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神佛伊河流

維摩

從前，十萬神佛還沒有被圍墻所阻，進門不需要付費，山是野山，路是野徑。不遠處，河水自由奔放，想寬便寬，想窄就窄，想覆船便覆船。山下有泉，泉里涌出溫水，無論盛夏還是苦寒，總是溫吞吞的樣子。

有山便有寺，寺極小，無需過多的建筑，石洞內(nèi)便可容身、起居、禮佛。

神佛或站或坐，無一不是背靠山崗，面朝流水。流水那邊依舊是山，山上依舊是大大小小的洞窟，里面是未完工的神佛。傳說山原本是一座，洪水時代，大禹劈山導(dǎo)河，便一分為二，有了豁口。南風(fēng)從豁口長驅(qū)直入，吹暖洛陽城的春天。

開元二十四年

迎著春風(fēng)走過來的，是一個騎驢的青年。天色將晚，暮光從河水上反射過來，照得門墻斑駁，寺門口的僧人正要掩門，就被青年叫住了。僧人注意到他顴骨很高，挽驢的手指又瘦又長?！皟缮较鄬Γ絷I，伊水歷其間，”他指著不遠處的那個豁口問，“那是伊闕吧？”又指指對岸東邊的山腳：“那里應(yīng)該就是漢代的伊闕關(guān)，關(guān)外便是秦將白起擊潰韓魏大軍的古戰(zhàn)場吧？”他思緒翩飛，語速迅疾，僧人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說完這一通，他從驢背上跳下來，近前施了個禮：“請問伽藍尊名?！?/p>

這里是奉先寺。

打擾了，能否在貴寺借住一晚？

你是？

我從城里出來，不久前剛剛參加過進士考試。

是今科的考生啊，快請進吧。

作為皇家資助的寺廟，這是整個龍門西山最大的建筑，而且接待考生也算義務(wù)——考生和貢品一樣，都是送給皇家的“尖貨”，皇家寺廟怎能拒絕他們呢？

僧人發(fā)現(xiàn)，這個青年好像不怎么開心。在這個時候，不開心的事一定是沒有考好。于是他借著暮光，帶青年參觀了整座廟宇，算是散心，也算是開解，自然，也拜謁了那尊聞名天下的佛像。這尊佛像從貞觀二十三年開始動工，時年二十五歲、還沒有當(dāng)上皇后的武則天“助脂粉錢二萬貫”，佛像完工后，她已經(jīng)到了五十歲。如今，又過了六十一年，慕名而來的人不知有過多少，也不知道多少人會在佛前有所領(lǐng)悟。僧人想，這個青年或許會是悟道者之一吧，然而，流傳下來的文獻里，沒有只言片語談到青年看見大佛時的情形，也許，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尊精美的群像。

對于這個城市來說，他既是旅客，也是歸人。

他生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鞏縣。幼年時，父親在很遠的地方做小官，因為母親早亡，他寄居于建春門附近的仁風(fēng)里。那里是他二姑母的家，他受到的照顧甚至超過了姑母的親生兒子。小時候兩個孩子都得了病，姑母請巫醫(yī)來看，巫醫(yī)認為房子?xùn)|南角有利于病愈?！肮盟煲鬃又匾园参遥沂怯么妫弥幼洹薄诤髞淼奈恼轮?，他很深情地寫到了這個故事。

開元十八年六月，洛河、瀍河漲水，南方來的船只被淹，天津橋、永濟橋被沖毀，洛陽受災(zāi)居民達千余家。他避災(zāi)離洛，短暫在豫西晉南一帶走了走，第二年，索性開始漫游江南的生活。

壯游是那個時代的風(fēng)氣，似乎沒有走過萬里路的詩人，無法成為好詩人。江南的游歷，也使得他胸襟開張，壯志滿懷。太平盛世，實現(xiàn)志向的最佳方式，莫過于科考做官了。

開元二十一年秋天，關(guān)內(nèi)雨水過多，收成不好，谷價大漲，長安無法支應(yīng)朝廷所需的糧食，次年正月，玄宗帶領(lǐng)百官“乞食東都”，直到開元二十四年十月才回長安，所以當(dāng)年的進士科考試是在洛陽舉行的。頭一年，他結(jié)束江南之行返回鞏縣老家，經(jīng)由州縣保舉，在冬天趕到了洛陽，準(zhǔn)備參加第二年春天舉行的大考。

卻不料，信心滿懷地來，失意滿滿地走。

在自己的詩作里，他記述了一宿沒睡的情景：

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

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

第二天，陽光照在盧舍那大佛的發(fā)髻上，二十五歲的杜甫做出了決定：向東去，投奔在兗州做司馬的父親。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這一年，大唐正處在光輝的頂點。正月，北庭都護蓋嘉運大破進犯邊境的突騎施部隊。五月，醴泉人劉志誠聚眾起事，不久即被平定，劉被迅速處死。八月，突騎施汗國遣使請降，玄宗許之。玄宗的寬容不僅體現(xiàn)在對待降敵方面，對部下也是一樣。這年四月，幽州戰(zhàn)線的安祿山奉命出擊契丹、奚等部，吃了敗仗，折損不少。他的上司張守珪派人把他綁赴朝廷，請皇帝治罪。宰相張九齡認為該殺，“玄宗惜其才，竟赦之”，九齡無奈感嘆：“亂幽州者，必此胡也?！?/p>

玄宗所惜的才，大約是樂舞之才。安祿山自小混跡于北部邊境，跳得一手好胡旋舞，通曉六國語言，口才應(yīng)該也不錯。玄宗是資深音樂人，愛屋及烏，對這個能說會道、能歌善舞的胖子很是欣賞。

