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宜興:青年作家張發(fā)建這兩篇散文,可以說是一組關(guān)于閩東的風(fēng)物畫。作者從自己最熟悉的事物與生活入手,寫出了對故鄉(xiāng)的廊橋之思與對童年的薯米之憶。也許正由于這些都是久已生長在記憶里的事物,作者對廊橋身上所蘊含的人與歷史、人與自然、人與神祇及人與人的和諧相處的精神的思考,精辟獨到;對番薯收成從刨薯絲、洗薯粉及曬、收薯米的過程的刻畫,引人入勝。文中情感內(nèi)斂,不事張揚,但從行文冷靜的敘述中,讀者自能感受到作者來自童年、烙在心底的深情。如果是細心的讀者,還能從中讀出作者深情中的喟嘆,一種滄桑感在閱讀過后的心頭縈繞。
危磚黃:關(guān)于古廊橋和番薯米的記憶,在發(fā)建這里,首先是來自童年的記憶。他以樸實的筆觸,寫出了生活和生命對于古廊橋和番薯米的依賴。從童年的記憶出發(fā),或者說“生長”,歷史的記憶隨之而來。發(fā)建以他慣有的理性思考,發(fā)掘出古廊橋和番薯米的人文底蘊和精神內(nèi)涵。這使《古廊橋》具有了某種學(xué)術(shù)性,使《番薯米》超越了個體體驗。散文寫作當然需要敏銳的感覺和獨特的細節(jié)。發(fā)建對于古廊橋的“空靈感”和水流聲的“壓迫感”的描寫,對于父母制作番薯米的細節(jié)的描寫,富有情緒和情感記憶,特別令人贊賞。
古 廊 橋
一
我以為,閩浙邊上的廊橋與閩粵贛邊上的土樓一樣,都是激動人心的工程。
土樓作為客家人引以為豪的建筑形式,是閩粵贛民居中的瑰寶。它產(chǎn)生于宋元,成熟于明清。它的歷史就是一部客家人南遷并不斷融入當?shù)匚拿鞯臍v史。2008年申遺成功后,土樓被列入了世界遺產(chǎn)名錄,現(xiàn)存的一千多座土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與保護。
但是,在土樓產(chǎn)生的宋元時期,廊橋的建筑技術(shù)就已經(jīng)十分成熟,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里精彩呈現(xiàn)的汴河虹橋,就是一個歷史的明證。然而,此后的數(shù)百年里,廊橋卻神秘失蹤了,直到現(xiàn)代,人們才突然在閩浙邊上的大山深處發(fā)現(xiàn)了它的蹤跡。其中現(xiàn)存最古老的一座是位于浙江省慶元縣舉水鄉(xiāng)月山村的如龍橋,至今近四百年歷史。不過,由于洪水、火災(zāi)以及修建公路、水庫等原因,至今全國也只有一百余座木拱廊橋被保存了下來。
可以說廊橋是一個不事炫耀、無所欲求的苦行修士,是一個修建規(guī)模宏大、工期約束、一毀即滅的時代刻印,也是一種追求融會貫通、開放交流的生活方式。
這就是廊橋。
二
我與廊橋的結(jié)緣,始于很小的時候,因為我老家村邊一兩公里外的地方就有一座修建于清朝乾隆年間的蛇眉橋。“蛇眉”是當?shù)氐耐猎挘覅s更愿意喚它為“昨明橋”或“什明橋”,這多少會更增添一些文化或者禪意。
蛇眉橋在蟾溪之上,其位置是明清兩代壽寧通往政和、慶元和福安的重要通道。甚至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我爺爺?shù)纫话帑}客也是經(jīng)過這里把斜灘挑回來的海鹽再挑到政和、慶元等地售賣,只是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個曾經(jīng)的交通要道漸漸冷清,人跡慢慢稀少。
