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文,呂亞非
(1.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2.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錢大昕是乾嘉時期著名學者,治學淵博?!坝谌逭邞?yīng)有之藝,無弗習,無弗精”(1)錢大昕:《潛研堂文集》,段玉裁序,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頁。,被時人推舉為“一代儒宗”(2)江藩:《漢學師承記》卷3《錢大昕》,上海書店,1983年,第51頁。。對于錢大昕的學術(shù)貢獻,前賢時哲多有研究。這些研究多矚目于錢大昕的學術(shù)貢獻,對于他的政治見解著墨不多(3)涉及錢大昕政治見解的研究著作主要有王記錄:《錢大昕的史學思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張濤、鄧聲國:《錢大昕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劉湘平:《錢大昕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年。相關(guān)論文有楊緒敏:《錢大昕趙翼社會政治主張評述》,《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88年第2期;王記錄:《錢大昕的學術(shù)思想》,《史學史研究》,1997年第1期;許蘇民:《錢大昕:豪杰精神與政治倫理》,《開放時代》,2003年第6期;張濤:《錢大昕的社會政治思想》,《齊魯學刊》,2006年第5期;劉湘平:《論錢大昕的政治哲學思想》,《理論月刊》,2015年第5期;王法周:《錢大昕的君道觀及其意義世界》,《社會科學輯刊》,2017年第6期。,尤其對他的政論及特點缺乏系統(tǒng)總結(jié),頗多剩義可以挖掘。
“錢大昕不是一位埋頭故紙堆的學者,他在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同時,對歷史上及現(xiàn)實中種種政治、社會現(xiàn)象給予極大的關(guān)注。”(4)王記錄:《錢大昕的史學思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26頁。如他贊成清王朝擊敗準噶爾、蕩平回部、平定大小金川等維護國家民族統(tǒng)一的行動,同時對清廷濫殺無辜、官吏貪腐、盤剝百姓、河患嚴重等事實也給予了無情揭露。應(yīng)該說,清廷的興盛與衰敗以及復雜的社會問題都對他有很深的刺激。但是,錢大昕論史論政,更多的是通過引經(jīng)據(jù)典來闡發(fā)自己的政治見解,以古人言論曉喻當世統(tǒng)治者。在錢大昕這里,引經(jīng)據(jù)典與批判現(xiàn)實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在專制社會里,君主具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其權(quán)力幾乎不受任何約束。正因為此,歷代思想家都希望君主提升個人修養(yǎng),以達到政治清明。錢大昕也非常重視帝德,強調(diào)君主要正心修身,要求君主反身求諸己。他認為,帝王之道以“修身為本”(5)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17《讀大學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4頁。,君主只有先治其身然后治民,才能達到國家的安定。對此,他反復引述孔子和孟子的言論以證明自己的觀點,“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又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由此得出結(jié)論:“古之治天下國家者,未有不先治其身者也。身之不治而求治于民,所謂‘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者也?!?6)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大學論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22頁。