除了欣賞樂舞之才，玄宗對丹青之才也很青睞。這一年，流落洛陽的陽翟人吳道子被召入內(nèi)廷供奉，賜官內(nèi)教博士。傳說吳“嘗于大同殿圖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又說他在景云寺畫“地獄變”“見者懼罪修善，屠沽為之改業(yè)”。

這一年，三十七歲的王維調(diào)任監(jiān)察御史，后奉命出塞，擔(dān)任涼州河西節(jié)度幕判官?！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大約寫在那個時期。

這一年，日本遣唐副使中臣名代奉詔回國，唐人袁晉卿、皇甫東朝，洛陽大佛先寺沙門道璇、婆羅門僧正菩提先那、林邑僧佛徹及波斯人李密醫(yī)等同行至日本。到達的當(dāng)天，館道璇于大安寺西唐院，講《律藏行事抄》，成為日本弘通律宗的開創(chuàng)者。

十月，長安地震。十一月，洛陽地震。這個月里還有一件大事——以耿直固執(zhí)著稱的張九齡被罷相，權(quán)臣李林甫兼任中書令。“自是朝廷之士，無復(fù)直言?！钡蹏缯绲奶?，雖然耀眼，卻已呈西墜之勢。

這一年的考試，因為“二李事件”弄得很不愉快。朝廷立刻對考試制度進行了改革，管理權(quán)從吏部移交到禮部，并提升了主考官級別。這一年總共取錄了二十七名進士，如杜甫所料，他的名字并沒有出現(xiàn)在榜上。

這一年，三十六歲的李白和朋友岑勛結(jié)伴赴潁陽縣訪元丹丘，三人喝得酒酣耳熱，暢快不已。為了記錄這段美好的時光，李白寫下了《將進酒》。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載，“潁陽，畿。本武林，載初元年（公元689年）析河南、伊闕、嵩陽置。開元十五年更名?！币簿褪钦f，這一年，杜甫和李白同時踩在洛陽南郊土地上，“近在咫尺、失之交臂”。命運注定，要他們的會面再等上十年。

雖然在兩京已有文名，此時李白卻還沒混上一官半職?；蚴怯捎诓恍加诳瓶迹蚴怯捎诩沂辣尘霸?，李白總想另辟蹊徑。前年，他進獻《明堂賦》，去年，他又獻《大獵賦》，文章自然是用了渾身解數(shù)，堆金壘玉，滿紙燦然，可是到玄宗那里如同泥牛入海，一點回音也沒有。

開元初年

時光倒轉(zhuǎn)二十多年，帝國正在強勢上升，朝野蓬勃。很難想象，許多波詭云譎的事情，當(dāng)時竟能歸于安然。

這一年被分為兩段，前一段是先天二年，后一段改稱開元元年。年初，大祚榮的“震國”勢力鼎盛 ，占據(jù)帝國東北部大片地區(qū)，與突厥、新羅結(jié)盟，有戶十余萬，兵數(shù)萬，地方二千里。玄宗派特使崔忻安撫，封大祚榮為左驍衛(wèi)大將軍，渤?？ね?，撤“震國”，巧妙地使之成為了帝國邊境上的一個軍鎮(zhèn)。

七月，左散騎常侍、同中書門下三品魏知古密告太平公主將于本月四日作亂，玄宗集雷霆之力先發(fā)制人，盡掃其黨羽。公主逃入山寺，“三日后出，賜死于第”。這個出生于洛陽紫微宮的女人一生跟政變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政變中她失去過丈夫，在政變中她得到過權(quán)力，最終又在政變中凄然殞命。武則天在世時認為，自己所有的骨肉里，只有太平公主是最像她的。太平公主想必也是這樣認為的，只是她不知道，她的母親是獨一無二不可復(fù)制的。也許在山寺避禍的那三天里，她終于弄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這個時機來得已經(jīng)太晚。

八月三日夜，禪宗六祖惠能在故鄉(xiāng)新州國恩寺“奄然遷化”。傳說他“端身不散，如入禪定”。此時的南北二宗，還沒有決出誰才是中原釋家的主流，但是惠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以及“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已經(jīng)遍傳天下。

十月，玄宗在驪山下搞軍事演習(xí)，講武立威，穩(wěn)定住了帝國軍政。

這一年的進士考試，洛陽人王灣榜上有名。他與比自己年長一歲的詩人綦毋潛交情不錯，但顯然王灣的運氣更好，綦毋潛考中進士是十四年以后的事，此時王灣已任洛陽尉多年。王灣進士及第后第一個職務(wù)是滎陽縣主簿，五年后，他遇到了自己的伯樂——馬懷素。馬懷素曾做過玄宗的侍讀，跟皇上能說上話。當(dāng)時秘書省所藏的典籍散亂無序，馬懷素就有了整理圖書的愿望，玄宗聽說后加封他為修圖書使，在東都洛陽乾元殿主持這項工作。馬懷素上任伊始，立刻搞了個人才引進工程，王灣順利入選。很不幸，第二年馬懷素便病死在任上，好在后任也是內(nèi)行，帶領(lǐng)眾人耗時五年完成《群書四部錄》200卷。這部書相當(dāng)于清代的《四庫全書》，可惜沒有傳世。工程完結(jié)后，王灣并沒有離開洛陽，而是參與了麗正書院的藏書整理工作。這是中國歷史上有據(jù)可查的，最早的皇家書院。接連完成兩項大工程，王灣也得到了提拔，升任洛陽尉。

