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麗娜
幾天來,我們的車子碾過伊朗北部的荒原大漠,碾過八千年歷史的蘇薩古城,碾過卡倫河畔的石油重鎮(zhèn)阿瓦茲,而這一刻,時空的坐標,正指向這條令許多人聞風(fēng)喪膽的兩伊邊界。月亮的清輝烘托出沙漠的沉寂,土黃色的古堡在犬牙交錯的山谷間,飄忽而詭異,如同《天方夜譚》里的魅影。
我坐在窗前,被一種亙古開天巨野洪荒般的氣息所裹挾。四十來位德國與奧地利旅人,正凝神諦聽薩義德給我們播放的,阿拉伯詩人穆罕默德·阿布杜拉的詩句:
巴格達的芬芳空氣??!
即使險阻重重也使我渴望親近。
巴格達對富人是寬闊宅第,
對窮人卻是遍地荊棘。
走遍街巷無人光顧,
像是真經(jīng)處于異教徒的手里。
……
在與古人的深情對望中,那些遙遠和并不遙遠的往事,隨著流星的閃爍紛至沓來。 三十年前,這一帶風(fēng)煙滾滾、戰(zhàn)火沖天,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為這場持續(xù)八年的兩伊戰(zhàn)爭,付出了慘重代價。上百萬精壯男子,在不見天日的廝殺中命喪黃泉,無數(shù)家庭由此而變得支離破碎。那個不可一世的黑金帝國——伊拉克,在驕傲中崛起,卻又在狂妄中驟然沉陷。身為伊朗人,薩義德捻著胡子,嘆道:一切都形同游戲,老百姓就是被任意擺弄的棋子。西方國家把武器賣給戰(zhàn)爭雙方,我們都被卷入了這場愚蠢的游戲中,所有的死亡,都毫無意義!
清晨,一眼望去,天高野闊,架設(shè)在街道兩旁的輸油管道,蟒蛇一般蜿蜒著。遠處煉油廠里噴出的火苗,如篝火般,在星辰與朝陽的余暉里此起彼伏。車子突然放慢,而后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村舍,破敗的土墻下幾個身著黑袍的女子,幽靈般踩過視線。微弱的天光下,女人頭上的黑紗與身上的黑袍,宛如永不褪色的喪服。
突兀之間,跌宕起伏的山地匯聚成一馬平川,荒漠退去,草木蔥蘢,空氣中迅疾流溢出樹葉與花草的芬芳。遠處嫩綠的一片是返青的冬小麥,雪亮的銀色光斑下蠕動著肥碩的奶牛和群羊;罌粟、大麗、風(fēng)信子、椰棗、橄欖、旱蘆葦,以及金燦燦的油菜花,好一幅汪洋恣肆的報春圖!我驚覺:難道是傳說中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久負盛名的兩河流域不成?
洶涌的思緒走出千年的書頁,從中學(xué)地理老師那激情四溢的講解中,瞬間跳到眼前:篝火邊人們煮著滾熱的紅茶,烤出蜜汁糕點,茶的濃釅和糕點的甜香,熏染著一街兩行的胡楊林。心滿意足的阿拉伯人,奏起鐘愛的烏德琴,唱起亙古不變的歌謠,圍著火堆跳起熱辣辣的波斯舞……沒錯,這里正是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的沖積平原,一片舉世矚目的風(fēng)水寶地!
