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祎琳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海淀 100872)
拒絕和被拒絕可謂是王家衛(wèi)電影的一個隱性主題。不想被拒絕,所以先拒絕別人。拒絕常常與孤獨相聯(lián)系,在擁擠喧鬧的都市當中,男男女女擦肩而過,共譜一首孤獨樂章。本文聚焦“孤獨”這一情感體驗,結(jié)合現(xiàn)代性理論,從鏡頭和影像等視聽語言的角度探討電影《重慶森林》所傳達的孤獨與浪漫意涵。
王家衛(wèi)心里一共有三個故事,《重慶森林》講述了其中的兩個,一個關(guān)乎失戀,另一個詮釋暗戀,第三個則演變成了另一部電影——《墮落天使》。影片《重慶森林》的背景設(shè)定在香港這一都市空間,兩個彼此獨立看似并無交集的故事被拼貼在快餐店這個背景下。
如果說鄉(xiāng)土、田野是農(nóng)村銘刻在人們腦海中的經(jīng)典標志,那么商場、寫字樓和地鐵就是大都市的商標,承載著商業(yè)和利益的社會指稱性。在偌大的商場中,無數(shù)個商鋪林立,五光十色的宣傳品讓人頭暈目眩。正如法國社會學家伊夫·格拉夫梅耶爾所言,“城市乃是符合活動和個人分化的最先進形式的社會活動空間結(jié)構(gòu)”[1]。城市空間可謂是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電影和城市空間則是互為鏡像的兩種話語表達。城市是流動的,而身處其中的人是孤獨的?!俺鞘锌臻g是男男女女相遇的模式,也是分離的模式。”[2]城市如同一座鋼筋水泥式的森林,置身其間的人們越來越理性與算計,同時越發(fā)孤獨和疏離。
艾倫·斯溫伍德在《現(xiàn)代性與文化》中說:“現(xiàn)代性來源于城市生活?!盵3]在19世紀法國都市巴黎,波德萊爾找到了現(xiàn)代性。半個世紀后,齊美爾在柏林同樣感受到了現(xiàn)代生活的特征。而在20世紀末的中國香港,流動的人與空間共同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性的空間景象。
快餐店(包括前臺和走廊)、超市、麥當勞、酒吧,這些場域往往具有“現(xiàn)代性”和“消費性”的雙重意涵,影片《重慶森林》在表現(xiàn)這些空間時,常常沒有出現(xiàn)景深和遠景,凸顯了這些空間的擁擠狹窄屬性。這樣一種封閉孤獨的空間表達,給人帶來“雙重的、現(xiàn)代性的焦慮:精確的壓迫和飄忽的不安”[4]。在讓人窒息焦慮的空間中,主人公的孤獨被渲染和傳達。
“畫框是第一重封閉的切割(第四堵墻),畫框內(nèi)部的墻壁、柱子、窗戶、欄桿等刻意構(gòu)成第二重的封閉切割。”[5]柱子、窗戶等不但可以表達封閉感,還能夠體現(xiàn)縱深感。導演常常會利用門窗、簾子、玻璃、煙霧、雨和建筑物等創(chuàng)造“隔景”,形成畫面的縱深感,使影調(diào)豐富變化。例如,在影片《戀戀風塵》中,主人公阿遠去裁縫店找阿云,侯孝賢導演總是安排兩人隔著鐵欄桿說話,這使整個畫面變得更加豐富。
《重慶森林》中,導演擅長利用“隔景”傳達一種主人公“被隔離”的孤獨無援。代號223的警察何志武(金城武 飾)失戀后,常常選擇去跑步,“把身體中的水分蒸發(fā)”,這樣就不會流淚了。在拍攝跑步的戲份中,攝影機先是透過跑步的操場進行中遠景拍攝。于是觀眾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操場密密麻麻的網(wǎng)格下,主人公何志武在快速奔跑,通過某種隔離,影片加強了空間的縱深效果,進而傳達出一種孤獨與疏離。
主人公與所處空間的關(guān)系也是一種表現(xiàn)情感的方式。223在失戀后選擇給各種人打電話,隨著被拒電話數(shù)量的增多,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畫面也漸漸變得傾斜,這暗示他生活失重,內(nèi)心空虛,以及他于另一端談話者的無足輕重。