君主修身對國家治理具有決定性意義,“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已備,民之無訟,國治之極也,而使無訟者,由于身修”,那么君主修身的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呢?錢大昕認為,君主修身,以仁、敬、孝、慈、信為主要內(nèi)容,他引述《孟子》《大學》來說明自己的觀點:“仁、敬、孝、慈、信,皆修身之事也,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已備……《孟子》謂天下國家在身,《大學》云修身為本,其義一也?!?7)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17《讀大學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5頁。在錢大昕看來,如果君主能夠修身于上,做出表率,庶民修身于下,效仿君主,國家就會長治久安,天下就不會發(fā)生動蕩,所謂“天子修其身于上,庶人修其身于下,不敢尊己而卑人,不敢責人而寬己,不以己之所難者強諸人,不以己之所惡者加諸人。夫然,故施之于家,而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無辟也;施之于國與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無拂也”(8)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大學論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頁。。錢大昕要求君主在道德上自律,其理論雖是傳統(tǒng)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的延續(xù),也沒有注入更新的思想,但他看到了專制君主一身而系天下安危的事實,在專制主義約束力甚強的雍乾時代,從儒家經(jīng)典中取來武器,提出君主要“先治其身而后治其民”,并要求天子“視庶人猶友朋”,不要“尊己而卑人”、“責人而寬己”、“以己之所難者強諸人”、“以己之所惡者加諸人”,做天下人的表率,以保持國家安寧,其見識還是相當深刻的。
錢大昕還認為,博大的胸懷和足夠的“度量”也是帝王修養(yǎng)的重要內(nèi)容。唐宣宗時,裴惲進詩賀圣政,有“太康”二字,宣宗以為裴惲是以“太康失國”影射自己,非常惱怒,后經(jīng)韋澳解釋,方才意識到錯怪了裴惲,錢大昕對此頗為欣賞,認為“宣宗雖中主,乃能因(韋)澳之言,自悟其錯,賢于梁武之護前多矣”(9)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余錄》卷下《帝王大度》,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91頁。。唐文宗時,裴素在御前數(shù)次直呼陳子昂之名,觸犯了文宗名諱,但唐文宗沒有因此而責怪裴素,錢大昕稱贊“其度量殆不可及”(10)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余錄》卷下《帝王大度》,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91頁。??登瑫r期,清廷大興文字獄,人們稍有不慎,即可觸犯忌諱,惹禍上身。錢大昕借古代帝王的胸懷影射清代帝王的心胸狹窄,希望他們能加強個人修養(yǎng),可謂有的放矢,也需要膽略。
從重視君主自身修養(yǎng)出發(fā),錢大昕對春秋戰(zhàn)國時期臣弒君、子弒父、禮崩樂壞的局面進行了重新認識。他指出,人君被弒,皆由失德所致?!蹲髠鳌分杏小胺矎s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之語,后世儒生對這句話詬病甚多,認為是鼓勵臣子犯上作亂,而錢大昕卻從另外一個方面進行闡述:“愚以為君誠有道,何至于弒?遇弒者,皆無道之君也?!?11)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7《答問四》,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3頁。在錢大昕看來,凡是遇弒之君,必是無道之君,這是非常大膽的結(jié)論!他還說:“圣人修《春秋》,述王道以戒后世,俾其君為有道之君,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各得其所,又何亂臣賊子之有……秦、漢以后,亂賊不絕于史,由上之人無以《春秋》之義見諸行事故爾?!?12)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7《答問四》,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3頁。以上言論,源于孟子“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并與孟子暴君可殺的說法相表里,好像沒有什么思想上的新內(nèi)容,但他認為“秦、漢以后,亂賊不絕于史”,說明后世統(tǒng)治者沒有把《春秋》之義付諸實施,隱隱包含著否定清廷統(tǒng)治的思想,彰顯了錢氏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
