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峰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234)
對于《宋史》纂修及其評價,學(xué)界已積累了不少成果,但是既有研究往往只注重元順帝至正三年(1343)至五年(1345)的《宋史》編修,而對至正三年(1343)前的《宋史》纂修情況鮮有涉及。清人趙翼和今人陳芳明、熊燕軍都曾提出過在至正(1341—1368)以前《宋史》相關(guān)內(nèi)容已基本完成的觀點,似乎并未引起學(xué)界重視。有鑒于此,本文擬對至正三年(1343)前《宋史》纂修情況及其成果做簡要考述,希望能對學(xué)界更好地評價和利用《宋史》有所補(bǔ)益。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宋主向元軍奉表乞降,元軍進(jìn)入臨安。當(dāng)時的平宋主帥伯顏即已注意對南宋圖書的收存,史載:
宋主率文武百僚,望闕拜發(fā)降表。伯顏承制,以臨安為兩浙大都督府,忙古歹、范文虎入治府事。復(fù)命張惠、阿剌罕、董文炳、呂文煥等入城,籍其軍民錢谷之?dāng)?shù),閱實倉庫,收百官誥命、符印圖籍,悉罷宋官府。[1]3110
二月丁未,忽必烈下詔撫慰臨安士民,詔書中也提到了對圖書的收存:
秘書省圖書,太常寺祭器、樂器、法服、樂工、鹵簿、儀衛(wèi),宗正譜牒,天文地理圖冊,凡典故文字,并戶口版籍,盡仰收拾。[1]179
于是伯顏“就遣宋內(nèi)侍王埜入宮,收宋國袞冕、圭璧、符璽及宮中圖籍、寶玩、車輅、輦乘、鹵簿、麾仗等物”[1]179。二月丁巳,“命焦友直括宋秘書省禁書圖籍”[1]179。三月丁卯,伯顏入臨安,又“遣郎中孟祺籍宋太廟四祖殿,景靈宮禮樂器、冊寶暨郊天儀仗,及秘書省、國子監(jiān)、國史院、學(xué)士院、太常寺圖書祭器樂器等物”[1]180??梢姰?dāng)時對登記收存宋代圖書經(jīng)籍的重視。
三月乙亥,伯顏帶著宋主入覲,“有詔留事一委(董)文炳。禁戢豪猾,撫慰士女,宋民不知易主”[1]3672。董文炳全面負(fù)責(zé)臨安事務(wù)。據(jù)元明善《稾城董氏家傳》,當(dāng)時董文炳對奉詔到臨安招致宋士的翰林直學(xué)士李槃?wù)f:“國可滅,史不可沒。宋十六主,有天下三百余年,其太史所記具在館,且悉收入,以備典禮?!盵2]10B他們重視宋朝官修當(dāng)代史籍,于是得“宋史及諸注記凡五千余冊,歸之于國史院典籍氏”[2]10B。元軍在江南所收存的這些圖籍后在焦友直等的建議下(1)《元史》卷170《申屠致遠(yuǎn)傳》載:“宋平,焦友直、楊居寬宣慰兩浙舉為都事,首言:‘宋圖籍宜上之朝;江南學(xué)田,當(dāng)仍以贍學(xué)。’行省從之。”《元史》卷9《世祖本紀(jì)六》又有“(世祖至元十三年十月)丁亥,兩浙宣撫使焦友直以臨安經(jīng)籍、圖畫、陰陽秘書來上”的記載。詳見宋濂:《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989、185頁。,分批次由陸路、海路送往元朝首都(2)《元史》卷93《食貨志一》云:“初,伯顏平江南時,嘗命張瑄、朱清等,以宋庫藏圖籍,自崇明州從海道載入京師……至元十九年,伯顏追憶海道載宋圖籍之事?!痹斠娝五ィ骸对贰?,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364頁。虞集《禁扁序》中亦有“悉錄中秘外府圖書,連舸致之京師”的記載,詳見李修生:《全元文》第26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2頁。又,《元史》卷148《董文用傳》載:“會初得江南,圖籍、金玉、財帛之運,日夜不絕于道,警衛(wèi)輸挽,日役數(shù)千夫?!痹斠娝五ィ骸对贰?,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497頁。由此可知這些“故宋圖籍”很可能是由海、陸兩路,分批次運往大都的。。當(dāng)時即有人使用過這批“故宋圖籍”。史載齊履謙任太史院使時,“會朝廷輦宋三館圖籍置院中,公晝夜誦讀,精思深究,故其學(xué)博洽而精通”[3]131[1]4031。