父母不允許孩子們到那里玩耍,除了人少,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座橋上的一些怪異現(xiàn)象,比如那么長的一座橋,你居然找不到一個蜘蛛網(wǎng),按我老家的說法,不見蜘蛛網(wǎng)的地方多半是有未可知之物的。當然,更主要是因為那里地勢險要、橋底溪水洶涌。父母越不許可,孩子們就越向往。放學(xué)之后,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往橋的方向趕,經(jīng)過一段鄉(xiāng)村公路,再走過兩段持續(xù)下坡的石板小路,就可以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橋體了??拷鼧蝮w,耳邊是一片嗡嗡作響的水聲,讓你還沒有到達橋面,心里就會產(chǎn)生一種緊張的感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廊橋是厝橋,橋面上方是屋頂,屋頂之上為瓦楞。廊橋是用大圓木架成的拱橋,兩端低,中間高,走在木橋中央,人有浮在空中的感覺。站在中央,從木橋兩邊風(fēng)雨板鏤空處往外望,上下游的感覺迥然不同。往下游看,蟾溪在不遠處拐彎隱入了群山之中,神秘莫測;向上游看,溪水擊打兩岸石壁激起的一片片浪花,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讓你并不愿意在橋上做過多的停留。
快速穿過幾十米長的橋面后,孩子們迅速抄近路到達了蛇眉橋的木拱正下方。眼前,激流浩蕩,響聲震動,完全把歡笑聲淹沒;抬頭,幾十根圓形巨木整齊排列,相互交織,仿若一個精美的編織,近在眼前,可伸手去摘,卻虛無縹緲,反而會有一陣眩暈;不遠處,盡是懸崖峭壁,人在其中,好像總有一種氣流包圍著你,渾身通透,就算是大夏天的正午,也是涼意陣陣。
后來,我到過三峽大壩,也到過葛洲壩,那水勢無疑更恢宏更壯觀,但我始終無法找到當初在蛇眉橋下那種空靈的感覺。那種空靈,是否更多的是因為嘆服祖先們兩百多年前就能在絕壁上建出那么飄逸的廊橋呢?
三
隨著時間推移,與蛇眉橋一樣,多數(shù)閩浙邊上的廊橋在交通上的作用式微,而且,在現(xiàn)代科技面前,建橋技術(shù)也不再神秘,但是,人們對廊橋的熱情卻是與日俱增。十多年前,我接待過一位來自北京的部委領(lǐng)導(dǎo),他說來福建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閩東去看看神奇的廊橋。眼下,人們熱衷的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單純的走走看看,而是深入研究或廣泛宣傳,甚至還有人籌集巨資重新再建新廊橋。
這并不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因為廊橋在閩浙文明發(fā)展甚至中華文明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都曾經(jīng)發(fā)揮過無可比擬的重要作用,時至今日,它在精神層面上的功效一直未曾衰弱,甚至反而得到了更大的彰顯。
這種精神上的功效,便體現(xiàn)為人與歷史的和諧統(tǒng)一。
中華民族一直注重向前發(fā)展,苦難深重的人民總把美好的希望寄托于未來和子孫,于是比起祖先,人們自然更關(guān)注子女后代的發(fā)展。向前看不是一件壞事,但時間一長久,人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祖先的忽視造成了某種缺憾,比如孫子未必知道爺爺和奶奶的名字,許多村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族系來自哪里,祖先是誰。這反過來,又促使人們開始尋根,開始修訂家譜,開始尋找祖先們過往的故事。
閩浙邊上的廊橋,是歷史釘在這片山水之間的遺跡??吹嚼葮颍藗兙蜁肫鹚未婓浮疤て魄皹驇装逅北几芭R安考試的情形,就會追尋三百多年前馮夢龍跋山涉水前來壽寧為令的故事,就會感懷閩東浙南鄉(xiāng)民的艱辛與勞作。
廊橋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人們追尋歷史與精神皈依的需要。廊橋的價值就在于它的歷史,它的久遠。在現(xiàn)代技術(shù)與財力之下,再建一座、十座廊橋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這沒有歷史的廊橋,又有什么意義呢?