孤獨常常與“缺乏安全感”相掛鉤,影片在表現(xiàn)663(梁朝偉 飾)失戀后的孤寂心情時也巧妙地借助了663所在的空間和一條扶梯。通過663送別空姐女友、阿菲(王菲 飾)在663家里故意偷偷與663打招呼這兩個小細節(jié),電影交代了663住所的一種不穩(wěn)定性。“這條全球最長的扶手電梯,王家衛(wèi)著眼點不在其長度,而在于它與兩旁住屋的交錯。”[6]198
“家”作為一種私人空間,按理應該具有一定的隱秘性、非公開性和穩(wěn)定性。而663的家卻在人來人往的電梯旁,是容易被干擾、侵犯且不安穩(wěn)的。影片用鏡頭語言交代了主人公663住所與公共空間的一步之遙和不可分性。住在容易受干擾房子里的663,想必也是缺乏安全感的孤獨存在。
在王家衛(wèi)的眾多電影中,時間是永恒的主題,例如《阿飛正傳》中那著名的“一分鐘”——“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jīng)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通過對時間的各種強調(diào),王家衛(wèi)把“此時此刻”從漫長的時間序列中抽離出來,斬斷“現(xiàn)在”與過去乃至未來的關(guān)聯(lián),使“現(xiàn)在”變得孤立無援,暗合主人公的孤獨體驗。
人物如果非常在乎“此時此刻”,其實也暗喻對未來不確定性的一種恐懼。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是不會時時刻刻關(guān)注時間的,成語“度日如年”就很好地表達了人物在焦慮無助的心理狀態(tài)下對時間的格外敏感。在對時間的強調(diào)中,人物的孤獨感也不言自明。
有學者分析:“時間在王家衛(wèi)的掌控中,已完全打破了自然順序的時光流變,而更接近一種心理狀態(tài)。”[7]筆者認為,在《重慶森林》中,時間的客觀性被蒙太奇等電影技法所消解,既可以被無限延伸,亦可以被快速縮短。例如,女殺手與223的一夜溫情有十余分鐘,阿菲當空姐的一年用寥寥幾個鏡頭就交代完畢。
時間也借助其他物件得以表現(xiàn)。失戀的主人公何志武從被女友阿May拋棄的愚人節(jié)那天起,每天都要買一罐鳳梨罐頭。如果到五月一號那天,三十罐罐頭都吃完了,阿May還沒有回心轉(zhuǎn)意,那他就默認這段感情過期。影片多次給罐頭以及生產(chǎn)日期特寫,交代時間的流逝,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除了借助罐頭表達時間,計時牌時間切換的瞬間被攝影機捕捉和記錄下來,讓人感到緊張、焦慮和無助。
時間與現(xiàn)代性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工業(yè)化時代的一切機器都需要計算效率,而效率必須要由時間來度量。如果沒有鐘表,沒有統(tǒng)一時間,大規(guī)模的現(xiàn)代生活便無從展開。正因如此,鐘表也被稱作工業(yè)社會的組織者、維持者和控制者。齊美爾曾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一文中舉例說明了時間對經(jīng)濟交流的重要性,“倘若柏林的所有鐘表突然都走得不準了,那么,即使各鐘表所指示的時間差不超過一小時,也足以使柏林的整個經(jīng)濟交流和其他方面的交往生活陷入長時間的混亂。”[8]
著名詩人木心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在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時常感嘆時間的轉(zhuǎn)瞬即逝。德國學者哈爾特穆特·羅薩曾在《加速:現(xiàn)代社會中時間結(jié)構(gòu)的改變》一書中,提出了加速理論。社會在發(fā)展,技術(shù)在進步,人的生活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人們對“大都市時間”的感受,并非是沿著一個共同時間線的雙重、平行時刻的“同時性”,而是感受著正在逝去的存在,經(jīng)歷著瞬間性和轉(zhuǎn)瞬即逝的同時性。
