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聞 曉
(貴州師范大學(xué) 中國詩賦研究院,貴州 貴陽 550001)
中國古代文體句法不同,詩有穩(wěn)定的句式,如四言、五言、七言等,由此生成各種句法。賦體句式不像詩語整齊劃一,但也具有大致的類型,每種類型表現(xiàn)為相同或相近的句式結(jié)構(gòu)。古人謂“積字成句,積句成章”[1]2336,句式的變化反映賦體的演變??疾熨x體句式的前提是確認賦體的起源。漢代賦體源流論以班固“賦者古詩之流”[2]21為代表,從《詩》學(xué)本位強調(diào)賦的諷喻功用,這一經(jīng)學(xué)的立場是錯位的,實際上賦起于《騷》而不是《詩》?!对姟返馁x比興作為表現(xiàn)手法固與風(fēng)雅頌的內(nèi)容相表里,《詩》之“賦”不離風(fēng)頌,只是一種表現(xiàn)手法,漢代《詩大序》將“變風(fēng)”“變雅”歸于諷刺,而“賦詩言志”“不歌而誦”也只是誦《詩》[3]370,與賦體沒有實際的聯(lián)系。
楚辭以屈原《離騷》為代表,后世稱為“騷體”,主要是屈宋諸篇,也包括漢以降所擬楚辭之作,到宋代陳說之更定《楚辭》編次,也將《離騷》以下各篇概指為“騷”[4]1。楚辭是賦體的最初形態(tài),在古人本是辭、賦不分,如劉歆奏進《七略》,言屈原賦二十五篇,《漢書·藝文志》仍之[5]1747。盡管“楚辭”是楚地之辭的概稱,如武帝時朱買臣、莊助通楚辭[6]3143,宣帝時九江被公能誦楚辭[5]2821,“但楚辭產(chǎn)生之初,即以散語長篇而具‘楚語、楚聲、楚地、楚物’,迥異《詩》四言重章疊句的詠唱,不待漢人擬造,即已顯示不同于《詩》的文體特性”[7]70,適合怨懟激發(fā)的情感抒發(fā)。楚辭如《離騷》《九辯》等長篇巨制以迥異《詩》四言的散語長句為主,“以句中虛字連接更多的字詞,形成復(fù)雜結(jié)構(gòu)的長句,并以句尾虛字加強情感的表達和詠嘆的效果,實質(zhì)上乃是借助虛字以使散語長句成為韻語,較之《詩》語四言的拘限,具有情感表達和名物容納的更大空間”[8]23。
首先,所謂“散語”是與《詩》四言的整齊一律相對而言,長短參差是楚辭句式的重要特征。屈宋諸篇如《離騷》《九辯》并《九章》除《橘頌》外句式為長,《天問》《橘頌》為短,但并非整飭。長句如《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九章·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后者三語合為一句;《九辯》如“驥不驟進而求服兮,鳳亦不貪饣委而妄食”,長句沒有限制,實同散語隨寫。短句如《離騷》“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九章·涉江》“朝發(fā)枉陼兮,夕宿辰陽”,長短對照,一目了然。
《天問》和《九章》中的《橘頌》都以四字句為主,但《天問》也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康回馮怒,墬何故以東南傾”等較長的句子,《橘頌》也有后五字如“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之例。除此之外,其他諸篇則是長短參差,即使上下相連數(shù)句,也不求整飭。如《離騷》一段:“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边B續(xù)五個上下組合之句,依次是14字、12字、14字、11字、13字。又如《九歌·少司命》一段,則是10字、12字、14字相間。顯然楚辭并未以穩(wěn)定的句式成為一體,如《詩》四言和后代五、七言之例。
詩以固定句式為體,具有形式的強制性?!对姟窞榫秃纤难?,需要截短拉長,啟功說《詩》有“長句中超過四拍處,常被分開”而使句式縮短[9]59,如《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上句語意未足,四言不能說完,只能截短為兩句。拉長則如《周頌·有客》“有萋有且”,萋且,敬慎貌,加語助“有”,是為了將“萋、且”單字湊足雙音二字,進而湊足四字以合句式,何丹稱為“足二、足四”[10]19-23。由于句式的強制作用產(chǎn)生與“日常語法”不同的“詩歌語法”,這是俄國形式主義的基本理論[11] 82-83。在“詩歌語法”的視角下,詩語一句如四言、五言,不管是否縮短或拉長,也不管在散句語法看來是否“缺頭短尾”[9]4那樣省略句法成分,而惟以句式字數(shù)的規(guī)定,四字、五字就是一句。屈宋楚辭諸篇造語完全不同于《詩》四言,即使句式在一篇大致較為相近者如《天問》《九章·橘頌》,也沒有固定的句式限定。楚辭不是詩語,而是迥異于《詩》四言的散語體,這是重要的判斷。