不過,收藏、保存南宋館閣中的史籍最初可能并不是出自董文炳的倡議。袁桷在延祐三年(1316)為王構(gòu)所寫的《翰林承旨王公請謚事狀》中言:
是歲(世祖至元十二年)渡江,世祖命翰林直學(xué)士李槃與公偕行,俾搜擇儒藝之士。明年春,次杭州,公見董壽公某,曰:“故宋圖籍禮器具在,宜收其秘書省、天章閣、翰林、太常,考集目錄,宋史異日必修纂?!彼煜ぽ倸w于朝。[4]1499
在王構(gòu)墓志銘中袁桷又表達(dá)了同樣的意思:
始天兵平宋,詔征賢能李學(xué)士槃同受旨。公至杭,首言宋三館圖籍、太常、天章禮器輿仗儀注,當(dāng)悉輦歸于朝。董趙公文炳從其言。今宋實錄、正史藏史院,由公以完。[4]1388
袁桷是王構(gòu)門生,又曾擔(dān)任史職,他一而再地表彰王構(gòu)對保存宋代典籍的功勞,所言應(yīng)該是比較接近事實的。且《請謚事狀》需上奏朝廷,袁氏不至于掠董文炳之美而歸之王構(gòu)(3)《元史》卷164《王構(gòu)傳》云:“宋亡,構(gòu)與李槃同被旨,至杭取三館圖籍、太常天章禮器儀仗,歸于京師?!痹斠娝五ィ骸对贰?,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855頁。當(dāng)時王構(gòu)與李槃二人同往收“故宋圖籍”是無疑的。。而且虞集在為王構(gòu)之子王士點《禁扁》一書所作的序中也提及此事:
世祖皇帝既取宋,淮南忠武王還奏,留董忠獻(xiàn)公鎮(zhèn)綏江南。時文康公(王構(gòu))以翰林應(yīng)奉文字使董公軍中,因謂董公曰:“宋氏經(jīng)史圖籍文書略備,不及今上送朝廷,懼將散軼,不可復(fù)得,關(guān)系甚重也?!倍嫫溲?,悉錄中秘外府圖書,連舸致之京師,而文康公護(hù)之。今館閣所藏,多當(dāng)時故物,有識者甚韙二公所為也。[5]
總之,在南宋滅亡之際,宋室所藏官修本朝史籍在元朝有識之士的建議下基本被完整地保存下來,為元朝纂修《宋史》提供了最完整而權(quán)威的史料。
元英宗時,史官袁桷在回顧唐宋以來修史情況后,對元政府詔修遼、宋、金三史給予高度評價。他說:
伏睹先朝圣訓(xùn),屢命史臣纂修遼、金、宋史,因循未就。推原前代亡國之史,皆系一統(tǒng)之后史官所成。若齊、梁、陳、隋、周五代正史,李延壽《南北史》、房玄齡等《晉書》,或稱御撰,或著史臣,此皆唐太宗右文稽古,數(shù)百年分裂事志,悉得全備。至宋仿依唐世,爰設(shè)官局,以成《唐書》。是則先朝屢命,有合太宗文明之盛。[4]1844
自唐代開始設(shè)立史館修史制度,前代史皆由史館集體修纂,而宋因之。元朝雖由蒙古族建立,但亦繼承了唐宋以來中原漢族王朝的這一修史傳統(tǒng),在統(tǒng)一之初即重視前朝史的纂修,并最終完成了遼、宋、金三史,在中國史學(xué)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元世祖忽必烈平江南以后,即有臣僚上奏,說“國可滅,其史不可滅”,于是世祖“命史官修遼、宋、金史”,但是“時未遑也”,最終并未付諸施行[6]190。至元三十一年(1294)世祖去世,“成宗皇帝臨御,首命詢訪先朝圣政,以備史臣之紀(jì)述。公(李孟)過關(guān)中,陜西行省因俾公與諸儒討論,匯次成編,乘傳以進(jìn)”[7]705。但似乎也不了了之。官方的修史活動沒有展開,民間卻頗有以史事自任者,袁桷在泰定二年(1325)所作的《曹士弘墓志銘》中記述道:
宋祚歷三百余年,經(jīng)國之綱領(lǐng),治跡之盛衰,實書以示后,其義自見。深文巧避,多出其子孫。而為國諱者,掩而益彰,沿襲不決,何以傳信?吾友曹士弘甫深憂之,搜摭遺逸,不瞽于昔時之議論,自成一家。其貫穿出入,年經(jīng)月緯,誅其私心,附以旁證,莫能逃遁。桷往歲亦嘗以是自任,故書毀廢,不復(fù)敢。因微言曰:“帝在房陵,豈干侯之例邪?外大夫不書卒,書卒者,其是邪?”士弘甫撫掌,大以愚言為然,嘗約:“吾二人當(dāng)必任是事?!眴韬?!士弘甫今往矣,以余之識暗志荒,不復(fù)能有成矣![4]1361