王灣早年“往來吳、楚間，多有著述”，是個集南北詩風(fēng)于一身的人物。他的作品得到了時任宰相、也是洛陽人的文壇大佬張說的青睞，其中的《次北固山下》最為著名。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該詩頸聯(lián)被認為“氣象高遠，情景交融”，成為中國詩歌史上區(qū)別初唐和盛唐的分界線（明·胡應(yīng)麟《詩藪》），據(jù)說“燕許大手筆”張宰相就曾經(jīng)手書此聯(lián)，掛在處理政務(wù)的地方，讓來往的文官賞讀。

張宰相長于文章，偶爾也寫詩，多為應(yīng)制之作，水平一般，但他眼力非凡。初唐的很多文人詩家，都跟他有過交往。

王灣躋身政壇的時候，王之渙還在西安和洛陽之間當(dāng)“京漂”混日子。某一年冬天，他和王昌齡、高適相約出游，途中遇雪，三人就躲進酒館，一邊吹牛，一邊等雪停。

這時候門外進來一大波人，看樣子像是個歌舞團，其中的四個女子是當(dāng)時京城有名的歌妓。男男女女十來個人圍桌坐下，要了酒菜。等著上菜的空檔，有人就取出琴來，說是要唱曲解悶。唐代唱的流行歌曲，多是以詩句譜曲而成。坐在墻角的三人暗中打賭，說誰的作品出現(xiàn)最多，誰就是三人中的最優(yōu)者。

曲聲響起，一妓唱：“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p>

王昌齡暗自竊喜，用指甲在身邊的墻壁上畫了一道，作為記號。

一妓又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p>

高適也暗自得意，也在墻上畫一道。

一妓又唱：“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半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p>

王昌齡志得意滿，王之渙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他偷指還未開唱的那位歌妓說，剛才那三個都是庸脂俗粉，品位不行，你們那些詩，也就只能哄哄這些人，我看那個美女很有氣質(zhì)，肯定會唱我的詩，如果她不唱，我以后把你倆當(dāng)老師。

話音未落，美妓擊節(jié)唱道：

黃河遠上白云間……

三人大笑，笑聲驚動了歌舞團的人，他們問清緣由，立刻邀請三人合為一處，開心地飲起酒來。

古時酒館常在門口挑有酒旗，因而也稱為“旗亭”。這個“旗亭畫壁”的故事，大約為后人杜撰，但唐人多游歷二京，詩酒為伴，倒也是實情。

王之渙一生瀟灑，不愿受拘束，只做過一兩任小官。在任上，他也是剛直清白，屢遭誹謗。后來干脆辭官回家，死后葬在洛陽。王之渙的墓志出土于邙山，從筆法看，極似出自張旭之手，今存于中國歷史博物館。

孟浩然參加科舉考試前，也在洛陽“漂”過三年，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有一次他去尋友未遇，聽說這位朋友已經(jīng)遠放嶺南，悵然寫下：

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

聞?wù)f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天寶三載

王之渙死后的第三年，玄宗下令改年曰“載”，直至肅宗乾元元年，才重新恢復(fù)為“年”。天寶三載，又是一個有意思的年份。

天寶十五載

這是離亂之年。

去年十一月，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造反。兵鋒所到，無人可擋。叛軍打出的旗號是“奉密旨入朝討楊國忠”，由于楊國忠憑借楊貴妃的關(guān)系把持朝政，治國無能，專權(quán)有術(shù)，朝野怨聲載道，所以這個起兵借口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加之天下太平已久，地方官和百姓都不懂打仗是怎么回事，所以河北各地幾乎沒有抵抗，就被叛軍占領(lǐng)。十二月，安祿山攻破洛陽，黃河天險事實上已不存在，叛軍兵鋒直指潼關(guān)。

在洛陽，安祿山看到山川壯美，宮殿巍峨，市井繁華，再也抑制不住當(dāng)皇帝的沖動。這年正月初一，他授意屬下，指揮洛陽本地的鄉(xiāng)紳名流和宗教界人士勸進。登基后，他自稱雄武皇帝，國號大燕，定都洛陽。在叛軍的強悍攻擊下，大唐帝國岌岌可危。在南線，南陽太守魯炅的十萬唐軍已被武令珣擊潰。在東線，玄宗緊急征召哥舒翰為帥，陳重兵于潼關(guān)，作垂死掙扎。

哥舒翰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數(shù)次擊敗吐蕃、開疆拓土、威震邊陲的哥舒翰了。五十一歲的他在去年二月奉命入京，行至土門軍時，突然中風(fēng)，赤身裸體倒在澡盆旁邊。隨軍醫(yī)官治療及時，救回一條命，但是從此半身不遂，英武不再。哥帥雖然身子骨不行了，但腦子還好使。他深知安祿山遠途而來，后方空虛，河北不穩(wěn)，而郭子儀在北線還有戰(zhàn)力，只要堅守潼關(guān)，局勢很快就能扭轉(zhuǎn)。

果然，這年五月，郭子儀在嘉山大破史思明，斬首四萬級，史思明墜馬跣足逃回。嘉山之戰(zhàn)導(dǎo)致河北十余郡皆殺祿山將吏以降，范陽與洛陽之間的聯(lián)系被割斷，偽燕上下軍心動搖，安祿山甚至做好了放棄洛陽，撤回范陽的準(zhǔn)備。

