能記住這個電話的原因。只是,我拿起電話“喂”過一聲之后,等待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漫長,沉默,還是沉默,能感覺出電話那頭的猶豫、掙扎。開始,我不知道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因為好奇,后來我找到一個在通訊公司工作的朋友幫忙,查過之后才知道,那十個電話用的都是座機(jī),來自同一個號碼,區(qū)號是我的家鄉(xiāng)。電話打的也是我家座機(jī),這部座機(jī)還是多年前單位給我安裝的,不顯示來電號碼,那時候家庭電話還不算普及。后來我不止一次動過更換這部話機(jī)的念頭,不知怎么又耽擱下來,后來有了手機(jī),座機(jī)基本就是個擺設(shè),也沒什么人打了,也就沒再換。
喂,是平民嗎?
那頭突然傳出了聲音。就像一個啞巴忽然會說話了。盡管隔著幾十年的時間和幾百公里的距離,聲音還是那樣熟悉,我一下子就聽出是小存的聲音。我裝傻充愣,故意問:你誰???
那頭有些忸怩,說,我,小存。還記得嗎?
哦,哦,記得,記得。有事嗎?我有點冷。
那頭說,海子,你還記得海子嗎?就要填平了。溫度驟然升高。你回來趟吧,不然就再也見不著它了。還有牛二,我們都想你,快回來趟吧。都多久沒見面了?老了,我們都老了!
是啊,我已經(jīng)到了快退休的年齡,離開家鄉(xiāng)整整四十年了。在這四十年里我每年都至少要回去一趟,但從沒聯(lián)系過牛二和小存這兩個發(fā)小,也從沒見過他們。但對于他們的消息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那個海子要填平了嗎?那可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或者說大澤,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耍的地方,洗澡,溜冰,抓魚。每年到了冬天,海子里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早晨是海子里最熱鬧的時候,有的人在溜冰,更多的人在砸魚。溫度降低后,常有魚被凍僵,身子貼在冰面下一動不動,隔著冰層會看到一個魚形的白白的影,像躲在云彩后面的月牙,有些朦朧,用錘子把冰砸開,魚就會被取出來。錘子砸在冰上,聲音很脆,回音悠長,整個海子上空砸冰的砰砰聲此起彼伏。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有冰的飛沫濺在臉上的感覺,涼而微疼。也有人在深水處鑿開幾個冰窟窿,把長長的竹竿伸入水下,竹竿下面綁著寬大的網(wǎng)兜,有魚群游過的時候快速去抄……
為什么叫海子?是因為它的大?它的確太大了,徒步圍著它轉(zhuǎn)上一圈,要大半天時間;還是因為它水的咸?海子里的水能曬鹽,因此海子較淺的水下布滿了鹽池,鹽池是用瓦片鋪成的。一九六五年我們縣要鋪一條柏油公路,那是我們縣的第一條柏油公路,需要大量石子,我們那地方是平原,沒有石頭,只好用磚子代替。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勤工儉學(xué),到處撿磚頭,撿來后用錘子砸成磚子,公路段按方收。那段時間校園里的磚子堆積如山。后來磚頭實在無處可撿,有人想起了海子里的鹽池,于是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去海子里撈瓦片……
勤工儉學(xué)發(fā)生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后來我升入了縣一中。離開家的這幾十年,那片浩浩湯湯的大澤,常常走進(jìn)我的夢中。
在縣一中只上了一天課,就停課了,我還記得那天老師在課堂上熱情洋溢地給我們講:從今天起我們要在這里學(xué)習(xí)天文,學(xué)習(xí)地理……聽得我熱血沸騰,后來,天文、地理,包括歷史都沒學(xué),我們就“畢業(yè)”了。