曹士弘,名毅,廬陵人(4)曹士弘,名毅,見諸蘇天爵:《滋溪文稿》卷6《曹先生文稿序》,陳高華、孟繁清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85頁。《袁桷集校注》的校注者謂其名為“毅武”(袁桷:《袁桷集校注》,楊亮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62頁),不知何據(jù)。。士弘“雅好著述,每言:‘宋有國三百年,禮樂文物、名臣碩儒皆表表可紀(jì),國亡史多散失’”,以修宋史為己任,可惜天不假年,只成書“若干卷,未及脫稿而卒”[3]84。袁桷本人其實也一直有志于修宋史,自言“自惟志學(xué)之歲,宋科舉已廢,遂得專意宋史。亦嘗分匯雜書文集,及本傳語錄,以次分別。不幸城西火災(zāi),舊書盡毀”[4]1850。也就是他在《曹士弘墓志銘》中所說的“桷往歲亦嘗以是自任,故書毀廢,不復(fù)敢”。
武宗時亦曾纂修三史?!?崇禎)吳興備志》卷13引《龐氏家乘》云:
此段記載提到三史纂修及脫脫之名,乍一看很容易以為是至正年間(1341—1368)之事,但仔細(xì)考察,知其不然。材料在敘述龐樸于元初被征召授官后,即云:“時敕修宋、遼、金三史,總裁脫脫,同官多北人。”從文意來看,敕修三史與龐樸被征召應(yīng)該是同時或者相距不久,也在元初。文中還提到“同事門人貢師道復(fù)力辨之,擬轉(zhuǎn)外秩”。此事較為詳細(xì)的情況,《(嘉靖)寧國府志》卷8有所記載:
貢師道,字道甫,奎之從子。舉茂才,累官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時奉旨修宋、遼、金三史,總裁脫脫欲以遼、金為正統(tǒng),師道奮筆議曰:“昔符堅已據(jù)中原,而猶不忘東晉,凡以成正統(tǒng)也。本朝得上承中國帝王之統(tǒng),而與唐虞、三代、漢、唐齊稱,以承宋耳,則正統(tǒng)在宋,而不在遼、金明矣?!北娮h奪于私,不果從。師道亦竟以此忤時,出補(bǔ)嘉興路總管府治中。部使者交章薦之。尋卒。[9]
至仁宗時,時人屢嘗以修三史為言。如虞集謂:“是時,予方在奉常,嘗因會議廷中,而言諸朝曰:‘三史文書闕略,遼、金為甚。故老且盡,后之賢者,見聞亦且不及。不于今時為之,恐無以稱上意。’典領(lǐng)大官是其言,而亦有所未建也?!盵6]190又如黃溍言,仁宗時“李文忠公孟又嘗請修宋史,久未有成書”[7]1162。黃為李孟門生,此語當(dāng)不誣(7)李孟的行狀亦由黃溍撰寫,從二人關(guān)系來說,黃對李一生行事應(yīng)該是比較了解的。李孟行狀見黃溍:《黃溍集》卷19《元故翰林學(xué)士承旨中書平章政事贈舊學(xué)同德翊戴輔治功臣太保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魏國公謚文忠李公(李孟)行狀》,王颋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04—708頁。。趙世延在所作《南唐書序》中亦提到“余前忝史館,朝廷嘗議修宋、遼、金三史而未暇。他日太史氏復(fù)申前議,必將有取于是書焉”(8)趙世延:《南唐書序》,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33,四部叢刊初編第2024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版,第17A頁。根據(jù)序文內(nèi)容可知趙世延此序作于元文宗天歷二年(1329),其“忝史館”當(dāng)在此之前,限于史料,具體時間不可考。但根據(jù)《元史》卷180《趙世延傳》所載趙世延任官履歷(宋濂:《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4163—4167頁),其在仁宗延祐(1314—1320)以前任職史館的可能性最大,故置于此處論述。。可見當(dāng)時朝廷上吁修宋史的人不少。三史的纂修工作在實際上也已經(jīng)付諸了實施,袁桷在延祐七年(1320)十月所作的《書孝宗賜史忠定王褒賢臣頌后》中謂:“(袁桷)為國朝史官十五年,獲纂金、宋舊史,簡帙繁廣,猶未克就?!盵4]1985可見三史已經(jīng)開修,但沒有修成。