錢大昕重視君主修養(yǎng),同時也認識到不能把政治清明完全寄托在君主修養(yǎng)上。由此,他對限制君臣行為的律法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高度重視律法的權(quán)威性和穩(wěn)定性,明確地將律法和執(zhí)法者分開,指出執(zhí)法者不可將律法玩弄于股掌之上,所謂“殺之,法當殺也,非有司所得而殺也;宥之,法當宥也,非天子所當而宥也。天子以三尺法付之士師,而士師即奉斯法以從事,一出一入,民之生殺系焉”(13)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皋陶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24頁。。對于不守律法的“縱奸”和“濫殺”行為,錢大昕進行了批評:“法當殺而故出之,是之為縱;法當宥而故入之,是之為濫。天子之不可以縱奸,而士師之不可以濫殺也?!?14)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皋陶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頁。錢大昕還痛斥執(zhí)法中“恩出于上”的做法,對于樹立自己高大形象而“沾沾焉侵有司之權(quán)”的帝王提出批評,“欲恩之出于己,而委怨于有司,是上賊下也”(15)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皋陶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頁。。錢大昕的這些言論,說明他已經(jīng)看到了專制社會帝王任意干預律法的行為,希望突出律法的重要性。另外,錢大昕批判“恩自上出”,其矛頭不僅指向?qū)V粕鐣熬笥趪ā钡默F(xiàn)實,而且還指向清朝統(tǒng)治者。有清一代,統(tǒng)治者干預行政和司法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處在乾嘉鼎盛時期的錢大昕借論史而論政,現(xiàn)實批判精神躍然紙上。
臣子是否善于進諫,君主是否勇于納諫,是專制社會治國理政的關(guān)鍵因素,歷代開明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非常重視這一問題。處于乾嘉時期的錢大昕,同樣重視君主納諫問題。他撰寫《梁武帝論》一文,精辟地闡述了善治國者必納諫的道理,規(guī)勸君主虛心納諫。他指出“梁武帝以雄才手定大業(yè),在位四十年”,但是很不幸,“終于國破身亡”,其根本原因就是梁武帝其人“惡人之讜言”,聽不進去臣下的建議,拒絕納諫?!傲褐?,亡于拒諫而自滿也”(16)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梁武帝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9頁。。由此,他以“養(yǎng)生”比附治國,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治國之道如養(yǎng)生,然養(yǎng)生者不能保身之無病,而務(wù)求醫(yī)以藥之。治國者不能必政之無失,而務(wù)納諫以救之。是故血氣之強壯非不可恃也,而諱疾而不慎者,身雖強必夭。人民之富庶非不可恃也,而拒諫而自矜者,國雖安必亡?!?17)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梁武帝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9頁。
由此,錢大昕進一步從正反兩個方面指出拒諫與納諫會有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以四海之大,百司之眾,無一人能為朝廷直言,而國不亡者,未之有也”,“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納諫始”(18)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梁武帝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0頁。。錢大昕以拒諫而亡的教訓警醒君主,虛心聽取諫言,是保持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手段。在錢大昕看來,只要是人,就會犯錯,圣賢也不能免,有過錯而不自知,就會造成更大的過錯,“過者,圣賢所不能無也。自以為無過,而過乃大矣。自以為有過,而過自寡矣”,如果人們知錯即改,就有進入圣賢之境的可能,所謂“圣賢之學,教人改過遷善而已矣”。具體到君主,善于納諫即是改過的重要手段。錢大昕以陸宣公上疏為例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陸宣公上疏,言圣賢以改過為能,不以無過為貴。陛下若納諫不違,傳之適足增美;若違諫不納,又安能禁之勿傳。”(19)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8《改過》,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7頁。帝王善于納諫,不僅可以改正自身錯誤,對國家治理有益,而且可以增加帝王美譽,流芳百世。眾所周知,在清代統(tǒng)治者中,雍正、乾隆諸人既自信又自滿,甚至號稱有“十全武功”,文過飾非,拒聽諫言成為常態(tài),錢大昕的這番議論,雖然是談?wù)摎v史,實際上是針對現(xiàn)實而發(fā)的。