小存比我小一歲,牛二比我大一歲,小存家與我家只隔一道籬笆墻,我們?nèi)齻€人不僅是鄰居,而且從小學(xué)就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是形影不離的好伙伴,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點也不夸張。進(jìn)了縣一中雖然沒分到一個班,但只上了一天課就停課了,我們依然天天摽在一起。那一年大旱,海子里的水越來越少,一些鹽池從水退卻的地方顯露出來,可惜我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瓦片了。水越少鹽的濃度越高,海子里生長的是淡水魚,有的魚終于熬不過去,開始死亡變臭,從水里漂上來,然后隨著風(fēng)向漂到岸邊。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糧食不夠吃,野菜也不夠吃,于是不上課的我們每天都熱情高漲地去海子里撈魚。
海子里有草魚、鯽魚、大頭魚、黃鱔,還有少量鯉魚。我們肩上背一只舊書包,手里持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一頭用鐵絲綁著一根磨尖的鋼條,還有一根同樣磨尖了的彎曲的鉤。從我們住的衛(wèi)生胡同到海子不算遠(yuǎn),走路二十分鐘左右。每天早晨吃過飯我們?nèi)齻€人聚齊了就向海子進(jìn)發(fā)。到了海子,我們根據(jù)風(fēng)向圍著海子轉(zhuǎn),漂在水面上的魚就用竹竿鉤上來,躺在水底下的魚就用帶尖的鋼條扎上來。我們撈上來的魚多數(shù)不知道已經(jīng)在水里漂浮了多久,有的已經(jīng)腐爛變臭,連豬也不吃,只好丟棄。沒有腐爛的魚也不再新鮮,雙眼塌陷,魚鰓發(fā)暗,這樣的魚我們舍不得丟,拿回家用油一炸,吃起來多少有點臭味,但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能吃上這樣的炸魚已經(jīng)是夠美味的了。當(dāng)然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撈上幾條死去不久的魚,還有的魚并沒死,只是翻著白肚皮身不由己地在水里漂浮著,用竹竿一碰,它們又立即活了過來,奮力向深水里游去,但不一會又翻著白肚皮浮了上來。半下午的時候,海子里的水被太陽曬得溫吞吞的,連生命力極為頑強(qiáng)的黃鱔也受不住了,從深水里游出來,像一根草繩彎曲著,肚皮朝上浮在淺水里。黃鱔用鉤子鉤不上來,必須下到水里用手抓??此瓢胨啦换钛傺僖幌⒌狞S鱔,真要抓它的時候,它卻有著無比的力量,不僅力量大而且身子比抹了油還滑,無論你雙手攥得多緊,使出多大的力氣,它們總能輕易從你手中滑脫。對付黃鱔的辦法是,抓到手里后快速扔到岸上,然后在地上用力摔幾下,它們就跑不了啦。黃鱔只有一根脊椎骨,通身沒有一根刺,全身都是白白的肉,吃起來不扎嘴還特別香。
食用油是定量供應(yīng)的,不過我們家附近有個生產(chǎn)隊開的油坊,加工棉籽油,棉籽油看起來有些黑,炸出來的魚卻焦黃。有時候我家還會買一些榨過油的棉籽渣,摻進(jìn)雜面里蒸窩頭,不僅吃起來難以下咽,吃多了還拉不出屎來,用文明的說法叫便秘。
海子大,我們?nèi)齻€人圍著海子轉(zhuǎn),時聚時散。再一次相聚的時候,天已黃昏,我們都沒有收獲,這也是常有的事,正打算回家,又多少有點戀戀不舍,我的目光依然被粘在水面上難以移開。突然,在一米左右深的水下一道炫目的金黃色閃了我一下,我斷定那是一條鯉魚,目測至少在兩尺以上,正在淺水和深水區(qū)域之間掙扎。我想也沒想,衣服鞋子也沒顧上脫,就跳入水中,向那條鯉魚游過去。幾乎是同時,小存和牛二也看到了那條鯉魚,他們也相繼跳入水中。從很小的時候起,每年夏天我們都下水洗澡,為此我們沒少挨大人的打,甚至不讓吃飯,但我們?nèi)匀粺o法拒絕水的誘惑,因此水性算不上多好,游個幾十米不成問題。游到那條鯉魚跟前,它也知道大難來臨,還想掙扎著往深水里游,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力氣,我一把就抱住了它。它搖頭擺尾,拼命掙扎,但是力度有限,被我牢牢地抱在懷里。這時候小存和牛二也游了過來,牛二個子高,在水里還能勉強(qiáng)站住,他一把摳住了魚鰓。就這樣,我抱著鯉魚向外游,牛二摳著魚鰓踮著腳尖向外走,小存空手劃著水跟在后面。
我們上了岸,把魚扔在地上,氣喘吁吁。魚張大了嘴,不停地翕動著,那張大嘴塞進(jìn)去一只乒乓球都綽綽有余。我們打量著這條魚,不由自主地咂著嘴。它全身金光閃閃,尤其魚鰓和魚尾更是如鍍了一層金;它體型龐大,至少在十斤以上,嘴旁的兩根須子有小半尺。我們一邊看一邊心里撲通撲通亂跳,這條魚屬于誰?