人類文明的第一縷曙光在這里升起,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在這里誕生,最早的城邦在這里構(gòu)筑。雄才大略的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3800年前就在這里帶領(lǐng)眾人開鑿運河、興修水利,使荒地變?yōu)榱继铮钩枪澜^水患,并頒布了名揚四海的《漢謨拉比法典》。面對自己的臣民,漢謨拉比在《法典》里如此寫道:我是帶來理智和繁盛的牧羊人,我為正義制定法則。再不會有恃強凌弱的事情發(fā)生,就連孤兒寡母也可以得到公正的對待。20世紀初,法國人的考古隊漂洋過海來到這里,他們將《法典》據(jù)為己有,想方設(shè)法帶回了巴黎,并珍藏于盧浮宮。
700多年前,馬可·波羅穿越中東時,曾飽蘸深情地描述巴格達:
巴格達(古稱巴比倫)是一座宏偉的大城,是所有薩拉森人(阿拉伯人)的哈里發(fā)(穆罕默德的繼承人),類似基督教教皇的駐蹕之地。城中有大河穿過,商人進出印度洋的商品都要經(jīng)過這條水路。不遠處的巴士拉城,樹木環(huán)繞,出產(chǎn)世界上最優(yōu)質(zhì)的海棗。巴格達出產(chǎn)一種鑲金線的絲綢和錦緞以及絲絨織品,繡有飛禽走獸的美妙圖案。從印度運往歐洲的珍珠寶石,幾乎都在此地鉆孔。巴格達是這個地區(qū)所能見到的最壯麗、最宏偉的一座城池。
早在公元6世紀早期,中國商船便穿過印度洋,從波斯灣進入兩河流域,并在巴比倫城南的河堤登岸,開啟了兩大文明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兩河流域的水草,潤澤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文明,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黎民百姓。浩瀚的油海,蘊藉深厚的氣苗,本該托起一個富庶無比的國度,然而財富的積累,勞動的辛勤,怎么也趕不上戰(zhàn)爭的踐踏與掠奪。兩河流域的文明史,就是一部綿延不絕的戰(zhàn)亂史,波斯人、馬其頓人、阿拉伯人、蒙古人、土耳其人,都曾肆無忌憚地踐踏過這塊土地,千方百計在此開疆拓土,創(chuàng)立自己的豐功偉業(yè)。
戰(zhàn)亂從遠古一路蔓延,并且隔著兩千多年的戰(zhàn)火,直燒到20世紀80年代。土地、水源、石油,以及權(quán)力,都成為這片土地上爭奪的焦點。仿佛土壤里撒滿了鹽和荊棘的種子,人們在富庶之地掙扎著、煎熬著。漢謨拉比若地下有知,定會哀婉、悲嘆,飲泣九泉吧!
太陽升至中天時,我們在波斯灣北部的一座山腳下停下來野餐。對面的斜坡上晃動著一群帶黑點的綿羊,它們在云朵下走走停停的,黏在一塊豐美的水草地上。我和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在那群綿羊背后,就著鹽水橄欖和羊奶酪,嚼吃著一塊烤馕餅。
這時,一位面龐微黑、清瘦的年輕人,朝我們迎面走來。
來人用英語與我們打著招呼,說他叫穆瓦法克,來自伊拉克。他肩上的綠色帆布挎包,使他看起來,酷似80年代中國內(nèi)地的一個大學(xué)生??伤咽莾蓚€孩子的父親了。穆瓦法克告訴我們,他是巴格達一家電腦公司的信息工程師,周末開車帶母親到伊朗這邊的醫(yī)院來看病,順便帶老婆孩子游山逛景。上了年紀的母親披著黑紗、長袍,年輕的妻子一身便裝,一雙兒女在草坡上嬉鬧著。他之所以走過來與我們搭訕,是想請我先生幫忙,為他們在山前拍一張全家福。
從職業(yè)角度來講,我先生和他都屬IT行業(yè),理所當(dāng)然地屬于同行,而眼下的伊拉克,是多么令人好奇。于是兩個東西方男人,在山坡上面對面聊了起來。得知我們一車人來自歐洲,已然走了大半個伊朗,穆瓦法克目光殷切,十分誠懇地說:到伊拉克來吧,我們現(xiàn)在很安定,伊拉克有好多值得看的地方呢!
