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語張家口方言副詞“緊”的用法及語法化

張 艷 武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張家口市地處河北省西北部，與山西省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接壤。根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張家口方言屬于晉語的張呼片。晉語中“緊”用作副詞的頻率高且意義豐富，但前人對“緊”作為副詞用法的研究并不多見。武玉芳指出,“緊”在大同方言中有情狀副詞和時間副詞的用法[1]。在張家口方言中，“緊”還可以用作語氣副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本來就”，具有連接功能。邢福義在句法和小句聯(lián)結(jié)的基礎(chǔ)上將副詞分為一般副詞、語氣副詞和關(guān)聯(lián)副詞3類[2]，但實際上并不存在純粹的關(guān)聯(lián)副詞，每一個具有連接功能的副詞都是兼屬其它小類的副詞。下文擬以崇禮方言為例，對張家口方言中“緊”的一般副詞和語氣副詞用法進行分析。文中出現(xiàn)的文獻語料均引自北京大學CCL古代漢語語料庫。

一、“緊”的一般副詞用法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形容詞“緊”的義項主要有：物體受到壓力呈現(xiàn)的狀態(tài)；非常接近；事情急。張家口方言中的“緊”除了與形容詞的用法一致外，還可以用作情狀副詞、時間副詞、頻率副詞和程度副詞。

(一)“緊”用作情狀副詞

“緊”作狀語用于謂語之前，構(gòu)成“緊+形容詞/動詞”的句式，表示“一直不?！钡某掷m(xù)狀態(tài)。在普通話中，當事情緊急時可以說“緊趕”和“緊催”等。張家口方言中“緊”的使用范圍更大，持續(xù)性動詞都可以成為“緊”修飾的對象，如“緊說”和“緊做”等，表達否定和不滿的意思。如：

例1.緊說你先走哇，硬要和我廝跟。(一直和你說你先走，非要和我一起。)

例1中的“緊說”表示說話人“一直說”，但仍沒有達到目的，后一分句中的“硬要”強化了不滿的語氣。表達否定含義的“緊”常常構(gòu)成“緊+形容詞/動詞+也/都/就/還+否定性動賓短語”的句式，如：

例2.緊忙著就不早了。(一直忙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早了。)

例3.這么多活，這緊著做也做不完。(這么多活，一個勁兒地做也做不完。)

上述兩例是說話人為了實現(xiàn)某個目的而主動地一直在做某事，結(jié)果卻沒有達到預(yù)期效果，表達了消極抱怨的語氣。

(二)“緊”用作時間副詞

“緊”用作時間副詞，根據(jù)意義的虛實，可以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緊”的意義較為實在，通常用作“緊著”，意為“一直”，強調(diào)動作的持續(xù)時間。相比于情態(tài)副詞的用法，“緊”用作時間副詞少了“著急”的含義，語義進一步泛化，主觀性色彩增加，經(jīng)常用在表達否定含義的句子中，表達對受話人持續(xù)狀態(tài)的否定和不滿之意，語氣較為強烈。如：

例4.你這人也是，緊著在人家家鬧什了。(你這人也是，一直在人家家呆著干嘛。)

例5.孩子咳嗽，你那緊著抽煙。(孩子咳嗽，你別抽煙了。)

例4和例5中的“緊”很明顯沒有“加緊”的意義。例4是在某種情境下對受話人持續(xù)的行為表示否定和不滿；例5則是要求受話人停止正在進行的行為，為祈使語氣。

例6.別出去了，飯緊等熟呀。(飯眼看熟了。)

例7.你女人緊等緊生呀。(你女人眼看就要生了。)

從例6和例7可以看出，“緊等”是表示“短時義”的時間副詞，用于某一動作行為很快就要發(fā)生的情況，側(cè)重于說話人的主觀判斷。

(三)“緊”用作頻率副詞，表“總是”

“緊”用作頻率副詞，意為在一段時間中多次做某事，強調(diào)動作頻繁，用在消極語境中。如：

例8.這點事不能緊著麻煩你。(這點事不能總是麻煩你呀。)

例8中“緊著”用于否定句中，強調(diào)接連不斷地“麻煩你”，含有否定和不滿的語氣。

(四)“緊”用作程度副詞，表示“最”

張家口方言中，“緊”后附方位名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最”，表示程度極深。如：

例9.我個子矮，排在緊前面。(我個子矮，排在最前面。)

例10.緊南邊半畝給了村長。(最南邊半畝給了村長。)

二、“緊”的語氣副詞用法

“緊”的語義大約近似于普通話中的“本來、都”。根據(jù)楊榮祥的研究，“緊自”是語氣副詞，“自”是一個副詞詞尾，不表示實在意義，在雙音化的大趨勢下用來湊足音節(jié)[4]。由此可以推斷，“緊仔”“緊著”和“緊要”與其是同一類詞。