關(guān)鍵時刻，大唐帝國再次上演將相不和的悲劇。楊國忠借助玄宗之威，屢次催促哥舒翰出戰(zhàn)。六月初四，哥舒翰“慟哭出關(guān)”，在靈寶中伏，唐軍精銳被燕軍前鋒崔乾祐擊潰，僅得哥舒翰和貼身數(shù)百騎入關(guān)。不久，潼關(guān)失守，哥舒翰降。燕軍將哥舒翰解送洛陽，安祿山大喜過望，封之為司空。一代名將，晚節(jié)不保。自此，長安門戶大開。

長安危如累卵，楊國忠拋出了奔蜀之策，玄宗無奈，只得帶領(lǐng)皇族大臣狼狽西行。五十歲的高適在群臣隊伍之中，而十九歲的韋應(yīng)物卻不知流落何處。高適與李白、杜甫分手后，于天寶八載考中進士，投在哥舒翰軍中任掌書記。月初，原本以監(jiān)察御史之職，輔佐哥舒翰鎮(zhèn)守潼關(guān)的高適見勢不妙，撤回長安，緊緊追隨玄宗到四川，從此平步青云。

因為出身貴族，韋應(yīng)物十五歲起就當(dāng)起了玄宗的近侍，出入宮廷之間，常常伴駕游幸。據(jù)說早年“橫行鄉(xiāng)里，鄉(xiāng)人苦之”，也是個浪蕩公子。經(jīng)此一劫，他開始認真讀書，踏實做人，八年后任職洛陽丞。在任上他勤勤懇懇，卻一事無成，離任后留下“為報洛橋游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的悵然之句。后半生他寄情山水，寫了很多好詩，風(fēng)格恬淡，有洗盡鉛華的味道。晚年客居蘇州，五十六歲離世。他的四世孫韋莊，則是后來唐末文壇的頂尖級作家。

由于出逃慌亂，玄宗的大隊人馬直到中午還沒吃上飯。楊國忠在附近買了些胡餅送給皇帝和貴妃充饑，老百姓進獻粗米飯，“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p>

六月，西行途中的唐軍在馬嵬驛嘩變，玄宗為穩(wěn)定軍心，賜死楊貴妃，誅殺楊國忠等，詔命太子全權(quán)負責(zé)討逆。同月，燕軍孫孝哲攻陷長安，安祿山吃了定心丸，命令偽燕軍隊搜捕百官、宦者、宮女、樂工等，“每獲數(shù)百人，輒以兵衛(wèi)送洛陽”。

杜甫去年被授予河西尉，后又改任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也就是個負責(zé)管理軍械鎧甲的庫房管理員。他的小兒子已經(jīng)在去年秋冬之交死去，“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太巨大了。生活還得繼續(xù)，他舉家搬到鄜州避難。七月，肅宗在靈武即位，改元至德，尊七十一歲的玄宗為太上皇，任命郭子儀、李光弼為前線統(tǒng)帥。杜甫聽說后只身北上，追隨而去。途中被俘，押解至長安。此時同在長安羈押的，還有王維。

肅宗突然即位，讓玄宗措手不及，他立刻任命永王李璘為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jié)度使，兼任江陵郡大都督，總理南方軍政。此時雖然中原戰(zhàn)亂，但南方并未遭到破壞，而且錢糧充足。這個任命明顯有針對肅宗的意思，時任諫議大夫高適極力勸阻玄宗，未果。而此刻身在江南的李白誤判了政治形勢，投入永王幕府，寫下《永王東巡歌》，為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筆。

第二年，由于官小，守備疏忽，杜甫得以逃脫，冒險從長安城西邊的金光門逃出，穿越前線到鳳翔投奔肅宗，被肅宗授為左拾遺——不過是個從八品的小官，后世稱之“杜拾遺”，便從此而來。當(dāng)年同游梁宋的三位詩友，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分別投入不同的陣營，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相比之下，王維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他被解送到洛陽，偽燕政權(quán)正需要他這樣有名的文人來裝點門面。為了保全清白，王維自己弄藥吃，裝作鬧痢疾，又謊稱自己有啞病。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安祿山將他軟禁在普施寺中，迫使他接受了偽職給事中。王維在《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jiān)京兆韋公神道碑銘》中寫道，“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huán)筑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遭受這樣的虐待，很多大臣都顧不上名節(jié)了。

這成了王維一生中最大的污點，安史之亂平定以后，有司要對他治罪。弟弟王縉將王維在洛陽寫的《凝碧池》給肅宗看：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深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肅宗讀罷就原諒了王維，沒有給他定罪，只是降職處分。后來他還曾官至尚書右丞，只是那個曾經(jīng)寫下“相逢意氣為君飲”“縱死猶聞俠骨香”的王維已經(jīng)不見了，甚至寫下《洛陽女兒行》《紅豆》的王維都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消沉、更佛系的王維。

不知他是否還懷念過老朋友綦毋潛，這個當(dāng)年寫下“時命不將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陽塵”的詩人，曾多次落榜，而自己二十二歲就狀元及第了。那些年的王維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他是玉真公主的座上客，一曲《郁輪袍》驚艷四座，每成一詩，必傳遍京城。綦毋潛黯然回鄉(xiāng)的時候，王維還寫詩勸慰他，“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這個與自己性情相投的詩人雖然后來也考上了進士，做過幾任小官，但終究不是當(dāng)官的料，倒是寫了一些不錯的詩句，可惜七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