是啊,千百年來我們對巴比倫的神往,對通天塔的仰望,都只存在于遙不可及的傳說中。那座夢幻般的“空中花園”作為世界級的奇觀和寶藏,連綴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牢牢地根植于記憶深處。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位時,娶了米底王國的公主米梯斯為王后。公主美麗、可人,深得國王寵愛??擅鎸﹀\衣玉食,公主整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歡。國王便問其故。公主說:我的家鄉(xiāng)山巒疊翠,花草叢生,而這里只有一望無際的巴比倫平原,連個小山丘都找不到,我多么渴望能再見到家鄉(xiāng)的山嶺和盤山小道??!尼布甲尼撒二世于是便令工匠,依照米底山景,在他的宮殿里造出重巒疊嶂的階梯形花園,植滿奇花異草,山間小道流水潺潺,而花園中央昂立的城樓,高聳如空中樓閣。月華弄影,佳人移步,巧奪天工的巴比倫“空中花園”,終究博得了美人一笑。
時光來到1899早春,四處尋寶的德國人,將他們的探頭伸向了中東的兩河流域。在德國人羅伯特·科爾德威的率領(lǐng)下,這支實力雄厚的德國考古隊,在伊拉克嚴酷的沙漠環(huán)境下,持續(xù)工作了近20年,終于在一片土丘下挖出了巴比倫城。巴比倫城驚人的美感與想象力,令德國人嘆為觀止。巴比倫城在茫?;哪鲁了饲в嗄辏坪蹙褪菫榱说却貑⑺箝T的德國佬。愛不釋手的德國人,拿出造車的嚴謹與精確,將最美的一座城門——伊斯塔城門,一點點拆掉,在近兩萬多塊磚上做上記號,一塊一塊地碼在船上,漂洋過海運回了德國首都柏林,而后再一塊一塊地拼貼起來。
幾年前,我在柏林佩加蒙(Pergamon)博物館雪白的大殿里,一眼瞅見了伊斯塔城門。那一刻,我的心臟驟然加快,狂跳不止。它的神奇與瑰麗,讓我不由得后退幾步,它的氣勢與壯美,讓你不敢輕易靠近。我相信每一個見到伊斯塔門的人,都會被其恢宏精致的色調(diào)和圖案所震懾。那是一座藍釉敷面、刻有種種奇特動物的牌坊式建筑,黃白兩色的龍的浮雕,獅子、鷹爪、蛇首、龍身、公牛等,無不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當(dāng)年,希臘歷史之父希羅多德來到巴比倫城的時候,毫不夸張地稱它為“世界上最壯麗的城市”。二戰(zhàn)期間的柏林城,被盟軍炸成了一片廢墟,死傷不計其數(shù),如此慘烈的戰(zhàn)亂下,德國人竟沒有忘記將伊斯塔城門妥善地藏匿在地下室,使得這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免遭戰(zhàn)禍,而得以向世人展示它無與倫比的容顏。
今天的人們,要想瞻仰這座美輪美奐的巴比倫神門,只能到柏林的佩加蒙博物館去,而要想一睹《漢謨拉比法典》的真容,就得到巴黎的盧浮宮去。
歷史的幸,與不幸,是多么的耐人尋味啊!
突如其來地,伊拉克詩人哈比卜·敖斯的詩句,閃入腦際:
已經(jīng)為巴格達發(fā)出了訃告,
時間的破壞,只能令人
哭號。
往昔,它的河水中呀,戰(zhàn)
爭在燃燒,
如今,烈火已熄滅,處處
顯得美好。
渴望它美景再現(xiàn),
希冀者仍然心懷沮喪。
它已是青春逝去的老嫗,
但得天獨厚的容顏仍舊。
當(dāng)全世界的兒童從《天方夜譚》的故事里,津津樂道著漁翁、魔鬼和阿里巴巴的故事時,而幼年的我,是從一顆蜜棗死死記住伊拉克的。那是20世紀70年代,我正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父親常常把我喊去幫他推車。父親是我們當(dāng)?shù)匾患野徇\公司的人力運輸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拉貨,直到月滿中天,才一步三晃地拖著自己的影子回家來。
父親一年四季在街上拉貨,夏天的毒日頭,把他的后背曬成了一張鱷魚皮。十冬臘月,滴水成冰,父親彎腰垂頭,頂著風(fēng)在街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有一次,父親披著雪花急匆匆跑回家來喊我,說下午要拉一趟伊拉克蜜棗,叫我跟他去推車。