廊橋在精神上的功效,也體現(xiàn)為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
歷史越向前發(fā)展,人類就越?jīng)]有“人定勝天”的底氣。自然是用來敬畏,而不是征服的,也只有這樣,人與自然才能實現(xiàn)和諧的發(fā)展。廊橋從建筑選址、建筑形式、建筑材料與環(huán)境改造上,都體現(xiàn)了一種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高度融合。
有的廊橋直接利用天然懸崖巖壁加以修鑿而成,堅固而且自然;在與村莊位置關(guān)系的選擇上,多是選擇在河流下游方向,既當風(fēng)水橋,又避免了一旦洪水垮橋?qū)Υ迩f造成傷害。而且多數(shù)廊橋建于群山之間,建筑材料就地取材,木頭紋理與山間樹木并無二致,半掩于茂密的叢林之中,橫跨于流水潺潺的溪流之上,自然貼切,充分體現(xiàn)了道法自然、禮讓自然的原則,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景致效果。
廊橋在精神上的功效,也體現(xiàn)為人與神祇的和諧統(tǒng)一。
大部分廊橋都結(jié)合了橋、亭、廟等建筑功用,橋上設(shè)有神龕,供奉著包括觀音、關(guān)帝爺、文昌帝、趙公明、馬仙、臨水夫人、黃山公等諸神像,呈現(xiàn)出了儒、釋、道的統(tǒng)一。
廊橋還有定期不定期的祭祀活動,人們在橋上求神拜佛、求簽問卦、禳關(guān)祭神,慶祝一年的收獲,祈禱神佛對來年的保佑。
廊橋在精神上的功效,還體現(xiàn)為人與人的和諧統(tǒng)一。
建橋是一項宏大的工程,但自明清以來,絕大多數(shù)廊橋的修建卻是民間的事情,官府的參與多數(shù)只是資助。民間建橋要先推選出幾個主事人,并從中擇定一個主要負責(zé)人,叫“緣頭”,由他們負責(zé)諸多事宜,在錢款不足時也由他們墊付。而村民們,則是有大錢的出大錢,有小錢的出小錢,沒錢者則出力。
人們在建橋的過程中所秉持的行善積德的信念,是一種原始的慈善精神。在這種精神的引導(dǎo)下,人與人的關(guān)系重新構(gòu)建,達到了一個新的和諧。
四
盡管現(xiàn)在閩浙邊上各縣都加強了對廊橋的保護,但在自然神力面前,有時各種保護都會顯得十分蒼白無力。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在電視上目睹了浙江泰順兩座古廊橋被洪水沖垮的畫面,心中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最悲哀的是我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十分熟悉的蛇眉橋也永遠地消失在了那片山水之間,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隨處可見的石拱公路橋,橋邊有一碑志,曰《蛇眉橋志》:
……將原厝橋拆改車橋,并將木料出售款貼給建橋湊用。茲為破舊立新之情況,特設(shè)此碑,做到不遺忘前人之豐功而樹立后人之偉績,不勝美也,是為志。戊寅年經(jīng)鑒碑人某某立。
讀后我又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很多時候人的悲哀就在于把無知當成豐功偉績,還以為不勝美也,樹碑立傳,何其可憐!
然而,歷史的腳步誰也無法阻擋,古廊橋作為一種遺跡的存在,數(shù)量逐步減少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而我們這一代人,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不僅是要從形態(tài)上保護廊橋的存在,更要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廊橋身上所蘊含的人與歷史、人與自然、人與神祇、人與人的和諧相處的精神。
我突然明白,童年時期在蛇眉橋下的那種空靈感,主要還是來源于廊橋本身所具有的文化與精神。
欣喜的是,現(xiàn)在我聽到更多的是令人振奮的消息,比如兩省數(shù)縣共商申報世遺,壽寧被授予“木拱廊橋文化之鄉(xiāng)”稱號,西溪獲得創(chuàng)建“壽寧廊橋文旅小鎮(zhèn)”的資格。我期待著這些好消息的一一實現(xiàn),就如我現(xiàn)在看到土樓的良好保護狀態(tài)一樣。
番 薯 米
一
今年春天在烏龍江邊覓得一小塊菜地,全家熱烈討論該種些什么,母親一反平常的溫和,竭力主張要種一些番薯。大家都很納悶,這菜市場上天天可見的笨家伙,土里土氣的,又便宜得很,有什么好種呢?