五年后，王維在自己的輞川別墅去世，終年六十二歲。

天寶十五載，這個離亂之年并沒有輕易結(jié)束。這一年冬天，五十九歲的王昌齡輾轉(zhuǎn)回老家途中，經(jīng)亳州，與亳州刺史閭丘曉發(fā)生沖突，遇害身亡，“一片冰心”自此成人間絕響。十二月，肅宗與永王的爭斗終于到了臺前，高適被任命為淮南節(jié)度使，參與討伐永王李璘的戰(zhàn)爭。第二年，永王兵敗身死，李白被判罪長流夜郎。據(jù)說李白在獄中曾托人轉(zhuǎn)達給高適一首詩，高適卻沒有對這個昔日的好友表示出任何的同情。有唐一朝的所有詩人中，很少有比高適在官場取得的成就更高。官場的成就限制了詩歌的成就，自此以后，高適也沒有再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

與此同時，遠在長安的杜甫因為替房琯說話而觸怒肅宗，被貶華州。在此期間，他回洛陽探親，在難民之中飽受流離之苦，寫下“三吏三別”。

上元三年，也就是王維去世后一年，李白在當(dāng)涂病逝。兩個同齡人以詩名震動當(dāng)世，一生卻罕有交集，給后人留下了許多猜測。

李白病逝三年后，高適也死去了，代宗追贈其為禮部尚書。

高適逝去兩年后，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陽的一葉扁舟中去世。時年五十九歲。

早在開元二十八年，“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孟浩然在老家養(yǎng)病，王昌齡路過襄陽，約他一起飲酒。兩人喝得很暢快，卻不幸導(dǎo)致孟浩然病發(fā)身亡。同年春天，張九齡在回鄉(xiāng)掃墓時去世。這位名相也是盛唐頂尖的詩人，《唐詩三百首》開篇即是他的兩首《感遇》，另一首《望月懷遠》也膾炙人口，流傳更廣：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群星凋零，盛唐詩歌落下了帷幕。

貞元二十一年

這一年的春天，對于三十八歲的韓愈來說是溫暖的。結(jié)束了一年多被貶陽山的生活，他得以北返。八月，新的任命下達了，是江陵法曹參軍，仍然是個小官，好在距離帝國的中心更近了些。

四年前，韓愈在洛陽度假，正好孟郊來東都應(yīng)銓選，被委任到溧陽當(dāng)一個小官，韓愈就寫了一篇文章給他，作為送別寄語。有意思的是，這不是一篇談交情的催淚文，而是一篇文論，其中“大凡物不平則鳴”流傳很廣?；蛟S是有心理落差，孟郊在任上做得并不好，也沒攢住什么錢，三年后就辭職，回到了洛陽，定居于立德坊。韓愈寫《薦士》給河南尹鄭馀慶，說“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鄭馀慶于是任命孟郊為水陸運從事、試協(xié)律郎，此時他生活溫飽，寫了不少好詩。

天津橋下冰初結(jié)，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嵩山是孟郊少年時讀書的地方，孟郊雖然性格很怪，但非常孝順，對母親之命言聽計從，是出了名的孝子。在鄭馀慶手下干了沒多久，孟郊因母親逝世，只好丁憂居喪。

回到貞元二十一年。這一年正月，德宗皇帝李適病死，順宗即位。順宗即位后重用東宮舊臣王叔文、王伾，著手改革舊制，改變藩鎮(zhèn)割據(jù)和宦官專權(quán)的現(xiàn)狀，史稱“永貞革新”。韓愈的老朋友柳宗元、劉禹錫也在改革派的核心圈中，對韓愈的赦免，他們應(yīng)該是做了不少工作的，但沒有把老朋友調(diào)回京城，還是造成了他的誤解：

同官盡才俊，偏善柳和劉。

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冤仇。

韓愈也是耿直，竟然把這些猜測都寫在了詩里。大約是兩年前，三人同在長安時，陸續(xù)被調(diào)入御史臺，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有同事之誼。韓愈年齡大一些，劉柳二人是同榜進士，三人皆有文名，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白樱n愈）長在筆，予（劉禹錫）長在論。持矛舉楯，卒不能困。時惟子厚，竄言其間”，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柳宗元笑嘻嘻地從中周旋，可見三人的交情，還是很不一般的。而今，兩人在朝，一人在野，引起了韓愈的猜測，三人漸生嫌隙。此后韓柳二人還常有詩文交流，而韓劉之間基本已無往來。好在劉柳關(guān)系很鐵，柳宗元離世前，把子女和詩稿托付給劉禹錫。劉禹錫也不含糊，不僅撫養(yǎng)柳家的孩子，還寫信給韓愈，請他給柳宗元寫墓志銘，晚年又把柳宗元的文集給整理出版了。

革新工作啟動前，王叔文拉攏武元衡，希望他也能加入進來，增強改革派的實力。武元衡是建中四年的狀元，曾在一年之中連升三級，德宗稱之有“宰相之才”。后來的事實證明，武元衡確實是個鐵血宰相，但在當(dāng)時，他卻拒絕了實際掌控相權(quán)的王叔文。安葬德宗時，武元衡擔(dān)任山陵儀仗使。劉禹錫請求充當(dāng)儀仗判官，武元衡再次拒絕。王叔文毫不留情地打擊這個政敵，剝奪了他的行政權(quán)力，改任太子右庶子。

不愿加入朋黨，反被朋黨攻擊，武元衡動了回洛陽老家的念頭：

春風(fēng)一夜吹鄉(xiāng)夢，又逐春風(fēng)到洛城。

“永貞革新”進行得不怎么順利，更要命的是，順宗李誦前一年九月中風(fēng)后，落下了啞疾，帶病登基，施政完全依仗“二王”。這個節(jié)骨眼上，王叔文的母親亡故，按例要回家守喪，王伾也突然中風(fēng)，革新派群龍無首?；鹿俸头?zhèn)趁機反抗，八月，宦官擁立憲宗李純即位，順宗退位稱太上皇，五個月后，順宗病逝?！坝镭憽钡哪晏柺琼樧诎嗽挛迦障抡a改元的，八月九日憲宗便登基了，整個“永貞革新”共歷時僅146天，基本用的還是貞元十一年的年號。歷史上又把這個事件稱為“二王八司馬事件”，因為革新派的二王先后倒臺，八位主要人物被貶為司馬而得名，其中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