或許在仁、英之際,三史纂修工作停止了。英宗即位后,拜柱獨秉朝政,又命袁桷負(fù)責(zé)撰述三史,蘇天爵所作袁桷墓志銘云:
至治中,鄆王栢柱(即拜柱)獨秉國鈞……王尤重公學(xué)識,銳欲撰述遼、宋、金史,責(zé)成于公。公亦奮然自任,條具凡例及所當(dāng)用典冊陳之,是皆本諸故家之所聞見,習(xí)于師友之所討論,非牽合剽襲漫焉以趨時好而已。[3]136
據(jù)此,可知袁桷當(dāng)時做了許多準(zhǔn)備工作,不僅條具奏上修史凡例,還開列了所需搜訪的典籍。袁桷在所上《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中云:“卑職生長南方,遼、金舊事,鮮所知聞。中原諸老,家有其書。必能搜羅會稡,以成信史?!盵4]1844職此之故,其所開列書目以宋代史籍為主。袁桷希望這些“散在東南,日就湮落”的遺書,“或得搜訪,或得給筆札傳錄,庶能成書,以備一代之史”[4]1850。袁桷當(dāng)時可能已經(jīng)物色了具體的修史人員,其《送宋誠夫押送交趾使之武昌》詩云:
迄今舊史難整齊,屢屈先皇詔頻出。
玉堂日正槐影長,汗青之簡光熒煌。
請君直書亡國事,還作觀風(fēng)寰宇記。[4]360
宋誠夫即宋本,“玉堂”為翰林院別稱。宋本至治元年(1321)授翰林修撰,泰定元年(1324)除監(jiān)察御史[1]4204,則此詩作于至治年間(1321—1323)無疑。從詩中很明顯可看出袁桷希望宋本能參與三史纂修。實際上宋本本人對三史纂修也很關(guān)心,他曾以三史體例和正朔問題策問士人:
趙宋立國三百余年,遼、金二氏與之終始。其君臣美惡,其俗化隆污,其政事、號令、征伐、禮樂之得失,皆宜傳諸不朽,為鑒將來。然當(dāng)世史官記傳叢雜,不可盡信,虞初稗官之書,又不足征。昔《晉書》成于貞觀,唐史作于慶歷,蓋筆削之公,必待后世賢君臣而始定。圣天子方以人文化天下,廷議將并纂三氏之書,為不刊之典,左氏、史遷之體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奪何以辨?諸君子其悉著于篇,用備采擇。(9)宋本:《鄉(xiāng)試策問》,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47,四部叢刊初編第2029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版,第4A—4B頁?!多l(xiāng)試策問》的撰寫時間無法確定,姑置于此。但陳芳明《宋、遼、金史的纂修與正統(tǒng)之爭》一文以此則史料討論至正三年(1343)后的歷史顯然不妥,因為宋本在元統(tǒng)二年(1334)即已去世。陳文原載《食貨月刊》復(fù)刊1972年第2卷第8期,又見羅炳良:《〈宋史〉研究》,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57—82頁。
當(dāng)時袁桷等人已經(jīng)做了不少工作,但是“未幾,國有大故,事不果行”[3]136。隨著至治三年(1323)八月英宗和拜柱在南坡之變中被殺,此事自然沒有下文。
泰定三年(1326),又有大臣重提三史纂修。虞集《代中書平章政事張珪辭職表》(10)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卷12《代中書平章政事張珪辭職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220頁。危素《臨川吳文正公年譜》系此文于泰定三年(1326),考其內(nèi)容,當(dāng)不誣。該年譜見吳澄:《臨川吳文正公集》卷首,國家圖書館藏明成化二十年(1484)刻本,第18A—19A頁。云:
又有遼、宋、金史,累有圣旨修纂,曠日引年,莫肯當(dāng)筆。使前代之得失無傳,圣朝之著述不立,恐貽譏議,君子恥之。然非博洽明通,孰克為此?今者本官雖曰年近八十,其實耳聰目明,心力清遠(yuǎn),及今不使身任其事,后當(dāng)追念無及。近者朝廷差官,優(yōu)賜存問,禮意已厚。然須使當(dāng)承旨之任,總裁方可成能,合行舉以自代,實為允當(dāng)。[11]220
此文是虞集以張珪的口吻代擬的?!敖裾弑竟匐m曰年近八十”中的“本官”指吳澄,張珪希望能開修三史,并讓吳澄任其事。朝廷因而詔授吳澄翰林學(xué)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并“遣翰林編修官劉光至家傳旨”,但吳澄最終“上表辭謝”[12]。此次開修三史的動議應(yīng)該也未付諸施行。
趙翼《廿二史札記》卷23“宋遼金三史”條云:
三史實皆有舊本,非至脫脫等始修也。各朝本有各朝舊史,元世祖時又已編纂成書,至脫脫等已屬第二三次修輯,故易于告成耳……宋亡后,董文炳在臨安主留事,曰:“國可滅,史不可滅?!彼煲运问佛^諸記注盡歸于元都,貯國史院(見《元史·董文炳傳》)。此《宋史》舊本也……可見元世祖時,三史俱已修訂。而《元史·脫脫傳》并謂,延祐、天歷間,又屢詔修之。則不惟修之于世祖時,而世祖后又頻有修輯矣……至順帝時,詔宋、遼、金各為一史,于是據(jù)以編排,而紀(jì)、傳、表、志本已完備,故不三年遂竣事。人但知至正中修三史,而不知至正以前已早有成緒也。[15]
趙翼認(rèn)為,在元順帝至正(1341—1368)以前,《宋史》已經(jīng)基本成書,至正(1341—1368)時史官只是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了編排而已。細(xì)按其言,其主要論據(jù)在于至正三年(1343)前皇帝屢詔修三史,但將皇帝詔修等同于已有“成緒”,這自然是不足為據(jù)的。陳芳明認(rèn)為,“事實上,當(dāng)時的《宋史》已經(jīng)在世祖時代纂修幾成,只是等待義例的決定而已”[16]75,惜他同樣并未提出有力的證據(jù)。此后熊燕軍通過考察至正五年(1345)《宋史》定稿前元人著作中所見“宋史”情況,認(rèn)為“早在至正五年《宋史》定稿前,相關(guān)內(nèi)容已基本完成,且已流傳民間”[17]446。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呢?通過對熊氏論證過程的分析,筆者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
據(jù)熊氏考證,在至正五年(1345)《宋史》定稿前,元人著作中即有許多引用《宋史》之處(其實很多地方只是提及,而非引用)。熊氏列舉了21種著作及部分文章,并在此基礎(chǔ)上展開論述(11)熊氏個別地方考證不精。如黃鎮(zhèn)成《尚書通考》卷6有一處提到“宋史”云:“《宋史》云:‘今人間猶時有其器’,則宋非廟庭所用。”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37頁。此語亦見于杜佑:《通典》卷144《樂四·八音·金一》,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673頁。唐人不可能引用元修《宋史》,則此“宋史”非彼《宋史》明矣。。以下對熊氏的論證進(jìn)行考辨。熊氏認(rèn)為,元人確有“將宋官修諸史統(tǒng)稱為宋史”[17]432-433的類似用法,“但是,在引用的時候,因為涉及出處的問題,上述官修史籍一般不能稱為‘宋史’……元人因為編修《宋史》的緣故,為避免名稱混淆,往往簡稱宋朝官方史籍為‘前史’‘舊史’”[17]433。元人將宋朝官方史籍簡稱為“前史”“舊史”,這樣說當(dāng)然是沒有問題的,但仔細(xì)考察元代典籍,將宋朝官方史籍徑稱為“宋史”者亦不少見。如袁桷在《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中云:“杜太后金縢之事,趙普因退居洛陽,太宗嫉之。后以此事密奏,太宗大喜,秦王廷美、吳王德昭、秦王德芳,皆由普以死。今《宋史》普列傳無一語及之,李燾作《通鑒長編》,亦不敢載。