錢大昕還認識到,君王勇于納諫固然重要,但納諫渠道的暢通更為重要。他以元朝滅亡為例,認為元代后期設(shè)官分職復雜,層層掣肘,致使忠讜之言無法上傳,是元朝滅亡的重要原因。他說:“元之末季,中外多故,正宜納諫以通上下之情,而設(shè)官以別擇之,又命省臣提調(diào)之,讜言之得聞?wù)?,寡矣。宜乎不旋踵而亡也。?20)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20《隆安選公傳戒碑》,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52頁。上層統(tǒng)治者聽不到百姓的心聲,必然措置失當,導致王朝迅速滅亡。對于那些害怕百姓輿論,拒諫飾非的各級官吏,錢大昕給予嚴厲批判,他引述黃蘊生的話說:“身為長吏,正當采輿論以鑒己得失,若之何惡之?政而無失,何恤乎人言。若其有失,安能禁人之議。堯設(shè)謗木而圣,周任衛(wèi)巫而亡,人主尚不可監(jiān)謗。區(qū)區(qū)令長,而惡人之多言,可乎?”(21)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16《嘉定縣學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32頁。錢大昕從經(jīng)驗主義出發(fā),指出官吏如果在施政的過程中沒有過失,就不怕人們議論,如果出現(xiàn)了過失,就擋不住人們議論。與其“惡人之多言”,還不如向堯舜學習,“采輿論以鑒己得失”呢,至少這樣可以在歷史上留下清明的聲譽。這些言論,指向了昏暗的專制政治。對于那些不聽取各方意見,靠武力強推某種政策的做法,錢大昕非常反感,他以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神宗所用之人,所創(chuàng)之法,海內(nèi)皆以為非,獨其臣子是之。又以議論之不能勝,而假威力以勝之,而人心終不服也。人主之權(quán)能行于一時,不能行于萬世?!?22)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15《元祐黨籍碑》,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83頁。錢大昕對王安石變法的議論是否正確,我們無意去深入討論,但錢氏歸納出“假威力以勝之,而人心終不服”,確實揭露了專制政治的本性以及專制政治下人們的無奈。
要之,錢大昕在“明體致用”學術(shù)觀的支配下(23)王記錄:《錢大昕的學術(shù)思想》,《史學史研究》,1997年第1期。,匡時救世,將批判精神寓于歷史考據(jù)之中,針對專制制度下的言路問題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雖未出傳統(tǒng)諍諫論的范圍,但在雍乾文網(wǎng)嚴密的時代大膽陳述自己的觀點,確有一股“豪杰精神”(24)許蘇民:《錢大昕:豪杰精神與政治倫理》,《開放時代》,2003年第6期。。
在中國古代國家治理中,臣子對君主盡忠貫穿整個專制社會,是統(tǒng)治者極力提倡的觀念。錢大昕引經(jīng)據(jù)典,也屢屢討論“忠”這一思想,他賦予“忠臣”以新的含義,并由此討論了“忠”的普遍意義。
首先,錢大昕對“忠臣”的內(nèi)涵進行了新的詮釋。他指出,“忠臣”絕非僅對君主而言,其真正含義應(yīng)該是忠于社稷國家,而不是對某個君主盡忠。對那種無道之君,就不要談什么忠與不忠,君主危害社稷,臣子可以另有選擇?!爸页疾皇露皇露呶幢亟灾摇昃晕I琊?,雖捐軀不為忠也”(25)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8《功過相除》,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90頁。。錢大昕這樣解釋“忠臣”,與清初思想家黃宗羲的“忠臣”觀有相似之處。早在清初,黃宗羲就提出“殺其身以事其君”,并非“忠臣之道”,他明確指出:“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26)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見《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頁。在黃宗羲眼里,“忠臣之道”就是為天下、為萬民之道,而不是為一家一姓之君主之道。作為“忠臣”,心中沒有天下百姓,只是一味地追隨帝王,實際上背離了“臣道”,他說:“為臣者輕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嘗不背也?!?27)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見《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頁。