劉柳被貶后，朝廷重新重用武元衡，升遷他為戶部侍郎，不久后又命他治蜀七年。在此期間，他發(fā)現(xiàn)并提拔了另一位宰相之才裴度。與此同時，韓愈被再次啟用，擔(dān)任權(quán)知東都國子監(jiān)博士，兩年后擔(dān)任國子監(jiān)博士兼都官員外郎、分司東都兼判祠部。這次，他在洛陽居住了八年。八年里，皇甫湜、牛僧孺、張籍、孟郊、賈島、李賀等人都曾得到他的指點和提攜，留下不少文壇佳話。

相比于劉柳二人的友誼，韓愈似乎與孟郊更親近些。《舊唐書》說孟郊“性孤僻寡合，韓愈見以為忘形之”，兩人都是怪脾氣，反而相處得很好。孟郊比韓愈大十七歲，卻命運坎坷，處處需要韓愈幫忙。孟郊出生在湖州武康，少年時隨父到洛陽，因為家貧在嵩山出家為僧，號無本。貞元十二年，四十六歲才中進士的孟郊結(jié)識了張籍，張的“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欲作家書意萬重”讓孟郊傾心不已。兩年后，孟郊把張籍介紹給韓愈。韓愈時任汴州進士考官，自然對張籍大力推薦。貞元十五年，張籍在長安進士及第。元和元年，張籍調(diào)補太常寺太祝，與詩壇新星白居易成為了朋友，但韓愈似乎對這個年輕人并不感冒。

元和九年，鄭馀慶改任興元尹，保奏孟郊為興元軍參謀，試大理評事。孟郊得到消息后立刻從洛陽出發(fā)，前往漢中，途中以暴疾卒于河南閿鄉(xiāng)（靈寶），終年六十四歲。

孟郊身世悲涼，幾個兒子都早夭，夫人鄭氏親到韓愈府上報喪。韓愈大慟，立刻在家設(shè)了孟郊靈位，并請張籍過來會吊。第二天又派人給孟家送錢，幫助料理喪事。葬禮是在洛陽舉辦的，因為孟家先人的墓在洛陽東郊，所以孟郊也葬在那里。張籍提議用“貞曜先生”作為孟郊的謚號，大家都贊同，韓愈遂為之寫下《貞曜先生墓志銘》：嗚呼貞曜，維執(zhí)不猗。維出不訾，維卒不施。以昌其詩。

十年后，韓愈病死。

十六年后，張籍亡故。張籍早年學(xué)詩，極推崇杜甫。馮贄在《云仙雜記》中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張籍總是取一本杜甫詩集，燒成灰，用蜂蜜調(diào)和服食，說是：“令吾肝腸，從此改易”。

元和十一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元和九年十二月，也就是孟郊暴病而亡那一年冬天，劉禹錫和柳宗元奉詔回京，與韓愈短暫相聚，同年應(yīng)召回京的還有通州司馬元稹。元和十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一個月后，劉禹錫和柳宗元相約到長安南崇業(yè)坊附近的玄都觀踏春。看到車馬絡(luò)繹，京城繁華，又聯(lián)想到即將被啟用，劉禹錫有點控制不住情緒，隨手寫下一首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這首詩里的譏諷味比較足，打擊面也比較大，惹得在朝的大臣們很不快。旋即，新的任命下來了，劉禹錫被貶到邊遠的播州，柳宗元被貶柳州。柳宗元冒死上書，申請和劉禹錫對調(diào)貶謫的地點，裴度在其中斡旋，朝廷遂改派劉禹錫到連州任職。兩人向南同行，到湘江邊上分手。柳宗元乘船去柳州，劉禹錫從陸路去連州。這次分手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劉柳二人黯然離京南下時，武元衡卻迎來了自己最后一個朝陽。由于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謀反，武元衡力主討伐，引發(fā)吳黨恐懼，密謀以暗殺阻止朝廷用兵。六月三日清晨，天色未明，武元衡出府上朝，路過靖安坊東門時遇刺身亡，副手裴度同樣遇刺，頭部受傷，所幸性命無礙。刺客躲在附近的大樹上，先是射滅了隊伍的燈籠，隨后短兵相接，迅速殺散侍衛(wèi)。武元衡縱馬想逃，已然來不及，刺客拉住他的馬，用快刀砍下了他的首級。無主之馬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大明宮建福門前。負責(zé)京城治安的軍隊趕到后，“持火照之，見元衡已踣于血中”。

消息傳到成都，薛濤為之落淚。武元衡任川西節(jié)度使時，兩人曾有過交往。元和三年，武元衡還上奏，請命薛濤為校書郎，未果，但“女校書”之名已遍傳開來。她曾為武元衡寫過“因令朗月當(dāng)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武也贈她有唱和之作。不久，曾在武元衡帳下任職的蕭沽抵蜀，薛濤與其同游摩訶池。摩訶池是武元衡在蜀時重要的宴游場所，附近碑刻大多為武所立，薛濤睹物思人，傷心不已。