其次,楚辭散語惟以沒有句式的強制限定,才能容納眾多句法成分,在相當(dāng)程度上保持充暢的散語表達。例如,《離騷》“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如果去掉“兮”字和前例修飾全句的“紛”字,就完全是散語,后者尤然,結(jié)構(gòu)一順,毫無句法的限制。《離騷》之外,句式至短者如《天問》“出自湯谷,次于蒙汜”也是兩個省略主語的謂語,《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則是一個主謂完整的句子。楚辭以散語入韻,不歌而誦,與《詩》四言重章疊句的詠唱具有形式的本質(zhì)區(qū)別。
再次,整體的抒情性,以句尾“兮”等虛字拉長語氣,加強抒情的感嘆,這是楚辭句式的突出特點?!对姟芬运难耘錁?,其重章疊句正是音樂回環(huán)的表現(xiàn),形成一唱三嘆的歌詠。盡管“詩可以怨”[12] 374,但“怨而不怒”[13]15“哀而不傷”[12] 62不僅出于“風(fēng)雅頌”的內(nèi)容要求,而且由于四言優(yōu)婉[14] 1402和簡質(zhì)未舒[15] 22的句式限定,重章疊句的歌唱則導(dǎo)致文繁意少[16] 23。但楚辭騷體的怨懟激發(fā)卻不堪托于“怨而不怒”的悠婉詠唱,不受穩(wěn)定句式和重章疊句的形式限制,只能訴諸散語長句的盡情表達。
楚辭中“屈辭為抒情之作,宋玉作品除后人明標(biāo)為賦者外亦然,情感的抒發(fā)是根本性的,其中所涉理、事被激越的情感驅(qū)使裹挾,篇章結(jié)構(gòu)都隨情感的抒發(fā)展開”[7]72。在句式結(jié)構(gòu)上,則以上句句尾“兮”字拉長聲氣,使一篇整體上帶上濃重的抒情氛圍。當(dāng)代學(xué)者十分看重“兮”字在楚辭句式的重要作用,認為是“楚辭體的本質(zhì)特征,是區(qū)別于其他任何韻文體式的標(biāo)尺”[17]4。無論是敘事、議論、描寫,“兮”字的這種用法都使“楚辭體”造語帶有強烈的抒情性。敘事如《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議論如“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抒情如“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描寫如“時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都以上句末尾“兮”字拉長聲氣,楚辭諸篇絕多如此。例外者如《橘頌》則以下句末尾用“兮”,如“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也使全篇具有感嘆的基調(diào),或以句式為短,不需在上句以虛字拉長?!墩谢辍贰靶弊?、《大招》“只”字、《天問》“之”字也是這樣,如“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之例?!短靻枴穭t在一韻末尾用“之”字,如“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表達疑問,在一滾而出的無盡追問中,也讓人感受面對皓皓蒼穹從古迄今的深沉慨嘆。
最后,對楚辭句中虛字的結(jié)構(gòu)功能分析,不僅語氣詞“兮”,而且也用“其”“以”“而”“之”等字,在包括指代的語氣停延同時發(fā)揮連詞的功用,連接前后名物和形容或句法成分,形成楚辭特有的散語長句及其復(fù)雜的句法結(jié)構(gòu),具有遠過《詩》語的容涵空間。句中“兮”字多見于《九歌》,如《東皇太一》“撫長劍兮玉珥”“瑤席兮玉瑱”,盡管“兮”字仍以拉長聲氣而增強感嘆,但也起到了連接前后名物的結(jié)構(gòu)性作用?!毒鸥琛反苏乱浴百狻弊诌B接的名物,尚有“吉日、長劍、瓊芳、蘭藉、桂酒、椒漿”之類,在一篇八行中,琳瑯滿目,突出顯示楚辭句式名物鋪陳的功能。或直接用“與”字連接名物,如《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雜申椒與菌桂兮”“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楚辭尤其是《離騷》《九章》《九辯》怨懟激發(fā),深沉的情感托諸“美人香草”的名物鋪陳,有賴長句結(jié)構(gòu)的虛字連接。反觀《詩》語如《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四字只能容納一個名物,顯見楚辭長句鋪陳與《詩》四言之“賦”的根本差異。