錢大昕在雍乾文網(wǎng)嚴密的時期再次闡釋“忠臣”內(nèi)涵,不僅深得黃宗羲思想精髓,而且有著批評乾隆時期以官修史書“倡導忠君,風勵臣節(jié)”的意圖(28)王記錄:《史館修史與清代帝王文治:以乾隆朝為中心》,《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其次,錢大昕闡述了“忠”的普遍意義,指出“忠”絕不只是自下而上的為臣之道,無論天子還是庶人,都存在心中是否有“忠”、能否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到“忠”的問題。他以《孟子》《論語》的話反復佐證自己的觀點,他說:“《孟子》曰:‘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猶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庇纱怂贸鼋Y(jié)論:“忠為仁禮之本也。”(29)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8《忠恕》,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4頁。這就把“忠”上升到“仁”與“禮”的高度進行認識。他又說:“《春秋傳》曰:‘上思利民,忠也?!墩撜Z》曰:‘言思忠?!衷唬骸髦倚拧!訌垎栒?,則曰:‘行之以忠?!迂晢栍?,則曰:‘忠告而善道之?!釉唬骸崛杖∥嵘?,為人謀而不忠乎?’”通過對先賢言論的歸納,錢大昕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蓋自天子以至庶人,未有舍忠而能行者。后人但以忠為臣道,又以捐軀殉國者為忠,而忠之義隘矣?!?30)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8《忠恕》,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4頁。在錢大昕看來,“忠”是“仁禮之本”,是每一個人必須遵守的原則,不僅僅是臣子自下而上對君主的忠誠。不管是什么人,對朋友、對國家、對百姓,都必須“忠”。尤其是君王,更要“忠”,忠心治國,為民謀利,所謂“上思利民,忠也”。
總之,錢大昕借先賢言論,擴大“忠”的含義,把原來狹隘的臣子對君主的單方面的“忠”解釋為君主對百姓的“忠”,“有解消綱常名教過分強調(diào)上下尊卑的潛在意蘊”(31)王法周:《錢大昕的君道觀及其意義世界》,《社會科學輯刊》,2017年第6期。,其思想意義不可低估。
錢大昕議論政治,特別關(guān)注民生疾苦,認為親民富民乃為政之大端,他的這一思想是通過闡釋“大學之道,在親民”的意蘊時表達出來的。他說:“‘大學之道在親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此親民之實也。宋儒改‘親’為‘新’,特因引《康誥》‘作新民’一語,而不知‘如保赤子’亦《康誥》文。保民同于保赤,于親民意尤切。古圣人保民之道不外富、教兩大端,而‘親’字足以該之,改‘親’為‘新’,未免偏重教矣?!H’之意大于‘新’,言‘親’則物我無間,言‘新’便有以貴治賤、以賢治不肖氣象,視民如傷者似不若此。后世治道所以不如三代,正為不求民之安而務(wù)防民之不善,于是舍德而用刑,自謂革其舊染,而本原日趨于薄矣?!?32)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2《親民》,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1頁。錢大昕這段議論內(nèi)涵豐富,其一,“親民”就是視民如傷,吏治的根本在于“親民”,“親民”的根本是富民、保民,然后才是教民,失去了富民、保民,也就失去了吏治的本原。其二,宋儒改《大學》“親民”為“新民”,過分強調(diào)對民眾的教化,忽視了富民、保民,有著居高臨下治理民眾的氣象,官民之間產(chǎn)生隔閡。其三,后世統(tǒng)治者由“教民”出發(fā),越走越遠,不求安民而熱衷于防民,“舍德用刑”,更是背離了“親民”的本旨。錢大昕對“親民”所作的解釋,是否與典籍記載一致,我們在此不作討論,我們關(guān)注的是他借闡述“大學之道”而表達的政治思想。錢氏不同意宋儒先教后富的治民之道,堅持先富后教的理民之術(shù)。他在一首詩里說:“由來救弊當以漸,先富后教理不訛。男耕女織各有業(yè),導之禮法毋煩苛。芻蕘罪言或可采,長吏勿漫夸催科。”(33)錢大昕:《潛研堂詩續(xù)集》卷2《臨淮》,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頁。這實際上又進一步闡發(fā)了自己的“親民”思想。