私家作普別傳,始言普將死,見廷美坐于床側(cè),與普忿爭?!盵4]1845將《宋史》與李燾《長編》、私家所修史書對舉,觀其語義,此“宋史”指宋代官修史籍無疑。又其《跋玉笥觀李后主牒》云:“南唐之亡,城陷猶誦佛不輟。渡江雖功在曹彬,而江面闊狹,表里實一。僧圖獻(xiàn)于太祖,《宋史》特諱不言耳?!盵4]2061此處“宋史”也是指宋代官修史籍,否則又有何“諱”之可言!袁桷論著中將宋代官修史籍稱為“宋史”者所在多有,恕不一一列舉。又如脫脫等所修《宋史》卷61《五行志》云:“舊史自太祖而嘉禾、瑞麥、甘露、醴泉、芝草之屬,不絕于書,意者諸福畢至,在治世為宜。祥符、宣和之代,人君方務(wù)以符瑞文飾一時,而丁謂、蔡京之奸,相與傅會而為欺,其應(yīng)果安在哉?高宗渡南,心知其非,故宋史自建炎而后,郡縣絕無以符瑞聞?wù)?,而水旱、札瘥一切咎征,前史所罕見,皆屢書而無隱。于是六主百五十年,兢兢自保,足以圖存?!盵18]此處既提到“舊史”,又言及“宋史”,由語義可知所指都為宋代官方史籍。方回《桐江集》卷5《平爪哇露布》云:“(爪哇)昔入貢于汴京,嘗見書于宋史?!盵19]此處的“宋史”所指也是很明確的。由以上數(shù)例可見,元人將宋代官修國史稱為“舊史”“前史”“宋史”的情況都極其普遍,并不如熊氏所言元人因為編修《宋史》,有意進(jìn)行區(qū)分。
熊氏也承認(rèn),“有證據(jù)表明,元人所引‘《宋史》’可能即宋官修史籍”,并引用了《文獻(xiàn)通考》中的一個例證[17]433。但是,熊氏隨即又引用《文獻(xiàn)通考》中另一條材料及脫脫等修《宋史》中有關(guān)史料,試圖證明元人著作中的“宋史”為至正三年(1343)前元人所修之《宋史》底稿[17]433-434。《文獻(xiàn)通考》卷118云:
按:宋史所載,鹵簿凡三:至道、政和、紹興皆有之。至道,則國初草創(chuàng)之規(guī),而又參以前代相承之制。紹興,偏安杭都,未遑禮文搜輯,舊典多已失墜,其可見者比承平時不能以半。獨政和所定,則自元豐以來置立詳定禮文所、議禮局,考訂精審,其儀不舛,而其文最詳,故具載之。[20]
熊氏據(jù)此認(rèn)為,“鹵簿屬儀衛(wèi)范疇,宋國史似無‘儀衛(wèi)’一目,而元人所修《宋史》則有‘儀衛(wèi)志’”[17]433-434。其言下之意是《文獻(xiàn)通考》此處所謂“宋史”為元人所修,而非宋國史。宋國史是否設(shè)有“儀衛(wèi)”一目,不得而知,但細(xì)按《文獻(xiàn)通考》此言,馬端臨之意是說宋代史籍中對于鹵簿儀制的記載共有三處,其中政和時期(1111—1118)因為設(shè)立了專門的禮制機(jī)構(gòu)而“其儀不舛,而其文最詳”,所以他在《文獻(xiàn)通考》中“具載之”,則此處“宋史”指的是宋代官方史籍。熊氏還提到“脫脫《宋史》在引用‘舊史’時,同時引用‘《宋史》’,因‘舊史’所指為宋官修史籍,則‘《宋史》’似為至正三年前元人所修之《宋史》底稿”[17]434。據(jù)熊氏言,脫脫等修《宋史》中共有4處引用《宋史》,其中《宋史》卷61《五行志》所引上文已有提及,其“舊史”“宋史”所指均為宋代官修史籍。熊氏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脫脫《宋史》在引用“舊史”時,同時引用“《宋史》”,那么二者所指必然不同,這種看法是站不住腳的。
熊氏隨后又提出“元人對《宋史》的引用有宋末的內(nèi)容”,并舉《(至正)金陵新志》卷13上之中《趙淮傳》為例,認(rèn)為“趙淮主要生活在宋末,其忠義事跡見于恭帝德祐年間,而如前所述,不論是宋修國史還是實錄,都沒有這一時期的記載。雖然當(dāng)時還編有《德祐日記》及起居注等,但日記和起居注的體裁是編年體,沒有詳細(xì)的人物傳記”,所以《趙淮傳》中所謂“事見《宋史》”之“《宋史》”是元初史臣所撰《宋史》底稿[17]434。筆者對此仍存疑惑。首先,《(至正)金陵新志》卷首有《新舊志引用古今書目》[21],其中并無所謂《宋史》底稿。其次,如果《(至正)金陵新志》中的《趙淮傳》真的出自所謂《宋史》底稿,而脫脫等修《宋史》又是以此底稿為本,那么二者所記有關(guān)趙淮事跡應(yīng)當(dāng)是相同或相似的。以下試將二書有關(guān)部分進(jìn)行對照比較(詳見表1)。