凄涼逝水頹波遠，惟有碑泉咽不流。

刺武那天，殺手事先躲在附近的大樹上，不易被人察覺，此后皇宮和相府吸取教訓(xùn)，都把庭院附近的大樹砍掉，重臣府邸不種樹幾乎成為后世慣例。

刺殺案驚動朝野，白居易立刻上表主張嚴辦此案，被認為是“越職言事”。躲在暗處的小人趁機構(gòu)陷，稱白母因看花墜井而去世，白居易卻寫有“賞花”詩和“新井”詩，“有害名教”，遂以此為名，將其貶為江州司馬。事實上，這些都是借口罷了，在朝為官，總會得罪一些人的。

元和十一年，白居易在江州任上，“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白與之言，“始覺有遷謫意”，感而寫下《琵琶行》。

這一年，三歲的李商隱隨父李嗣赴浙。不到十歲，李嗣去世。李商隱只得隨母還鄉(xiāng)，“傭書販舂”，貼補家用。大和三年，李商隱移家洛陽，結(jié)識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輩。

這一年，二十七歲的李賀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糟，只得返回洛陽郊外昌谷舊居，整理詩集。忘年好友韓愈遠在長安，皇甫湜可能正在去襄陽的路上，李賀門庭極冷落。某一天下午，李賀午睡將醒，忽見一個穿紅衣華服的使者，駕著紅色的虬龍穿窗而入。使者手里拿著一塊玉版，上面寫著古老的文字，說是奉命召李賀走。李賀看不懂那些文字，強撐著下床跪拜，說自己母親已經(jīng)老邁，而且生著病，不愿意離開。使者笑著說：“天帝剛建成白玉樓，要召你去寫文章，天上的生活挺快樂的，你不用擔(dān)心?！崩钯R淚如泉涌，旁邊的人看到后也很傷心，但都束手無策。過了一會兒，李賀停止了呼吸。他的窗子升起煙霞，隱約傳來車馬和洞簫之聲。老太太連忙讓人止住痛哭，近前一看，李賀已經(jīng)魂歸天外。

李賀生前受盡坎坷，死時也頗為凄涼，死后十五年，已有文名的李商隱為之寫下小傳。文章浪漫奇詭，頗似李賀詩風(fēng)。同年，杜牧寫《李賀集序》。晚唐兩位頂尖級詩人聯(lián)手作文，不僅是對李賀身世的嘆惋，更是對他詩歌作品致敬。

李賀才思敏捷，少年成名。十九歲時，曾前往洛陽拜謁韓愈。皇甫湜時任陸渾尉，治所在洛陽南，韓愈約皇甫湜一同回訪，李賀寫《高軒過》以答謝，兩人對他的才華欽羨不已。正當(dāng)李賀滿懷信心準(zhǔn)備考進士時，父喪，只得在家守孝三年。元和五年，李賀守孝期滿，參加河南府試，考得不錯，年底將赴長安參加大考。

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李賀的父親李晉肅曾經(jīng)在去四川任職的途中，與杜甫相遇于公安。杜甫生母也姓李，是宗室，論起來晉肅還要稱他為“表兄”。只是李晉肅才學(xué)一般，運氣也不怎么好，只做過幾任小官，家境一直貧寒。更要命的是，他名字中的“晉”字與進士的“進”同音，嫉妒李賀的人認為，他應(yīng)該避諱而不參與進士考試。流言洶洶，一時難以招架，韓愈寫《諱辯》為李賀辯解，仍然是無濟于事。

接下來的幾年里，李賀做過從九品的奉禮郎，在軍隊里當(dāng)過處理公文的幕僚，一直找不到上升的通道。雪上加霜的是，三年以后，隨著軍隊上層人事變動，他連幕僚也沒得做，只好回家。

洛陽吹別風(fēng)，龍門起斷煙。

冬樹束生澀，晚紫凝華天。

單身野霜上，疲馬飛蓬間。

憑軒一雙淚，奉墜綠衣前。

幾年前，李賀將往長安宦游時，穿綠色官服的皇甫湜送他到郊外，兩人聊了很久。那時候，李賀似乎就預(yù)感到此行不會太順利，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暫。

這一年，韓愈也因為文章細節(jié)上的瑣碎小事得罪了人，被改授為太子右庶子。一年后，憲宗任命裴度為淮西宣慰處置使，繼續(xù)完成武元衡未完的遺愿。裴度隨即征召韓愈任行軍司馬，賜紫服佩金魚袋，前往淮西平叛。

寶歷二年

這一年，劉禹錫已經(jīng)五十五歲，結(jié)束了多年的貶謫生涯，調(diào)回東都洛陽的尚書省任職。經(jīng)過揚州的時候，他結(jié)識了人生后半段的好友白居易。白居易兩年前曾任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在洛陽履道里購了宅子。在外為官，白居易也很想家，遇到劉禹錫，就請他喝酒，順便讓他給家里捎個信。劉禹錫在酒席上寫了一首詩：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兩年前，韓愈在長安靖安里的家中逝世，終年五十七歲，歸葬河陽。七年前，憲宗大赦，召柳宗元回京，柳宗元卻在柳州病逝，年僅四十七歲。兩個昔日的好友相繼亡故，讓劉禹錫倍感凄涼。柳宗元死去時，劉禹錫為之寫《祭柳員外文》，韓愈為之寫《柳子厚墓志銘》。到了韓愈死去時，只有劉禹錫寫下《祭韓愈文》。也許擱下筆后的劉禹錫會想：將來我死去時，誰又會為我寫點文字呢？也許我為人太張狂，不被世人喜歡吧。