在專制社會中,君主與民爭利是常見現(xiàn)象,錢大昕對此非常反感,指出統(tǒng)治者決不能與下民爭利,不能奪民之財以為己有,否則后患無窮?!懊裰谜呃?,而上亦好之,則必至奪民之利,利聚于上,而悖出之患隨之矣”(34)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大學論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頁。,“一人貪利而一國作亂”(35)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2《貪戾》,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2頁。。對于那種“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理財之術(shù),錢大昕嗤之以鼻,并無情揭露這是“陰避加賦之名,陽行剝下之計”,指出“天地之財只有此數(shù),聚于上者必奪于下”(36)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17《讀大學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5頁。。他以王安石變法為例,以《大學》為理論武器,痛斥“聚斂”之術(shù):“三代之制,取民不過什一,而國用未嘗不足,用之有節(jié)故也。有小丈夫焉,懼上用之不足,而巧為聚斂之術(shù),奪士農(nóng)工賈之利而致之于君,人君樂聞其言,謂真可不加賦而足用也。由是棄仁義,違忠信,任好惡,長驕泰,而壹其心力于財用之間;民力日益竭,人心日益壞,國脈日益促,而災(zāi)害日至,以即于亡。宋之亡始于安石之新法,終于朱勔之進奉,此長國家而務(wù)財用之效也。春秋之世,諸侯多聚斂以病民,故《大學》終篇深惡聚斂之臣,極陳以利為利之害,為天下萬世慮,至深且遠?!?37)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17《讀大學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5—276頁。錢大昕的這段議論可能有迂闊的一面,他對王安石變法存有偏見,把宋亡的罪責推到王安石行新法上,更顯荒謬。但這段議論的核心是反對打著富國的漂亮名目在百姓身上斂財,其主旨是要統(tǒng)治者關(guān)注百姓利益,不要與民爭利,而要藏富于民。錢大昕反對朝廷與民爭利,是有現(xiàn)實指向的。眾所周知,康熙皇帝曾規(guī)定,自康熙五十年以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促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但經(jīng)雍正、乾隆兩朝,五花八門的賦稅多如牛毛,“永不加賦”成了空話。錢大昕指出:“大吏無以自給,則取之小吏,小吏無以自給,則仍取之民,雖不加賦,較之加賦殆有甚矣?!卞X氏揭露這種自上而下層層盤剝的情況,弦外之音令人深思。由此,錢大昕提出了他所理想的君民相安的關(guān)系:“財者,天之所生,上與下共之者也。上不多取于下,則下不覬覦于上,上下各安其欲,而無自利之心,吏不貪殘,國無奸盜,此久安長治,至易至簡之道也。”(38)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大學論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頁。
總之,錢大昕的“親民”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其基本立場是從維護被統(tǒng)治者的經(jīng)濟利益的角度出發(fā)的,而不是從‘治人’的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出發(fā)的”(39)劉湘平:《論錢大昕的政治哲學思想》,《理論月刊》,2015年第5期。,只此一點,就足以讓錢大昕在思想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
乾嘉時期,錢大昕不僅以考證嚴謹而著稱,其思想也有值得稱道之處。如上所論,錢大昕在自己的著作中對君德、忠臣、納諫、親民等關(guān)涉專制王朝政治治理的重要問題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且頗多新穎之論。饒有意味的是,錢大昕論政,“與歷史上很多思想家或史學家直抒胸臆式的論述有很大不同”,他“借古人之言發(fā)自己感慨”(40)王記錄:《錢大昕的史學思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57、156頁。,引經(jīng)據(jù)典,把經(jīng)典和圣賢言論當作自己立論的依據(jù)。這樣的政論方式,表面看上去是對經(jīng)典和先賢思想的復歸,而實際上卻值得深思:其一,以經(jīng)典和圣賢言論作為依據(jù)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是古代學者治學常用的方法,所謂“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錢大昕考經(jīng)論史,極為諳熟這樣的治學方式。其二,雍乾時期是文網(wǎng)嚴密的時期,士子大都不敢直抒胸臆,錢大昕只能借助經(jīng)典和圣賢之論,為自己批判現(xiàn)實取得思想來源上的合法性。因此,錢大昕引經(jīng)據(jù)典式的政論方式,既反映了錢大昕善于在經(jīng)典武庫中拿來武器為自己所用,以躲避專制制度對異端思想的迫害,也反映了專制強權(quán)下文化控制的嚴密以及這種控制下思想家無法直抒胸臆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