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奇小說的諷刺藝術

摘 要： 諷刺是鄭伯奇小說一直堅持的一個傾向，基于左翼作家的社會批判立場，他的政治諷刺與反帝主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隨著通俗小說主張的踐行，他將諷刺的矛頭指向社會急務，揭露大眾所熟知的但是不以為常卻明顯不合理的現(xiàn)象。他的諷刺有別于同時代作家塑造典型性諷刺人物形象的筆法，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和鬧劇的形式來完成，善用反諷。在此意義上他為20世紀30年代的諷刺藝術貢獻出了自己獨特的努力。

關鍵詞：鄭伯奇 諷刺

作為創(chuàng)造社健將的鄭伯奇，也被視為左翼文學的拓荒者之一。a他有著作家、編輯、編劇等多重身份，是橫跨文學及包括電影在內的其他藝術門類的“多棲動物”b。他的創(chuàng)作涉及新詩、小說、文學評論、雜文、戲劇等多種類別，然而以往的探討中心多集中于他的“文學活動家”身份，相比于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那些備受矚目的作家，鄭伯奇的文學創(chuàng)作只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點足印，在經(jīng)過時代巨浪的淘洗之后這一點足印始終顯露出其自身的獨特性，從而引起后人的深沉思考和不懈探索。

鄭伯奇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1922年開始一直延續(xù)到1942年，貫穿整個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透過小說我們得以窺見其思想變化的脈絡?！蹲畛踔n》是第一篇寫成的小說，發(fā)表于《創(chuàng)造》季刊第一期，之后鄭伯奇又因為感到對創(chuàng)造社有不可規(guī)避的義務遂寫下《忙人》這個短篇，“《最初之課》多少有反帝的意識，《忙人》不失為諷刺的作品。以后他意識到要從事文學，寫出來的東西依然不脫這兩種傾向”c。反帝和諷刺成為鄭伯奇小說中最突出的兩個面向，鄭伯奇在不同文學體裁中反復書寫反帝這一主題，又由于具有左翼作家先驅戰(zhàn)斗者的身份，反帝便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色被研究者們所熟知，而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諷刺藝術則或多或少地被忽視了。

一、左翼作家與政治諷刺

除去1924年寫成的《忙人》，鄭伯奇帶有明顯諷刺意味的作品多集中于20世紀30年代，1936年由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打火機》收錄了他大部分的短篇小說。30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繁盛期，形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二大諷刺高峰。在這一時期，“左聯(lián)”青年作家和京派作家兩大諷刺流派并立，成了閃耀在30年代文藝上空的璀璨奪目的雙子星座。d以張?zhí)煲怼⑸惩?、周文、蔣牧良、王任叔等人為代表的“左聯(lián)”青年作家群崛起，形成了獨特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諷刺小說藝術。“諷刺的生命是真實”e，左翼作家以社會現(xiàn)實為基礎，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日益半封建、半殖民地化的現(xiàn)實陰影下，用客觀寫實的手法去揭露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朽。

以往學者在談及“左聯(lián)”獨特的政治諷刺時，鄭伯奇從未被提起，然而政治諷刺這一傾向在其早期作品中已見端倪。他最早的諷刺小說《忙人》用象征的手法虛構了一個人間勝境——桃花塢，桃花塢明顯是對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借用f，作為烏托邦的桃花源不被外界所擾，村民們自得其樂，是理想的世外仙境。然而鄭伯奇筆下的桃花塢已被外村人占去了大半，村民們相信他人的蠱惑拋棄自己信仰已久的“神鬼”，不停地向外村搬請其他信仰，變得忙忙碌碌卻又毫無意義，這樣的村莊被稱為桃花塢便具有了反諷意味，名實不符的對照形成鮮明的反差，彰顯出村民的愚昧和行為的荒謬，而這村莊映射的正是現(xiàn)代中國社會。桃花塢、東鄰、西邊分別象征著當時的中國、日本和西方列強，從西邊梅村搬請“活觀音”的何先生以及從銀蘭莊請來“活金剛”任夫子指代當時熱衷于學習外國先進思想的親英美派和親日派兩大類知識分子，廟里的偶像正是長期以來束縛著國人的落后意識，鄭伯奇通過隱喻性的寫實，諷刺了愚昧無知的村民甘愿被操控的丑態(tài)以及所謂精英知識分子為牟取私利而進行的文化投機，這正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社會的真實寫照。