(一)“緊”用作語氣副詞

在張家口方言中“緊”用作語氣副詞。語氣副詞是用于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的主觀態(tài)度、與情態(tài)有密切關(guān)系的一類副詞[5]。一方面，“緊”表示對事實的確認和強調(diào)，這符合語氣副詞的定義；另一方面，“緊”與其它副詞連用時，通常位于最外層。如：

例11.你緊著都沒錢，別管他的閑事。(你本來都沒錢，別管他的閑事。)

例11中“緊著”與副詞“都”連用，表示對“你沒錢”這一事實的確認和強調(diào)?！熬o著都”可以替換為語氣副詞“本來就”。

(二)語氣副詞“緊”的語用功能

宗守云指出，“緊自”用在“緊自……還/又……”句式中，表示語義的遞進，可將其概括為“以一種消極狀況為基點向前推進到另一種消極狀況”[6]，即“緊著”分句和其后面的分句在邏輯上構(gòu)成一種“雪上加霜”的狀況[7]。觀察上述用例，遞進關(guān)系實際上是由語境決定的，去掉“緊”仍然能表達這層含義，因而“緊”的關(guān)聯(lián)作用處于次要的地位。“緊”用作語氣副詞，主要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認識，是對消極情況的確認和強調(diào)。同時，可作為焦點標記成分，起到突出焦點的作用。如：

例12.他緊自沒錢，孩子又病了。(他本來就沒錢，孩子又病了。)

例13.緊要兒你胃不舒服，還喝涼水。(你這胃不舒服，別喝涼水。)

例12是對句中謂語成分進行強調(diào)；例13“緊要兒”用在主語之前，是對整個分句的強調(diào)。上述兩例中的前一分句都是已知信息，如去掉“緊～”句意基本上沒有變化，但加上表示強調(diào)的“緊～”之后，已知信息所在的分句成了話語的焦點，語氣變得委婉。“緊”作為焦點標記，在句中主要實現(xiàn)兩種語用功能：

第一，是強調(diào)功能。齊滬揚將強調(diào)的方式分為“順轉(zhuǎn)強調(diào)”與“逆轉(zhuǎn)強調(diào)”[8]。順轉(zhuǎn)強調(diào)表示對某一情況的確認，可以和同樣具有順接功能的“是”連用。例12中的“緊自”是順接強調(diào)，強調(diào)消極的現(xiàn)實，可以說成“緊自是沒錢”。逆轉(zhuǎn)強調(diào)是說話人對客觀事物肯否態(tài)度的強調(diào)，造成轉(zhuǎn)折和對立情況的出現(xiàn)[8]。委婉的語氣是一種逆轉(zhuǎn)強調(diào)，例13通過強調(diào)消極的現(xiàn)實條件對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情況實施否定,與之共現(xiàn)的成分“還”也是逆轉(zhuǎn)強調(diào)詞。

第二，是評價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傳信評價。傳信是指從說話人角度考慮，表明說話人對話語內(nèi)容的態(tài)度和評價。“緊”的使用加入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和情感。兩種不同的強調(diào)方式相應(yīng)地在評價功能中體現(xiàn)出不同的主觀態(tài)度。如：

例14．你看小李，緊自感情生活不如意，又丟了工作。(小李，本來感情生活就不如意，工作還丟了。)

例15.緊家里亂，你又給買東西。(家里本來就很亂，你不要給添東西了。)

例14“緊自”確認消極的現(xiàn)實條件，表達對他人“雪上加霜”境遇的無奈和同情；當用于自己時，也表達自憐的情感。例15“緊”強調(diào)消極的條件，來制止聽話人以后的行為，表明了說話人的態(tài)度，有委婉否定和不滿的含義。

三、“緊”的語法化過程

在張家口方言中，“緊”除了意義實在的形容詞用法外，還有意義較虛的語氣副詞的用法。可見，“緊”的不同意義并存經(jīng)歷了一個語法化過程。

“緊”的本義是絲弦受到壓力而呈現(xiàn)出急張的狀態(tài)?！墩f文解字·臤部》：“緊，纏絲急也。從臤，從絲省?！盵9]緊是形容詞，漢代之前主要充當謂語。如：

例16.戈戟之緊，其厲何若。

上例出自《管子·問》，“緊”指弦與弦之間的距離近，“急”指時間臨近帶來的緊迫感，后來便用“緊急”泛指緊張急迫的狀態(tài)。此外，由于使人感到緊張和急迫的事一定是重要的，因此唐代開始出現(xiàn)近義并列的雙音詞“緊要”，雙音詞的意義由“緊”獨自承擔。如：

例17.馳緊急之弦張兮,慢末事之委曲。(東漢·傅毅《舞賦》)

例18.四拜讀章竟，太歲皆當緊要，須正心整頓取法也。(唐《要修科儀戒律抄》)

例19.長曰宗，恭事伯父，掌握格律，舉直措諸，巨細無私，緊之是賴。(《唐代墓志銘匯編》)

例17中的“緊急”表現(xiàn)彈奏的急促；例18中的“緊要”是形容詞作謂語，表達重要的含義；例19的“緊”是形容詞活用為名詞，作主語，意為“重要的事都依賴他”，“緊”放在句首位置帶有強調(diào)語氣。