怎么辦?牛二首先發(fā)了話。
我盤算著:這條魚是我第一個看見的,又是我先控制住了它,即使牛二和小存不下水,我也能把它弄上來,這一點毫無問題,說起來應(yīng)該歸我……但他們畢竟也下了水,牛二還摳住了魚鰓,況且我也不能這么自私,我們是朝夕相處的好伙伴。但我還是故意逗小存說,要說嗎,這條魚應(yīng)該歸我,不過牛二也算出了一點力,小存你可是什么忙也沒幫上,就別瞎摻和了。
小存不干了,急赤白臉地說,誰說我沒幫忙?你看,小存指著自己的衣服說,我渾身都濕透了。小存穿了一身勞動布的短褂短褲,衣服上正往下淌著水。你看我這雙鞋,還是新的。小存一邊說兩只腳一邊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踏著,每踏一下,手工做的布鞋里就冒出一股水來,并發(fā)出咕吃一聲響。
要不這樣吧,到底比我們年長,牛二很快就有了主意,他看著我的臉說,見見面還分一半呢,小存雖說沒出力,畢竟我們是一塊出來的,總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我要魚頭,小存要魚尾巴,魚身子歸你。牛二說完,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小存更是急切地看著我,他們都生怕我不同意。
我繼續(xù)盤算:假如這條魚有十斤重,魚頭有三斤,魚尾巴也有兩斤,魚頭除了鰓要丟棄的東西可不多,魚尾巴更是一點廢料也沒有,魚身子雖然是最好的部位,十斤去掉五斤還剩下五斤,可是這五斤最少還要去掉一斤半內(nèi)臟……我看著牛二說,魚頭可以給你多切點,又看著小存說,魚尾巴只能是魚尾巴。他們都點了點頭,算是認(rèn)可了,也放下心來。我又說,天晚了我們先回家吧,不然大人要著急了,魚先放在我家養(yǎng)著,我家有個大水缸,明天你們來我家分魚。
天的確已經(jīng)晚了,最后一抹晚霞在天際消失,一片濃重的霧氣翻滾著從海子里彌漫上來,眼前朦朦朧朧起來。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在水里弄濕了把魚裹住,然后放在肩膀上,就像打靶歸來的戰(zhàn)士扛著一桿槍,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當(dāng)然這是因為高興我在心里唱的,事實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起往回走。后來我扛累了,牛二和小存接過去兩個人抬著走,快到家的時候我又把魚要了過來。分手的時候我說,別忘了,明天來我家分魚。我知道,我不說他們也不會忘。
第二天天還不亮我就醒了,連尿都沒顧上撒,就打開門跑出去看那條魚。水缸放在院子里,是我家腌咸菜用的。每年從夏天開始,我娘就開始往水缸里腌各種菜:白菜疙瘩、黃瓜把、萵苣皮、洋姜。一直到秋末封缸,到了冬天咸菜就腌好了,夠我們?nèi)胰顺砸粋€冬天和春天?,F(xiàn)在剛剛?cè)胂?,去年腌的咸菜已?jīng)吃完,新的咸菜還沒開始腌,我娘把缸刷干凈了在太陽下晾曬著,我娘說把缸曬好腌咸菜不容易壞。昨天回到家后,我飯也沒顧上吃,就去井上挑水,一連挑了好幾趟才把缸裝滿。我家的這口缸雖然夠大,但把魚放進(jìn)去的時候,也只能委屈它斜著身子。把它放進(jìn)水缸里的時候它還能呼吸,兩片嘴微微動著,魚鰓一開一合。吃過晚飯,我在缸跟前守了很久才回屋睡覺,該死的蚊子在我身上叮了好幾個包。