楚辭中更常見的是形容描寫的鋪陳,用虛字連接形容之詞,形成疊復(fù)形容的長句結(jié)構(gòu),與名物鋪陳共同顯示辭賦鋪陳的體制特征。描寫心情為多,如《離騷》“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dāng)”,《九章·惜誦》“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余”為代詞,“郁邑”是其形容性的謂語,“歔欷”則以狀語進一步形容“郁邑”的形容,從句法結(jié)構(gòu)上看,“曾歔欷余”為倒裝,但代詞“余”在字序的排列上也連接兩個形容詞,具有連詞的功用?!爸弊衷诰浞P(guān)系上本是表示從屬的關(guān)系,“侘傺、悶瞀”分別修飾“煩惑、忳忳”,表述后二者的程度和狀態(tài),但在作者臨文的意識中,卻只是用“之”字將兩個形容詞置于一句,僅一形容不足,用二方可稱心,用攄怨懟激發(fā),反復(fù)纏綿。又如《離騷》“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余雖好修姱以革幾羈兮”,則用“以”字連接,形成疊復(fù)形容,起到淋漓盡致的抒情效果。在《九辯》如“憯悽增欷兮”“愴怳忄廣悢兮”,則已省略虛字連接之用,兩個形容詞直接堆砌,倘若去掉上句句尾“兮”的抒情詠嘆,就成為漢大賦四言的形容鋪陳了。
楚辭中的形容詞鋪陳有三字相連者,如上舉《離騷》“忳郁邑余侘傺兮”,“忳”義悶,“郁邑”后作“郁悒”,義近郁悶?!皬鳌毙揎棥坝翥ā保纬莎B復(fù)形容的三字結(jié)構(gòu)。又《九辯》“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邅翼翼而無終兮,忳惽惽而愁約”,“蹇”義跛,引申為困難,“充倔”同“充詘”?!抖Y記·儒行》“不充詘于富貴”,鄭玄注謂“充詘,喜失節(jié)之貌”,孔穎達疏謂“雖得富貴,不歡喜失節(jié)”[18]1671,《九辯》句謂悲喜無端,則“蹇充倔”為并列形容的鋪排?!安础币蛔鳌般椤?,水流貌,與“莽莽”并擬水大,后者可以看作前者的形容?!斑仭?,洪興祖注謂“行不進”[19]195。《詩·大雅·大明》“維此文王,小心翼翼”,鄭玄箋謂“恭慎貌”[20]507,“翼翼”可視為“邅”的形容。“忳”義憂郁煩悶,“惽惽”擬痛心,后者亦以形容前者。凡此典型地顯示楚辭形容疊復(fù)的造語特點,以適描寫敷陳之需,對漢大賦造語具有示例的作用,如枚乘《七發(fā)》“混汩汩兮……浩氵廣氵養(yǎng)兮,慌曠曠兮”,都是疊復(fù)形容,反映大賦描寫鋪陳語匯的無限豐富。
楚辭虛字連接的散語長句,不僅用于名物和形容的敷陳,也同樣發(fā)揮抒情、敘事、議論的職能,而且具有句法的結(jié)構(gòu)性功用。如上舉《離騷》“曾歔欷余郁邑兮”,“曾”“余”之用就形成倒裝的句法。最常見者,如《九章·哀郢》“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跖”,“而”連接兩個謂語形成緊縮的復(fù)句結(jié)構(gòu),“其”連接謂語和賓語。又如《九章·涉江》“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上句“兮”字連接兩個謂語結(jié)構(gòu),遂將復(fù)句縮于一語;下句“兮”字連接謂語和賓語,同時發(fā)揮延停的功能,增強抒情的效果。
漢代騷體賦模仿楚辭句式,變錯雜為整飭,多在上七下六,如班婕妤《自悼賦》“承祖考之道德兮,何性命之淑靈”之式,以及張衡《思玄賦》長篇,率皆以此,顯示漢代騷體造語趨于整練的普遍傾向。而短制《歸田賦》“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則已脫棄“兮”字,下開六朝小賦駢對之式,反映賦體的演變。