表1 趙淮事跡對照
資料來源:脫脫等:《宋史》卷450《忠義五·趙淮傳》、卷460《烈女·趙淮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262、13490頁;張鉉:《(至正)金陵新志》卷13上之中《趙淮傳》,見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乙編,李勇先、王會豪、周斌等點校,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9—1580頁。
從表1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發(fā)現(xiàn),《宋史·趙淮傳》和《(至正)金陵新志·趙淮傳》二者篇幅差距懸殊。對此熊氏解釋道,“這主要是因為至正五年(1345)《宋史》定稿之前,元史臣所撰之《宋史》已基本成形,而至正三年(1343)元人在修撰《宋史》時,對《宋史》底稿進(jìn)行了相當(dāng)?shù)母膭印盵17]439-440。仔細(xì)對照《宋史》和《(至正)金陵新志》,二者內(nèi)容主要有如下差異:第一,趙淮兵敗時的屯戍地,《宋史》作“銀樹埧”,《(至正)金陵新志》作“溧陽之永豐圩”。第二,徐王榮勸降趙淮及趙淮詐降之事,《宋史》不載。第三,《宋史》所載趙淮是因喊話李庭芝勿降被殺,而《(至正)金陵新志》所載則是他在元左丞相面前“挺立不跪,抗罵不已”而被殺,未提及李庭芝。第四,關(guān)于為趙淮殉死的妾室,《宋史》中只有一人,《(至正)金陵新志》卻載有二人。無論是篇幅還是內(nèi)容,二者差異如此之大,顯然是有不同史源,而不是像熊氏所說《(至正)金陵新志》出自《宋史》底稿,脫脫等《宋史》則是對底稿刪削改動后的成果。因此,筆者認(rèn)為,《(至正)金陵新志·趙淮傳》中“事見宋史”之“宋史”所指究竟為何,限于史料,尚無法判斷,但應(yīng)該不會是熊氏所謂“《宋史》底稿”(12)《(至正)金陵新志》卷14引用《容齋續(xù)筆》關(guān)于南唐李雄殉國事后有注云:“按《宋史》‘李雄’作‘張雄’?!睆堛C:《(至正)金陵新志》,見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乙編,李勇先、王會豪、周斌等點校,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7—1758頁。脫脫等《宋史》中無張雄其人,其卷3《太祖本紀(jì)三》載:“田欽祚敗江南軍于溧水,斬其都統(tǒng)使李雄?!本?74《田欽祚傳》載:“(田欽祚)領(lǐng)兵敗吳軍萬余于溧水,斬其主帥李雄等五人。”見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3、9359頁?!端问贰匪岳钚叟c《容齋隨筆》所載當(dāng)是同一人,脫脫等《宋史》作“李雄”而非“張雄”,則《(至正)金陵新志》言“‘李雄’作‘張雄’”的“《宋史》”不會是所謂的“《宋史》底稿”明矣。。
此外,熊氏還談到元人著作中有“重修宋史”之說,并認(rèn)為“既言‘重修’,則至正前《宋史》應(yīng)早有成緒”[17]441。這種看法其實也是似是而非。元人著作中提到“重修宋史”的只有黃溍的兩處文字,其他人似未提及。熊氏認(rèn)為“重修”是針對所謂“《宋史》底稿”而言,但筆者更傾向于這是針對至正(1341—1368)前屢修《宋史》而言;至正(1341—1368)前屢修未成,故命重修。熊氏還提到元人有“《新修宋史》”“《新宋史》”“新史”等提法,從而認(rèn)為“所謂‘《新宋史》’‘《新修宋史》’應(yīng)即《宋史》,之所以稱為《新宋史》《新修宋史》,恐怕是為了與元初史臣所撰《宋史》底稿相區(qū)別”[17]442。熊氏也注意到,上述“新宋史”的相關(guān)材料均出自黃溍的文字,但他認(rèn)為黃溍作為著名史家,不會也沒有必要造出一個“新宋史”。對此看法,筆者不能茍同。