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茂椿
進入迪慶紅軍長征博物館前,我對心中的旅游天堂、原住民神話中的圣地香格里拉,充滿著無限的向往。一旦到達,走進現(xiàn)代浪潮里的香格里拉,我卻有了新的認知和感想。在香格里拉還叫中甸的時候,在許多年前,說這里是再怎么好的所在,是夢寐以求的天堂,對我而言是疑惑的,我想它也不會讓更多的人深信。
我是心懷向往和猶豫,下決心去香格里拉的。被人們一次次描述過的香格里拉,在飛機顛簸的下降中露出了真容。飛機在濃厚的云層里穿行,窗戶玻璃的聲響,全身的起伏和波動,讓人有幾絲心悸。天空時而傾斜,機翼像斜斜劃過去的刀片,山頭的鉛云被劃開,有的變成碎片。我的猶豫這時更加強烈。在自然災害頻發(fā)的環(huán)境里,天堂般的香格里拉怎么可能存在。踏上香格里拉的土地前,高空中的飛行,已經(jīng)讓我的雙腳無力,心生恐懼。它真的值得我真誠地向往和坐高鐵乘飛機辛苦地到達?
飛機平安降落。我全身繃緊的肌肉和壓抑的心臟,終于將思想情緒上的重負,卸在座位上。走出機場時全身輕松,與濃重并不明亮的陽光一照面,我又突然打了個寒顫。好在接待我們的兩位藏族兄弟滿臉笑容,熱情洋溢,我單薄衣服里的溫度才沒有隨著氣溫馬上下降。
“我姓和,他也姓和?!眰€頭較高的老和比較標準的漢語與微胖的老和的微微點頭,讓我的心中感到親切。
哦,老何,人可何?您好您好!我讓他接過我的行李箱。
他爽朗地笑,糾正道,是和諧的和。
當然,我當時真切感覺到的,是舒坦的溫和,如春風一樣的溫煦和暖和。這樣的樸素和直接,能讓時常承重的內(nèi)心把俗世的東西放下,因緊張繃著的內(nèi)心之弦也在這時得以松弛。
人們向往香格里拉,應該就是向往著許多的“和”,那是人們意識里的東西,也是人們從內(nèi)心流淌出來、所見所聞及自身真切感受到的東西。近年熱起來的香格里拉,不知是不是漫長歷史中原生的存在。傳說中的古香巴拉王國,很久以來一直沒人見過它的蹤跡。而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描述了自然景色與安然、閑逸、知足、寧靜、和諧的人間景象,成為香格里拉的一個版本,激起了無數(shù)人的探尋。有人滿世界尋找,終于在迪慶州的中甸發(fā)現(xiàn)??磥砣藗冃闹忻篮玫氖澜纾嬗邢嗨贫冉咏拇嬖?。
但在六十多年前,迪慶中甸真的是美好的天堂嗎?我的心里是否定的。
在迪慶紅軍長征博物館,我看到當?shù)貧v史的一個極小畫面,聽見1936年一個藏族戰(zhàn)士的心聲:
不合腳的靴子,它是彩虹我也不要。
感情不合的伴侶,她是天仙我也不要。
奔騰的雅礱江怎能倒流,離弦的飛箭絕
不會回頭。
我們共同的心愿,是同紅軍走到底。
心愿!心愿!長征到底!
心愿!心愿!扎西德勒!