伊拉克蜜棗?光聽這名字,就能激起我閃亮的遐想。我緊緊跟在父親車后,一面使勁推,一面拼命吸氣,試圖從麻袋的縫隙間捕捉絲絲甜香。車子走在無人的背街上,父親突然停下來,左顧右盼,迅速搜尋著麻袋的破綻。好半天,父親對準一個稀疏的小口,用食指頂進去。天寒地凍的,蜜棗凍得鐵塊似的,父親摳了好半天,終于摳出一顆狹長的棗子,一把塞進我嘴里,擦擦手繼續(xù)趕路。
我將棗肉一點點吸進胃里,醇厚、飽滿、豐潤,充滿了繞舌的香甜。那光溜溜的核兒被我含在嘴里大半天,直到傍晚才戀戀不舍地吐出來。許多年后,當(dāng)我在歐洲的超市里見到油汪汪的伊拉克蜜棗時,總是毫不猶豫地一盒盒買來吃,父親當(dāng)年隔著麻袋為我摳蜜棗的情景,便歷歷在目。當(dāng)時我磨磨蹭蹭地問父親:爸,還能再摳一個出來嗎?父親搖搖頭說,不中,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這活就干不成了。一陣風(fēng)刮過來,父親臉上的汗水與他的山羊胡子凝結(jié)在一起,冰棍似的,在他的嘴巴下晃來晃去。
從此,這顆油汪汪的伊拉克蜜棗,伴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香甜,始終縈繞于腦際,并勾起我對這個國家最原始的好感與憧憬。那個年頭,中國由于聲援伊拉克反抗美帝國主義,引進了不少伊拉克蜜棗。在經(jīng)濟低迷和物資短缺的困難時期,這種吃起來甜膩誘人的食品,是敞開供應(yīng)不需票證的。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漫長而艱難的歲月里,在中國的土地上曾冒出過一系列舶來品,連帶著異國他鄉(xiāng)的氣息,時不時闖入封閉已久的生活:土黃色的古巴糖,金紅色的非洲玉米面,劣質(zhì)的阿爾巴尼亞紙煙……它們就像風(fēng)靡大江南北的尿素褲一樣,一并沉入國人的集體記憶。
椰棗,本是阿拉伯人的“母親樹”,被沙漠中的子民視為上天賜予的瑰寶。椰棗營養(yǎng)成分高,富含多種維生素,因而是天然的“維他命”。在沙漠地帶,一個人每天只要有六七顆椰棗就能活命了。伊朗之旅中,酒店的一日三餐都備有蜜棗,只要有蜜棗,我是絕不吃其他甜點的。對我來說,蜜棗里的天然糖分勝似任何人工甜品。殊不知,椰棗還可充作釀酒的原料呢。椰棗樹堅實的樹干可做房梁、椽子,枝條和葉子可編成筐籮、席子、掃帚,等等。椰棗樹長命百歲,不過“七十大壽”過后,便不再開花結(jié)果,如同功成名就的老人,只看庭前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安心獨享歲月的靜好。
記憶不會消失,卻已然遠去。若干年后,當(dāng)命運的風(fēng)帆牽引著我來到遠方,移植并扎根于歐洲大陸,在眼花繚亂的奧地利超市里,我總是年復(fù)一年地被碼放整齊的伊拉克蜜棗所吸引。一種穿越時代的經(jīng)典味道,讓我的眼前乃至心里頓時涌起陣陣潮熱——雖然這一刻的蜜棗,跟四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每一次咀嚼,并非為了咂摸其甜香,而是回望那逝去已久的溫暖與苦澀并存的歲月。
車子繼續(xù)前行,藍色的清真寺在月光下一閃而過。沿街的草坡上,稀稀拉拉地搭著游牧民族的帳篷,阿拉伯古弦琴的旋律隱約而出,幽深、曠遠,如同恢宏的風(fēng)鳴。一個聲音悠悠地說:在古代印度和中國之間,有一個薩珊王國,國王驍勇無比,手下有一支龐大的軍隊,宮中朝臣無數(shù)……這一刻,《天方夜譚》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和故事,梳理成涓涓細流,緩緩流淌在波斯灣的曉風(fēng)殘月里。
滄桑千年,苦渡危難,善良與邪惡,美麗與殺戮,都隨這細流匯入腦海。你不難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上的民謠和神話,已化作東方文學(xué)的一部分,鑲嵌在兩河流域的精神底片上。時光荏苒,古代兩河流域的光彩暗淡了,而巴比倫的城池、老墻、神廟、塔樓以及護城河,連同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卻在這一刻瞬間復(fù)活,久遠的傳說與當(dāng)下的軌跡交流并瀉,難解難分,猶如新一輪天方夜譚。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