辭賦同體,宋玉既作《九辯》擬《騷》,又有《高唐賦》《風(fēng)賦》《神女賦》等,現(xiàn)代學(xué)界雖有懷疑,但漸趨認同?!陡咛瀑x》已在各個方面具備漢大賦的特征,后者擬為范式。此賦繼承屈辭《離騷》《九章》《九歌》并同自作《九辯》的長篇鋪陳,但以出脫抒情,轉(zhuǎn)而敘物,極寫高唐山水形態(tài)、卉木飛走并田獵場景,題材內(nèi)容直開漢大賦的鋪寫。結(jié)構(gòu)上則假設(shè)陳詞,“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之觀……王曰‘其何如矣’,玉曰”云云;句式則不復(fù)以句尾“兮”字延長聲氣并以句中虛字連接散語長句,而變?yōu)樗难远嗑涞纳⒄Z一順鋪陳;且名物大幅增多,從托物抒情變?yōu)槊锏闹苯映尸F(xiàn),并增大量物色形容。凡此表明賦體在宋玉手中確立,但楚辭中《卜居》《漁父》二篇都以問答成篇,在全篇結(jié)構(gòu)上近于《高唐賦》,或以此疑為宋玉之撰。王逸謂二篇屈原所作,但今人以對話敘事體與屈辭諸篇不類疑之?!稘O父》“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荀子》亦見[21]28,當(dāng)作于《荀子》之前,《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用其文[6] 2486。二篇以對話敘述假設(shè)陳詞近于賦體,并非偶然。
漢大賦繼承《離騷》等長篇巨制的鋪陳而棄情敘物,班固以“賦者古詩支流”要求大賦同于《詩》義諷諫,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仍然強調(diào)比興[22] 601和“為情造文”[22] 538,直到近代章炳麟謂賦與《詩》異,并不“動人哀樂”[23] 52-53。楚辭《離騷》等長篇巨制鋪陳名物,借以抒發(fā)情感;漢大賦則以大題敘物,“苞括宇宙,總覽人物”[24]12,具有更為巨大的融涵性和名物、形容的鋪陳空間。無論司馬相如《子虛》《上林》及班固《兩都》、張衡《二京》,直到西晉左思《三都》之作,還是漢、晉宮觀、江海、樂器之賦,都于一題之內(nèi),靡不鋪寫。例如:《子虛賦》寫山水,山則上、下、左、右,其中土石、卉木、鳥獸,無所不有;名物則廣取于楚辭、《山海經(jīng)》等各類典籍,遠致四方奇異,匯集古今傳聞,用資“憑虛”夸飾[25]46。“名物”以字指物,甚至一字一物,描寫則以二字組合,多見聯(lián)綿,因聲系字,轉(zhuǎn)聲異形,變化莫測。
漢大賦假設(shè)陳詞的敘述和對話都是散語,宋賦已然。漢大賦如司馬相如《子虛賦》起首云:
楚使子虛使于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畋。畋罷,子虛過奼烏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畋樂乎?”子虛曰:“樂?!薄矮@多乎?”曰:“少?!薄叭粍t何樂?”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云夢之事也?!痹唬骸翱傻寐労??”
敘述對話起到交待事由的作用,可以視為后來的賦序,賦中子虛、烏有及亡是公的對話辯難,都用散語,直到東漢張衡《西京賦》開篇“有馮虛公子者……言于安處先生”,也是如此,都源自宋玉《高唐賦》和楚辭《卜居》《漁父》假設(shè)問對的散語表述。
但在漢大賦,這種散語問對只在其中起到連接和穿插的篇章結(jié)構(gòu)作用。真正的賦文句式,最為典型的是四字句的一順鋪陳,與《詩》和楚辭《天問》《橘頌》四言兩句一韻不同,后者兩句組合構(gòu)成一個語義單位,相連的組合之間存在語義的頓斷?!对姟啡纭缎l(wèi)風(fēng)·氓》:“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币徽f不見,一說已見?!堕夙灐罚骸鞍酥萎?dāng),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一言八柱,一言九天,雖上下相連,但形成一個組合,語義已完,固當(dāng)以句標(biāo)點。大賦四言則否,而是用于名物或形容的一順鋪陳,在《高唐賦》已具鋪陳的規(guī)模:“上至觀側(cè),地蓋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羅生,秋蘭茝蕙,江離載青,青荃射干,揭車苞并,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王且鳥鸝黃,正冥楚鳩,秭歸思婦,垂雞高巢,其鳴喈喈,當(dāng)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隨流?!贝速x包括名物及其描寫的鋪陳。在漢大賦更為巨麗,如《子虛賦》一段:
漢大賦中描寫的鋪陳表現(xiàn)為形容詞的一順排比,最典型的莫過于《上林賦》一段鋪陳水勢:
沸乎暴怒,洶涌彭湃,滭弗宓汨,偪側(cè)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踰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巖沖擁,奔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汨濦漂疾。
其中雙聲聯(lián)綿者有“彭湃、滂濞、砰磅”,都是因聲異形,意義相同相近;“滭弗、宓汨、沆溉”也是雙聲聯(lián)綿;疊韻聯(lián)綿則有“洶涌、偪側(cè)、泌瀄、潎冽、穹隆、宛潬、湁潗”;“汨濦”是入聲并用;近義組合者則“暴怒、轉(zhuǎn)騰、漂疾”;無聲韻系聯(lián)則有“沆溉、瀺灂、膠盭”[27]68-69。凡此顯現(xiàn)二字雙音描寫的鋪陳,“繁滋復(fù)贅,眴惑心目”[28]211,以四字句一順直下,不可頓斷。雙聲或疊韻聯(lián)綿是雙字形容的重要機制,其次則同聲相系,又次則近義組合。判斷聲同形異、聲韻相同或相近,必須經(jīng)過音韻、文字的考據(jù),也唯借考據(jù)才能確定難僻字的音形,可見大賦文本研究相對于外在關(guān)系研究的更大難度,賦學(xué)研究應(yīng)當(dāng)沉潛于賦作文本名物與語詞的海洋,方可得其本從。
除此之外,漢大賦也有三字句一順鋪陳者,率多敘述,或夾于四言及散語長句之中,總為一句。以楊雄《長楊賦》為例,如“今年獵長楊……羅千乘于林莽,列萬騎于山隅,帥軍踤阹,錫戎獲胡,搤熊羆,拖豪豬,木擁槍累,以為儲胥,此天下之窮覽極觀也”,三言短促,在四言及長句中用以提振語氣,參差節(jié)奏,末句“此”字明示散語連續(xù)一句;又如“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guān),橫巨海,漂昆侖,提劍而叱之”,也是一順敘述,止于最后長句,水到渠成;又以三字句為主描寫田獵如“碎車賁辒,破穹廬,腦沙幕,髓余吾,遂躐乎王庭,驅(qū)橐駝,燒熐蠡,分剓單于,磔裂屬國,夷坑谷,拔鹵莽,刊山石”,三字排比,節(jié)奏短促,如疾風(fēng)急雨,飛沙走石。今人標(biāo)點,都在“王庭”“屬國”句后標(biāo)點句號,乃是執(zhí)于現(xiàn)代語法分析,而于賦家鋪陳之愜、縱橫之勢,殊無所知,理論與創(chuàng)作、語言學(xué)與文學(xué)的分離總是讓人失去文學(xué)本身的靈悟,剩下僵死的教條。
西晉左思《三都賦》被視為大賦的絕響,后代雖有大賦之作,然以都城賦之為大賦巨麗鋪寫的典型符號,后代難乎為繼,而如南朝劉宋謝靈運《山居賦》雖仍大賦,但已完全按實敘寫[29]87,失去漢大賦“憑虛”鋪陳的體制特征[25]51。六朝多為抒情小賦,長篇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也是抒情為本。六朝小賦抒情乃是衍自楚辭及漢代騷體賦直到東漢如張衡《歸園田賦》及漢末王粲《登樓賦》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漢代遠低于大賦的地位,在新的時代則變?yōu)橹髁鳌?/p>
六朝抒情小賦多用駢語,故稱駢賦,及唐衍為律賦,篇幅趨短,結(jié)構(gòu)嚴謹,律賦尤甚,句式以四、六言為主,講究屬對用典,及律賦加以聲律,愈加拘限,不再是漢大賦名物和形容的巨麗鋪陳,而是體物描寫為主,與詩愈近,導(dǎo)致鋪陳的喪失[8]25。漢代雖有小賦,但非主流,西晉猶存大賦,然小賦漸多,東晉及南朝彌甚,唐代律賦愈小。這與題材趨小同步,不再是漢大賦如《子虛》《上林》《兩都》《二京》的大題容涵,而是偏于一物的描寫,如西晉《李賦》(傅玄)、《木蘭賦》、《柳賦》、《螳螂賦》、《烏賦》、《蜘蛛賦》(成公綏)、《愁霖賦》、《喜霽賦》、《寒蟬賦》(陸云),及南朝《舞鶴賦》、《芙蓉賦》、《飛蛾賦》、《園葵賦》(鮑照)、《雪賦》(謝惠連)、《月賦》(謝莊)、《青苔賦》(江淹)、《芙蓉賦》、《鸚鵡賦》(蕭統(tǒng))之類,都就一物展開描摹,撮合典事,托諸情感。
駢賦和律賦句式愈趨整飭,反映二體的形成和演變,其四言句式已從漢大賦四言一順的鋪陳變?yōu)橐陨舷聝删鋵賹Φ穆?lián)對結(jié)構(gòu)為主,成為相對自足的語義單位。六言亦為聯(lián)對,衍自楚辭并漢代騷體賦上七下六之式,楚辭中如《九章·悲回風(fēng)》“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biāo)顛”,去掉上句句尾“兮”字,就成為大致相屬的駢對;漢代騷體賦如班婕妤《自悼賦》“承祖考之遺德兮,何性命之淑靈”之式承之,以及張衡《思玄賦》長篇,率皆以此,突出顯示漢代騷體造語趨于整練的演變?!毒鸥琛穬删渲猩暇淠┪矡o“兮”字,如《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而是以句中虛字組合為大致相對的結(jié)構(gòu),衍為張衡短制《歸田賦》“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并蔡邕《檢逸賦》“晝騁情以舒愛,夜托夢以交靈”,已是相當(dāng)成熟的駢對,但尚屬偶見。又如蔡邕《協(xié)和婚賦》“受精靈于造化,固神明之所使”,則不講屬對,很像去掉上句“兮”的騷體句式,表明這種駢對的結(jié)構(gòu)在東漢尚未形成普遍性的句式規(guī)范。