長孫幾歲,母親也就離開了閩東老家?guī)啄炅恕T谶@八九年的光景里,母親告別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番薯,又像番薯一樣頑強地適應(yīng)了城里的生活。我們都以為她早已淡忘了番薯,卻不料她只是將心中那顆干癟的番薯埋藏進了城市堅硬的水泥地里,土壤稍一松動,她心里的番薯就又生根發(fā)芽了。
童年時代,在我的家鄉(xiāng),稻米不足以維持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糧,番薯就責(zé)無旁貸地充當起了主糧的角色。特別是漫長的冬季,由于沒有十分繁重的體力活,晚餐也總顯得可有可無。每天傍晚,母親從樓上房間的床鋪底下取出一盆細小的番薯,洗盡,放入鐵鍋,中間再放一個小小的搪瓷罐,裝著少許白米,眾星捧月一般,然后生火蒸煮,直至薯香彌漫了整個屋子,一家人就著簡單的青菜、咸菜,填飽肚子。白米飯自然是孩子們的專利,但是晾過半個冬天的小番薯極甜,吸引力更大,大伙都搶著挑走那些個頭圓潤、皮膚光滑的小番薯,一頓飽餐之后,心滿意足地打著充滿番薯味的飽嗝,玩兒去了。
能夠成為冬天晚餐的小番薯也是不簡單的,因為看似平凡的番薯,實際上隱藏著許多有趣的秘密。
番薯個頭大小不同。大的產(chǎn)量高,但也多了些笨拙,萌芽的速度慢,而且容易腐爛;中等的萌芽容易,養(yǎng)分也夠,自然被留著做番薯種了;只有那些小番薯,因為太小,做番薯種營養(yǎng)不足,但也因為小,不容易腐爛,就被挑回家里存放了。
就這樣,中小番薯各就其位各得其安。而大番薯,由于個頭太大,挑回家里吃力,且不易存放,就在山里被刨成番薯絲曬成番薯米,開啟它顛沛流離的生命歷程了。
二
當綠油油的番薯葉色澤開始暗淡,特別是開出或淡紫或乳白色的番薯花時,父親便開始準備刨番薯米了。
他先在番薯地的附近找到水源,那多是離山地最近的一丘田里,挖出一個小水池,將山泉水引入池中,然后在向陽又通風(fēng)的山岡上搭好犄角似的架子,接著從家里搬來閑置了幾乎一年的番薯楻、番薯笪,帶上了番薯籃和番薯刨,開始等待好天氣。
刨番薯米是一個盛大的儀式,場面熱鬧,大人小孩都很忙碌,延續(xù)的時間也很長,有時甚至長達到一個半月以上。父親主重體力的挑番薯洗番薯之類的活,母親刨番薯絲、收儲番薯粉,小孩子們則幫忙撿番薯、收番薯米。
母親起得最早,天沒亮就起床煮飯了,然后叫醒我們,匆忙吃完番薯飯后出發(fā)去山上刨番薯米。通常走出家門時天還是黑的,到了場地天才蒙蒙亮,他們便急匆匆地開始刨番薯米了。我們兄弟幫忙把池子里的水打進番薯楻,將他們刨出來的番薯絲倒進去,用鋤頭或笊籬攪動,洗去薯絲上的番薯粉,然后裝入番薯籃,再用清水瀝一遍,最后由父親挑到不遠處的山岡上,均勻地撒在番薯笪上,斜架在架子曝曬。
有時我們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去刨番薯絲,不過速度極慢,粗細不均,留下的番薯頭也太大,還要母親返工,她會很不耐煩地呵斥我們不要添亂。更麻煩的是手指或手掌經(jīng)常被刨破,皮肉像番薯絲一樣,刨出了好幾條,樣子恐怖,痛得直流淚,而且還要再被責(zé)罵一頓。
那個時節(jié),天氣寒冷,經(jīng)常打霜,孩子們凍得臉頰發(fā)紫,渾身發(fā)抖,經(jīng)常無助地大哭。鄰居們的場子也在附近,情形大抵相近,不時會傳出父母打罵孩子的聲音。稍大一點后我常想,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番薯命吧?
