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世紀末期,晚清政府昏庸腐敗,內憂外患之下民不聊生,而科舉制度仍是官吏選拔的重要方式,在此時代背景下,社會中涌現(xiàn)出了無數(shù)“孔乙己”式的讀書人。本文旨在通過逐層探析孔乙己個人困境與人生悲劇的根本誘因,找出“孔乙己”式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困境與科舉制度間的深刻關聯(lián),體悟魯迅先生的意旨,并探討其對當代知識分子群體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孔乙己 困境 知識分子 科舉制
眾所周知,《孔乙己》是魯迅繼《狂人日記》后又一全新形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畫卷留下了一個經(jīng)典的落寞文人角色——孔乙己。在小說中,身著長衫卻站著喝酒的孔乙己最終斷了雙腳,悄無聲息地用雙手走完了余生,甚至在旁人口中連死亡都需加上“大約”“的確”的定語。本文將以小說中“孔乙己”的一生為例,解析孔乙己一角的悲劇來源,追問導致“孔乙己”們集體困境的最根本原因。
首先,其悲劇的最淺一層原因,我們可據(jù)文本的字面意義得出??滓壹浩淙恕吧聿暮芨叽蟆?,本是有可能通過體力勞動以自養(yǎng)的,他卻始終穿著長衫,哪怕已經(jīng)窮到竊書的地步,也沒有想過真正地自食其力,當然其中也有他并無長技傍身的緣故。而身無長物、沒有立身之本的孔乙己,一貫以一種不屑置辯的清高態(tài)度對待短衣幫的酒客們,他無法融入民眾之中,他與他們之間有著無法消弭的隔閡,因此面對他的窘境乃至性命之虞,周遭百姓向來冷眼相待,麻木而不加相助,甚至視作下酒的笑料。盡管在他最后一次來到酒店時,小伙計彎腰將酒放在他坐著的門檻上,這似乎能體現(xiàn)出幾分來自人性的溫情,但小伙計短暫的溫情驅不走孔乙己無解的寂寞與困窘,孔乙己注定要用雙手默默無聲地走完迂腐而悲涼的一生。以上種種是孔乙己的個人困境,而隔絕與落寞或是“孔乙己”們所遭遇的集體困境。
其次,向更深一層探索,孔乙己之所以自矜自榮于“知識分子讀書人”的身份,百姓之所以麻木冷漠地對待孔乙己的遭遇,除了孔乙己自身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囿于“君子不器”等觀念而無法邁入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的原因之外,更多的還是由于“身份認同問題”與“語言形式問題”的雙重作祟。其一,“身份認同問題”主要是圍繞著“長衫”與“短衣”的不同身份或階級展開的:小說開篇便指出,做工的短衣幫通常是靠在柜外站著,花四文銅錢溫一碗熱酒喝,只有穿長衫的人才會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坐下來慢慢喝,從中我們足以看出這兩種身份間的對立感。在晚清年間,通常只有上層地主階級、有錢人和讀書人才會身著長衫,“路上平民與秀才相遇,平民要給秀才讓路;如果平民敢對秀才無禮,就按侮辱官吏罪懲處”。從中能夠體現(xiàn)出當時的“知識分子”身份象征著一種通向榮耀與特權的可能,以及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的身份或階級之間有著潛在的鴻溝。而在《孔乙己》中,一方面,對于咸亨酒店的短衣幫酒客而言,孔乙己唯有考中秀才,他頭腦中的知識才能夠兌現(xiàn)為現(xiàn)實的權威,因此作為“萬年童生”的孔乙己只能淪為他們取樂的笑料,淪為一個既不屬于他們所身處的群體,又不屑于與他們同伍的狼狽不堪的外人,他們理所當然地對孔乙己的不幸施以冷眼與嘲諷;另一方面,孔乙己始終以“讀書人”的身份為榮,哪怕科舉無望、窮困潦倒,也依舊信仰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理念,拒絕成為體力勞動者,強行保持著其實早就不復存在的“文人”的身份與體面。而正是因為孔乙己與勞動人民群體之間始終無法達成對彼此的身份認同,致使其漸漸地愈發(fā)遠離勞動群眾,最終成為一個被排擠于社會各群體之外的不倫不類的邊緣人,換言之,孔乙己之所以被孤立于社會之外,責任并非全在于民眾,很大程度上理應歸咎于他率先親自將自己孤立于社會主流群體之外。其二,“語言形式問題”主要圍繞著“文白之爭”展開: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在《古代漢語》中指出:“文言是指以先秦口語為基礎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以及后來歷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語言?!