石毓智認為，5～12世紀是漢語雙音化趨勢發(fā)展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10]。在宋代，“緊”組成的雙音詞的使用頻率高，“緊～”是情態(tài)副詞，可以移位到謂語前作狀語。如：

例20.若不歸，本家復罪如初，當令緊切擒捕。(北宋《冊府元龜》)

例21.遇事每每著精神照管，不可隨物流去，須要緊緊守著。(北宋《朱子語類》)

元代，“緊”出現(xiàn)了程度副詞的用法，開始了語法化進程。如：

例22.雨大得緊，前路又沒去處。(元·楊顯之《臨江驛瀟湘秋夜雨》)

“雨大得緊”突出的是雨的急驟狀態(tài)，雖然“緊”仍承擔“急”的語義，但已經(jīng)可以表示程度了，也就是用狀態(tài)的急和重要來指代程度深，此時，“緊”進一步虛化，表示狀態(tài)達到了極點，可以置于名詞之前作修飾語。除了自身的語義基礎(chǔ)外，在句中的位置也是“緊”虛化成程度副詞的重要因素。如：

例23.緊古之民，士農(nóng)工賈茍一弗業(yè)，莫衣莫茹。秦漢以降，利祿兼趣。(元·朱德潤《存復存續(xù)集》)

上例中，根據(jù)“秦漢以降”可以推測出“緊古”是上古和遠古的意思，主要意義由“古”承擔，“緊”在句首，意義發(fā)生虛化，表示程度極深。這一用法保留在張家口方言中，程度副詞“緊”修飾處于順序語義場中的詞語，如“緊前面”。

明代，“緊”發(fā)展出時間副詞的用法，根據(jù)語法化的并存原則，新形式和舊形式會同時存在[11]。因此，用作情狀副詞和時間副詞的界限并不明晰。如：

例24.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金瓶梅》75回)

例25.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過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它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吧。(《金瓶梅》14回)

“緊等”經(jīng)歷了一個從短語到詞的詞匯化過程。例24中的“緊等著”是偏正短語，“緊”修飾“等著”，表示趕緊，同時隱含時間短的意義。由于兩者的連用頻率高，“緊等”逐漸降為詞，如在例25中作狀語修飾謂語“要回”，仍表現(xiàn)“趕緊”的情態(tài)，側(cè)重強調(diào)時間上的緊迫，替換為時間副詞“眼看就”也能說通。這時，“緊等”還不能算是嚴格的時間副詞。當詞匯再一次發(fā)生虛化，“緊等”就失去了具體的語義特征。在張家口方言“飯緊等熟了”中,“緊等”完全虛化，“等”的動作含義變得模糊，但緊迫意義保留下來，表示時間上的“即將”。

除時間副詞用法之外，“緊”的語氣副詞用法在明代也趨于成熟。如：

例26.那武松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金瓶梅》87回)

例27.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金瓶梅》75回)

上面兩例中的“緊”放在主語前或后，表示確認和強調(diào)，這已經(jīng)很接近張家口方言中語氣副詞的用法了。例26強調(diào)武松“雪上加霜”的情況，例27通過強調(diào)消極的現(xiàn)實條件來否定“掇弄”的行為，有委婉的語氣。但說話人所要實施的言語行為并不局限于否定。如：

例28.周嫂兒道：“是了,舍著俺兩個的皮臉替狄大爺做去,緊子冬里愁著沒有棉褲棉襖合煤燒哩。(《醒世姻緣傳》71回)

例29.狄希陳道：“你悄悄的罷，緊仔爹不得命哩?！?《醒世姻緣傳》76回)

上述兩例中的前一分句是說話人實施的言語行為，后一分句強調(diào)言語行為的原因條件。馮春田認為，與表示遞進關(guān)系相比，表示條件的“緊著”實現(xiàn)了語法意義上的歷史發(fā)展[12]。“緊～”出現(xiàn)在后一分句的句首，既是焦點標記，又有連接作用。這說明在表示條件的語境中，“緊”在推理機制的作用下會由語氣副詞逐漸演變?yōu)檫B接功能占主導的連詞。

“緊”的語法化過程中，主觀化是一個重要因素，實施言語行為的條件表現(xiàn)了說話人的立場和態(tài)度。表示持續(xù)義的“緊著”也可以實施否定的言語行為，主觀化色彩強，出現(xiàn)時間較晚，清代始見1例，如：

例30.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清《紅樓夢》)

綜上可知，“緊”在張家口方言中除了和普通話一樣作形容詞之外，還能作情狀副詞和時間副詞，表示一直的持續(xù)狀態(tài)和較短時間發(fā)生的行為動作；用作頻率副詞，表示“總是”；用作程度副詞，表示程度深；用作語氣副詞，表示強調(diào)。從語法化過程可以看到，“緊”的副詞用法在普通話中大多消失，但在張家口獨特的方言環(huán)境下得到發(fā)展，并且詞義進一步虛化，有向連詞轉(zhuǎn)化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