茲以南朝謝惠連《雪賦》為例,考察六朝抒情小賦即駢賦的句式特點。此賦托為司馬相如為梁王作,假設(shè)陳詞的整體結(jié)構(gòu)一仍漢大賦,但以造語整飭,講求駢對,注重物色描寫,體物而帶情感,異于大賦名物的直接呈現(xiàn)和客觀描寫。其中兩段云:
若乃玄律窮,嚴氣升,焦溪涸,湯谷凝,火井滅,溫泉冰,沸潭無涌,炎風(fēng)不興,北戶墐扉,裸壤垂繒。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飛沙,連氛累靄,揜日韜霞,霰淅瀝而先集,雪紛糅而遂多。
其為狀也,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聯(lián)翩飛灑,徘徊委積。始緣甍而冒棟,終開簾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廡,末縈盈于帷席,既因方而為珪,亦遇圓而成璧,眄隰則萬頃同縞,瞻山則千巖俱白。于是臺如重璧,逵似連璐,庭列瑤階,林挺瓊樹,皓鶴奪鮮,白鷴失素,紈袖慚冶,玉顏掩姱。
盡管三言、四言、六言或七言都是一順鋪陳,但已嚴謹構(gòu)對。三言已經(jīng)改變漢大賦,如揚雄《長楊賦》“夷坑谷,拔鹵莽,刊山石”1+2的動賓一順結(jié)構(gòu),變成2+1的主謂陳述,顯然是體物性的描寫,前者強調(diào)“夷、拔、刊”的連串動作,職在田獵場景的客觀敘寫,后者則以“窮、涸、凝、滅、冰”描寫物態(tài),融合作者的主觀揣摩。四言如“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聯(lián)翩飛灑,徘徊委積”,因仍漢大賦四言一順的形容堆積,但“其為狀也”的領(lǐng)帶也表明這種形容描寫的細膩鋪陳。至于“臺如”“逵似”的描畫,并所描畫之“璧、璐”,也以“重、連”修飾?!巴チ鞋庪A,林挺瓊樹”,則以四字之句容納主謂賓結(jié)構(gòu),又“列、挺”在第二字位、“奪、失、慚、掩”在第三字位,并以單字著力錘煉,同時“皓鶴、白鷴、玉顏”的美字修飾和顏色屬對,都是十分精穩(wěn)。凡此表明駢語結(jié)構(gòu)的雕琢揣度和縝密嚴謹,與漢大賦名物直呈和形容排比不可同日而語。
六言和七言由于句長更具有緩慢描摹與細膩揣度的體物功能。不用說漢大賦不資六、七言句式的鋪陳,而在楚辭和騷體,則多以句末“兮”字表示感嘆,只是《九歌》“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演變?yōu)椴嚏哔x“晝騁情以舒愛,夜托夢以交靈”的駢對,在六朝賦中成為常式。在此,“始、終、初、末、既、亦”于短暫的降雪時段中卻能展開精致的描寫,所謂“至小無內(nèi)”[30]476,不是楚辭主乎情感的跳躍跌宕,而是在寂靜的世界以自心感受雪落無聲,細心的體察和細膩的描摹迥異于“至大無外”[30]476的宏大鋪寫。同時“緣、開、冒、入”的下字鍛煉、“便娟、縈盈”的形容肖擬,尤其“眄、瞻”的主體施動、“如、似”的主觀擬譬,無不表明作者情意的融入,不再是漢大賦“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的憑虛鋪陳,而是對于某一物態(tài)瞬間的細心體察和貼切描摹,在整飭精煉的作意屬對中獲得了表現(xiàn)。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wèi)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雖仍一順鋪寫,但“下有”“至乃”分別所領(lǐng)屬的四字句已較漢大賦的一順鋪陳大為減少,原因在于結(jié)構(gòu)整練和篇幅短小的限制,當(dāng)然也完全改變了漢大賦名物和形容的堆砌鋪排,變成柔美輕盈的描寫,情景交融,意象宛然,與詩同致,反映詩賦的交越。