彪S著歷史的變遷,文言文和口語的差別逐漸擴大,“文言文”幾乎成為讀書人的專屬語言形式,而白話文是唐宋以來在口語的基礎上形成的,起初只用于通俗文學作品中;在市井生活當中,缺乏文學素養(yǎng)的普通老百姓們通常采用當?shù)氐陌自捵鳛槿粘捰谜Z,而非文言文;至晚清時,“文言文”與“白話文”在一定程度上是雙線并存的。在《孔乙己》中,每當被眾人擠對“偷竊”“屢試不中”時,他總會放棄使用白話,轉而講起民眾難懂的文言文,這也恰恰說明孔乙己強烈認同自己“知識分子讀書人”的身份,并且認為文言文才是屬于讀書人、屬于自己的語言,只有當自己講起文言文時,在由文言文支撐起的精神空間里,他才能短暫地逃避現(xiàn)實,重獲自由與驕傲,但正像丸尾常喜所說:“他正是在用文言文構建的他的觀念世界里才是自由的。而他的觀念世界恰恰完全堵死了參與現(xiàn)實中與民眾共有的日常世界的通路?!敝档猛嫖兜氖?,孔乙己用文言詞語“竊”來表達自己“偷”的行為,以此來自欺欺人,企圖為自己的丑行加以合理的粉飾,這似乎也可看作是魯迅對文言文的一種諷刺與批判。
再者,導致“身份認同問題”的出現(xiàn)以及“語言形式問題”的嚴重性加劇的真正原因與“孔乙己”式悲劇的根源具有同一性——科舉制??婆e制自開創(chuàng)至光緒三十一年為止,共見證了一千三百余年的歷史,其創(chuàng)立打破了由九品中正制帶來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階級固化,為出身中下層社會者提供了入仕的平臺,但同時也帶來了不利影響:其一,盡管各朝各代的科舉考試制度各有革新之處,但毫無疑問的是各個朝代科舉考試的內容都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甚至在北宋時王安石一度廢除了原進士科中的詩賦、墨義、帖經(jīng),改為經(jīng)義,把進士科的內容限制在了儒家經(jīng)典之中,統(tǒng)治階級對讀書人所要求的是一種體察君心、關切民生時政的宏觀性能力,而非“行政上的專門知識與實務上的能力”,到了明朝中葉,八股文橫空出世,讀書人越發(fā)不講求實際學問。其二,在漢武帝時被舉為正統(tǒng)的儒家向來推崇“君子不器”的理念,儒生將“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樣的觀念奉為圭臬,儒家理念的教誨使得一代代的知識分子相信其責任便是走向仕途,擔起治國安邦之重任,而科舉制恰好為實現(xiàn)這一儒家理想提供了跳板,導致了“官本位”思想的盛行。與此同時,當科舉成為入仕最主要的途徑時,只有讀書人才最有可能進入統(tǒng)治集團內部,擁有仕途的榮耀與權威,而缺乏“經(jīng)典”教育的勞動人民卻往往難以走向官僚階級,而這也導致了知識分子讀書人與普通民眾的身份階級間潛在的罅隙與對立感不斷強化,也致使文人“高人一等”的優(yōu)位意識的萌生。但科舉的競爭十分激烈,古往今來無數(shù)懷抱著“入仕夢”的青年讀書人屢試不第,郁郁而終,成了《目連戲》中的“科場鬼”。而根據(jù)原文中“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的語句,我們可以推斷出這篇小說中人物所處的年代大約是19世紀90年代中期,即正值清末光緒年間,此時科舉制尚未被廢,考生們通常只有通過童子試成為秀才后,方才有資格參加鄉(xiāng)試,以期成為舉人,從此正式敲開官場的大門。因此,一方面,孔乙己根深蒂固于腦中的優(yōu)位意識使他將“讀書人”的身份作為其偷竊的遮羞布,不愿成為勞動大眾的一員。另一方面,孔乙己數(shù)次應考卻連“秀才”都沒能考取,最后落魄收場,成了又一名“科場鬼”。而晚清封建社會中,在無數(shù)讀書人的身上都可尋得“孔乙己”的投影,譬如《白光》中的“陳士成”一角,陳士成連續(xù)十六次參加縣考不過,終于精神錯亂,因循月光掘寶而溺亡,最終大約也變成了一名“科場鬼”。又如魯迅的父親,也是在應舉途中郁郁不得志的典型人物。而擇孩童習字的描紅紙上筆畫極簡的三個字作為這名“萬年童生”的綽號,不僅是酒客對孔乙己本人的嘲笑,更是魯迅對所有執(zhí)迷不悟地將人生抱負的實現(xiàn)寄托于科舉場的讀書人的哀憐與諷刺。其三,科舉考試一向將文言文作為卷面語言,因此文言文與讀書人的聯(lián)結越發(fā)緊密,文言文進一步成了讀書人心中的“官方語言”,這也使得知識分子與民眾在語言使用上的分歧愈發(fā)嚴重。一窘迫便滿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仿佛是在逃避與自救,他通過使用文言來強調自己“頗具優(yōu)越感”的身份,拯救自己零落滿地的顏面。他與短衣幫酒客之間始終有一堵厚墻,將彼此隔絕在自己歸屬的世界以外。