熊氏認(rèn)為“所謂‘《新宋史》’‘《新修宋史》’應(yīng)即《宋史》”,這是沒有問題的,但這個“新”一定是針對所謂的“《宋史》底稿”而言嗎?黃溍還使用“新史”一詞,按此邏輯,所謂的“《宋史》底稿”是不是就該被稱為“舊史”,那么它與被元人通稱為“舊史”的宋官修國史又如何區(qū)別呢?上文已提及元人稱宋官修國史為“宋史”的情形很普遍,黃溍將至正(1341—1368)時所修《宋史》冠以“新”字以示區(qū)別是很正常的。而且,遼、金、宋三史的纂修一體相關(guān),如果《宋史》在之前已有成稿,那么遼、金二史應(yīng)該也會有成稿,但在元人著作中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重修《遼史》”“重修《金史》”“重修三史”或“新《遼史》”“新《金史》”之類的說法。根據(jù)苗潤博等學(xué)者的研究,耶律儼《皇朝實錄》是元修《遼史》的主要史源之一,而此書“在金大定年間自遼金官藏系統(tǒng)流入耶律履、耶律楚材家族,至天歷年間進(jìn)獻(xiàn)奎章閣,聊供元帝私人賞玩”[22]。其進(jìn)入元朝官方藏書系統(tǒng)若是之遲,而又為元修《遼史》大幅采用,亦從側(cè)面說明至正(1341—1368)修史絕非僅在元人既有成果基礎(chǔ)上“據(jù)以編排”而已。所謂“重修”和“新”只是黃溍個人在行文中的用法而已,并不代表真有所謂“《宋史》底稿”存在。實際上,元人對至正三年(1343)前三史未成書多有提及。元文宗時纂修《經(jīng)世大典》,“帝以嘗命修遼、金、宋三史,未見成績,《大典》令閣學(xué)士專率其屬為之”[1]4179。黃溍自己也講過,三史纂修“久未有成書。今天子至正三年,始命首相總其事”[7]1162。
綜上,筆者認(rèn)為,《宋史》在至正(1341—1368)前“已有成緒”“纂修幾成”,只待確定義例,脫脫等修《宋史》即在此底稿基礎(chǔ)上編排成書這一看法缺乏有力論據(jù),不足憑信。不過,至正(1341—1368)以前的《宋史》纂修雖然沒有成稿,但并非未取得任何成果。邱靖嘉曾提到“文宗朝的三史纂修可能還有少許成稿”[13]117。袁桷在延祐七年(1320)十月所作《書孝宗賜史忠定王褒賢臣頌后》中謂:“(袁桷)為國朝史官十五年,獲纂金、宋舊史,簡帙繁廣,猶未克就?!盵4]1985觀其語義,似乎也有部分成稿。當(dāng)然,整部《宋史》肯定是沒有修成的。
學(xué)界以往對元順帝至正三年(1343)至五年(1345)這一時期的《宋史》纂修關(guān)注較多,也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其實在至正三年(1343)以前元代官方就曾多次修纂《宋史》,做了很多工作,也可能有部分成稿。至正時期(1341—1368)的《宋史》纂修是在繼承前朝工作的基礎(chǔ)上開展起來的,比如“三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即非脫脫首創(chuàng),而是早有其思想基礎(chǔ)(13)虞集《送劉叔熙遠(yuǎn)游序》云:“間與同列議三史之不得成,蓋互以分合論正統(tǒng),莫克有定。今當(dāng)三家各為書,各盡其言而核實之,使其事不廢可也。乃若議論,則以俟來者?!币娎钚奚骸度摹?第26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頁。此前修端也有遼、金為北史,北宋為宋史,南宋為南宋史的主張。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45《辯遼宋金正統(tǒng)》,四部叢刊初編第2028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版,第5A頁。。對至正三年(1343)前《宋史》纂修情況的考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rèn)識和利用《宋史》這部重要史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