當陽光灑滿番薯笪的時候,番薯籃里的番薯全部變成了番薯絲。父親鋪完最后一個番薯笪后,要回學(xué)校去上課了,他是村里小學(xué)的老師。母親則帶著我們上山去挖番薯,開始一天最難熬的時光。我負責(zé)用鐮刀割去番薯根莖上的番薯藤,然后拖在一起,捆成一把一把的,待晚上回家時由母親和我一起挑回家里。
鐮刀過處,番薯藤泛出乳白色的汁液,黏黏的,沾得滿手滿衣服的,又變成了黑乎乎的顏色。傍晚回家,用草木灰搓洗,又打上肥皂,還是無法凈除。多天下來,只能用刀子小心地刮,可最終還是刮不掉膠在手掌紋路里的黑色,只好等到來年春天皮膚舒潤以后自然脫落了。
母親用鋤頭挖番薯,弟弟按大中小把番薯分別挑入三個不同的番薯籃里,等待中午和傍晚放學(xué)后,由趕來的父親挑回刨番薯米的場子。
太陽即將西下的時候,是一天里最愉悅的時光。挖完一天番薯的母親虛脫般地坐在凳子上,看著父親用鋤頭敲開番薯楻底部的軟木塞,任洗過番薯絲變成咖啡色的水,緩緩地流到旁邊的水溝里。我們好奇地圍觀番薯楻里的旋渦,盼望盡早看見底部的番薯粉。
終于見底了,母親會探過頭來看看番薯粉有多少,然后發(fā)一句或贊揚或牢騷的話,大抵是“還是長樂薯多粉”或“明年不要再種紅皮白心”之類的。父親并不在乎這些,麻木地塞上軟木塞,提了兩木桶水倒入番薯楻,來回晃動,將楻底的番薯粉倒入一個不大不小的陶缸里沉淀。待第二天早上刨完番薯絲后,母親用番薯鏟將凝結(jié)成一整塊的番薯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取出來,削去底層的土渣子,再去掉表層殘留的番薯絲,就成了一塊塊潔白的豆腐塊式的“白粉”了。母親把這些“豆腐塊”放在簸箕上,連續(xù)曝曬,直至“豆腐塊”散發(fā)成無數(shù)潔白的小顆粒,才算干透,這便是番薯粉了。那些帶著土渣子、顏色稍黑的“黑粉”,母親也舍不得丟棄,而是另外曬起來,留在家里當菜肴。
場子里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洗番薯。父親將番薯傾倒進番薯楻發(fā)出的轟響,像一陣悶雷,穿透夜色,鉆進我的耳朵,仿佛是父親的責(zé)罵聲。我驚慌地提起水桶,從池子里打水倒入與我齊胸高的番薯楻里。
那年我七歲,農(nóng)村人按虛歲算的。
番薯在番薯楻里順著父親的鋤頭翻滾著、碰撞著,一會兒浮在水上,一會兒又沉入水底,最終在來來回回、浮浮沉沉中脫盡表皮,傷痕累累,倒像是潔白的蘿卜了。許多年以來,這個鏡頭一直烙在我的腦海之中,像我這種番薯命的人,奔波忙碌,漂泊沉浮,與這楻里番薯真的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父親洗番薯的同時,母親帶著弟弟去山岡上收番薯米了。她抓起一把番薯米,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用手捻了捻,如果干透了,就表揚今天天氣真好,如果還是半干不干的,就會牢騷這個鬼天氣了,似乎她的喜怒哀樂完全控制在番薯米手里了。但是不管怎么樣,番薯米都要收回去的,因為第二天番薯笪還要晾曬新刨出來的番薯米。
母親在地上鋪開一張塑料布,然后半蹲身子,頭手并用,把番薯笪托過來,倒下番薯米,再拍拍番薯笪,干番薯米就像雪花一樣簌簌地往下掉,煞是好看。更好看的是這個時節(jié)山岡上田園中道路旁搭滿的架子上,斜排著的連綿不絕的番薯笪,猶如千帆競發(fā),又似萬里雪飄,白茫茫的一片。這種場景比起后來聲名鵲起的霞浦近海上的養(yǎng)殖基地,一點也不遜色。