出版于1932年的《寬城子大將》以“九一八”事變?yōu)轭}材，塑造了一個擔任沈長鐵路稽查處處長的漢奸孫叔良，在民族存亡之際，他只追求個人利益，為了自己升官發(fā)財，私自給日軍指揮官寫信表示歡迎。日軍前來受降時卻遭到了中國軍隊的打擊，下級軍官和士兵一心抵抗日軍，當孫叔良以長官身份下令?；饡r，士兵們奮起反擊，當他倉皇投敵力圖向日軍解釋原委時，等待他的卻是日軍無情的毆打，最終落得個以“叛逆罪”被處死的結局。小說無情地揭露和抨擊了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對賣國求榮之徒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小說被列入“一角叢書”出版不久，就遭到國民黨當局以“鼓吹階級斗爭”為名而進行的查禁——1934年4月18日，上海市教育局發(fā)布由局長潘公展簽署的第18883號密令，查禁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魯迅的《豎琴》《一天的工作》、鄭伯奇的《寬城子大將》等九種左翼文學書籍。g

基于左翼作家的社會批判立場，鄭伯奇的政治諷刺與其反帝主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直接觸及時代的根本矛盾?！按蟾?，在被壓迫階級初抬頭的時候，或是支配階級喪失了威權的時候，諷刺文學便應運而生” h。在他看來階級社會中諷刺文學是一種斗爭的武器，中國一切反革命的勢力，都是帝國主義的附屬物。“表面上，中國的社會好像是混亂極了。實際上，只有正動和反動的兩種勢力的對壘。現(xiàn)在的諷刺文學，因而也跳不出這個圈子。同一樣是諷刺，因作者立場的不同，可以發(fā)生完全相反的效用。明眼的讀者應該不會因一時的快意而忘了那內面的作用的”i。相比于左翼揭露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諷刺作品，鄭伯奇的眼光始終聚焦于帝國主義的罪惡，這使得他的作品在超越政治局勢的表象后有著更深層次的階級含義。

二、真實與時事諷刺

諷刺文學的任務在于暴露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生活在現(xiàn)實里的人們，未必都能發(fā)現(xiàn)這矛盾之處；且大都為現(xiàn)實的復雜的現(xiàn)象所搖亂，或者現(xiàn)實的矛盾現(xiàn)象所支配，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矛盾之處，一經(jīng)暴露，才豁然醒目知道自己所處的社會，是個如何可笑的滑稽社會”j。因此諷刺作家寫的是人們所熟知或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在一個時代的社會里，事情越平常，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諷刺。k

1935年鄭伯奇化名為鄭君平，進入上海良友圖書公司主編“實驗文藝大眾化”的刊物《新小說》，自此便開始著力于踐行大眾化、通俗化的文學主張，其諷刺矛頭就指向廣闊的社會時事。他站在工農(nóng)大眾中間，去書寫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誰都不以為奇的但是其實已經(jīng)是不合理的事情，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打火機》可以稱為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素描畫。l發(fā)表于1935年7月的《幸運兒》講述了上海某教堂的賬房金寶祿購買獎券中了特獎之后的故事，靠著這筆財富他進入上海的名流社會，隨著參與投資的建華銀行破產(chǎn)停業(yè)被打回了原形，卻連當初受人看得起的人信用的賬房生活也都回不去了。m 彼時的上海獎券盛行，種類之多難以數(shù)計，甚至賣一包香煙也拿獎券作誘餌。n據(jù)《申報》載，國據(jù)民政府為籌集發(fā)展航空筑造公路經(jīng)費每年發(fā)行不記名獎券四次，申報上幾乎期期刊登著關于獎券的廣告，不少文人也就此現(xiàn)象進行了討論。當獎券大行其道時，鄭伯奇卻講述了一個獎券使人毀滅的故事，中獎的幸運導致了命運的不幸；透過金寶祿的遭遇，反思了獎券背后隱藏的危害，批判了社會的病態(tài)。