這一年十二月初八，宦官劉克明等謀害敬宗，偽造遺旨，欲迎唐憲宗之子絳王李悟入宮為帝。曾經(jīng)督統(tǒng)諸將平定過淮西之亂的宰相裴度再次挺身而出，聯(lián)合宦官王守澄等誅除劉克明及其黨羽，迎立江王李昂為文宗，隨后又派兵平定“滄景之亂”，為帝國穩(wěn)定立下大功。

裴度很欣賞白居易，曾為之寫過“促坐宴回塘，送君歸洛陽”。這一年，他調(diào)白居易入長安，任職秘書監(jiān)，佩紫金魚袋，換穿三品的紫色朝服，次年，又改任白居易為刑部侍郎。在白居易的舉薦下，劉禹錫也跟著回到長安，任主客郎中，再游玄都觀，又寫下一句詩：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十二年前，因為玄都觀寫詩被貶，十二年后，他還敢寫，真是一個囂張的倔老頭。好在裴度很欣賞他，白居易也在刑部擔(dān)任要職，這次他沒有再遭受厄運。

劉禹錫自稱“家本滎上，籍占洛陽”，為人豪放，年輕時逢人便講，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跟大漢皇叔劉備是親戚。由此可見，他抱負和志向也是極遠大的。他很早就進入了權(quán)力核心，卻屢遭打擊，蹉跎一生。七十一歲時，他自感時日無多，寫了個《子劉子自傳》，把自己的一生梳理得明明白白。在自傳中，他把當(dāng)年“永貞革新”“永貞內(nèi)禪”的內(nèi)幕和盤托出，引得后人唏噓不已。

裴度的晚年基本是在洛陽度過的，他深知自己是三朝元老，手握重權(quán)，得罪了很多人，于是便主動辭官，避禍東都。他在集賢里筑綠野堂，為彼時東都名勝。劉禹錫、白居易歸洛陽后，三人交往更頻繁，吸引了很多名士相從，逐漸形成洛陽文學(xué)圈。其中開成二年三月三日，祓禊洛濱的活動，如蘭亭雅集一般，會聚了諸多文藝界名流，白居易為之寫序，傳為名篇。后來，每次有文人雅士從東都到長安，文宗通常會問：“你見到裴度了嗎？”

皇甫湜在工部那幾年，經(jīng)常喝醉酒，得罪了很多同事。他自知在長安混不下去，就主動請求到洛陽辦事處工作，跟白居易來往頻繁。那幾年他官俸微薄，日子過得比較艱難。裴度知他有才，就給他在留守府找了一份工作，外出經(jīng)常帶著他。有一年，裴度捐資重修洛陽積德坊的福先寺。寺廟修好后，他帶著皇甫湜去看，非常滿意，打算讓人去請白居易，為之寫個碑文?；矢洰?dāng)場發(fā)脾氣說：“近舍湜而遠取居易，請從此辭！”裴度大度地給皇甫湜行了個禮，改請他來寫?！埃ɑ矢洠┱埗肪?，飲酣，援筆立就”。裴度讀完很是欣賞，命人取來車馬繒彩，作為潤筆?；矢洕M不在乎地說，自從我寫《顧況集序》以來，從不輕易動筆，今天碑文寫了三千多字，按規(guī)矩應(yīng)該每個字給三匹縑，這好像不太夠數(shù)??！裴度笑著說：“不羈之才也”，按他的要求付了款。

一代文公韓愈去世后，墓志銘恰是這個“不羈之才”寫就的。太和四年，皇甫湜與張籍先后離世。

開成四年正月，文宗下詔讓裴度返回長安，授中書令。裴度因病不能入朝，文宗派御醫(yī)前往裴度家診脈。暮春時節(jié)，裴度忽然夢到南園的牡丹，醒來后命仆僮抬自己去看，園中果然有一叢牡丹初開。裴度賞玩良久，回家后三日而逝。

老詩人的離去，為新詩人讓出了更大的舞臺。這年春天，二十五歲的李商隱順利通過授官考試，初任秘書省校書郎，后調(diào)任弘農(nóng)尉。小他一歲的溫庭筠運氣要差一些，這年秋天他落第后返回太原老家，寫下二首紀(jì)念裴度的挽歌。前年，比李商隱大十歲的杜牧已經(jīng)離開洛陽，前往宣州任職，在洛陽這一年，他恰好躲過了“甘露之變”。韋應(yīng)物的四世孫韋莊，則在那年滿了周歲。

晚唐諸星，逐漸開始閃耀。

會昌二年

劉禹錫病卒。

消息傳到履道里，白居易很久沒有說話。

這個跟自己同年出生的詩人，儼然就是另一個自己。既聰明又勤奮，少年成名，胸懷大志，年輕時都糊里糊涂地得罪過人。好在自己及時醒悟過來，調(diào)整了人生策略。長慶二年初，裴度、元稹先后罷相，自己主動請求離開京城，到杭州當(dāng)?shù)胤焦?，做了一些踏踏實實的事兒。后來到蘇州，還是修水利，修交通，老百姓口碑不錯，同時避開了京城的風(fēng)浪。后半生平平安安，還多虧了以劉禹錫為鏡鑒，避開了許多險灘。

他想起當(dāng)年自己還沒成名時，曾經(jīng)捧著詩集去長安求見顧況。顧況還取笑說過：“長安物貴，居大不易”，或許從那時起，自己就想把家安在洛陽了。顧況這個家伙何嘗不愛洛陽？那年他在上陽宮外的河邊撿到一片紅葉，上面寫著“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他靈機一動，走到河的上游，也取紅葉題詩：“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幾天后有人在下游又撿到一片紅葉，朋友拿來給顧況看，上面寫著：“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