《重慶森林》,片名何解?它無關(guān)“重慶”和“森林”,而是指香港的重慶大廈。兩個故事交匯點的外賣店Chung King Express則是重慶大廈一層的快餐店。“重慶”意指香港的重慶大廈,是九龍尖沙咀的一座混合型大廈,擁有大量廉價賓館、商店、食肆、外匯兌換店及其他服務行業(yè),住客主要是香港的少數(shù)族裔人士,它擁擠、動蕩且混亂;“森林”意指“水泥森林”,在擁有密集、高大的現(xiàn)代建筑物的水泥城市,人與人之間遙遠不可即,每個人某種意義上都是渴望交流的啞巴。
“都市中壓倒性的勞動分工使人越來越孤立”[9],個人僅僅是都市巨型機器當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齒輪。個性的表達被勞動分工壓制。隨著技術(shù)理性風頭愈盛,道德、藝術(shù)的領(lǐng)地不斷被侵占,人們變得無家可歸,精神家園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平庸、無聊、缺乏想象力,成為現(xiàn)代人的一種趨勢。
在電影理論中,攝影機可謂是“一只懸浮在空中的眼睛”。它可以讓銀幕前的觀眾從任何位置、任何角度注視男女主人公的一舉一動?!吨貞c森林》一開頭,就以手搖攝影機拍攝追逐戲份,“伴以定鏡效果和暈眩模糊的影像,強調(diào)了由靜止定鏡捕捉快速動作的矛盾。”[6]27
杜可風大量采用甩、奔跑攝影等手法來拍攝223何志武抓賊以及女殺手逃跑的片段,畫面模糊晃動,再加上一些零碎的剪輯,這些頗具主觀性的鏡頭表現(xiàn)了一種頭暈目眩的效果,進而烘托了主人公的恐懼不安情緒。電影打破視覺定式和拍攝常規(guī),攝影機常常雜亂無章地四處運動,突然在某一秒逼近主人公,視覺效果頗具沖擊力。
王家衛(wèi)在《重慶森林》中大量使用手持攝影式的跟拍?!疤卣魇钱嬅娌黄椒€(wěn),且搖擺跳動,跟拍提供了主觀鏡頭的功能,讓我們跟在主角的后面,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而忽略了身旁其他的人?!盵10]在手持拍攝的鏡頭下,攝影機就如同我們的眼睛,我們離主角很近,卻跟其他人距離很遠,這也暗合電影中的臺詞“每一天你都會跟許多人擦身而過”。
攝影師杜可風的攝影以運動鏡頭見長,他喜歡使用手提攝影機,像《重慶森林》中梁朝偉和王菲的那一段大多是由其親自掌機,并用手提完成拍攝。在杜可風看來,手提攝影機的活動空間較大,有能量,懂得跟住對象,不像使用路軌那么硬和死。張藝謀在作品《有話好好說》中,也曾使用手持攝影去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的急促動蕩與都市人的浮躁心理。2002年由陸川導演、姜文主演的《尋槍》中,手持攝影則表現(xiàn)了丟槍后馬山(姜文 飾)恍惚的精神狀態(tài)。
奧利維婭·萊恩在著作《孤獨的城市》開篇寫道:“無論身處何地,你都可能感到孤單,但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數(shù)百萬人圍繞著,又會催生出一種別樣的孤獨的滋味?!盵11]如果說城市是一個人體,那么個體就是原子化的細胞,彼此獨立又疏離。地理空間意味上的一米之隔,在心理層面卻可能有著銀河之遙。孤獨不是因為方圓十里無人在,而是源自聯(lián)系和親密關(guān)系的稀缺。正因為如此,人們內(nèi)心相當渴望能夠擁有傾訴的對象。警察223在酒吧搭訕女殺手,阿菲默默暗戀警察663,都是他們填補內(nèi)心空白的一種方式。
為了表現(xiàn)663和阿菲似遠似近的奇妙距離,影片當中的不少鏡頭語言也值得細細品味。以快餐店老板勸說663為女友買夜宵時換個選擇的片段為例,自始至終都是663和老板在對話,卻時不時出現(xiàn)阿菲的“奇怪”鏡頭(不是跳舞就是扇風)。663在前臺,阿菲在快餐店里面(與前臺相對應),兩人的距離并不近;但通過鏡頭語言,暗示了阿菲一直在偷偷關(guān)注、暗中觀察663,與阿菲的“暗戀”相合。