這位紅軍戰(zhàn)士雖然沒有描述當時人們的生活,但在他的世界里,彩虹、天仙都不是他的。但他同紅軍走到底的決心,躍然紙上。
我靜靜地在博物館觀看,在雪山草地的場景前思索。高原深度的寒冷,牲畜緩慢地生長,長期以來牧民艱難地生活,沒有顯現(xiàn)出我心里香格里拉的幸福畫面。相反,那些草原、牛羊、住宅和炊煙,在紛飛的雪花下,從醒目的色彩、生動的景象漸至暗淡,及至被隨時奪命的饑寒掩蓋。
湘籍女紅軍李貞的《過中甸雪山》,像一陣勁風撲面而來。
百洞寒裘絮如飛,狂雪飄落換銀衣。
草鞋連踝陷三尺,颼颼刺骨寒風厲。
弓月西掛茫茫夜,饑冷攻齒發(fā)故疾。
義憤天海征萬里,壯懷遠古今古稀。
我曾在湖南通道轉(zhuǎn)兵紀念館的墻上,見過對李貞的介紹。李貞生于1907年,湖南瀏陽人,1935年參加紅軍長征,過雪山時任紅六軍團政治部組織部部長。
走進李貞詩中的場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當年的天堂,怎么會是這樣的景象。
旅行車從機場一路暢通到達酒店門前,較高的老和建議我們進房稍作休息,先適應高原,一小時后接我們出去吃飯。
我們一行進入寬闊的酒店大堂,在輕盈而又舒緩的藏族音樂中,集中辦理入住手續(xù)。從走出機場的那刻起,我的身體就有了反應,畢竟很少到三四千米海拔的地方。
香格里拉于我,是早有期待的,此刻的它親切而適宜。天氣的垂青,從飛機開始降落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心里的自由,散漫的思緒,首先在老天那里得到了關(guān)愛。清晨昆明的大雨,只是對心情的一次洗禮。云開霧散,最適合走進香格里拉了。
駕駛員開玩笑說,這里的氣候除了冬季,就是大約在冬季。我們到達時已雨后天晴,是蠻幸運的。
厚重的云朵在我們吃午飯時,擠出幾絲細雨,然后漸漸地淺了薄了。我們走出酥油茶飄香的小店,沒有雨,陽光比剛才變紅變白了。
去普達措的路上,我想象著香格里拉的花海。據(jù)說從五六月起,幾乎每隔幾天就有花朵盛開。杜鵑花、狼毒花、波斯菊、金蓮花、倒提壺、鳶尾花、紫荊花、豹子花……五顏六色,讓人眼花繚亂。沿路沒見到想看的花,不免有些失落,但汽車的順暢倒令人高興。城區(qū)路好車少,旅游的旺季還沒有到,街上沒什么行人。街道兩旁的建筑幾乎都是新的,樓層不高,藏族特色鮮明。道旁樹不高大,在風中微微晃動,有了蔥蘢的味道。
出城,道路略微收窄,視野變得開闊,山巒像一道道樓梯,愈遠愈高。道旁的村落新房居多,有的展現(xiàn)著建筑的氣派、莊重和典雅。有的房屋上彩旗飄揚,各色的旗子中,紅色的黨旗團旗最耀人眼目。
老和說,那是有黨員團員的家庭,才能掛的。老和還告訴我們,建一棟像樣的磚樓不容易,耗資不少,樓好的人家,一定是經(jīng)濟富裕的。
普達措挺大,海拔三四千米,我們只去其中的屬都湖。人們說屬都湖是茫茫雪原上的一顆珍珠,環(huán)境優(yōu)美,湖水清澈。正值5月下旬,茫茫雪原的季節(jié)景色,只能憑自己去想象了。
在香格里拉步行,尤其是在普達措的屬都湖漫步,應是值得向往的事情。珍珠般的屬都湖就在眼前,我們從向往里步入了現(xiàn)實。老和他們說,普達措的普達和拉薩布達拉宮的布達、舟山島上普陀山的普陀都是一個意思,是音譯的區(qū)別,在佛教中體現(xiàn)的是同樣的情懷。我對此沒有研究,想想,覺得是那么回事。
屬都湖并不浩渺,可以一眼望到邊,在普達措的范圍內(nèi)是小于碧塔海的。我們沿著湖邊的小路慢走,領(lǐng)略到陽光的強度是很低于我們內(nèi)地的,從呼吸的舒暢度感受到,陽光里有一些沒有被化開的濃郁。我們身邊,空氣又冷又缺氧。微寒的湖風,在岸邊的松杉樹上微張著嗓子輕吟,它寒涼的低聲,傳送著零星并不嘹亮的鳥叫。一些薄薄的苔蘚,步出稀疏灌木草叢的覆蓋,在干燥的地面上比較醒目。幾叢開放不久的杜鵑花,讓我有了久違的沖動。這些高原林間點綴的杜鵑花,不高,精干,比湖湘山間成片的水靈、活躍、耀眼的杜鵑花,有著更多的內(nèi)在的寧靜。
微胖的老和對植物了解得多,在他人津津樂道與湖相關(guān)的趣事時,他穿插著對它們的贊美。隨便一棵不顯眼的樹,有可能年歲不小,它所經(jīng)歷的風雨,我們不可想象。大家走了一兩千步,邊走邊四下打望,在美景中緩慢平靜地移動。這老和眼尖,手朝一棵大腿粗的松樹下指點,看,松鼠。果然,一只拳頭大的松鼠若有所思地站在樹根旁邊。我們圍觀松鼠,說著話,驚動了小樹上一只黃色的蝴蝶,它緩慢地翩翩飛走。
