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我家那只貓生第二窩貓的時候,已是初夏,家家戶戶都賒了毛茸茸的小雞雛。
放在院子里,嘰嘰地叫著,跑著,確實有幾分可愛的樣子。
我家自然也賒了雞雛。我經常發(fā)現貓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炯炯地窺視著雞雛。
幾天之后,鄰居一個孫姓老太太,罵上門來了,自然是罵貓,說有一只小雞被我家那只貓給吃了。后來又接二連三地有人罵上門來。我們本是積善之家,竟因一只貓擔了惡名,并不僅僅賠償人家?guī)字浑u罷了。
祖母把貓裝進一條麻袋里,死死地捆扎住了麻袋口,然后,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輛去濰坊的拖拉機后斗里。
祖母對拖拉機手說了半天好話,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厭煩貓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濰坊后要把麻袋左轉三圈右掄三圈,把貓掄得頭暈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記住方向跑回來。
貓被扔進拖拉機后斗里,拖拉機后斗顛顛簸簸,把貓給拖到濰坊去了。濰坊離我們村子有多遠?三百零二十里。
失去母親的四只小貓徹夜叫喚,激起我的徹夜凄涼。天亮后,祖母連連嘆息,說:“可憐可憐真可憐,人貓同理,這四個孤苦伶仃的小東西?!?/p>
祖母騰出一個筐子,絮上一些細草,做成了一個貓窩。又吩咐我從廂房里把四只小貓抱到家里來。
梅雨時節(jié)到了,半月雨水淋漓,連綿不斷。我無法出家門,百無聊賴,便逗著四只小貓玩,并用土豆糊糊喂它們。我看著生滿綠苔的房檐下明亮的雨簾,雨大一陣小一陣,但始終不停,屋子里也一陣晦暗一陣明亮。
當晦暗時,四只小貓的八只眼睛綠綠地閃著光,好像磷火一樣。樹葉沙沙響著,是風在吹,我想象著那只老貓的情景,它在那遙遠的濰坊,生活得怎么樣?
農村的陰雨天,無事可干,勞累日久的大人們便白天連著黑夜睡覺,雨聲就是催眠曲。我逗著貓玩一陣,看一陣雨,胡思亂想一陣,瞌睡上來,伏在一條麻袋上便睡。
蒙眬中看到那只貓穿越河流與道路,出沒郁郁青紗帳,頂風冒雨,向家鄉(xiāng)奔來……一陣喧鬧吵醒了我,我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那只貓果真回來了。
它遍身泥巴,雨濕貓毛更顯得瘦骨嶙峋。四只小貓與老貓親熱成了一個蛋。
我大叫著:“貓回來啦!貓回來啦!”家里人紛紛起來,看著貓兒女與貓母親生離死別又重逢的情景,這情景委實有點感人。
祖母立刻吩咐母親給貓備食,它吃雞的罪惡陰影消逝。起碼是在我家老幼的心里,洋溢著一片貓中英雄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的輝煌光彩。
貓離家十七天,如果不走彎路,跋涉三百余華里。它是被裝進暗無天日的麻袋里運走,拖拉機手老邱又忠實地履行了祖母“左轉右掄”的囑咐,它是靠著什么方法重返家園的呢?
這個謎我始終解不開。
祖母看著急急進食的貓,感嘆道:“貓老多啦!”
多年來,我一直珍藏著對這只貓的敬佩,一直認為這只貓創(chuàng)造了貓國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