影片中有兩幕相當經(jīng)典。一幕是663手持咖啡杯,阿菲趴在吧臺上發(fā)呆,人群在畫面中快速流動。這一靜一動,相得益彰。此處使用了慢速攝影,把人群的來來往往和主人公的“呆滯遲鈍”放在同一個畫面里,產(chǎn)生了絕妙的化學反應。通過這種方式,借來往人群為背景,展示他們的“無動于衷”和“相對無言”,說明彼此還存在一定的距離;與此同時,畫面也突出了兩位主人公的主體地位,暗示兩人很有可能會產(chǎn)生聯(lián)系。另一幕則是,663在“加州”酒吧百無聊賴等待阿菲的到來。影片將663向點唱機投硬幣的動作慢速播放,背景是來來往往的陌生人。陌生人來了又走,自己想要等的人卻苦等不至。663此時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讓人感同身受。
第八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重慶森林》在14秒內(nèi)被搶光,出票量2064張,成為最快售罄的Top3,僅次于《布達佩斯大飯店》和《泰坦尼克號》,可見觀眾對這部電影的喜愛。談及喜愛這部電影的原因時,不少觀眾都會提到第二個故事的主人公——阿菲(王菲 飾)。
在影片當中,王菲飾演快餐店的一位女招待阿菲,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常常把收音機開很大聲,放的是《California Dreaming》,又跳又唱,搖晃身體,晃動杯子,做事漫不經(jīng)心?!禖alifornia Dreaming》是美國搖滾樂隊組合The Mamas & The Papas在1966年發(fā)行的單曲,輕快而稍顯憂郁的風格讓人很著迷。在電影中展現(xiàn)了阿菲對于自由和自我解放的向往,她故意把音樂放很大聲,也許是因為在快節(jié)奏的音樂中,人能夠忘掉很多煩惱。她愛玩,愛夢游,心底有著一個加州夢。
因為拆了663的女友留在快餐店給他的“分手” 信,阿菲知曉了他的心情,偷拿他的鑰匙,趁他不在時常潛入他家。對阿菲而言,這就像是一場夢游。阿菲在663的家中格外可愛,她默默改變他的環(huán)境:幫他收拾屋子,為植物澆水,喂養(yǎng)金魚,換掉毛巾和牙刷杯,換掉毛絨玩具,把663前女友的照片換成自己的,把自己喜歡的音樂留在那兒,刪掉663前女友發(fā)來的電訊……直到有一天被663撞見,她驚慌失措,匆匆逃跑。
影片結(jié)尾,阿菲沒有赴約前往加州酒吧,而是去了美國加州,她給663留下了一封信;一年后阿菲當了空姐,兩人重逢,663已經(jīng)成了快餐店的老板。663拿出信里那張已經(jīng)模糊的登機證,阿菲問他想去哪,663嘴角一笑:“無所謂,你想去哪就去哪?!弊匀挥置篮?。
關(guān)于王菲,導演王家衛(wèi)稱:“其實王靖雯是我所有女演員里面最特別的一個,因為她不用力的,演戲不需要用力,她很有天賦。你叫她做什么,她有辦法讓這個角色成為她自己的一部分。她是很無所謂就做到了。但是,你看她這部分的時候又會覺得就是要她演才行?!倍醴普f:“在拍《重慶森林》時,我都不知自己做什么,糊里糊涂,之后又糊里糊涂得獎?!?/p>
在《重慶森林》中,如果用兩個字概括王菲的演技,當屬“自然”二字。主演王菲憑借此片提名第十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并榮獲斯德哥爾摩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在電影里,她就像個精靈,搖頭晃腦的樣子可愛狡黠,形體動作自然,毫不刻意做作,把一個暗戀者的狀態(tài)完美體現(xiàn),整個人散發(fā)出“夢游”般的夢幻氣質(zhì),引人注目。鬼才導演昆汀曾經(jīng)大力贊美王菲在這部電影中的精彩表現(xiàn)——總覺得沒有人看了這部片子而不愛上王菲的。
王家衛(wèi)可謂是第二波香港“新浪潮”制造的最后一位“作者”導演。電影《重慶森林》蘊含著后現(xiàn)代美學風格,綜合運用了鏡頭、影像等視聽語言渲染了一種由現(xiàn)代性所生發(fā)的孤獨感。與此同時,這份孤獨感并不是完全晦暗無光的,正如影評人賽人所言:“王家衛(wèi)之前之后的作品都不如《重慶森林》那般自在輕盈”[12],《重慶森林》的總基調(diào)是哀而不傷的,阿菲的跳脫與豁達之性格也是在王家衛(wèi)作品中少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