夜色即將來臨的時候,忙完所有活兒的一家人終于踏上歸途。父親挑著白天曬出的番薯米和番薯粉,母親與我挑著剛剛收割的番薯藤,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里。母親開始煮番薯飯,父親剁番薯藤,那是家里牲畜的飼料。
三
翻曬過后的番薯米顏色白中帶暗,堆滿了大半個糧倉。母親進進出出,經(jīng)常嘀咕稻谷又快吃光了,卻對眼前的番薯米熟視無睹。
我曾詫異,明明是番薯做的東西,為什么一定要叫成“米”呢?無論從形狀還是從味道來看,叫“番薯絲”“番薯面”甚至“番薯線”,都要形象得多了。后來知道福清人把曬干的番薯片叫成“番薯錢”,終于明白,因為番薯太卑微了,人們就想方設(shè)法地讓它攀附高枝,蹭了大米和銀圓的光。但無論人們的愿望多么美好,都改變不了番薯在人們心中的低賤地位。人們還是不把番薯米當作一回事,年節(jié)供奉祖先沒有番薯米的份,饋贈親友沒有番薯米的位子,招待客人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就是鄰里之間茶余話后的聊天,也不太敢提自己今天吃的是番薯米。
人們對番薯的漠視還遠不止于此。在閩東老家,管命不好的叫“番薯命”,嘲笑普通話講不標準叫“番薯話”,譏諷一個長得太胖的人叫“番薯豬”或“番薯儂”。相反,有人有出息了,終于離開了山村,別人就贊揚他說再也不用吃“番薯飯”了。
我總為番薯受到的這種不公平待遇而憤憤不平,我祖祖輩輩的繁衍都是離不開番薯的,我童年時也是吃番薯過來的。一位已故的鄰居長輩告訴我,我的曾祖母建造我家老屋時,一家人唯一的食物就是擱在閣樓上面的爛番薯。不僅我家,在閩東的多數(shù)地方,多少年,多少代,人們都是靠番薯滋養(yǎng)長大的。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不僅閩東,沿海許多地方的生產(chǎn)生活也與番薯息息相關(guān)。一位福清的朋友告訴我,他從小也是吃番薯長大的,直到現(xiàn)在看到番薯還感覺胃里作嘔?;莅踩斯芊斫械毓?,他們自認為自己說的是“地瓜話”,把老鄉(xiāng)會命名為“地瓜會”,簡直把番薯當成了圖騰。
如今,番薯米已經(jīng)從老家鄉(xiāng)親們的飯碗里淡出,番薯也從田間地頭慢慢地消失了。我不知道年輕人是否曉得這東西,但我相信,年紀稍大的人,記憶里一定還駐扎著番薯的影子。
那天我與文友去烏山憑吊,赫然看見矗立著的“先薯亭”,心里一陣激動:人們一直沒有忘記最初費盡心機將番薯從呂宋引進中國的長樂人陳振龍!這位先賢“引種一根番薯藤,救活一半中國人”的豐功偉績,仿佛充盈了整個亭子,令我久久不能釋懷。
四
初冬時節(jié),我?guī)赣H到烏龍江邊的菜地里挖回了數(shù)百斤之多的番薯,她很高興,可吃過之后,卻跟我說,這番薯沒有以前家里種的甜,不過低糖倒是適合你們吃。
我有點惶惑,我種的是紅心番薯,哪有不甜的道理?細想,應(yīng)該是母親覺得少了一場刨番薯米的儀式。
只是,這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