我走到那口大缸跟前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條魚不見了!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又在院子里到處尋找,去屋里四處尋找,根本就沒有那條魚的蹤影。因為天太早,全家人除了我之外還都在睡夢中,我不得已把他們?nèi)冀辛似饋?,我大,我娘,我兩個姐,我哥,我妹。我說那條魚不見了,有誰知道咋回事嗎?沒有人知道,那條魚就這樣消失了。我說這條魚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和牛二、小存三個人的,說著我就哭了。
當(dāng)時我特別后悔,如果我不答應(yīng)分給牛二和小存,這條魚就是屬于我自己的,丟了就丟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只屬于我自己了,怎么辦?怎么向小存和牛二交代?我說魚丟了,他們信嗎?他們會不會讓我賠?但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必須面對。現(xiàn)在去告訴牛二和小存,時間實在太早,我堅持捱了一會,就分別去了牛二和小存家。我叫開門,告訴他們那條魚不見了。牛二和小存果然都不信,尤其牛二,眼瞪得比牛眼還大。他們說,不見了?它又沒長翅膀,還能飛了!像是要證實我的話的真?zhèn)?,牛二和小存很快就來到我家,對著那口除了水什么也沒有的大缸看。缸底有幾片魚鱗,每片都有五分硬幣大。然后又滿臉疑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好像這事真的有什么貓膩。后來我被他們看急了,說看什么看?難道說你們不相信這是真的?難道說是我吃了?
牛二沒說話,小存也沒說話,后來他們就氣沖沖地走了。
早飯我沒吃,吃不下去。我娘與我大商量怎么辦。我大說去集上買兩條鯉魚還給牛二和小存,我娘說,能不能買到先不說,鯉魚多少錢一斤你知道嗎?我大沒言聲,后來就去上班了。在我們那個地方,什么時候才能吃到鯉魚?婚宴。說婚宴有點夸張了,那時候結(jié)婚也就在自己家里擺上一桌,頂多兩桌,還得是比較富有的人家,只有那時候才上鯉魚,平時誰吃得起鯉魚啊?因為這事我娘忘了放雞,吃完飯才把雞從雞窩里放出來,然后就開始抓雞。我家養(yǎng)了五只母雞,下了雞蛋舍不得吃,攢了拿到集上去賣,換回洋油洋火針頭線腦什么的。這里聲明一下,不是我崇洋媚外,那時候煤油和火柴真的就是這個叫法。我娘抓了兩只母雞,然后就去了牛二和小存家。我娘說,那條鯉魚不見了,賠給你們鯉魚賠不起,給你們一家一只母雞吧,正下蛋。他們客氣地說著不要,我娘把雞放下就回來了。
從我娘把雞捉走,我妹就開始哭。那一年我十四歲,我妹十一歲,我妹因為營養(yǎng)不良,從小就面黃肌瘦,體弱多病,我們家的雞蛋除了拿到集上賣,有時候我娘會偷偷地煮上一個,讓我妹一個人躲到一邊吃,因此我妹對我們家的雞特別有感情,她也經(jīng)常與我娘一起給雞剁菜,給雞喂食。大概是原以為人家不會要,雞仍然有可能被我娘抱回來,我妹哭的聲音并不大,后來只是不停地抽泣,見我娘回來的時候空著兩只手,我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娘當(dāng)然也心疼雞,但還是勸我妹說,別哭了玲,等賣小雞的來了,咱再買幾只小雞。我妹叫小玲??墒窃趺匆矂癫蛔∥颐茫恢笨?,一直哭。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已經(jīng)半上午了,我娘正準(zhǔn)備做飯,我突然聽見院子里有響動,就跑出屋去看,只見兩只大鳥從我家籬笆的那邊飛過來,它們越過籬笆,落在我家院子里。我正驚異是什么鳥,它們落到地上我才看清,原來是我娘送出去的那兩只母雞。雞又被送回來了,但送雞的人不是從我家大門進(jìn)來的,而是隔著籬笆扔過來的,這顯然不是一個善意的舉動。當(dāng)時,我分析有兩種可能,第一個可能是他們兩家本來不想把雞還回來,但礙于情面又不好意思留下,不得已才這樣做的,帶有勉強(qiáng)的意思;第二個可能是大人不好意思要我們家的雞,牛二和小存卻不想還回來,他們想吃雞肉,結(jié)果是大人讓孩子來送雞,他們兩個貨就不情愿地把雞隔著籬笆扔了過來,有賭氣的意思。不管怎么說,雞又回來了,我妹立即高興地與雞去玩了。