鄭伯奇的諷刺針對現(xiàn)代社會急務，極具時代感。《圣處女的出路》中吃洋教的行為，《偉特博士的來歷》中借洋人宣傳賣藥，這些大眾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一一進入他的諷刺視野?！爸S刺文學卻自然地發(fā)生于一切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底手里。成其為諷刺文學的，不是作家的主觀，而是社會的現(xiàn)實本身”o。他將其矛盾之處從現(xiàn)象的表面與本質上挖掘出來予以排列，秉持著真實的創(chuàng)作觀，站在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上，通過客觀真實的敘述，把諷刺對象暴露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和觀察，使小說呈現(xiàn)出樸實、坦率、真誠的特點。

文學史上每一成功的諷刺性典型，往往能給社會帶來大的震動。p 反觀鄭伯奇則并未塑造出像華威先生這么具有代表性的諷刺形象，除去作者個人的藝術成就不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創(chuàng)作觀的差異。鄭伯奇的小說不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畫，對人物的精神世界、道德面貌等內容也甚少呈現(xiàn)，在他筆下人物的行為更加重要，人物作為功能符號而存在，借由人物完成事件的敘述，在事件的呈現(xiàn)中把諷刺的矛頭指向半殖民地半封建化的中國社會。他的諷刺執(zhí)著于時代的、階級的現(xiàn)象上，對筆下的小人物有難以言說的溫情和同情，并未將諷刺深入到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的文化、思想、習慣、風格、道德等傳統(tǒng)遺產(chǎn)的歷史地層中去?！爸挥性谂鞋F(xiàn)實丑象的同時，也扯動了它據(jù)以存在的那根歷史臍帶，才能使諷刺的批評力更加持久深刻” q。在這一意義上，鄭伯奇的諷刺時代感強烈但是缺乏歷史厚度。

三、鬧劇、情節(jié)翻轉

回顧鄭伯奇的小說敘述，“鬧劇”是其慣常采用的情節(jié)組織方式，《偉特博士的來歷》《幸運兒》《打火機》都不約而同地借鑒了此形式。！ 8 在《普利安先生》中中國工人為爭取自己的權益利用拆洋爛污的方式進行反抗，迫使公司大班妥協(xié)，行為的嚴肅性和方式的喜劇性形成反差，不禁令人發(fā)笑。笑和幽默相聯(lián)系，幽默是人生本來所有的！ 9，是不能被大量生產(chǎn)的。大眾需要的笑料并不是以林語堂為代表的屬于純文學的幽默，而是下意識的沖犯、思想和行動的矛盾所添出的幽默t，具體到故事講述中就體現(xiàn)在翻轉情節(jié)的設置上。

《圣處女的出路》中，趙家母女為擺脫鄰里同族的欺凌而尋求教會的庇護，然而基督教雖然拯救梅英一家于危難，但卻壓抑梅英的人性，將她推進了另一個絕望的深淵?！秱ヌ夭┦康膩須v》中，王漢魂和白漢三為保證假藥銷量找來白俄老漢謝米諾夫偽裝美國醫(yī)學博士，在經(jīng)營過程中二人出現(xiàn)了矛盾；當二人互相設計爭取各自利益時，卻紛紛被掃地出門，使謝米諾夫以偉特博士的資格成了福壽藥房的董事長兼廠長。《白沙枇杷》中白沙枇杷為了謀求幸福選擇任由黃少梁擺布了去，然而被黃太太發(fā)現(xiàn)后，不僅被藥水毀容還遭到黃少梁的拋棄，落得個眾叛親離的悲慘下場。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的抽離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人物企求—事態(tài)變化—愿望落空”的故事鏈廣泛存在于鄭伯奇的小說敘述中，這些人物對未來有著期待和依戀，然而事態(tài)的變化卻背離了他們的愿望，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做一些選擇，然而所做出的選擇卻恰恰使自己與目標遠離，人物的主觀愿望與事情的客觀發(fā)展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但是人物卻對愿望和事實存在的悖反現(xiàn)象渾然不覺，而反諷效果正是產(chǎn)生于這種要想實現(xiàn)而事實上卻無法實現(xiàn)的矛盾之中。