老和描述頭幾年旅游的盛況,美景的開發(fā)保護和旅游的種種得失,給大家剛才的開心潑了一瓢冷水。風光優(yōu)美的普達措,在沒有形形色色游人的時候,自然保護是相當好的。有了高熱度的旅游,一切又將另當別論。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慕名而來,推動了地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是當?shù)厝颂岣呱钯|(zhì)量的需要。
“太陽最早照耀的地方,是東方的建塘;人間最殊勝的地方,是奶子河畔的香格里拉?!苯ㄌ伶?zhèn),著名的月亮城獨克宗古城,距我們住宿的酒店不遠。傍晚的陽光溫度不高,卻將照到的地方營造出難得的溫馨。飯店餐廳、特產(chǎn)紀念品店、酒吧、咖啡廳,有的關(guān)門沒有營業(yè),有的將邊地民族的歌聲和現(xiàn)代的樂聲,往街頭傾瀉。石板路上,圖案不規(guī)則的石頭,有的留下了茶馬古道南來北往的馬蹄印。虔誠的朝圣者,走進了歲月的深處。
旅游旺季前來尋夢的人們,在擁擠的人流和嘈雜的叫賣聲中,會從幻想的天上跌落紅塵。難道人們長年的期盼和千里迢迢的尋覓,還是無處不在的俗世?不管怎么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的古話,越來越讓許多人不相信了。不然,沒有夢想的人生,個人怎么有進步,社會怎么有發(fā)展。說到香格里拉那樣的夢,我也曾經(jīng)做過。我在雜志上看到省會一所著名的小學,校外是漂亮的街道,旁邊有整潔的單位工廠,校內(nèi)操場寬闊,教學樓高大敞亮,外國友人經(jīng)常參觀,心中無限的羨慕。而當時,家鄉(xiāng)的小縣城就已經(jīng)讓我感到遙不可及了,省會城市的美好,只能是我夢想深處的香格里拉。雖然我現(xiàn)在就住在離那所名校數(shù)百米遠的地方,但潛意識里,它一直還是那么遙遠,永遠不可抵達。我由此斷定,香格里拉是神秘一樣的存在,它的面貌,人只能在夢里見過。不管怎樣描述,它都是可望不可及的。
晚餐是在一個矮小的店里吃的。進得門來,服務(wù)員將我們帶往下行的樓梯。樓下開闊,圍著一片人造的小景,四面都是包廂。熱情迎候的老楊捧著潔白的哈達,給我們一個個圍在脖子上。我們聽他說香格里拉的風情,說普達措的保護,說旅游給帶來的好處。大家以茶代酒,愉悅于輕快的氣氛和當?shù)氐拿朗?。兩位老和手腳勤快做這做那,讓我感動得手捧茶杯多敬了幾回。
香格里拉遙遠而美好的向心力和影響力,濃烈地吸引感染著人們,但卻仿若長夢,消失在古香巴拉王國的傳說里。藏族紅軍小戰(zhàn)士的心聲,紅軍過中甸雪山的壯舉,已經(jīng)刻入人們的記憶。他們的祈望,從圣潔的雪山潺潺流入遠處的溪河。生活在如今社會環(huán)境的人們,想象不到第一代將軍們的生活狀況和精神境界,有時對他們生前自我苛求的做法甚至難以理解。
留下紅軍長征足跡的香格里拉,夢想里沉淀著紅色的基因。我不虛此行,幻覺里的天堂色彩慢慢退掉,紅軍長征博物館為我注入新的動力和元素。我一直沉浸在那個歌聲和畫面都非常優(yōu)美的夢中,在那個有著高原俊俏女子、飄著高原紅的夢中流連,一片片霞光裝飾著無數(shù)的向往,直到此刻才看見夢的艱難的過程。一夢醒來,才發(fā)覺即使是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實離前輩的理想,都還有較遠的距離。我們需要的美好,不可能坐享其成,要像他們一樣奉獻,一代代去努力。就像眼下的普達措風光,引人流連忘返,但要美景常在,也排斥車水馬龍的割裂與擠壓,保護成為現(xiàn)實的難題。藏族兄弟老楊告訴我,普達措劃分嚴格保護區(qū)、生態(tài)保育區(qū)、游憩展示區(qū)和傳統(tǒng)利用區(qū),將其中最珍貴的一大片保護起來作為核心區(qū)緩沖區(qū),按規(guī)定不能有人類活動。普達措能否為未來的人們留下美夢般的景象,與景區(qū)開發(fā)游人管控相關(guān),與區(qū)域內(nèi)原住民各民族同胞的生活需要相關(guān),與自治州立法保護和大家的行動落實相關(guān)。
星星點點的路燈,將古城的輪廓若實若虛地勾畫出來。高處巨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在微光中發(fā)出金色的光芒。它勾起的不是虛幻的詩意,也不是需要用霓虹的色調(diào)烘托的抒情,而是一方水土在和諧歲月里的一些寧靜,是自帶光芒的心靈在沐浴夢想時發(fā)出的一些寧靜。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