從此以后,牛二和小存再沒找我玩過,我們成了陌生人,即使在路上遇到也都視對方為空氣,連招呼也不打,各走各的。開始的時候,我心里還非常強(qiáng)硬,心想,魚本來就屬于我,我好心分給他們,結(jié)果魚弄丟了,雖說是在我家丟的,但又不是我獨吞了,能怪我嗎?你們要怪就去怪偷魚的賊,你們不理我,我也決不理你們。后來,我開始覺得孤獨,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羨慕得不得了。我常常想起我們在一起的許多美好時光:去海子里洗澡,去靶場挖子彈頭,去縣一中摸爬叉猴,掏鳥窩,偷瓜……有時候我甚至想妥協(xié),主動找他們和好,但一個男人的自尊一次次阻止了我這樣做。再后來,我開始感到委屈,還偷偷地哭過好幾次。后來學(xué)校復(fù)課了,上學(xué)放學(xué)我經(jīng)??匆娕6托〈嬉黄鹱撸麄儚臎]叫過我,我當(dāng)然也不會找他們。就這樣,兩年校園生活很快就過去了,中學(xué)畢業(yè)后,牛二和小存穿上軍裝去當(dāng)兵,我下鄉(xiāng)做了知青。
第一次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大約是二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拿起電話聽筒,立刻聞到一股來自海子的氣息,那是水的咸、魚和水草的腥,還有水底腐殖質(zhì)的微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以后我每次接到這個電話都會聞到這樣的氣味,這一次也不例外。幾十年的時間讓我們熟悉而又陌生,即使是在電話里,我們也很快就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了,沉默讓我們都覺出了尷尬。是啊,我們都老了,我一定回去一趟。我終于把話接上。小存說,你來的時候一定要給我打個電話,我和牛二給你接風(fēng)。然后說了個電話號碼,告訴我這是他辦公室電話,還說了牛二的手機(jī)號,牛二已經(jīng)退休了。我答應(yīng)了小存,然后我們就放了電話。小存告訴我的電話號碼,正是那個打來“神秘”電話的號碼。
對于那條魚的去向,我不是沒做過揣測。那天我們出了海子天已經(jīng)黑了,魚被我用濕衣服裹了起來,目的是為了保持濕度,讓它多活一會,也就是保持新鮮度。那么大一條魚僅靠我一件短袖衫不可能遮得那么嚴(yán),但由于天晚的原因,加上我們所走的路本來就不是繁華路段,路上基本沒遇到什么人,更沒引起誰的注意。進(jìn)了衛(wèi)生胡同,更是一個人也沒遇到,因為那個時間家家都在喝湯。我們那地方吃晚飯叫喝湯。后來我去井上挑水,倒是遇到了鄰居楊四毛。對楊四毛我沒什么好印象,原因是他喜歡打老婆,經(jīng)常把老婆打得像鬼一樣哀嚎。楊四毛可能是剛吃完湯有點熱,在門口涼快,見我挑著擔(dān)子走過來,問我怎么這個時候去挑水。我說澆菜。的確,我娘每年都在我家的院子里種幾架絲瓜和眉豆,那些天一直沒下雨,天的確有點旱,我說澆菜非常合理。其實,我說澆菜在主觀上不是為了防范誰,但在客觀上又的確起到了防范的作用,我的本意只是不想把這事張揚出去。因此,除了小存和牛二外,沒人知道我拿回家一條大魚。說真的,那個年代雖說窮,治安卻非常好,說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點夸張,但多少年我們那個胡同都沒發(fā)生過盜竊案卻是事實。既然沒有別的人知道,那條魚的去向只能往小存或牛二的方向去猜。