駢賦的聯(lián)對結(jié)構(gòu)自齊梁漸受聲律規(guī)范,至唐代衍為講求聲律的對偶,柳宗元《乞巧文》謂“駢四儷六”[31]489,李商隱駢文稱“樊南四六”[32] 1713,如初唐王勃《滕王閣序》為然,六朝駢文卻尚未具有這樣嚴謹?shù)囊?guī)范。律賦的駢偶精致化與四六的講求是同步的,聲律上則與近體格律同時定型。而且律賦題材較諸六朝駢賦更為瑣細,篇幅愈益縮短,試賦則限韻,一韻一段,字數(shù)大致相等。元代祝堯《古賦辯體》謂唐試律賦以為干名,“中拘對偶以趍時好,字中揣聲病以避時忌”,可謂“雕蟲道喪……風(fēng)騷不今”[33]354。六朝賦題雖較漢大賦為小,但猶就一物如雪、一事如“別”展開鋪寫,唐代律賦則打破一物一事的完整性?;蚓挂栽娋錇轭},如《日暮碧云合賦》《直如朱絲繩賦》《月映清淮流賦》,都是取于詩語,敷衍成篇,不是如《甘泉賦》《羽獵賦》基于諷諫的必作意識,而是重在碧云之“合”、朱繩之“直”、淮月之“映”,展開體物描寫的擬議揣度,較諸漢大賦“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的巨大空間更是相去胡越,讓人覺得似乎不再是“賦”,“賦”的鋪陳之義僅存于物色狀態(tài)的細微刻寫。
駢賦和律賦的造句特征,最為顯著的是四、六句之式所構(gòu)成的聯(lián)對結(jié)構(gòu),它以相當(dāng)固定的格式規(guī)定屬對的必要性和精工鍛造的進益講求,六朝不甚嚴謹,及唐則為定式,加以平仄限制,是謂“駢四儷六”。只是六代“駢賦”四六交互尚少,唐代律賦則多,較諸單純四字或六字聯(lián)對具有更強的語義結(jié)構(gòu)功能。例如,韋琮《明月照積雪賦》兩段:
月吐危峰,自掩瑤階之跡;雪凝平野,誰分玉兔之光。高卑交映,靜動有方。一則向晦而引曜,一則候明而昭彰。同圣人之潔白,類君子之行藏。
俯而察之,謂履玉山之玉;遠而望也,謂睹燭龍之燭。影能相扶,德且不孤。朣朧相映,若有若無。虧盈足為物鑒,樸素可與道俱。夜久彌明,鵲繞林而就侶;室虛生白,人味道以自如。
前、后段前二句及后段后二句都是四——六句式的駢對,前段后二句和后段倒數(shù)第二句都是六言,唯前段倒數(shù)第二句為七言,都是緊緊作對,各自構(gòu)成自足的語義單位,若干聯(lián)對形成段落。在一段之內(nèi),先寫什么,接著寫什么,都有精致的構(gòu)思,全篇由若干段落即數(shù)韻構(gòu)成,具有與律詩起、承、轉(zhuǎn)、合相似的篇章結(jié)構(gòu)?!霸峦挛7?,自掩瑤階之跡”,寫月而止;接下“雪凝平野,誰分玉兔之光”,更為寫雪;然后“高卑交映,動靜有方”,則雪月相映,每字每句都是緊扣月色照雪的主題,不越雷池一步。倘使?jié)h大賦作家若司馬相如為之,手不得伸,筆不能展,思路不能廓開,名物無法鋪陳,決然不會以為這還是賦。描寫則重在月映雪的過程,“吐、掩、凝”都是動態(tài)的描摹,也是作者的揣度,“自掩、誰分”更是出于主觀的擬議。“同圣人之潔白,類君子之行藏”是借物比德,不關(guān)物色本身?!案┎?、遠望”也是主體的視角??傊滩豢虽侁?,駢對語義緊縮,描寫主觀融入,表明律賦之于騷體、大賦迥異,只以駢賦遞承,遂成律賦,句式的變化是關(guān)鍵性的。
唐代以迄明清,作者多為律賦,騷體和大賦雖代有制作,但鮮克紹前賢,惟宋人所作,后世謂之文賦,元人尚古賦,概指騷體和大賦,然倶非大宗。元祝堯《古賦辯體》謂“宋之古賦往往以文為體”[33]418,明徐師曾《文體明辨》稱為“文賦”[34],祝堯視宋賦為“古”,是由于“以文為體”,接受唐宋“古文”的影響,這是文賦區(qū)別于大賦、騷體賦、駢賦和律賦的基本特征。韓愈等人倡導(dǎo)“古文運動”,主張“務(wù)去陳言”[35]170,矯正六朝駢麗,取法秦漢散文。許結(jié)肯定“宋人以文賦為標(biāo)格”的創(chuàng)作[36]170,曾棗莊認為文賦是俳賦、律賦之后的一種“新興賦體”[37]111。
馬積高《賦史》稱漢賦為文賦、宋代文賦稱為“新文賦”[38]9。宋代文賦之“文”,確切地說是指唐宋散體古文。盡管唐宋“古文運動”取法秦漢,但多以史傳、敘議之論為本,而漢大賦散語四言一順的名物和形容鋪陳,章學(xué)誠確指源于“蘇張縱橫之體”、韓非《儲說》“排比諧隱”及《呂覽》“征材聚事”,故稱“一子之學(xué)”[26]116,與宋代文賦所取,殊不相同。郭建勛指出宋代文賦多用散文句法,押韻自由或不押韻,以才學(xué)議論為主[39]33。楚辭和騷體主情,大賦主物,文賦主事,律賦并主情事。文賦主事,則以議論為主,同于宋人詩文,乃是一代“辭章”的共同趨向。宋賦多就一事展開議論,主題思想明確,并以此精心結(jié)構(gòu),敘事、抒情、描寫都由議論統(tǒng)攝。