總而言之,正是科舉制從根本上導致了孔乙己的悲劇——它擴大了知識分子與民眾的身份地位間潛存的罅隙,導致雙方皆無法對彼此的身份具有認同感。同時科舉考試對文言文的選擇加劇了二者間語言形式問題的嚴重性,而最終由以上種種引起的隔閡與偏見將他推向孤寂而終的悲涼結局;科舉制也導致了無數(shù)與孔乙己相似的讀書人陷入了相近的個人困境之中,無從自立,無以求援,最終化作科舉場下的一縷縷郁郁冤魂。另外他的悲劇其實恰可以影射清末儒士在民眾間的“遇冷”,普羅大眾并非真的尊崇儒說,畢竟無論是“為政以德”還是“齊之以禮”,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治民,而非為了民眾本身??滓壹合袷且粋€儒家文化的守望者,前半生做著入仕得名的酣夢,后半生守著“君子固窮”給予自己精神勝利。
在撰寫《孔乙己》一文時,魯迅采取了十分有深意的敘述方式——“第一人稱非獨白性敘述”,他令一個非故事主人公的小伙計成為第一人稱“我”,讓讀者通過小伙計的雙眼去旁觀,甚至是參與這場悲劇,讀者會不自覺地跟隨著小伙計平靜又冷淡的口吻,也以一種事不關己的看戲態(tài)度,冷眼旁觀孔乙己的荒唐與掙扎,而等到醒悟故事本身便是在批判這種社會性的涼薄、麻木與冷漠時,讀者便會自然而然地進行自我反思與叩問。
不過在譴責社會人心的同時,魯迅也想要通過透視孔乙己的這場悲劇,引起彼時與其相同或不同境遇和追求的知識分子讀書人的反思:其一,那些腦中仍殘留有封建文化余毒的讀書人應早日從畫地為牢般的封建教育、封建倫理觀念中掙脫。其二,知識分子不應有“身份優(yōu)位”意識,而啟蒙更是要用老百姓能夠接受的方式,譬如將白話文作為思想主張的語言載體,當然此處所說的白話文樣式必須是以“普通大眾能夠看懂并接受”為前提的。率先啟蒙“知識分子群體”,然后由先進知識分子群體啟蒙普通老百姓,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啟蒙不應是灌輸式的教育,而是一種啟蒙者作為“我”與民眾作為“你”的對話,二者的關系應是超越控制與欲望的,不是以居高臨下的啟蒙者的姿態(tài)面對人民,而是在人民至上的前提下,與人民建立一種真正血肉相連的關系。魯迅所崇尚的啟蒙“并不是像梁啟超或是下一時代的胡適式的所‘給予的啟蒙,他不是把自己降格為‘人民,而是把自己上升到‘人民的高度。他的啟蒙不是妥協(xié),而是與現(xiàn)狀的斗爭,是自我改造”。魯迅在寄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談到: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其二是“窮途”,而無論前路究竟如何,他都會選擇“跨進去”。這便可體現(xiàn)出魯迅先生雖然“多疑”,經(jīng)常自我解剖和否定,但從來都沒有放棄向無路之地大膽邁去,他意欲通過自我反觀與改造來實現(xiàn)對社會的改造,他在《兩地書》中說“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xiàn)在,這才和中國時代環(huán)境相合”,潛臺詞便是人一旦有了知識,就不能也不應回到過去的麻木不仁與得過且過之中去。而以上內容其實正是對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或者部分以“知識分子”自居的人的一種警鐘,提醒他們切忌一種盲目的優(yōu)越感、一種修養(yǎng)主義意識,而是應該將自己真正地置身于現(xiàn)實社會之中,然后再去直面社會問題,看到它們與自己的切身相關性,并且將其當作自己的知識使命,與苦難者共情,追問現(xiàn)狀因何而致。
綜上所述,本文著眼于《孔乙己》中“孔乙己”的一生,解析孔乙己一角的悲劇來源,從其個人困境追溯至“科場鬼”的集體悲劇,由表及里地探析造成孔乙己悲慘結局的根本性因素,追問導致“孔乙己”們深陷于困境之中的根源;同時也衷心期望當代的青年能夠始終有勇氣、有機會坦蕩地發(fā)聲,果敢地做事。不要忘記中國的脊梁并非僅由幾位猛士便可肩起,而是需要每一位自信而有骨氣的中國人的力量,不要遺忘那位“在鐵屋中吶喊”,向所有倒行逆施“扔出了投槍”的魯迅先生的諄諄教誨,但與此同時,青年也不可忘記自己時刻生活在外部社會的場域之中,因此在擁有勇氣的同時還需講究方法,“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zhàn)而亦自衛(wèi),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避免不必要的犧牲,“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以得更多的戰(zhàn)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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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柏蘊真,重慶大學博雅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18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