當同時期的作家著力于塑造典型性的諷刺人物形象時，鄭伯奇則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和鬧劇形式完成諷刺。其對于故事的青睞源于自身的通俗文學觀，“讀者要求一個故事，而且希望這故事是講得有頭有尾的”@ 1。 他能感知到讀者的需求，并為此付出努力，這一時期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懈地踐行著自己的文學觀念。此后他的文學重心轉入了戲劇，小說創(chuàng)作就越發(fā)少了起來，他將諷刺帶向了多個領域。

“諷刺作家不是那種性情隨和、易于相處的人。他對別人的愚蠢與缺陷不但有超乎尋常的敏感，而且總是不能自已地要將這一點表現(xiàn)出來” @ 2而鄭伯奇本人給人印象非常和易近人，甚至有些退攫的@ 3，很難將其與一個辛辣諷刺家聯(lián)系起來，或許正因如此才使得人們在談論諷刺時很少提及他。鄭伯奇的諷刺是冷靜、客觀的，秉持著熱情和善意，只有將他文本中的表層故事和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狀所形成的深層文本進行相互對照，才能體會到他諷刺的妙處所在，從中我們看到一個左翼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以這種社會批判意識活躍于現(xiàn)代文學文壇，雖算不上出類拔萃，但也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獨特道路。 a 武德運：《鄭伯奇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貢獻》，《西北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

b 車向東：《鄭伯奇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

c 鄭伯奇：《〈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導言》，《鄭伯奇文集》，第249頁。原載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良友圖畫印刷公司1935年版。

dpq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的初步成熟——論30年代作家的諷刺藝術》，《帶著枷鎖的笑》，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第22頁，第22頁。

e！ 1 魯迅：《什么是“諷刺”——答文學社問》，《雜文月刊》1935年9月第3號，后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f “那桃花塢真是個很好的所在。村前一面平坦，有二三里遠的大路，箭一般直的，直通官道，村后陡然下臨深谷，谷中有一渠清水，曲折流繞，河岸稍高，兩旁均種著桃樹，每當陽春三月，桃花盛開，紅綠相映，夾岸成列，真真煞是好看”。（鄭伯奇：《忙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小說中對于桃花塢的描述，對照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原文，兩者相差無幾。

g 姚辛：《左聯(lián)史》，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頁。

h 鄭伯奇：《幽默小論——附論諷刺文學》，《現(xiàn)代》1933年11月1日第4卷第1期。

i 何大白（鄭伯奇）：《文壇的五月》，《創(chuàng)造月刊》1928年7月10日，第1卷第12期。

jo 屈軼（王任叔）：《論諷刺文學》，《通俗文化： 政治，經(jīng)濟，科學，工程半月刊》1935年第2卷第6期。

l鄭伯奇：《幸運兒》，《新小說》1935年7月15日第2期。

！ 3 澂：《嚴禁獎券發(fā)行》，《每周評論》1934年第136期，第2頁。

n 《申報》1933年8月24日。

！ 8 楊慧：《白俄與洋奴“病毒”的思想偵測——從〈偉特博士的來歷〉看鄭伯奇的文學“原創(chuàng)性”》，《澳門理工學報》2016年第2期。

st鄭伯奇：《論新的通俗文學》，《東方文藝》1936年5月25日，第1卷第2期。

@ 1 鄭伯奇：《通俗文學和讀者趣味》，《兩棲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 2 〔美〕阿瑟·波拉德：《論諷刺》，謝謙譯，昆侖出版社1922年2月版，第1頁。

@ 3 郭沫若：《爭取今天——慶祝伯奇五十壽辰及三十年創(chuàng)作生活》，《高原》1944年12月1日第2號。

作 者： 周玉城，山東大學（威海） 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