文賦散語迥異于駢賦和律賦以聯(lián)對結(jié)構(gòu),尤其是律賦四六的平仄屬對。文賦不是駢語,但作為散語,也不同于楚辭及騷體句尾“兮”字感嘆和句中虛字連接的散語長句、大賦四言一順的名物和形容鋪陳。相對于唐宋散體“古文”,也更講究長短句搭配的抑揚頓挫和一貫之氣,不是漢大賦的鋪陳之勢,也不是楚辭和騷體怨懟激怒的奔涌,而是本于理勢,咄咄逼人。漢大賦棄情敘物,六朝駢賦和唐代律賦多是代為抒情。宋賦則以主體議論為主導(dǎo),伴隨著敘述、抒情和描寫。茲舉歐陽修《秋聲賦》考察文賦句式,也繼承了漢大賦主客問答的構(gòu)思方式,“歐陽子”和“童子”并“方夜讀書”及秋聲之描寫、問答之情狀,不必實有之事,很可能是作者“假設(shè)陳詞”的向壁虛構(gòu)。其中兩段云: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dāng)殺。
“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黝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zhì),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風(fēng)雖無形,其形見物;秋雖無象,象在物色?!昂鸀槎鴣碓铡敝畣柵c“蓋夫……故其”的自答顯示作者主體的議論,貫通于一段的整體,所有的描寫例如“天高日晶”“凄凄切切”都被主觀的議論所統(tǒng)攝,帶著作者主體的感受,被作者觀念情感驅(qū)動,由此化去駢賦、律賦對偶的景物呈現(xiàn),一氣貫注,流暢不滯,靈動自如?!皯K淡、栗冽、蕭條、寂寥”的形容也以主觀滲入物色,較諸漢大賦的對象呈現(xiàn)和客觀形容、六朝駢賦和唐代律賦代為抒情的描寫,尤可看出宋人文賦基于議論的強烈主體意識?!昂鸀槎鴣碓铡敝畣柡汀吧w”所引領(lǐng)之答、“故其、其所以”的原因推論、“乃”與“宜其”的判斷、“而況”的遞進,以及“奈何、念、亦何”統(tǒng)攝全段的語句,其中雖有四字句如“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及“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的形容,總體上固非主于物色的描寫,更無漢大賦四言一順的名物直呈,此之主事與彼之主物,一以議論為主,一以敘物為務(wù),雖同為賦體,卻涇渭分明。又“其色……其容……其氣……其意”的“鋪陳”,毋寧說是以主觀的判斷顯示清晰的條理,與楚辭騷體為情感裹挾的顛三倒四和語無倫次判若霄壤??傮w上事理議論顯示強烈的主體意識,作者作為思想的統(tǒng)領(lǐng)者發(fā)號施令,逼人的氣勢和不容辯駁的語氣表明清醒意識的主觀獨斷,勢不可擋,凡此都得力于長短參差而結(jié)構(gòu)嚴謹?shù)纳⒄Z表達。
再舉蘇軾《前赤壁賦》為例,此賦也是融合敘述、描寫、抒情,但以議論為主,其寫作的目的,并非漢大賦那樣的名物呈現(xiàn)和巨麗炫耀,而是表達順其自然、隨緣任運的禪道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清醒的意識支持總體的理路,職在說明一個道理,雖有抒情,卻不像《離騷》那樣愁滿川澤、恨極丘山的六神無主和失魂落魄: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朔遣苊系轮姾酰课魍目?,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p>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笨拖捕Γ幢K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盡管因仍漢大賦的假設(shè)陳詞,但漢大賦的對答在于物類的鋪陳,文賦則是事理的推論、一理的辯難,盡管其中也有“山川相繆,郁乎蒼蒼”“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的描寫,但都被統(tǒng)攝于對歷史的議論和感慨中,而“侶、友、駕、舉、寄、渺、哀、羨、挾、抱、知、托”所引領(lǐng)的六言一順鋪陳,也旨在表達作者一己的感慨和議論,所有的物事情景都被議論說理所統(tǒng)攝。散語長句“此非……此非……固……況”都是推理。尤其第二段本于禪理的人生感悟,乃借賦文出之,賦體的創(chuàng)制到此進入一個“陌生化”的領(lǐng)域,以十分鮮明的獨特性加予讀者的印象,顯示賦體至于宋代文賦的重大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