在牛二和小存之間,我覺得小存的可能性更大,那么大一條魚,他只分了個魚尾巴,小存可能覺得太虧。再說我們兩家中間只隔著一道籬笆,那道籬笆是用樹枝扎的,鄰居之間平時難免你借我樣?xùn)|西,我借你樣?xùn)|西,你來我家串個門,我去你家串個門。為了方便兩家來往,那個籬笆扎得并不嚴(yán),也就是防防兩家的雞,因為雞容易丟蛋。事實是雞也防不住,兩家的雞經(jīng)常“串門”,小存很容易就能從籬笆上跳過來。如果是牛二的話,他要想從那道籬笆上進(jìn)來,要先進(jìn)入小存的家,小存的家除了那道籬笆外,別的墻都是用土坯壘的,有一人多高,這樣的墻不是進(jìn)不來的;與小存比,牛二要多費不少工夫,而且小存家養(yǎng)著狗,更增大了難度。當(dāng)然,牛二也可以選擇直接翻我家的墻,我家的墻與小存家的墻一樣,也是土坯壘的,也有一人多高,不同的是為了防賊我家的墻頂上種著仙人掌,要想直接翻過來還真不容易。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兩個合謀。開始的時候,他們對能分到魚頭和魚尾巴感到過慶幸,后來又不甘心了,尤其是小存,覺得只分到一個魚尾巴太虧,然后兩個人密謀了一番,趁著夜深人靜從那道籬笆上跳過來把魚抱了回去。我告訴他們魚不見了時,他們裝出不相信的樣子,還故意跑到我家來看,顯得他們非常無辜。經(jīng)過仔細(xì)分析,我覺得后一種可能最大。理由是,如果是小存,他一個人沒那么大膽。牛二呢?牛二憨厚,沒人搓弄他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所以他們兩個人必有一個是發(fā)起者,然后一拍即合。他們偷了魚,當(dāng)然心存愧疚,就不好意思找我玩了。同時他們還要裝作自己吃虧的樣子,是我把他們應(yīng)該得到的魚弄丟了,所以他們裝模作樣不理我,讓人覺得他們才是受害者而不是我。但是,推測歸推測,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一切都白搭。有時候我又不相信自己的推測,以我們多年的友誼,他們怎么可能做出這么對不起我的事呢?或者說我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再或者說我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一條魚就把我們十幾年的友誼毀于一旦了嗎?
我是開車回去的,出發(fā)前我把回去的時間打電話告訴了小存。我當(dāng)了三年多知青后,招工當(dāng)了工人;小存從部隊退伍后,被安排到縣公安局,當(dāng)了一名刑警;牛二在部隊多干了幾年,提了干,轉(zhuǎn)業(yè)后分到縣武裝部。
從我工作或者說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到老家有七八個小時車程,在路上吃的中午飯,回到家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一進(jìn)家門,我哥就告訴我,昨天牛二和小存來過了,并送來兩條大鯉魚,他們說海子的水抽干了,抓了很多魚,他們是從海子那里買的,其中一條已經(jīng)被我們吃了,因為那個大缸實在放不下兩條魚,還有一條專門給你留的,明天讓你嫂子給你燉了吃吧。又說,魚還活著,在缸里養(yǎng)著呢。
還是那個熟悉的大缸,只是現(xiàn)在早已不腌咸菜了。一條大鯉魚斜著身子浮在水中,兩鰓一開一合,長長的須子隨著嘴的開合顫動著,金色的魚鰓,火紅的尾巴?;秀敝g,仿佛那條消失了整整四十年的大鯉魚,不知道在哪里云游了一番后,現(xiàn)在又游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